摘要:多年以后,王建军总爱拿这事开玩笑,说我这辈子心眼最小,记仇记得最牢的,就是他妈当年那十只猪蹄。
多年以后,王建军总爱拿这事开玩笑,说我这辈子心眼最小,记仇记得最牢的,就是他妈当年那十只猪蹄。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不懂,我记的不是猪蹄。
我记的是那个刮着北风的冬日午后,我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感觉自己心里的那点热乎气,也跟着一点一点,被吹凉了,吹透了。
那种寒,是一辈子的。
第1章 北风里的猪蹄
我妈是踩着初雪来的。
她提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桶,桶沿被冻得硬邦邦的,一进门就呵着白气,跺着脚上的雪。
“岚岚,快看妈给你带什么来了!”
桶盖一掀,一股子肉香混着冷气扑面而来。满满一桶,十只收拾得干干净净,焯过水的猪前蹄,白白胖胖,挤得严严实实。
在那个猪肉还要凭票供应的年代,这十只猪蹄,是我爸托了屠宰场的老战友,攒了半个多月才凑齐的。我妈用大锅煮开,撇了浮沫,过了好几遍凉水,才装桶里给我送来。
她说:“月子里吃这个最下奶,也补身子。你婆婆要是不会炖,就让她搁那儿,周末我过来给你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婆婆闻声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探头往桶里瞧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有点僵。
“哎哟,亲家母,你这太破费了。家里有呢,建军刚托人买了鸡。”她嘴上客气着,手却没闲着,麻利地帮我妈把猪蹄往外拿,嘴里啧啧有声,“这蹄子,真肥实。”
我妈把桶里最后一点肉汤也倒进盆里,拍拍手,一脸的满足:“不破费,给自家闺女的。她从小身子弱,这次生孩子又遭了罪,得好好补补。”
这话,我妈是说给我婆婆听的。我剖腹产,伤口恢复得慢,奶水又不足,女儿饿得直哭,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瘦得脱了形。
婆婆脸上的笑容更淡了,她没接我妈的话,只是低头摆弄着那些猪蹄,一边念叨:“这么多,冰箱可放不下。这天儿,搁窗台外头也冻不坏。”
我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热水,嘱咐我好好休息,就顶着风雪回去了。她一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婆婆把猪蹄分成几份,用塑料袋装好,嘴里不停地算计着。
“这两个,明天给你小姑子送去,她最近上班累,也得补补。”
“这两个,留着建军吃。他一个大男人,在厂里干活费力气,比你更需要这个。”
“这两个……嗯,邻居张姐上回送了咱们一捆大葱,礼尚往来,得还个人情。”
我躺在床上,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像小石子,一颗一颗扔进我心里,激不起浪花,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我没做声。
月子里,不兴跟长辈顶嘴,会落下病根。这是我妈反复叮嘱的。
再说,她是长辈,东西是送来孝敬我们这个家的,她怎么安排,似乎也有她的道理。
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王建军下班回来,婆婆果然炖了一大锅猪蹄汤,奶白奶白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建军一进门就嚷嚷:“妈,炖什么好东西呢,这么香!”
“你媳妇娘家送来的猪蹄,给你炖上了,赶紧趁热喝,暖暖身子。”婆婆笑得一脸慈爱,盛了一大碗,上面还特意多放了两块肉。
建军端着碗,先走到我床边:“岚岚,你先喝。”
我看着碗里那两块油光锃亮的猪蹄,心里却没什么胃口。我摇摇头:“你喝吧,我等会儿喝汤就行。”
婆婆端着我的那碗汤进来,汤倒是不少,里面飘着几片姜,猪蹄……只有一小块,还是带着骨头的那种。
她把碗放在我床头柜上,说:“你刚生完孩子,肠胃虚,不能吃太油腻的。喝点汤就行,精华都在汤里。”
建军在一旁呼噜呼噜地喝着,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说:“妈说得对,你喝汤,我吃肉。”
我看着他那副憨厚的样子,再看看婆婆那张“一切为你着想”的脸,突然觉得,这满屋子的香气,怎么闻起来,那么呛人呢?
夜里,女儿又哭了。我挣扎着起身喂奶,伤口一阵阵地抽痛。
窗外的北风刮得像狼嚎,我抱着怀里小小的、温热的女儿,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告诉自己,要忍。为了这个家,为了建军,为了刚出生的孩子,我要忍。
可我不知道,有些事,忍得了一时,却寒心一世。
第2章 一锅变了味的汤
第二天一大早,小姑子王建红就来了。
她拎着一兜苹果,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了:“妈,听说我嫂子娘家送好东西了?我闻着味儿就来了!”
婆婆一见她,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就你鼻子尖!快进来,锅里还给你热着呢,就等你来。”
婆婆拉着建红进了厨房,我能听见锅盖被掀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建红夸张的赞叹:“哇,妈,你这手艺绝了!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厉害!”
“就你嘴甜。”婆婆的笑声里满是宠溺,“快吃,多吃点。你上班辛苦,成天熬夜写材料,也该好好补补。”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屋子不大,隔音不好,她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建红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嫂子,醒着呢?来,喝碗汤。”她把碗递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我妈炖的,可香了。我替你尝过了,味道好极了!”
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她是我丈夫的亲妹妹,我能说什么?说这猪蹄是给我坐月子补身体的,不是给她解馋的?
这话要是说出口,在这个家里,我就成了那个不懂事、小肚鸡肠的嫂子了。
我默默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还是昨天的汤,味道却好像变了。喝到嘴里,暖暖的,却暖不进心里。
建红坐在我床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跟我闲聊。
“嫂子,我妈这人就爱操心。你看,你娘家送东西来,她比谁都高兴,张罗着给这个送,给那个尝的。她就是觉得,一家人,有福同享,不能关起门来自己吃独食。”
她这话,听着是解释,实际上,句句都是在给我上“规矩课”。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点点头,轻声说:“妈是好心,我知道。”
建红满意地笑了,又说:“对了,嫂子,你那件红色的确良衬衫,上次我见你穿挺好看的,现在你坐月子也穿不着,先借我穿穿呗?下周我们单位有个联谊会。”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件衬衫,是我结婚时我妈特意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料子,找了最好的裁缝做的,我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穿过两回。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婆婆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一件衣服嘛,姐妹俩换着穿。岚岚大方,肯定不会小气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指了指衣柜:“在……在柜子里,你自己拿吧。”
建红高高兴兴地拿了衣服,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又转头对婆婆说:“妈,你看,还是你了解我嫂子。”
婆婆笑着,眼神却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满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建红心满意足地走了,还打包带走了一大饭盒的猪蹄。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印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王建军下班回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出神。
他见我情绪不高,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我摇摇头。
他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妈说,今天建红来了,你把新衬衫借给她了?你啊,就是心太软。那衣服你那么喜欢。”
我以为他会理解我,心里刚升起一丝暖意,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不过,借了就借了吧。一家人,别为这点小事闹不愉快。妈也是,她就疼建红,你多担待点。”
又是“一家人”。
又是“多担待点”。
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不公平的事,都可以用“一家人”这三个字来粉饰太平。而我,作为这个家的新成员,理所应当地,要成为那个“多担待”的人。
我抽回自己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我累了,想睡会儿。”
他不知道,我不是累了,我是心寒了。
从那锅变了味的猪蹄汤开始,从那件被“借”走的红衬衫开始,我慢慢明白,在这个家里,我所谓的“重要”,是排在所有人之后的。
第3章 冰箱里的“人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妈送来的那十只猪蹄,像沙漏里的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迅速地流失着。
我能听见婆婆每天早上在厨房里忙活,然后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出门。回来的时候,袋子就瘪了。
有时候,她会带回来一根葱,或者两个鸡蛋,嘴里念叨着:“还是邻里邻居的好,知冷知热的。”
有时候,她什么也不带,只是满面红光,逢人就说:“我儿媳妇娘家,那叫一个敞亮!”
我心里清楚,那些消失的猪蹄,都变成了婆婆口中的“人情”和脸上的“面子”。
她用我娘家的心意,去维系她自己的邻里关系,去炫耀她有一个“懂事”的儿媳。
而我,这个真正需要补身子的产妇,每天的伙食,依旧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或者一碗看不见几粒米的稀粥。
偶尔,婆婆会大发慈悲地给我炖一碗猪蹄汤,但那碗里的内容,也越来越“清减”。从一开始的一小块肉,到后来的一小块骨头,再到最后,只剩下几点油星子,告诉我这锅汤确实与猪蹄有关。
我的奶水越来越少,女儿饿得整天哭闹。
我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夜里抱着女儿,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声,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跟建军提过一次。
我说:“建军,你跟妈说说,猪蹄能不能别总往外送了?孩子……孩子不够吃。”
建军当时正埋头看报纸,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说:“妈那是会过日子,跟邻居搞好关系,以后有事也好张口。再说了,不就几只猪蹄吗,吃完了再买就是了。你别想那么多,坐月子不能生气。”
他的话,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拂过水面,却在我心里压下了一块巨石。
他不懂。
他不懂那不是几只猪蹄的事。
那是我的母亲,顶着风雪,怀着对我满腔的心疼,送来的爱。那是我的女儿,嗷嗷待哺的口粮。那是我的身体,在极度虚弱时,最需要的滋养。
而在他们母子眼里,那只是一件可以用来交换人情、维护面子的工具。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不再指望任何人。
那天下午,趁着婆婆出去打牌,我挣扎着下了床。
产后快二十天了,我还是第一次站起来走这么久。每走一步,小腹的伤口都像被撕裂一样疼。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厨房。
拉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角落里的塑料袋。袋子口松松地系着,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只猪蹄了。
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格架上。
十只猪蹄,我妈送来时那满满当当的一桶,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只了。
我伸出手,想去拿那个袋子,指尖却在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是愤怒?是委屈?还是彻底的失望?
我只知道,我必须为我的女儿,也为我自己,做点什么。
我关上冰箱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伤口疼,心里更疼。
疼得我几乎站不稳。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婆婆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想躲回房间,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婆婆一进门,就看到我脸色苍白地靠在冰箱上,她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不躺着好好养身子,跑这儿来干嘛?着了凉怎么办?”她的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责备。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妈,猪蹄……就剩这一个了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整个厨房,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嗡嗡的运转声。
第4章 无声的对峙
婆婆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有被戳穿的尴尬,有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理直气壮的漠然。
她把手里的菜篮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啊,就剩一个了。怎么了?”
她没有看我,而是自顾自地开始整理篮子里的菜,把白菜和土豆拿出来,动作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娘家……送来了十个。”我扶着冰箱门,努力让自己站稳,声音依旧很轻,却很清晰。
“我知道是十个。”婆婆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建红拿了两个,邻居张姐、楼下的李婶、你王叔……大家关系都处在那儿,人家平时没少帮咱们。你坐月子,人家上门看你,总不能让人空手走吧?这都是人情世故,你不懂。”
她把“人情世故”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那是……给我补身体的。”我的眼眶开始发热,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月子里流泪,伤眼睛。
婆婆冷笑了一声,把一根大葱“啪”地一声摔在案板上。
“给你补身体?这一大家子,就你金贵?建军上班不辛苦?建红加班不累?我天天在家伺候你,买菜做饭,洗洗涮涮,我不用补?岚岚,做人不能太自私。你娘家是送东西来了,可东西进了这个家门,就是这个家的。怎么安排,我这个当妈的,心里有数。”
她的一番话,像连珠炮一样,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在她的逻辑里,我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自私”和“不懂事”。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也很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换了一种方式问她:
“妈,那最后一个,能留给我吗?我想喝点浓稠的汤,下奶。”
我几乎是在用一种祈求的语气。
我以为,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为了她的亲孙女,她总会松口。
可我还是低估了她。
她拿起菜刀,开始“咚咚咚”地切菜,刀刃和案板的撞击声,声声刺耳。
“这个得留着。”她头也不抬地说,“建军最近厂里赶任务,天天加班到半夜,瘦了一圈。这个得给他好好炖炖,补补力气。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身体好了,这个家才能好。”
顶梁柱……
是啊,他是顶梁柱。
那我呢?我这个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拼了命生下孩子的女人,又算什么?
我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他的亲生女儿,又算什么?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都化作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转身,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回了我的房间。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眼泪,终于决了堤。
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我怕吵醒刚睡着的女儿,更怕让门外那个人,听到我的软弱。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我感觉自己就像风中的一片落叶,无助,飘零,找不到归宿。
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家,这个我曾经满怀期待的新生活,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冰冷。
晚上,王建军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子的肉香。
“妈,又做好吃的了?”
“嗯,给你炖了猪蹄汤,快去洗手,趁热喝。”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我躺在床上,装睡。
我能听到建军走到床边的脚步声,能感觉到他俯身看我的气息。
他站了一会儿,大概是以为我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很快,客厅里就传来了他喝汤的声音,以及他和婆婆的低声交谈。
“岚岚今天怎么了?我看她情绪不高。”
“害,女人家,坐月子都这样,爱胡思乱想。下午还跟我念叨猪蹄的事,说我给分出去了。你说说,一点小事,至于吗?”
“她也是心疼东西。妈,你下次……还是多顾着她点。她身子虚。”
“我怎么没顾着她了?我一天三顿伺候着,还不够?建军我跟你说,这媳妇啊,不能太惯着。你越惯着,她越来事。行了,快喝你的汤,凉了就腥了。”
……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也不想再听了。
我睁开眼,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心里一片死寂。
原来,在这场无声的对峙里,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第5章 最后一只蹄髈
第二天,我发烧了。
高烧,三十九度五。
乳腺堵了,又红又肿,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却又冷得直哆嗦。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建军慌了神,请了假,急急忙忙地带我去了医院。
婆婆也跟着去了,一路上都在念叨:“都说了月子里不能下地,不能吹风,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落下病根了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心疼,只有“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得意。
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乳腺炎,加上产后虚弱,情绪抑郁,才会病得这么重。
打了退烧针,又开了些中药,医生嘱咐,一定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保持心情舒畅。
“产妇的情绪最重要,家里人要多关心,多体谅。”医生看着建军和婆婆,语重心长地说。
建军一个劲儿地点头,婆婆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金贵。”
回到家,我被安顿在床上。
建军又是给我喂药,又是给我用热毛巾敷,忙得满头大汗。
他坐在我床边,握着我滚烫的手,眼睛里满是愧疚和心疼。
“岚岚,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病来如山倒。
这场病,抽干了我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也浇灭了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火苗。
婆婆大概是被医生的话敲打到了,又或许是怕我真的病出个好歹,接下来的两天,态度好了很多。
她开始给我熬小米粥,煮鸡蛋羹,虽然依旧清汤寡水,但至少不再冷言冷语。
到了第三天,我的烧退了些,精神也好了点。
那天中午,婆婆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
很快,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就飘了过来。
是猪蹄汤的香味。
我心里一动,难道……是她想通了,要把最后那只猪蹄炖给我?
过了一会儿,婆婆端着一个砂锅走进了房间。
她把砂锅放在床头柜上,掀开盖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岚岚,看你病了几天,人都瘦了。我把最后那个蹄子给炖了,你喝点汤,补补身子。”
她的语气,是我嫁进这个家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心里一酸,所有的委屈和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锅汤的香气融化了。
我想,或许她也不是真的坏,只是……只是观念不同。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建军赶紧拿了个枕头垫在我身后。
婆婆盛了一碗汤,递给我:“快,趁热喝。”
我接过碗,看到奶白色的汤里,浮着一块炖得烂烂的猪蹄,心里暖暖的。
我正要喝,婆婆却又开口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这一个蹄子,我掰了两半。一半给你炖汤了,还有一半,我给建军留着呢。他晚上回来,我给他红烧,他最爱吃那个味儿。”
我的手,猛地一抖。
勺子碰到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施舍般的笑容,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周全、多么伟大的事情。
掰成两半……
一半给我,一半给他……
在她心里,即便是在我大病初愈,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我,也只配得到一半。
甚至,连一半都不到。
因为给我的是汤,给他的是肉。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破碎,而是像一块冰,在最寒冷的冬夜里,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
那道缝,细小,却深不见底。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那碗汤,推回到了床头柜上。
“妈,”我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不喝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么了?不合胃口?”
“不是。”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汤,太油了。我怕堵奶。”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我特意给你炖的……”
“妈,”我打断了她,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剩下的那半个,也一起给建军炖了吧。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比我更需要补。”
我把她前几天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沉默隐忍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建军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他妈,一脸的不知所措。
“岚岚,你……”
我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婆婆。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表达我的不满。
不是争吵,不是哭闹,只是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平静。
我告诉自己,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对这个家,对这个人,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那只被掰成两半的猪蹄,就是我在这场婚姻里,得到的全部真相。
第6章 迟来的醒悟
婆婆被我那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她端起那碗汤,重重地放在柜子上,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不喝拉倒!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王建军。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和无措。
“岚岚,你这是干什么?妈……妈她也是好意。”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说话。
“你别跟妈置气,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病刚好,别气坏了身子。”他试图来拉我的手。
我轻轻地躲开了。
“建军,”我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岚岚……”
“出去。”我的语气加重了一点。
王建军愣住了。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在他的印象里,我一直都是温顺的,通情达理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帮我关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和婆婆在客厅里的争执声。
“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好心好意给她炖汤,她还给我甩脸子!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这是婆婆拔高的嗓门。
“妈,你小点声!岚岚病着呢!”这是建军压抑着的声音。
“病着?病着就有理了?我看她就是存心的!不就是那几个猪蹄吗?她就记恨上我了!心眼比针尖还小!”
“妈!那猪蹄本来就是给岚岚补身体的!你倒好,全送人了!最后一个,你还非要分一半出来!你让她心里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为这个家想!我为你着想!你是我儿子!我不疼你疼谁?她是你媳妇,就该向着你,向着这个家!”
“向着你就得看着自己孩子没奶吃,自己生着病连口完整的汤都喝不上?妈,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王建军,你现在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为了个外人,跟我喊上了是不是?”
……
外人。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
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们的争吵,持续了很久。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是“砰”的一声摔门声。
我知道,是王建军出去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王建军走了进来,他眼圈红红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颓然。
他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默默地走到我床边,坐了下来。
“岚岚,”他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我没有回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刚才……去我姐家了。”
“我问她,妈送去的猪蹄,她吃得香不香。”
“我姐说,香,特别香。她说妈告诉她,是你娘家特意送来给你补身子的,但是你心疼她,非让她也尝尝。”
“然后,我又去了楼下李婶家。李婶说,我妈把猪蹄送去的时候,说是你坐月子吃不了那么油的东西,怕浪费了,才分给她家尝尝鲜。”
“还有张大爷家,我妈说……是厂里发的福利。”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
原来,在婆婆那里,我娘家的心意,我应得的补养,被她编排出了这么多不同的版本。
在小姑子面前,我是个“懂事”的嫂子。
在邻居面前,我是个“娇气”的产妇。
在其他人面前,这甚至与我无关,成了她儿子的单位福利。
她用我的东西,为自己,为她的女儿,为她的儿子,赚足了里子和面子。
唯独我,这个物主,成了最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被随意抹去的存在。
“岚岚,”王建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握住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再躲开,“我以前……总觉得,我妈她不容易,一辈子吃了很多苦,节俭惯了,心是好的。”
“我总劝你,多担待,多忍让。”
“直到今天,我听着你和她说话,看着你把那碗汤推开……我才明白,那不是节俭,也不是心直口快。”
“那是不在乎。”
“她……从来没把你当成自己家里人。”
他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黑暗中,我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是他的眼泪。
这个一向憨厚、乐观,甚至有些“愚孝”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醒了。
迟来的醒悟,虽然苦涩,但终究是来了。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了他掌心的温度。
我没有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建军,我们……搬出去吧。”
第7章 搬出去,也是一种靠近
提出“搬出去”这三个字,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于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家庭来说,儿子结婚后和父母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分家,尤其是因为婆媳矛盾而分家,是一件惊世骇俗、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大事。
我以为王建军会犹豫,会为难。
没想到,他握着我的手,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搬出去。”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像一块石头,在我波涛汹涌的心海里,定下了一个坚实的锚。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从我坐月子开始,婆婆的种种行为,那些被我咽进肚子里的委屈,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我都一点一点地,平静地说了出来。
我没有哭诉,也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王建军一直沉默地听着,他的头越埋越低,握着我的手也越来越紧。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自责。
“岚岚,这些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苦笑了一下:“告诉你,有用吗?你只会说,‘我妈不容易’,‘一家人,多担待’。”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对不起……是我混蛋。”
那一夜,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心。
我们都明白,有些裂痕已经产生,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想要修复它,唯一的办法,就是拉开距离。
距离,有时候不是疏远,而是一种保护。
第二天,王建军就向他母亲摊牌了。
我待在房间里,听不清他们具体的对话,只听到婆婆的哭喊和咒骂,中间夹杂着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你这个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把我这个亲妈赶出去吗?”
“你们要搬走,行!除非我死了!”
……
那一天,整个家里的气氛,都像是拉满了的弓,一触即发。
我抱着女儿,紧紧地关着房门,心里却 strangely calm(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是必须经历的阵痛。
王建军没有退缩。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母亲面前,如此强硬。
他没有争吵,只是等他母亲发泄完了,平静地告诉她:“妈,不是赶你走,是我们搬走。我们想自己过日子。”
“厂里分的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的。你们搬到哪儿去?”婆婆不依不饶。
“我去单位申请宿舍。单间也行,只要能让我们一家三口有个待的地方。”
婆婆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一下子愣住了。
这件事,最终还是惊动了家里的亲戚。
小姑子王建红第一个冲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扫把星”、“”,说我挑拨他们母子关系。
我一句话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王建军把我护在身后,对她吼道:“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兄妹俩也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那几天,家里像是战场。
我因为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面,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王建军一个人身上。
他白天要上班,晚上回来要面对母亲的哭闹和亲戚的指责,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我看着他,很心疼。
夜里,我问他:“建军,你后悔吗?”
他摇摇头,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
“不后悔。岚岚,以前是我糊涂,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和孩子。”
他的话,让我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最终,事情的转机,是我父亲的到来。
我爸是个退伍军人,平时沉默寡言,但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听我妈说了我的情况,二话不说,直接找到了我们家。
他没有跟婆婆吵,也没有骂王建军,只是把王建军叫到一边,跟他谈了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爸跟他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谈完之后,王建军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然后,我爸又找到了婆婆。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亲家母,岚岚是我闺女,也是你儿媳妇。她现在,是王家的门,但根,还在我们林家。”
“孩子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这时候受了委"屈,落了病,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们林家,不求富贵,但求孩子活得有个人样,有份尊重。”
“他们小两口要搬出去,是想好好过日子,不是要跟您断绝关系。您要是真心疼儿子,就该成全他们。”
“距离远了,心或许还能近点。要是天天在一个屋檐下,互相看着生厌,那才叫真正的生分了。”
我爸的一番话,有理有节,软中带硬。
婆婆坐在他对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提反对我们搬家的事了。
王建军很快就在单位申请到了一间十平米的单身宿舍。
虽然小,虽然旧,但在我眼里,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出月子的那天,我们搬家了。
东西不多,一个箱子,两个包。
临走时,婆婆站在门口,看着我怀里的孩子,眼神很复杂。
她没说话,只是往孩子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谢谢。
我只是抱着女儿,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王建军,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里。
我知道,我们和这个家的关系,从这一天起,将彻底改变。
搬出去,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能更好地,重新靠近。
第8章 岁月里的回甘
我们在那间十平米的宿舍里,住了整整五年。
那五年,很苦,但也很甜。
屋子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炉子,就占满了所有空间。女儿学走路的时候,都转不开身。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一张床上,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夏天没有风扇,建军就拿着蒲扇,给我和女儿扇一整夜。
建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换尿布,学着在我生病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给我熬粥。
厂里的工作很累,但他只要一回到那个小小的家,看到我和女儿,脸上的疲惫就会一扫而空。
我们很少吵架。
因为我们都明白,这个小家,来之不易。
和婆婆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们每周会带女儿回去看她一次,吃一顿饭。
距离产生美,这话一点不假。
不用朝夕相处,那些生活琐事带来的摩擦自然就少了。她不再对我挑三拣四,我也不会再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耿耿于怀。
她对我,始终算不上热络,但至少,有了作为长辈的客气和分寸。
她对孙女,是真心疼爱。每次我们回去,她都会提前准备好孩子爱吃的零食和玩具。
看着女儿围着她“奶奶、奶奶”地叫,她脸上的笑容,是真实而温暖的。
有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和建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落寞。或许,她也会在某个深夜里,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吧。
但我从不问,也从不提。
有些伤疤,揭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就让它留在那里,作为一个警醒,时刻提醒我们,家人之间,最需要的,是尊重和边界。
猪蹄那件事,后来真的成了建军口中的一个玩笑。
逢年过节,家里聚餐,他总会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媳妇,今天可得多吃点猪蹄,不然你又得记我妈一辈子仇。”
每当这时,婆婆的脸色就会有些不自然,而我,只是笑笑。
他不懂。
那段记忆,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仇恨。
它是一种烙印。
它让我明白了,婚姻里,女人的退让和隐忍,换不来尊重和体谅,只会换来得寸进尺的轻视。
它让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真正的成熟,不是在他赚多少钱,有多大本事,而是他敢不敢在原生家庭和你之间,为你筑起一道墙,护你周全。
它也让我明白了,所谓的“家”,不是一个屋檐,一张饭桌,而是两个人,三观相合,互相扶持,愿意为了共同的未来,去对抗全世界。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建军凭着一股拼劲儿,从普通工人做到了车间主任。我们换了大的房子,女儿也考上了重点大学。
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有一年冬天,她摔了一跤,骨折住院。
小姑子工作忙,抽不开身。是我和建军,在医院里轮流照顾了她一个多月。
给她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出院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岚岚,以前……是妈对不住你。”
我拍拍她的手背,轻声说:“妈,都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
不是原谅,而是和解。
和她和解,也和我自己那段充满委屈的过去和解。
如今,我和建军都已两鬓斑白。女儿也早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阳光正好。
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建军在厨房里忙活。他正在炖一锅猪蹄汤,说是要给怀孕的女儿送去。
汤的香气,和几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模一样。
可我的心境,却早已天差地别。
女儿打来电话,笑着问:“妈,我婆婆说要给我炖鸡汤,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我握着电话,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笑了。
“傻孩子,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想吃什么,就告诉他们。家人之间,最怕的不是计较,而是隔着心,不说话。”
是啊,不说话,才是最伤人的。
我庆幸,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天,我终于选择了开口。
虽然迟了些,但终究,为自己,也为我的女儿,迎来了一个温暖的春天。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坏人呢?不过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那套活了一辈子的逻辑,去衡量别人罢了。一家人,是不是非要挤在一个屋檐下才叫亲?或许,隔着一碗汤的距离,才能真正看清彼此,也才能,让那碗汤,熬出它本该有的,最醇厚的味道。
来源:王小六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