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第一次听见这条路的名字,不是在地理课本里,而是在炖菜咕嘟咕嘟响的炉子旁。家里老人说,这路不是修出来的,是用命换出来的。等轮到我这一代,偏又在这路上谋生活,给它架电网、提车速,像给一根老骨头安起了新筋肉。
绥佳铁路位于黑龙江省的绥化市与佳木斯市之间。
我第一次听见这条路的名字,不是在地理课本里,而是在炖菜咕嘟咕嘟响的炉子旁。家里老人说,这路不是修出来的,是用命换出来的。等轮到我这一代,偏又在这路上谋生活,给它架电网、提车速,像给一根老骨头安起了新筋肉。
绥化这地方,老一辈习惯叫北团林子,名字听着就有点野气。满语里的意思,往好里说是“顺顺当当,吉利”,可历史哪有一直安顺的?这片地,从肃慎、扶余,一路换手到渤海、契丹、女真,再到清初封禁,像一块被反复翻动的地。等到清末一松口,闯关东的脚步一来,镇子才像样地扎下了桩。你若不信,就去龙凤湿地走一圈,芦苇一拂,风声里都像有旧事。
老爷子的左肩有一道深疤,遇上阴天就疼。他说那是1938年的秋天落下的。那年年初,日本人拿着图纸从哈尔滨那边过来,量线位、立标桩;到了九月,成队的工人被军人押着下地,铁铲一铲一铲地砸冻土。说是“开发”,说是“移民”,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为了煤——鹤岗那边的黑金要有路出山。工棚搭得低矮,潮乎乎的。吃的是高粱面团子,咽下去像坨石头,嚼不动就拿热水泼一泼,硬往肚子里挪。夜里打呼噜的、咳血的、梦里喊娘的混成一片。工地上,最值钱的不是铁锹,是棉衣。
那时来干活的中国人,听说得有一万三千来口。数字放今天看像冷冰冰的统计,放在爷爷的记忆里,就是一张张脸。有人被石头砸了腿,扛着木棍一拐一拐;有人冬天冻坏了脚趾,春天化冻的时候,脚掌掉起皮来。十个人里能完整熬过去的没几个,更多的人在某个雨夜、某个山弯,像被风卷起的一把灰。说到这儿,老爷子就不爱说了,抿半天,吐出一句:“不提也罢。”
可话又说回来,你把人逼到墙角,林子里就会冒火星子。沿线那些林场、河沟,常有黑影闪过。赵尚志带的队伍在这片山林里兜圈,打冷枪、夜袭,切断电线,抢粮,给敌人添堵。老爷子有一次去搬枕木,远处突然就轰一声,日军的车头黑烟直冲天,紧接着枪声、喊声一股脑卷过来。他们躲在松树后面,手指夹着泥,抬头看天,只盼那一阵风快点过去。后来有人悄悄在工棚外塞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活着回去”,歪歪扭扭几个字,像刮在铁皮上的划痕。
铁路线一点点往东挪,路线从绥化起,一路越过庆安、铁力、朗乡,过了南岔,再向浩良河、汤原拐,最后噗的一声,线头扎到佳木斯。每拐一个弯儿,就要平山、填沟、架桥。那时候没有今天的机械,靠的是肩膀、手掌、还有一股子跟命争的狠。说实话,很多人都不清楚这条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想那么远。能挺过去,就是胜利。
新中国成立后,老爷子回家时,抓了一把绥化车站边上的土往口袋里揣。他说,这是从死人堆里抢回来的命,得留下个念想。后来,他没再离开过这片地。八十年代的时候,绥化升格成了市,老街边上多了小店、车站前立起了牌子,北横街的树叶一年比一年密。说它叫“安顺吉利”,这回像是真的有了点靠头。
我爸小时候跟他去站台看火车。旧车头冒白气,铁轨在脚下嗡嗡响。那时铁路部门一茬一茬换轨、更换枕木、铺石子,旧的换新的,轻的换重的,线路慢慢挺直,人也挺起了背。爸后来当了工务段的工人,有一回从南岔那边出工,顺带去了一趟乌伊岭,说起那边的山,眼睛一亮:“冷是真冷,可是松树好,像哨兵。”他嘴里的“互联互通”听上去不像词儿,倒像干活的人在念叨自家的院墙:这条线能搭到滨北,那条又能拐出去,佳木斯那头还能接富锦、鹤岗。对他们来说,路,就是上下班的路,也是回家的路。
说起佳木斯,总有人问,那里有啥?我那次跟着爸的列车过去,天快黑了,窗外是江水晃动的光,城市的边界好像浸在水汽里。第二天跑去市场吃早饭,豆腐脑儿洒上咸菜,旁边大爷说起莲江口,眼眶湿了。他说那边过去有同事,早年从矿上调过来,讲起旧事的时候不敢多说,怕一个转身,旧时代又把人拽回去。人心里,总有三分不安分。
这些年,我干上了电气化。再回到这条线,已经不是小时候躲在站台柱子后边看火车的那个我。我们一车一车地把钢柱送到工地,吊车抬起来,落下去,地脚螺栓一点点拧紧。秋天的风穿过桦树林哨子一样叫,我们穿着反光工作服,灰尘在灯光下像飘着的雪。工友来自四面八方,有从望江出来的小伙子,有在香兰当过兵的老兄,午休的时候,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是“年底能不能让动车跑起来”。有人拿手机出来算:要是真跑到160,那从绥化到佳木斯,时间得省下多少?有人笑,说省下的时间干嘛用?腌酸菜、陪娃、睡觉啊。听着就像一桌热乎的饺子。
电气化是门慢功夫。你看着就是一根根线、一座座变电所,实际上像把一条老龙涂上新鳞。我们从绥化这端起,沿着线往东,一站一站推过去。兴福、庆安、铁力这些站名,我写在本子上,字迹被雨点淋花了,像是有人从背后拍你一下,“别走神”。到南岔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人说这是叫“猫爪雪”,新旧轨枕的缝里落着白,工地的热水壶一揭盖,雾气蹿上来,顺着鼻子钻进脑门,整个人都醒。
偶尔有闲,也会从工地拐去看一眼龙凤湿地,站在芦苇荡边,向西去是绥化城。那里现在也有新商场、新公园。北横街的老银杏依然立着。有次星期天,带娃去人民公园喂鸽子,老婆笑,说你这人,明明整天跟铁疙瘩打交道,怎么对这些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这么温柔。我说不怪我,怪我爷爷,他那时候掉进过一个黑洞里,出来以后,生怕再掉回去。人有了这点怯意,就会对活物多三分珍惜。
你要问我,修一条路到底为什么要讲人的故事?因为路不会自己长出来,是人一段一段扛在肩上,掰开石头、抚平泥土,走出来的。你要是不把人写进去,就只剩下地图上一条细线,看着凉。老爷子当年从工地回来,手心的茧像小石子。再后来我爸的手,茧薄一点,但也硬。轮到我,手套里面还是会磨出一圈圈印子。我们三代人被同一条线穿起来,像一串串起的灯泡,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再说句闲话。绥化这个名字,很多人会当成平常的地名看。可你把它拆开,它是“抚绥黎庶,教化一方”的意思。听起来有点书卷气。可它落在地上,不就是让人活得顺一点吗?从北团林子到今天的地级市,从被封禁到敞开怀抱,它拐的弯不比这条铁道少。我们这代人站在铁轨边,耳朵里是风,脚底下是嗡嗡的回声,心里想的是:以后孩子长大,他会不会在车窗边看见同一片林子,却讲起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年底的工地会更忙,大家都盼着那趟更快的车真能上线。等它动起来,从钢轨上传来的震动会更细,像猫的脚步。到时候,或许会有谁拿着票,在绥化站台上跟亲人挥手。也或许,会有一个老人坐在窗边,沿途经过铁力、朗乡、南岔,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敲了两下,没说什么。这些无声的小动作,比任何宏大的话都重。你看,一条冷铁,也会有体温。只是这温度,从来是人给的。
来源:财经大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