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青瓷碗往她面前又推了推,碗边一圈淡青色的兰花,是她过去最喜欢的花样。
“妈,吃点东西吧,粥都凉了。”
我把青瓷碗往她面前又推了推,碗边一圈淡青色的兰花,是她过去最喜欢的花样。
她摆摆手,眼睛还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枝丫戳着灰蒙蒙的天。
“不吃。”
她的声音有点干,像被风吹久了的旧报纸。
“肚子里那东西又在动,吃了它就闹得更欢。”
我心里那点耐性,就像被砂纸来回磨,一点点就快没了。
这话,她已经念叨了小半年了。
我叫李伟,今年五十有二,在一所不好不坏的中学教历史。每天跟一群半大孩子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就像我这个人。
我妈,赵淑珍,今年八十四。
自从我爸三年前走了以后,她就搬来跟我一起住。
一开始还好,她帮着收拾屋子,在阳台上种点葱蒜,虽然我爱人方慧总说她种的还没买的方便,但好歹是个事儿干。
可从去年入冬开始,她就添了这个新毛病。
总说肚子里有个东西,活的,会动,有时候像条小蛇在里面钻,有时候又像只虫子在里面爬。
“伟啊,你说,是不是上次你带回来的那个野菜,没洗干净?”她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探寻,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把粥碗端起来,拿勺子搅了搅。
“妈,那是荠菜,咱们吃了多少年了,都好好的。再说,都过去那么久了。”
“那可不一定。”她很固执,伸出干瘦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它就在这儿,有时候在这边,有时候又跑到那边去了。”
方慧从厨房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懂。
“妈,您就是想多了。要不,让李伟给您揉揉?”方慧的声音比我软和,但也没用。
我妈摇摇头,又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你们不懂,这东西,有灵性。”
我和方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
这就是我们的“稳定假象”。
每天早上,我试图让她吃饭,她因为肚子里的“东西”而拒绝。
方慧打着圆场,我压着火气。
然后我出门上班,方慧在家照顾她。
晚上我回来,她会跟我描述那“东西”今天又怎么折腾她了。
日子就像一台老旧的复读机,每天重复着同样沙哑的调子。
我们带她去过社区医院,医生听了半天,开了点肠胃药,说老年人,消化不好,容易胀气,感觉就像有东西在动。
我妈吃了两天,就把药扔了。
“没用,那东西精着呢,知道是药,它就躲起来不动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教了一辈子历史,我知道很多事情的根源都埋在过去。
可我妈肚子里的这个“东西”,它的根源在哪儿,我找不到。
这天晚上,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已经快十一点了。
客厅里黑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回房睡觉。
经过我妈房间门口时,里面传来一阵很轻的、压抑着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是她在小声地哼哼,像是忍着什么不舒服。
我心里一紧,轻轻敲了敲门。
“妈,您没事吧?”
里面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闷闷的声音:“没事,睡吧。”
我站在门口,没动。
那扇门板,隔开的好像不只是两个空间,还有两代人无法沟通的内心。
第二天早上,我妈没出房间。
方慧把早饭端进去,没一会儿又端了出来,几乎没动。
“一晚上没怎么睡。”方慧压低声音跟我说,“我早上进去看,她眼睛底下都是青的,人瘦了一大圈。”
她顿了顿,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带她去大医院,好好查查。”
我看着那碗几乎没动的粥,心里那根叫“拖延”的弦,终于绷断了。
“查,必须查。”
我知道,这一下,平静的湖面,要被扔进一块大石头了。
要把我妈弄到市里最大的那家三甲医院去,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她不去。
“去那干啥?净花冤枉钱。那地方的医生,心都大,哪能看得见我肚子里这点小东西?”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胳un,像个固执的孩子。
“妈,这不是小事,您都瘦成这样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瘦点好,省得那东西有养分,长得快。”她有她的一套逻辑。
方慧在旁边急得直搓手。
最后,我没辙了,只能半哄半骗。
我说我一个老同学现在是那家医院的主任,我约了他,就是去看看他,顺便让他给您瞧瞧,不花钱。
“不花钱”这三个字,终于让她松了动。
她看我的眼神里,带着点怀疑,但终究还是点了头。
去医院那天,是个阴天。
我开了家里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车,方慧坐在副驾,我妈一个人坐在后排。
一路上,她都很沉默,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紧张。
我知道,她这辈子,除了生我那次,就没怎么进过大医院。
医院里的人,多得像蚂蚁。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消毒水味,药味,还有人身上那种焦急的味道。
我妈抓着我的胳膊,抓得很紧。
“这么多人,都是来看病的啊……”她小声说。
我那个“主任同学”当然是编的,但我提前在网上挂了一个专家号,消化内科的。
排队,候诊,等待。
医院里的时间好像流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等待的焦虑。
轮到我们的时候,我扶着我妈走进去。
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表情很严肃,头也没抬地问:“什么问题?”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
他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敲着字,偶尔抬眼看我妈一眼。
等我说完,他才停下来,问我妈:“老人家,您自己说说,怎么个不舒服法?”
我妈有点紧张,搓着衣角,把她那套“小蛇”、“虫子”的理论又说了一遍。
专家听得很耐心,没打断她。
等她说完了,专家点点头,对我妈说:“老人家,这样,咱们先去做几个检查,看看肚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好不好?”
他开了一长串的单子。
B超,CT,胃镜,肠镜,还有一堆抽血化验的项目。
我拿着那叠单子,手心有点冒汗。
我妈一看,脸都白了。
“这么多?这得花多少钱?”她扯着我的袖子问。
“妈,没事,我有医保。”我只能这么安慰她。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几乎就泡在了医院里。
做胃镜和肠镜最折腾人。
检查前要喝那种清肠的药,我妈喝一口吐一口,折腾了大半夜,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我在想,我这么坚持,到底对不对?
万一检查出来,真的什么都没有,她不是白受了这份罪?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是三天后的事情。
我一个人去拿的报告。
我一张一张地看。
B超:未见明显异常。
CT:未见明显占位性病变。
胃镜:慢性浅表性胃炎。
肠镜:结肠轻度炎症。
血液化验:各项指标基本正常。
我把那叠报告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却有点懵。
结论很清楚:除了老年人常见的一些小毛病,什么都没有。
没有肿瘤,没有寄生虫,什么都没有。
我拿着那叠轻飘飘的纸,心里却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说。
回到病房,她和方慧正等着我。
看我进来,她立马坐直了身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怎么样?是不是查出来了?那东西,到底是个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方慧看我的表情,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报告。
她看得很快,看完后,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妈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床边,坐下。
“妈,医生说,您肚子里……没什么东西。”
我妈脸上的那点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
“没东西?怎么可能没东西?”她声音一下子就高了,“它天天在我肚子里动,我能感觉到!是不是现在的机器不行,照不出来?”
“妈,这是市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机器了。”我的声音很干涩。
“那……那就是医生不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劲大得惊人,“伟啊,你那个同学呢?你让他给看看啊!他不是主任吗?他肯定有办法!”
我最怕的时刻还是来了。
我躲开她的眼神,低着头。
“妈,我那个同学……他今天出差了。”我撒了一个谎。
我妈的眼神,从期盼,变成了怀疑,最后,变成了失望。
她慢慢地松开我的手,重新躺了下去,翻过身,背对着我。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都觉得我老了,胡说八道。”
她的声音很轻,飘在病房里,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方慧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先办出院吧。”她说。
那天下午,我们办了出院手续。
花了好几千块钱,受了那么大的罪,最后换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结果,还有我妈的沉默。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一直看着窗外,一句话都没说。
我知道,这件事,没完。
这次检查,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在她心里,我们,包括整个现代医学,都失去了信赖。
而我,那个撒了谎的儿子,成了最不可信的人。
回到家,我妈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晚饭也没出来吃。
方慧把饭菜端进去,她摆摆手,说没胃口。
“李伟,这事儿闹的。”方慧坐在我对面,也没什么胃口,“钱花了,罪受了,妈心里还有了疙瘩。”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吧?”
“可现在呢?她连我们的话都不信了。”
是啊,她不信了。
她觉得我们都在敷衍她,觉得我们认为她是老糊涂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历史老师的职业病犯了,我开始复盘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从我妈开始说肚子不舒服,到我们去社区医院,再到这次兴师动众地去大医院。
每一步,我自认都做得没什么错。
作为一个儿子,关心母亲的身体,带她去做最全面的检查,这难道不对吗?
可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医院里那些仪器的嗡嗡声,和我妈那双失望的眼睛。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课间,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发呆。
办公室里的小王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看我状态不对,凑过来问我:“李老师,家里有事儿啊?看您没精打采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小王听完,想了想,说:“李老师,我之前看过一个纪录片,说有些病,仪器是查不出来的。”
我心里一动:“什么意思?”
“就是……心理上的问题,会反映在身体上。”小王说得有点小心翼翼,“我不是咒您阿姨啊,就是提供一个思路。会不会是老人家心里有什么事,或者太孤单了,身体就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你们?”
心理上的问题?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爸走了以后,我妈一个人。
虽然跟我们住在一起,但我和方慧白天都要上班,孩子又在外地上大学。
她一个人在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能干什么呢?
看电视?她的眼睛看久了就花。
出门溜达?她腿脚不好,走不远。
找人聊天?这楼里住的都是年轻人,谁有空陪一个老太太说话?
她的世界,其实很小,小到只剩下那个家,和肚子里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会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伴儿”?一个可以让她时时刻刻关注,可以让她跟我们有话说,可以证明她还“存在”的“伴儿”?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爸在世的时候,我妈身体特别好,每天乐呵呵的,忙里忙外,从来没听她说过哪儿不舒服。
那时候,她有人陪着说话,有人跟她斗嘴,她的生活是满的。
现在,空了。
我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小王老师看我脸色不对,有点紧张:“李老师,我就是瞎说,您别往心里去。”
我对他摆摆手,说:“不,小王,谢谢你。你提醒我了。”
我的思考模式,从这一刻开始,发生了转变。
我不再纠结于“我妈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而是开始想,“我妈心里到底缺了什么?”
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修理的“病人”,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一个八十四岁老人的内心世界。
那天下午,我没心思备课。
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
关于老年人心理健康,关于“空巢综合征”,关于“躯体化障碍”。
一个个陌生的名词跳进我的眼睛。
我看到一个词条,叫“寄生虫妄想症”,也叫“Ekbom综合征”。
症状描述是:患者坚信自己的身体被寄生虫、虫子或其他小生物感染。尽管没有医学证据,但这种信念非常坚定。患者会详细描述这些“生物”在皮肤下或体内移动、叮咬或钻孔的感觉。
我看着那段文字,手脚冰凉。
每一条,都跟我妈的情况对得上。
下面还写着,这种症状,多发于老年、独居、社会联系较少的女性。
我关掉网页,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那条“小蛇”,那只“虫子”,不是长在我妈的肚子里,而是长在了她的孤独里。
我这个当儿子的,每天给她做饭,给她钱花,带她看病,我以为我尽到了孝心。
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问问她:“妈,您今天开心吗?”
我给她的,是物质上的供养。
而她需要的,是精神上的陪伴。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跟一个“病”作斗争。
现在我才明白,我真正的对手,是“孤独”。
晚上回到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她吃饭了没有。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房间里,她正坐在窗边发呆。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我。
“今天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包子铺,新出了一种笋丁肉包,味道特别好。我想着您以前最爱吃笋,明天早上给您带几个尝尝?”
她还是没说话,但肩膀似乎动了一下。
“还有,我今天上课,讲到明朝。有个学生问我,说明朝的皇帝是不是都特别懒,几十年不上朝。我就跟他们讲万历皇帝,讲张居正改革……”
我自顾自地说着,说学校里的趣事,说我教的那些调皮学生,说我最近看的历史书。
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我就那么一直说,说到口干舌-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我和她,一坐一站,成了两个模糊的剪影。
最后,我说:“妈,爸走了三年了,您是不是还挺想他的?”
她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了很久的,细微的抽泣声。
那一刻,我没有去开灯,也没有去安慰她。
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让她把积攒了那么久的委屈和思念,都释放出来。
我知道,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找对了方向。
我开始尝试用新的方式和我妈相处。
我不再试图去“纠正”她,不再跟她争论肚子里到底有没有东西。
我甚至开始“承认”那个东西的存在。
有一次,她又说肚子里的东西在闹。
我没有像以前一样说“您想多了”,而是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很认真地问:“是这儿吗?它今天力气大不大?”
我妈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她迟疑地点点头:“嗯,就在这儿,今天……劲儿挺大。”
“那您躺下,我给您揉揉。”我说,“我以前听一个老中医说,顺时针揉,能把它揉得舒服点,它就不闹了。”
我让她躺在床上,撩起她的衣服,把温暖的手掌贴在她干瘦的肚皮上,一下一下,慢慢地,用很轻的力道打着圈。
她的身体一开始是僵硬的,但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好点了吗?”我问。
“嗯……”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回应,“好像……是好点了。”
那天晚上,她多吃了一碗饭。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方慧。
方慧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李伟,你这是……承认妈有病了?”
“不。”我摇摇头,“我只是承认,她不舒服。至于这个不舒服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她觉得,我跟她站在一起,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这个‘东西’。”
方-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从那以后,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新默契。
我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妈,今天那‘小家伙’乖不乖?”
如果她说乖,我就夸她:“那肯定是您今天心情好,把它给镇住了。”
如果她说不乖,我就陪她一起想办法。
有时候是揉肚子,有时候是给她冲一杯热热的红糖水,告诉她这个能“暖一暖,让那东西犯懒不动弹”。
我还从网上买了很多评书的录音,什么《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都是她年轻时爱听的。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就让她放着听。
“妈,您听这个,那东西也跟着听,听入迷了,就忘了折腾您了。”我这么跟她解释。
她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
我开始有意识地减少晚上的应酬,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饭局。
每天吃完晚饭,我就陪她坐在沙发上,看她喜欢的戏曲节目。
她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会跟着哼唱两句。
我虽然听不懂,但就坐在她旁边,给她削个苹果,或者给她倒杯水。
周末,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开车带她去郊区的公园。
我们走得很慢,她累了,我们就找个长椅坐下,看人来人往,看孩子们放风筝。
“伟啊,你看那个风筝,飞得多高。”她指着天上的一个燕子风筝,眼睛里有了久违的光彩。
“是啊,等开春了,我也给您买一个,咱们也来放。”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发现,当她的生活被这些琐碎而温暖的事情填满时,她提及“肚子里的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一连三四天,她都不会说起。
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觉得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
然而,我太天真了。
我忽略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靠陪伴就能轻易拔除的。
那天,我大学同学聚会,好几个都是从外地特意赶回来的,实在推不掉。
我出门前,特意嘱咐方慧,让她多陪我妈说说话。
等我晚上喝得微醺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
家里静悄悄的。
我换了鞋,正准备去洗漱,突然听到我妈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跑过去推门。
门被反锁了。
“妈!妈!您怎么了?”我用力拍门。
里面没有回应。
我急了,转身去找备用钥匙。
方慧也被惊醒了,披着衣服跑出来,一脸惊慌。
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找到钥匙,打开门。
屋里的景象,让我瞬间酒醒了一半。
我妈倒在地上,旁边是翻倒的床头柜,上面的水杯碎了一地。
她的额头磕破了,有血渗出来,人已经没什么意识了。
“快!打120!”我冲着方慧喊,声音都在发抖。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们送到了医院。
急诊室里,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检查后,说是轻微的脑震荡,加上老人年纪大了,受了惊吓,需要住院观察。
我守在病床边,看着我妈苍白的脸,和额头上包扎的纱布,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方慧办完手续过来,坐在我旁边,眼圈红红的。
“怎么会这样?”我问她,“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方-慧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晚上……她又说肚子疼得厉害,说那个东西要钻出来了。”
“她说,她听见那个东西在跟她说话,让她从楼上跳下去,这样就能解脱了。”
方慧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劝不住她,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我怕她做傻事,一直在门口守着,后来就听见里面的声音了。”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我以为我控制住了局势。
我以为我的陪伴和“共情”疗法起了作用。
可原来,那个“东西”已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一个更可怕的怪物。
它不再只是让她不舒服,它开始蛊惑她,想要她的命。
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以为是,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是在帮她,实际上,我可能是在纵容她,让她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越陷越深。
我把她从孤独的深渊里拉出来了一点,但她的一只脚,还陷在更深的泥潭里。
那个泥潭,叫“病”。
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靠揉肚子和讲故事来治愈的病。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一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医生路过,看我状态不对,停下来问我:“是赵淑珍的家属吧?”
我点点头。
“我是精神科的,刚才看了你们的急诊记录,也听值班医生说了情况。”他语气很温和,“老人家的情况,可能需要我们科室介入一下。”
精神科。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最不愿意面对,也最害怕触及的地方,终究还是绕不过去。
“我妈……她不是那种病。”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很低。
“我们不是说她是那种病。”医生很有耐心,“但是,老年人出现持续的、无法被证伪的幻觉或妄想,并且开始出现自伤或危险行为,这就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信号。这不丢人,李老师,这和感冒发烧一样,是大脑生病了,需要科学的治疗。”
他竟然知道我是老师。
“我看了您的资料。”他解释道,“您是教历史的,应该比我更懂,人啊,有时候是会被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念头困住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用科学的方法,帮他们挣脱出来。”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小了快二十岁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里没有偏见,只有专业和真诚。
我一直以为,承认我妈有精神上的问题,就是承认我这个儿子当得失败。
但现在,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看着她脆弱得像一张薄纸,我突然明白了。
真正的失败,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东西”吞噬,而我却因为自己可笑的自尊心,什么都不做。
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我试图用爱去填补她心里的空洞,但那个空洞底下,是一个生了病的根。
根不治好,再多的爱浇灌下去,也开不出健康的花。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把胸口所有的郁结之气都吐了出去。
“医生,”我站起身,对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请您……帮帮我妈。”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会比之前更难。
但我别无选择。
我妈醒来后,很虚弱,但意识是清醒的。
她看到自己躺在医院里,很抗拒。
“我要回家。”她说。
我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咱们先把伤养好。医生说您需要静养。”
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我知道,之前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信任,已经随着昨晚的意外,崩塌了。
精神科的医生团队很快介入了。
他们给我妈做了详细的评估和检查。
最后,诊断单下来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字:迟发性精神障碍,伴有寄生虫妄想。
就是我之前在网上查到的那个“Ekbom综合征”。
白纸黑字,专业的医学术语,像一块巨石,落在了我的心上。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眼看到这个诊断,还是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医生找我谈话。
“李老师,情况基本明确了。这不是简单的孤单,而是一种器质性的病变,可能和大脑功能的衰退有关系。药物治疗是必须的。”
“她会接受吗?”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很难。”医生很坦诚,“这个病最大的特点,就是患者对自己有病的现实,完全没有认知。他们会认为药物是毒药,医生和家人都在害他们。”
“那怎么办?”
“需要家人的耐心和智慧。”医生看着我,“治疗过程会很漫长,可能会有反复。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她中断治疗。我们可以从最小剂量开始,用一些副作用比较小的药物,慢慢来。”
他还建议,除了药物,家庭支持和心理疏导同样重要。
“您之前做的那些,比如陪她说话,带她出去散心,都很好,要继续坚持。但是,不能再顺着她的妄想了。”医生强调,“不能再跟她讨论那个‘东西’,要用其他的事情,慢慢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是一个‘去现实化’和‘再现实化’的过程。”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要从头学习怎么当一个“病人”的儿子。
最难的一关,是怎么让我妈吃药。
我们把药片磨成粉,混在饭里,粥里。
但她很警觉,吃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再也不肯吃了。
“你们又在饭里放什么东西了?”她瞪着我们,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你们是不是也想害我?跟那个东西一样?”
我和方慧,束手无策。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妈不吃饭,不说话,整天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我和方慧想尽了办法,好话说尽,她就是不理。
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了,坐在她床边,跟她说话。
“妈,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又哭又闹,不肯吃药。是您,把药化在水里,用勺子一点一点喂给我。我不喝,您就抱着我,给我唱那首《小燕子》。”
我一边说,一边自己哼了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的声音有点哽咽,唱得断断续续。
被子里的她,身体动了一下。
“您那时候跟我说,良药苦口,吃了药,病才能好,才能有力气去玩,去看小燕子。”
“妈,现在,您也生病了。这个病,它不疼,但是它折磨您的心。药是苦,但吃了,您心里的苦,才能慢慢过去。”
我把磨好的药粉,用温水化开,端到她面前。
“妈,您信儿子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时候。
她从被子里,慢慢伸出了一只干瘦的手。
我赶紧把杯子递过去。
她接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仰起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很苦,她皱紧了眉头,但没有吐出来。
那一刻,我看着她,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知道,最艰难的一步,我们终于迈出去了。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我妈的情况稳定了一些,我们就办了出院。
回家的路,还很长。
药物开始起作用,但过程很缓慢。
她还是会偶尔提起肚子里的东西,但频率比以前低了很多。
她的情绪也变得稳定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或者把自己关起来。
我还是每天陪她说话,带她散步。
但我不再跟她聊那个“东西”。
当她提起时,我会很自然地把话题岔开。
“妈,那东西今天又闹您了?”
“是啊,刚才还……”
“哎,您看,窗外那只鸟,叫什么名字?叫声真好听。咱们明天去花鸟市场也买一只回来养,好不好?”
一次,两次,她会不高兴。
但次数多了,她似乎也习惯了。
她的注意力,被我刻意地引导到其他地方。
阳台上的花,新买的鸟,电视里的新闻,邻居家的小孩……
她的世界,被一点点地重新打开。
方慧也变了。
她不再抱怨,不再不耐烦。
她会主动去学一些适合老年人吃的菜谱,变着花样给我妈做吃的。
她还买了一个平板电脑,教我妈怎么用它看戏曲,看老电影。
我儿子放暑假回来,知道了奶奶的情况。
这个平时沉迷于游戏的大男孩,也变得懂事了。
他会耐心地教奶奶怎么玩手机上的小游戏,比如“消消乐”。
我妈一开始学不会,但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
后来,我妈竟然玩上瘾了。
有时候,我看见祖孙俩,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头碰头地在那儿研究怎么过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特别温暖。
我突然意识到,这场病,对我妈来说是一场灾难。
但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却像一次考验。
它让我们每个人都停下了匆忙的脚步,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表达,如何去耐心地陪伴。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看见我妈和方慧,还有儿子,三个人围在桌子边,正在包饺子。
我妈的手虽然有点抖,但动作很熟练。
她一边包,一边跟方-慧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
厨房的窗户开着,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饭菜的香气。
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走过去,洗了洗手。
“妈,我来帮您。”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去去去,你那手艺,别给我添乱了。去把桌子收拾了,准备吃饭。”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熟悉。
我笑了笑,说:“好嘞。”
那天晚上的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我妈最喜欢的味道。
她吃了满满一碗。
吃完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奇怪了,今天……那东西怎么一天都没动静?”
我和方慧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我们谁也没有接话。
我知道,那个折磨了她那么久,也折磨了我们全家的“东西”,可能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它就像一个幽灵,潜伏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
但现在,我们家充满了阳光。
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幽灵,就无处藏身了。
我看着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庭,都有着各自的故事。
而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虽然艰难,但充满了希望。
因为我们终于明白,家,不只是一个住的地方。
它是一个战场,我们一起对抗生活的风雨。
它也是一个港湾,我们彼此温暖,互相疗愈。
我拿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真香。
来源:健康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