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高从部队回来那年,我刚接手村里小卖部。五月的雨水多,店门口的水泥地总是湿漉漉的,一双解放鞋踩上去就是几道水印。他就是那时候站在我店门口的,背着个绿色的军用背包,肩膀挺得笔直。
老高从部队回来那年,我刚接手村里小卖部。五月的雨水多,店门口的水泥地总是湿漉漉的,一双解放鞋踩上去就是几道水印。他就是那时候站在我店门口的,背着个绿色的军用背包,肩膀挺得笔直。
“知道村后山那块荒地谁家的不?”他问我,声音里带着部队里的那种硬邦邦。
我摇摇头,顺手递给他根烟。他没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包皱巴巴的红梅。烟盒上贴着部队宿舍的老照片,已经泛黄了。
“那是我爷爷的地,我想回来养蜂。”
我愣了一下。养蜂?在咱们这穷山沟里?
老高在部队呆了十二年,据说是侦察兵,反正不是普通兵种。村里人都说他会回来接他爹娘去城里住大房子,没成想他倒回来养起蜜蜂来了。
“城里工作不好找?”我随口问道。
他笑了笑,眼角的褶子像是刀刻的,“找是能找,但我不喜欢。”
后来才知道,他是真不喜欢城里。有次我去他的蜂场,看见他坐在一棵歪脖子杨树下,手里拿着个塑料瓶改的水壶,里面泡着枸杞,但枸杞全沉底了,漂着几片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茶叶。他盯着远处的蜂箱出神,军绿色的背心前襟上沾着几滴蜂蜜,晶亮晶亮的。
“在部队,我总做一个梦,”他突然对我说,“梦见自己在山坡上,周围全是嗡嗡的蜜蜂,我就坐那看它们忙活。”
我笑着说:“这梦挺没劲的。”
“但比枪炮声和口号声强。”
他说这话时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节奏像是在敲打什么暗号。水壶上贴着退伍那年发的慰问品标签,都快被汗水泡掉了,但他就是不揭。
老高的蜂场建得很快。村里人刚开始不理解,后来看他认真的样子,也就不再说闲话。他的蜂箱漆成了蓝色,在山坡上排成整齐的队列,像是在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那片荒地原本长满杂草,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种上了槐花和紫云英。
“蜜蜂喜欢什么花,我就种什么。”他戴着顶旧军帽,帽檐已经软塌了,但军徽还擦得锃亮。
日子一天天过,老高的蜂蜜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他特意做了个小木架子放在我店里,上面整齐地摆着几瓶蜂蜜,标签是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小学生的作业。但蜜是真好,我自己也买了两瓶放家里。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的小卖部生意也不怎么好,大多数时候是守着个小电视看些模糊不清的连续剧。老高偶尔会来坐坐,带着自家榨的花生油,说是换两包方便面。他那双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蜂蜇痕迹。
“你就不怕蜂蜇啊?”我好奇地问。
“怕啊,谁不怕疼?”他笑着说,但眼神却看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不过习惯了就好。部队里的伤比这疼多了。”
后来我才发现,他左腿膝盖下面有道长长的疤痕,走路时偶尔会有点跛。他从不提这事,我也就假装没看见。
村里人开始买他的蜂蜜了,连镇上的商店也来收。老高在蜂场旁边搭了间简易板房,里头摆着张行军床和个煤油炉。墙上挂着他退伍时的照片,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几枚闪亮的勋章。照片旁边是把锈迹斑斑的军刀,据说是他爷爷留下的。
我去送货时,看见他在屋里煮面,面汤溅到退伍证上也不擦,就那么任由湿痕慢慢扩散。电视上播着阅兵式,他却把声音关小了,只留下一点点像蚊子哼的背景音。
“你不想看?”我问。
“看多了。”他往碗里打了个鸡蛋,蛋黄流出来,染黄了整碗面汤。我注意到他的拖鞋是前年村里统一发的那种塑料凉鞋,已经磨得变了形,但还是擦得干干净净。
蜂场的事情本来进展得不错,直到那年春天。
那天一大早,老高就来敲我家门,脸色煞白。
“死了,都死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的蜜蜂全死了。”
我赶紧跟他去蜂场。远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像是农药和腐烂混在一起的气味。蓝色的蜂箱前面铺满了死蜂,黑压压一片。老高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微微发抖。
“是有人投毒。”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变得和平时完全不同,又冷又硬,像是回到了部队时的状态。
村里有人不喜欢老高。一是因为他不合群,很少参加村里的闲聊和酒局;二是因为他的蜂蜜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引来了不少嫉妒。特别是王麻子家,一直想租这块地建猪圈,被老高抢先一步,心里肯定不痛快。
我劝他报警,他摇摇头:“没用的,找不到证据。再说,蜜蜂死了就是死了,报警也救不活。”
他把死去的蜜蜂一只只捡起来,装进塑料袋里,像是在收殓战友的遗体。动作轻得出奇,那双粗糙的大手竟然能那么轻柔地拾起小小的蜂尸。
整整三天,老高都没出现在村里。我去蜂场找他,看见他正在拆除那些蓝色的蜂箱。地上摆着个收音机,正播着《士兵突击》的主题曲,但声音开得很小,像是怕吵到那些已经死去的蜜蜂。
“不养了?”我问。
“养。”他抬起头,脸上都是灰尘和汗水的痕迹,“但不在这儿。”
他指了指远处的大山,“那边有块地方,以前侦察时发现的,适合养蜂。”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儿,村里人都不去的荒山深处,听说闹鬼,而且路难走得很。
“那地方太偏了吧?而且山路那么险。”
老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在阿富汗的山里都能走,还怕这点路?”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境外任务的事。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低下头继续干活,那件汗衫后背已经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几道疤痕的轮廓。
老高真的把蜂场搬到了深山里。那地方至少要走两个小时山路,中间还要穿过一片荆棘地。他每周下山一次,带着新采的蜂蜜。
我的小卖部成了他唯一的售卖点。奇怪的是,他的蜂蜜比以前更好了,颜色更深、味道更浓。我问他是不是换了新的养殖方法,他只是神秘地笑笑:“山里的花不一样。”
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说是在山里发现了个山洞,洞里生长着一种从没见过的野花,蜜蜂特别喜欢。
“那花晚上会发光,淡蓝色的,像萤火虫一样。”他说着,眼神有些恍惚,“我问过镇上的老中医,他说没听说过这种花。”
我以为他喝多了在胡说,也就没往心里去。
又过了几个月,老高的蜂蜜名气越来越大,连县城的商超都来预订。他却始终保持着小规模生产,从不扩大。
“够用就行,”他常说,“蜜蜂也需要休息。”
这话听着怪,蜜蜂还需要休息?但我也不懂这行,也就不多问了。
直到那年夏天的特大暴雨。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小河变成了汹涌的激流,冲垮了不少房屋。我家小卖部因为在高处,倒是没事,反而成了临时避难所。村里人挤在我这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外面的大雨。
王麻子一家也来了,他媳妇抱着生病的小孙子,急得直掉眼泪。孩子高烧不退,需要送医院,但道路全部被洪水冲断了。
正在这时,老高回来了。他全身湿透,背着个塑料布包着的大包,冒雨从山上下来。
“老高,你这是……”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没理我,直接走到王麻子媳妇跟前,从包里掏出个小瓶子:“给孩子喝点这个。”
王麻子一家起初不肯接,但看孩子难受的样子,最后还是试了。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小孩喝了没一会儿,烧就退了,脸色也好看多了。
村里人都惊讶不已,问他这是什么。老高摇摇头,只说是山里的野花泡的蜜。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搓着裤腿,裤腿上的泥水被他搓出了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雨过天晴后,我帮着老高收拾他在村里的简易房。屋檐下挂着个塑料桶接雨水,已经满了,水面上漂着几片不知从哪飘来的树叶。他出去倒水时,我无意中看见他背包里有张手绘地图,上面标注着那个山洞的位置,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
“这是……”
他一把夺过地图塞回包里,“没什么。”
眼神却跟打量敌人一样警惕。我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不打听。他这才缓和下来,搓了搓脸,叹了口气。
“对不起,老毛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部队养成的。”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留在我店里喝酒,难得地敞开心扉说了些往事。说他在部队时曾执行过一项特殊任务,在边境地区侦察敌情,遇到过类似的山洞和发光的花。
“当时以为是幻觉,”他晃着杯子里劣质白酒,目光投向远方,“后来才知道,那些花确实存在,而且有奇特的药用价值。”
我半信半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说了谁信啊?再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洞里不止有花。”
接下来的日子,老高的举动越来越奇怪。他经常彻夜不归,有时会带着一些奇怪的石头和植物样本回来。我注意到他屋里多了不少书籍和笔记,全是关于药草学和地质学的。
那本《中国药用植物志》已经被翻得起毛边了,里面夹着各种树叶标本和他潦草的笔记。一个军用水壶被改造成了简易实验装置,里面泡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墙上挂着的军装照片不知何时摘了下来,换成了一张山洞的手绘图。
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找老高配药。他的蓝色药水似乎对多种疾病都有效,从普通感冒到老王头的关节炎,都有明显改善。但他每次只肯拿出一点点,说是”药效太强,不能多用”。
村里人背地里都说他是得了仙缘,学了仙术。也有人说他是碰上了狐仙,被教了妖法。各种传言越传越玄乎,但老高对此全不理会,依旧过着他的隐士生活。
我有时会帮他送些日用品到山上,那条小路已经被他踩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有一次我跟着他去了半山腰,看见几个蓝色的蜂箱整齐地排列在一块平地上。蜂箱周围种着一圈不知名的紫色小花,花瓣上闪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撒了一层银粉。
“到这就行了,”他拦住我,“再上去不安全。”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坚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使命感。
“你在山洞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枯的蓝色花瓣递给我:“你自己看。”
那花瓣在阳光下隐约泛着淡蓝色的光,即使已经干枯,也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能量。我好奇地凑近闻了闻,一股清凉的香气直冲脑门,瞬间感觉神清气爽,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这是……”
“这花有特殊功效,但也有危险。”他收回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回一个小铁盒,那盒子像是部队里用的急救盒,上面还有褪色的红十字标志。“我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消息传开,这里很快会被外人占据,那些神奇的花恐怕也会遭殃。
转眼又是一年。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恰好又赶上大暴雨,比去年还猛。这次不只是下雨,还伴随着山体滑坡的危险。县里派人来疏散村民,但仍有几户因为路途遥远没能及时撤离。
正当大家焦急万分时,老高匆匆从山上下来,浑身泥水,脸色铁青。
“山要塌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后山的水土已经松动,再这么下去,整个村子都会被埋。”
村长不信:“你怎么知道?”
“我在山洞里看到的,那里能观测到整个山体的情况。”老高急切地说,“来不及解释了,必须马上撤!”
村长还在犹豫,但老高已经冲进了最近的几户人家,强行把人往外拖。他那股子军人作风上来,没人敢反抗。在他的督促下,剩下的村民总算全部撤离到了安全地带。
就在最后一批人刚刚离开不到半小时,整个后山轰然倒塌,泥石流冲毁了大半个村子。如果不是老高及时预警,恐怕会有不少人丧命。
那天晚上,在县城的临时安置点,村民们围着老高,迫切地想知道他是怎么预知危险的。他支支吾吾,只说是多年当兵的经验。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深夜,我找到独自坐在角落的老高,他正在用军用水壶煮着什么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蓝色花香。
“那个山洞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轻声问道。
他盯着沸腾的水面许久,才缓缓开口:“那是个古代军事要塞的遗址。”
我惊讶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部队执行任务时就发现过类似的地方。这种洞穴通常建在地质特殊的位置,能感知地壳活动。里面的蓝花也不是普通植物,是古人精心培育的预警植物,对地壳运动特别敏感。”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直觉吧,或者说……命运。”他苦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被派到这个村子执行任务时,就觉得这里的地形眼熟。后来退伍选择回乡,也是冲着这个来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年他对养蜂如此执着,为什么一定要选那块地。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使命来的。
重建村子的日子很艰难,但也充满希望。老高成了村里的英雄,连一向看不起他的王麻子也主动来帮他重建蜂场。奇怪的是,老高却不再提那个山洞的事,甚至连他的蓝色药水也不再出现。
我偷偷问过他几次,他只是笑笑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道了反而是负担。”
有天黄昏,我帮他搬运木材,看见他的军用背包里露出一角发黄的文件,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隐约可见”绝密”二字。我假装没看见,但心里对他多了几分敬畏。
村子重建后的第一个春天,老高的蜂场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蓝色的蜂箱在山坡上排列得整整齐齐,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不再是那种军人式的严肃。
我们坐在他的简易板房前,喝着刚榨的蜂蜜水,看着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中变成金色。
“那个山洞……还在吗?”我忍不住问道。
“在,但封起来了。”他平静地说,“那里的东西,不是我们这个时代该用的。”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有些秘密,或许真的该留在深山里,就像那些神奇的蓝色花朵,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后来的日子,老高依旧是那个不善言辞的退伍军人,过着他简单的养蜂生活。只是村里人对他的敬重多了几分,连小孩子也知道喊他”高叔叔”了。
至于那个神秘的山洞和蓝色的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关于勇敢、责任与守护的传说。
只有在每年的七月十五,老高会独自一人上山,带着一小壶白酒和一碟简单的祭品。没人知道他去祭拜什么,但大家都默契地不去打扰。
而我,每次路过他的蜂场,总会看到那些蓝色的蜂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个个守护者,默默地守护着这片曾经险些消失的土地。
来源:诚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