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军长高建峰的声音沉稳得像靶场尽头的夯土墙,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里发闷。
电话那头,军长高建峰的声音沉稳得像靶场尽头的夯土墙,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里发闷。
“老傅,我准备带立诚随军,他没跟你闹吧?”
我攥着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像是要把那层冰凉的塑料捏碎。戈壁滩的风从营房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沙子,刮得人脸生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干涩,嘶哑。
“没……没闹。”
“那就好。”高建峰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公事公办的口吻,却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更狠,“还有个事,顺便通知你。靖衍……她选择嫁给我了。”
电话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像远处山头的孤狼,一声一声,在空旷的营房里回荡,然后钻进我的耳朵里,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了。
我叫傅卫国,四十二岁,陆军某合成团团长。我把半辈子都交给了这身军装,交给了大漠的风沙和边疆的烈日。我以为,我守住了国,就能守住家。
我以为,苏靖衍会是那个永远在后方等我凯旋的女人。
我以为,苏立诚,那个我从他六岁起就当亲儿子养的孩子,会一直管我叫“傅爸爸”。
原来,都是我以为。
在我为了一个演习项目,在戈壁滩上跟黄沙较劲了三个月后,我的家,没了。
被我的顶头上司,我曾经最敬重的老领导,连锅端了。
我慢慢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还带着硝烟和汗水的味道,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味道,是军人的勋章。
可现在,这味道闻起来,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第1章 一杯凉透的茶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我风尘仆仆地从演习预备场赶回家,军靴踩在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是老式家属楼,墙皮斑驳,声控灯时灵时不亮,得靠跺脚。
我没跺脚,摸着黑上的楼。我想给靖衍和立诚一个惊喜。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
屋里没开灯,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风中残烛。靖衍的侧影被勾勒在那片光晕里,她正低着头,很专注地洗着什么。水声哗哗的,盖住了我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
我站在玄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那水声戛然而止。
靖衍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她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只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疲惫和……疏离。
“回来了。”她声音很淡,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吃饭了吗?”
“没呢,就想回来吃你做的那口热乎的。”我笑着,一边换鞋一边说。
立诚从他的房间里探出个脑袋,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喊了声:“傅爸爸。”
然后就缩回去了,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这孩子,以前见我回来,都是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挂在我身上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多想,只当是孩子大了,到了要面子的年纪。
饭桌上,三个人,一盘青椒肉丝,一盘醋溜白菜,一锅小米粥。很清淡,跟我身上的硝烟味格格不入。
我大口扒着饭,讲着集训队的趣事,哪个新兵蛋子又顺拐了,哪个连长打靶脱了靶,被罚去掏厕所。我讲得眉飞色舞,想逗他们笑。
可靖衍只是低头小口喝着粥,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立诚更是全程埋着头,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像是在跟米饭赌气。
一顿饭,吃得比在戈壁滩上啃压缩饼干还不是滋味。
饭后,靖衍默默地收拾碗筷。我跟着进了厨房,想从身后抱住她,像以前那样。
她却不着痕跡地侧身躲开了,端起一摞碗,“小心,烫。”
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靖衍,”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是不是有啥事?”
“没事。”她头也不回。
“立诚那是怎么了?在学校跟人闹别扭了?”
“没有。”
“那你……”
“傅卫国,”她终于转过身,把洗好的碗重重地放在沥水架上,水珠溅了我一脸,“你每次回来,除了问这些,还会问点别的吗?”
我愣住了。
“我……”
“你每次回来都像个客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人,“坐下,吃饭,讲你的部队,然后睡一觉,天不亮就走。这个家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一个可以回来吃饭睡觉的招待所吗?”
我心头一堵,一股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苏靖衍,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了谁在外面拼死拼活?我不去风里来沙里去,你们娘俩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我身上这军功章,难道没你的一半?”
这些话,我说得理直气壮。哪个军嫂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哪个军人的家不是聚少离多?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像一口枯井。
“卫国,军功章是你的,不是我的。我想要的,不是军功章。”她轻声说,“我想要的是,家里水管坏了的时候,有个人能搭把手;立诚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爸能坐在旁边;我发烧到三十九度的时候,能有个人给我倒杯热水,而不是让我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哑口无言。
她说的那次发烧,我知道。我在千里之外的演习场,信号时断时续。等我接到电话,她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我在电话里急得团团转,除了说几句“多喝水”“照顾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次……不是有邻居张嫂帮你了吗?”我底气不足地辩解。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啊,张嫂帮我了,楼下的李大哥帮我修了水管,立诚的班主任家访,是高军长顺路过来一起听的……傅卫国,所有人都帮我了,就你不在。”
“高军长?”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名字。
“嗯,”靖衍的眼神有些闪躲,“那天他来咱们这片视察,正好碰到立诚班主任,就一起坐了坐。他还夸立诚作文写得好,说有他当年的风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高建峰,我的军长,我的老领导。他是个儒将,待人温和,有水平,有能力,军区里人人都敬重他。他爱人前些年因病去世了,一直是一个人。
他对下属家属一向很关照,这是部队的优良传统。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靖衍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我心里就莫名地不舒服。像是一杯泡好的茶,搁在那儿忘了喝,再端起来,已经凉透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闻着屋子里靖衍常用的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心里五味杂陈。我觉得她小题大做,又觉得她说的句句在理。
军人的妻子,不都该是坚强的后盾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这么多抱怨和委屈?
可转念一想,她一个女人,拉扯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确实不容易。她不是军人,她只是嫁给了一个军人。
我叹了口气,决定明天一早,跟她好好谈谈。这次任务结束,我就申请调去机关,离家近一点,多陪陪她们娘俩。
我甚至都想好了,明天早上我去买她最爱吃的那家油条,再给立诚带他念叨了好久的变形金刚。
可是,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就把我从浅眠中惊醒了。
是团里的紧急电话。
“团长,一级战备!演习提前了,所有人员立刻归队!”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三分钟穿好衣服,拎起早就打包好的背囊,看了一眼主卧紧闭的房门,终究还是没去敲。
我在茶几上留了张纸条:
“靖衍,任务紧急,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照顾好自己和立诚。”
我以为,等我戴着胜利的荣光回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我没想到,这一走,就是诀别。
第2章 那辆黑色的红旗车
演习的强度超乎想象。
我们在戈壁深处潜伏,与蓝军斗智斗勇。白天一身汗,晚上一身霜。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起皮,脸上被风沙刻出一道道红印子,像是提前苍老了二十岁。
我是总指挥,压力最大。白天要研究战术,晚上要复盘推演,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
高强度的对抗中,我几乎忘了家里的那点不愉快。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想。在战场上,任何一丝分心都可能是致命的。
只有在夜深人静,偶尔能喘口气的时候,靖衍那双失望的眼睛才会浮现在我眼前。
我心里不是没有愧疚。
我甚至在想,等这次演习打个漂亮仗,回去我就打报告,什么机关,我不去了。我直接转业。这身军装我穿了二十多年,够了。下半辈子,我就守着她和孩子,好好过日子。
我把这个想法写进了给她的信里。
我写了很多,写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穿着白裙子,在军区大院的香樟树下对我笑。写了我们结婚时,我向她保证,会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军嫂。也写了我对未来的规划,一笔一画,都是承诺。
我把信交给通信员,让他随补给车带出去,寄走。
那封信,像一只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鸽子,飞向了家的方向。
我以为,它会带回橄榄枝。
演习进入最关键的攻坚阶段,我们和蓝军陷入胶着。这时候,军长高建峰亲临一线督战。
他乘坐直升机,直接降落在我们的前线指挥部。
机舱门打开,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荒漠迷彩,身姿笔挺地走下来,身后跟着他的警卫员。
戈壁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看起来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和我这个满身尘土、熬得两眼通红的团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卫国,辛苦了!”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很足。
“为人民服务!”我立正敬礼,声音洪亮。
他笑着让我放下手,然后目光扫过我们简陋的指挥帐篷,点了点头,“条件是艰苦了点,但同志们的精神面貌很好嘛。”
他和我并肩站着,看着远处正在进行的模拟对抗,硝烟弥漫。
“家属那边,都还好吧?”他像是随口一问。
“都好,感谢首长关心。”我答得很快,这是标准答案。
“嗯,”他沉吟了一下,说,“前段时间,我去家属院那边看了看,顺便……也去了你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哦?那……靖衍她们都挺好的?”
“挺好。小苏同志思想觉悟很高,很支持你的工作。”高建峰的语气很官方,“立诚那孩子,也很懂事。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写作文,题目是《我的英雄爸爸》。写得不错,很有感情。”
听到这话,我心里那点不舒服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暖流和自豪。
看,靖衍还是理解我的。儿子,也以我为荣。
之前那些不愉快,果然都是我想多了。女人嘛,偶尔发发牢骚,哄哄就好了。
“这孩子,瞎写的。”我嘴上谦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不是瞎写。字里行间,都是真情实感。”高建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当时没读懂的复杂情绪,“卫国啊,你有个好儿子,更有一个好爱人。要珍惜啊。”
“是,首长,我懂。”
那天,高建峰在指挥部待了很久,和我一起分析战局,提出了好几个关键性的指导意见。他的战术素养,确实让我由衷地佩服。
临走时,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演习结束后,给你放个长假,好好陪陪家人。”
“谢谢首长!”我感激地看着他。
我当时觉得,高军长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他不仅关心我的工作,还关心我的家庭。
我真是个傻子。
演习以我们红方的惨胜告终。
虽然赢了,但过程极其艰难,暴露出的问题也很多。庆功会开得很简单,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会后,我一个人走到营区后面的沙丘上。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块冰冷的玉。
我掏出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响了很久,没人接。
我又拨靖衍的手机,关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戈壁的寒气,顺着我的脚底板往上爬。
我安慰自己,可能她们娘俩出去逛街了,或者手机没电了。
第二天,我跟着返程的车队回驻地。归心似箭。
车子颠簸在回城的路上,我的眼皮一直跳。
快到市区的时候,路过立诚的小学。正好是放学时间,孩子们像一群快活的小鸟,从校门口涌出来。
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立诚的身影。
然后,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靖衍。她穿着一条米色的长裙,站在校门口的榕树下,笑得很温柔。
我看见了立诚。他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朝她跑过去。
我还看见了……一辆黑色的红旗车。
车牌号很特殊,是军区的。
车门打开,高建峰从驾驶座上下来。他今天没穿军装,而是一身得体的便装,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他很自然地从靖衍手里接过立诚的书包,然后另一只手,摸了摸立诚的头。
立诚仰着脸,对他笑得特别灿烂。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在夕阳的余晖下,看起来……像一家人。
而我,傅卫国,这个家的男主人,这个孩子的“英雄爸爸”,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满是泥土的军车里,远远地看着。
车子继续往前开,把那幅刺眼的画面甩在了身后。
我的一个兵,坐在我旁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感慨了一句:“团长,你看那一家三口,真幸福啊。”
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天,一下子就塌了。
第3章 一封被退回的信
回到部队,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灰缸很快就满了,呛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可我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一遍遍地回放着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高建峰摸着立诚头的动作,那么自然。
靖衍看着他的眼神,那么温柔。
立诚对着他笑的样子,那么开心。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在我的心上烙下印记。
我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
高建峰是我的老领导,从我当连长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团长。他一路提携我,教我做人,教我做事。在我心里,他亦师亦父。
靖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我们之间有些矛盾,但十几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肯定是误会。
也许,只是高军长关心下属,顺路接一下孩子。对,一定是这样。
我掐灭了最后一根烟,决定回家。
我要当面问清楚。
可当我走到家属楼下,却又迟疑了。我怕,我怕推开门,看到的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可以面对枪林弹雨眼都不眨一下,可在家门口,我怂了。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像个傻子一样。
直到楼上的灯,熄了。
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团里的单身宿舍。
第二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去上班。
团政委老张看我脸色不对,把我拉到一边。
“老傅,你这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演习打赢了,怎么还这副表情?”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没事,就是累的。”
“累了就多休息。”老张拍拍我,“对了,有你一封信,从家里退回来的。”
他从一堆文件里,翻出一封信递给我。
是我写给靖衍的那封。
信封上,我熟悉的娟秀字迹写着“原址退回,查无此人”。
这八个字,像八个铁钉,把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查无此人?”我喃喃自语,“怎么会……”
“是啊,我也纳闷呢。邮递员说去你家送了好几次,都说没人住,后来去问了物业,说……你家已经搬走了。”老张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搬走了?
搬去哪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我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个滚烫的烙铁,疯了一样冲出办公室,冲向家属院。
我家在五楼。
我一口气跑上去,心脏狂跳,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恐惧。
我站在熟悉的家门口,门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封条。
是物业的封条。
上面写着:业主已迁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手,撕掉封条,用备用钥匙开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
所有的家具都还在,沙发,茶几,电视柜……但所有带着生活气息的东西,都不见了。
靖衍和立诚的衣服,书,玩具,照片墙上我们的合影……全都不见了。
这个我用血汗钱买下的房子,这个我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冰冷,死寂。
我走到卧室,打开衣柜。
我的几件军装和便服,还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像是在嘲笑我。
而另一边,原本挂着靖衍裙子的地方,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衣架。
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试图找到一丝她们生活过的痕迹。
最后,我在立诚的房间里,书桌的玻璃板下,发现了一张画。
画上,是三个小人。一个穿着军装,是我。一个穿着裙子,是靖衍。还有一个小小的,是立诚。
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太阳下笑。
画的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的英雄爸爸,快回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画上,把那稚嫩的笔迹晕开。
我这个英雄爸爸,把家弄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空房子的。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去了物业,去了立诚的学校,去了所有她们可能去的地方。
物业说,是苏女士自己来办的手续,说工作调动,要搬家。
学校说,是苏靖衍女士亲自来给孩子办的转学,手续齐全,转去哪了,他们不方便透露。
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偌大的城市里乱撞。
直到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靖衍打来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卫国,你都看到了吧。”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没有为什么。”她说,“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守着电话等消息,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就因为这个?”我不甘心,“我不是说了吗?等我这次回去,我就……”
“等你回去?”她打断我,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是嘲讽,“等你回去,黄花菜都凉了。傅卫国,你永远都有下一次任务,永远都有‘等我回来’。我等不起了,立诚也等不起了。”
“那高建峰呢?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让我锥心刺骨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残忍。
“他能给我想要的。”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他能每天接立诚放学,能陪我逛菜市场,能在我生病的时候,亲手给我熬一碗粥。这些,你给不了。”
“所以,你就选择了他?一个比你大十几岁,能当你父亲的男人?”我怒吼道。
“他能给我一个家,一个完整的,热气腾腾的家。这就够了。”
“那我呢?我们十几年的感情,算什么?”
“算……有缘无分吧。”
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守着国门,却没守住家门。
我赢了演习,却输得一败涂地。
第4章 一枚生锈的螺丝钉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申请了长假,但没有回家。因为那个地方,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我每天都待在团里的单身宿舍,白天睡觉,晚上就对着窗外的训练场发呆。
训练场上,战士们的口号声、呐喊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那曾经是我最熟悉、最引以为傲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只觉得聒噪。
政委老张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他知道我家里的事。部队大院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第二天就能传遍。
他不说,是在给我留面子。
“老傅,人是铁,饭是钢。多少吃点。”他把一份饭盒放在我桌上,“食堂今天做的红烧肉,你最爱吃的。”
我摇摇头,没胃口。
“你这样不行啊。”老张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是个军人,是个团长,你手底下还带着一千多号兵呢!你要是垮了,他们怎么办?”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枚螺丝钉,在手里反复摩挲。
那是我从一辆报废的坦克上拆下来的,已经生锈了。
“你看它,”我哑着嗓子开口,“它曾经是坦克上最坚固的一部分,跟着坦克冲锋陷阵,碾过泥泞,抵挡过炮火。可现在呢?它被拆下来,扔在角落里,没人记得它的功劳。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当成废铁,回炉重造。”
我说的是螺丝钉,也是在说我自己。
我傅卫国,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部队。我以为我坚不可摧,可家庭的变故,就像一把大锤,一下子就把我砸碎了。
我现在,就是一枚生锈的、没用的螺丝钉。
老张沉默了。
他知道,这种心里的伤,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军长那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军区已经批准了他和苏靖衍同志的结婚报告。下个星期,就在军区礼堂办仪式。”
我的手猛地一紧,螺丝钉的锈迹,刺进了我的掌心。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还真是……迫不及及待啊。”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老傅,”老张按住我的肩膀,“我知道这事儿,高军长做得不地道。挖自己部下的墙角,传出去不好听。可是……感情的事,外人不好说。苏靖...嫂子她,毕竟是自由身,她有选择的权利。”
是啊,她有选择的权利。
她选择了一个能给她安稳生活的人,放弃了我这个只会给她带来荣誉和等待的丈夫。
我能怪谁呢?
怪高建峰趁虚而入?
还是怪靖衍贪图安逸?
说到底,还是得怪我自己。
是我自己,把家当成了后方阵地,以为只要插上旗帜,就永远属于我。却忘了,阵地,是需要人时刻守护的。
我守了国家的阵地,却丢了自己家的。
婚礼那天,我没有去。
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这是我当兵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喝醉。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麻痹神经,能让人暂时忘记痛苦。
我在醉梦里,又回到了和靖衍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的连长,工资不高,住着筒子楼。但我们很快乐。
她会踩着缝纫机,给我缝补被训练磨破的军装。
我会在休息日,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载着她去城里看电影。
她说,傅卫国,这辈子跟了你,我不后悔。
我说,苏靖衍,我傅卫国这辈子,绝不负你。
誓言犹在耳边,却早已物是人非。
酒醒后,头痛欲裂。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男人,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我吗?
这是那个在阅兵场上,意气风发的傅卫国吗?
不,这不是。
我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我是个军人。军人,可以倒下,但绝不能趴下。
我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装。
我对着镜子,整理好军容,直到每一个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
然后,我走出了宿舍。
阳光刺眼,我却挺直了腰杆。
家没了,但我的魂,不能丢。
我回到团里,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带着兵训练,晚上研究新的战术。我比以前更拼,更狠。
战士们都说,团长像是变了个人,成了拼命三郎。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心里的那个大窟窿。
我以为,只要我忙起来,只要我不断地前进,就能把那些伤痛甩在身后。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高建峰的电话。
第5章 沙场上的对峙
高建峰的电话,是在一次实弹射击训练的间隙打来的。
我正站在靶场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靶标,对讲机里传来警卫员的声音:“团长,军长电话。”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接了过来。
“军长。”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就听到了那句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话。
“老傅,我准备带立诚随军,他没跟你闹吧?”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的口吻。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是在通知我。
他不仅抢走了我的妻子,还要彻底抹去我曾是那个孩子父亲的痕迹。
“没……没闹。”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那就好。”他顿了顿,然后投下了最后一枚重磅炸弹,“还有个事,顺便通知你。靖衍……她选择嫁给我了。”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他用一把钝刀,硬生生地再次划开,还撒上了一把盐。
电话挂断后,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风沙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我的眼。
“团长?团长?”对讲机里传来射击指挥员的询问,“下一组,可以开始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血腥气。
“开始!”我拿起望远镜,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有些变形。
那天下午的射击训练,我的成绩是全优。
每一发子弹,都精准地命中了靶心。
战士们都在欢呼,说团长宝刀未老。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瞄准的,不是靶心。
我把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都随着子弹,射了出去。
可子弹打完了,那些情绪,却依然盘踞在我的心里,像一条毒蛇,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段时间,军区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很多。
有人同情我,说高军长这事做得太不厚道。
有人嘲笑我,说我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看不住,还带什么兵。
我一概不理。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训练。武装越野,我跑在最前面;障碍训练,我第一个冲过去;格斗对抗,我下手比谁都狠。
我手下的兵,都被我这股疯劲儿吓到了。
政委老张又来找我。
“老傅,你这是在跟谁较劲呢?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指着我胳膊上新添的伤口,一脸痛心。
“我没事。”我淡淡地说。
“还没事?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刺猬一样,谁都不能碰。”老张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下个月,军区要组织一场大规模的红蓝对抗演习,高军长是红方总指挥,咱们团,被分到了蓝方,当磨刀石。”
我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这是个机会,老傅。”老张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他一次。把军人的尊严,打回来!”
我明白了老张的意思。
他是在告诉我,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去沙场上,用实力说话。
一个军人,最大的体面,永远是在战场上挣来的。
“我懂了,老张。”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告诉弟兄们,把家伙都给我擦亮点。这回,咱们要当的,不是磨刀石,是敲碎红军牙的铁榔头!”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团进入了疯狂的备战状态。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战术积累,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的兵。
我们研究高建峰以往所有的指挥案例,分析他的战术风格,他的用兵习惯。
他喜欢出奇兵,我们就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有来无回。
他擅长穿插迂回,我们就层层设防,让他寸步难行。
我熬红了双眼,带着我的兵,做了一套又一套的针对性预案。
这一次,我不是为了赢,我是为了……找回我自己。
演习开始那天,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和高建峰,在导演部的帐篷里,见了面。
这是事发后,我们第一次面对面。
他还是那副儒雅沉稳的样子,穿着笔挺的作训服,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朝我伸出手,“卫国,好久不见。”
我看着他,没有伸手。
我只是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
我的声音,冰冷,坚硬。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看出了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导演部首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老战友了。这次演习,红方是全军的王牌,蓝方是咱们军区的拳头。建峰,卫国,你们可都要拿出真本事来啊。”
“是!”我们异口同声。
眼神交汇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自信,也看到了他眼中隐藏的一丝……愧疚?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但我知道,这场仗,我必须赢。
为了我的兵,也为了我傅卫国,一个男人,一个军人,最后的尊严。
第6章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演习的战场,设在了我们最熟悉的戈壁滩。
这里,是我曾经挥洒汗水、建立功勋的地方。
如今,却成了我和高建峰对决的舞台。
演习一开始,高建峰指挥的红军,就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他们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我们的防御腹地。
他的战术,大开大合,充满了压迫感。一如他这个人。
而我,选择了守。
我将整个团化整为零,像一把沙子,撒进了广袤的戈壁滩。
我们利用熟悉的地形,构筑了无数个隐蔽的火力点和陷阱。
红军的每一次进攻,都会遭到我们出其不意的打击。他们就像一个重拳手,力气很大,却总是打在棉花上。
战斗陷入了僵持。
高建峰显然没料到,我这个一向以“猛打猛冲”著称的“疯子团长”,会变得如此隐忍和狡猾。
他开始变得急躁。
而我,一直在等。
等一个机会。
演习的第三天,机会来了。
红军的一支侦察分队,为了寻找我方指挥部,孤军深入,与主力部队脱节。
这是高建峰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他太想赢,太想速战速决了。
我立刻下令,集结我们最精锐的“夜老虎”小分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切向红军的指挥中枢。
这是一场豪赌。
如果成功,我们就能“斩首”成功,一举扭转战局。
如果失败,我们暴露了主力位置,将会被红军的钢铁洪流碾得粉碎。
下达命令的那一刻,我手心全是汗。
政委老张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傅,干吧!咱们团,没有孬种!”
我点了点头。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
指挥部的电台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我盯着沙盘,眼睛一眨不眨。沙盘上,代表我们小分队的蓝色箭头,正在一点点地,逼近代表红军指挥部的红色旗帜。
凌晨四点,电台里终于传来了我们小分队队长的声音,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苍狼苍狼,我是夜虎!我们已成功端掉红军指挥部!重复,我们已成功端掉红军指挥部!”
指挥部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战士们把帽子抛向空中,相互拥抱,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而我,只是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赢了。
在战场上,我堂堂正正地,赢了高建峰一次。
演习结束,导演部裁定,蓝方以“斩首”战术,获得本次对抗演习的胜利。
这个结果,震惊了所有人。
我们这支“磨刀石”,竟然真的敲碎了王牌军的牙。
在复盘总结会上,我见到了高建峰。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中有血丝,几天没刮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对着沙盘,一言不发。
会议的气氛很压抑。
导演部首长先是表扬了我们蓝方的战术运用灵活,敢打敢拼。然后,话锋一转,开始严厉批评红方的轻敌冒进。
所有的批评,都指向了总指挥高建峰。
他一直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像一头战败的狮子。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
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他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这一点,我从不否认。这次的失败,更多的是因为他轻敌了,或者说,他太想在我面前证明什么。
而这份急于证明,最终让他输掉了整场战争。
会议结束后,他叫住了我。
“卫国,你等一下。”
我们走到帐篷外。
戈壁的风,吹得人脸上发冷。
“你赢了。”他看着我,声音沙哑,“赢得漂亮。”
“是我的兵打得好。”我平静地回答。
他苦笑了一下,“不用谦虚。你的战术,滴水不漏。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接了过来。
他帮我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沧桑。
“卫国,”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的地平线。
“我和靖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似乎在极力组织着语言,“在你去演习的那段时间,立诚生了一场重病,急性肺炎,很危险。靖衍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的心,猛地一揪。
这件事,我不知道。
“是我半夜接到她的电话,开车把他们送到军区总院的。那孩子,烧得都说胡话了,嘴里还一直喊着‘傅爸爸’……”
高建峰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在医院陪了他们三天三夜。看着靖衍一个女人,跑上跑下,缴费,拿药,还要安慰孩子……我心里,不是滋味。”
“一个家,不能总让一个女人撑着。你是个好军人,卫国,但你……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靖衍跟我说,她怕了。她怕哪天自己倒下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她需要一个能随时在她身边,能给她搭把手的人。”
“而我,恰好就是那个人。”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烫到了手指。
我一直以为,是他的蓄意掠夺。
现在才知道,更像是一场无奈的交接。
我守着大家,却让她的小家,摇摇欲坠。
是我的缺席,给了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立诚现在,还叫你‘高爸爸’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不,他还是叫我高伯伯。他说,他只有一个爸爸,叫傅卫国。”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第7章 一张泛黄的照片
演习结束后,我销了假,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那场胜利,为我,也为我们团,赢得了尊重。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和高建峰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工作上,我们还是上下级,公事公办。私下里,再无交集。
他没有再在我面前提起靖衍和立诚,我也识趣地不再去打听。
日子,就像戈壁滩上的风,吹过,了无痕迹。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慢慢地被时间掩埋。
直到有一天,政委老张拿着一份文件,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老傅,军区党委的决定,你看看。”
我接过来,打开。
是一份调令。
高建峰,被平调到邻省军区,担任副参谋长。
明面上是平调,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他这个年纪和级别的干部来说,离开指挥岗位,去机关当一个副职,意味着他的军事生涯,基本到头了。
这次演习的失利,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捏着那份调令,心里五味杂陈。
我赢了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一个星期后,高建峰就要走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让他的警卫员,给我送来一个信封。
没有多余的话,警卫员放下东西,敬了个礼就走了。
我打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把钥匙。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照片上,是三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中间那个,是我。
左边那个,是高建峰。
右边那个,叫林涛,是我们当年的老班长。
那是在我们新兵连结束后拍的。那时候的我们,都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我们三个人,是睡在一个通铺的兄弟,是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后来,在一次边境冲突中,林涛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
他的遗物里,只有一封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书,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
林涛的妻子,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
留下那个女儿,成了孤儿。
高建峰和我,商量着,一起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可是,部队调动频繁,我们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女娃娃,实在不方便。
最后,是高建峰托人,把孩子送到了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家寄养。每个月,我们俩都从不多的津贴里,省出一部分,寄过去当生活费。
那个女孩,就是苏靖衍。
这件事,除了我和高建峰,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们答应过林涛,要照顾好他的女儿,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要让她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快乐地长大。
后来,我遇见了亭亭玉立的靖衍。
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向高建峰坦白了我的心意。
他当时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卫国,你要想清楚。你是个军人,给不了她普通女孩的幸福。”
我说,我想清楚了。
他没再反对。
我们的婚礼,他作为我的老领导,作为靖衍的长辈,是主婚人。
他亲手把靖衍的手,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说:“傅卫国,我把我们最珍贵的宝贝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我们”,指的是部队。
现在我才明白,他说的“我们”,指的是他,我,还有长眠地下的林涛。
我一直以为,我娶的是一个我爱的女人。
我从来不知道,我娶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而高建峰,他不是我的情敌。
他和我一样,是靖衍的守护者。
他从我手里接过靖衍,或许不是出于私情,而是因为,他觉得我辜负了老班长的托付。
我没有让她幸福。
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无忧无虑。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模糊了我们的青春。
那把钥匙,是靖衍以前住的那个家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选择权,又重新交回到了我的手上。
第8章 军号与远方
我拿着那把钥匙,在宿舍里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没有去找靖衍。
我给高建峰打了个电话。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通话。
“首长,一路顺风。”我说。
电话那头,他似乎有些意外。
“你……都知道了?”
“嗯。”
长久的沉默。
“卫国,我对不起老班长。”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愧疚。
“不,”我说,“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靖衍。”
“我以为,给她最好的物质条件,让她成为人人羡慕的军嫂,就是对她好。我错了。我从来没有真正问过她,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能陪在她身边的丈夫,一个能参与孩子成长的父亲。而这些,我恰恰都给不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像是把一个压在心底很久的脓包,亲手挤破了。虽然疼,但却有一种释然的轻松。
“那把钥匙……”
“钥匙,您留着吧。”我打断他,“好好照顾她和立诚。替我,也替老班长。”
“卫国你……”
“我傅卫国,这辈子,注定是属于部队的。我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就不该再打扰她的生活。”
“她跟着你,会比跟着我幸福。这就够了。”
挂掉电话,我推开窗。
清晨的阳光,洒在训练场上。
新一天的军号声,响彻云霄。
嘹亮,高亢。
那是催促我前进的声音。
我把那张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我的军官证里。
那是我的青春,我的战友,我的过往。
我会带着它,继续走下去。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高建峰和苏靖衍。
听说,他们去了新的城市,生活得很平静。
听说,立诚长高了,学习很好,还当了班长。
这些,都是老张偶尔从战友那里听来的,说给我听。
我每次都只是点点头,不多问。
几年后,我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副师长,调离了那个我待了半辈子的戈壁滩。
离开的那天,很多兵都来送我。
我们团的战士,在我乘坐的越野车前,站成整齐的队列,向我敬礼。
“敬礼!”
“唰”的一声,手臂如林。
我站在车旁,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眼眶,有些湿润。
车子开动了。
我回头望去,营房,训练场,还有远处连绵的沙丘,都在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没有家了。
可好像,四海皆是家。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连妻子孩子都留不住的男人。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守住了什么。
我守住了一个军人的职责,守住了一个男人对战友的承诺,守住了……我心里的那份安宁。
人生,总有很多无奈。
就像一枚硬币,你选择了正面,就必须放弃背面。
我选择了国,放弃了家。
无怨,无悔。
车窗外,天高云淡,远方的路,还很长。
我想,这就够了。
来源:沉默的保安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