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傲气的眼睛,头一次流露出彻彻底底的茫然,像是手里攥着一把稳赢的牌,却被人当头掀了桌子。
陈曼把离婚协议书拍在桌上时,我只看了三秒钟,就签了字。
她当时就愣住了。
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傲气的眼睛,头一次流露出彻彻底底的茫然,像是手里攥着一把稳赢的牌,却被人当头掀了桌子。
她大概以为,我会像过去无数次争吵一样,先是沉默,然后试着讲道理,最后在她“不过了”的威胁里,叹着气妥协。
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就像我仓库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看着结实,可里面的粮食,已经被老鼠一点一点,掏空了。
这婚姻的麻袋,早就空了。
而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几斤细粮。
第一章 最后一根稻草
事情的引信,是半个月前,陈曼的妹妹陈芳,带着五岁的女儿思云从老家过来探亲。
陈芳的男人前年矿上出事走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紧巴。思云这孩子,打娘胎里就弱,面黄肌瘦的,风一吹就倒。
陈曼心疼妹妹和外甥女,这是人之常情。
我,林卫东,作为姨父,也尽我所能。
我把部队里发的肉票、布票,攒下来的津贴,一股脑地塞给陈芳,让她给孩子扯几身新衣裳,多买点肉骨头炖汤。家里我那份细粮,也全拨给了思云,我跟着战士们一起啃窝头,喝棒子面粥,没二话。
陈曼一开始是感动的,拉着我的手说:“卫东,还是你心疼我。”
可这份感动,没维持几天。
思云的身体不见起色,还是蔫蔫的,胃口也不好。陈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开始旁敲侧击,说老家的大夫讲,思云这身子,得用精米白面养着,不能断。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只是装糊涂。
“家里的米面不都给孩子吃着吗?”我扒拉着碗里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说。
“家里那点够什么?”她筷子一放,声音提了半度,“你后勤处管着那么大一个仓库,指甲缝里漏点出来,都够思云吃一年的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我是军区后勤处的副处长,管着整个师的吃穿用度。那座大仓库,在我眼里,比自己的命根子还重要。每一粒米,每一寸布,都是有数的,那上面连着几千号战士的肚子和身子。
“曼儿,仓库的东西是公家的,是战士们的,一针一线都动不得。这是纪律。”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态度很坚决。
“纪律纪律,你就知道纪律!”她火了,“林卫东,你是不是石头做的心?思云是你外甥女,她病成那样,你眼睁睁看着?”
“我没眼睁睁看着,我的津贴,我的口粮,都给了。可我不能拿战士们的口粮去填人情。”
“什么叫战士们的口粮?侦察连接下来要去野外拉练,那批调拨给他们的细粮,不还没发下去吗?你先匀出来二十斤,就二十斤!等下个月新的补给到了,你再想办法填上不就行了?”
她连侦察连的野外拉练都知道了,看来是下了功夫打听的。
我心头一阵发凉。
侦察连的拉练,是高强度任务,翻山越岭,昼伏夜出,体能消耗极大。那批细粮是上级特批的,为了保证他们在野外能有足够的热量补充。那是战士们的“油”,是他们的“劲儿”。
我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在深山老林里,啃着冰冷的干粮,胃里饿得发烧。
“不行。”我放下碗筷,斩钉截铁地说,“一粒米都不行。”
那天的晚饭,就在这样冰冷的气氛里结束了。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了解陈曼,她好面子,仗着自己是团长夫人,在家属院里说话向来有分量。这次在我这里碰了钉子,她心里不痛快,但还不至于撕破脸。
我低估了她对娘家人的那份“责任心”,也高估了她对我的理解。
两天后,她直接找到了我的办公室。
当着我手下几个兵的面,她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红着眼圈,把一个保温饭盒放在我桌上。
“卫동,这是我用咱家仅剩的白面,给思云蒸的鸡蛋羹。孩子就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了。”
她声音不大,带着哭腔,周围几个年轻战士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一个铁面无私的后勤处长,连自己病重的小外甥女都不顾。这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把她拉到没人的角落。
“陈曼,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卫东,我求求你,就当是我借的,行不行?等我们家宽裕了,我拿钱给你补上。思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妹妹下半辈子怎么活?我怎么跟我死去的爹妈交代?”
她把亲情、责任、甚至是孝道,都压了上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不是铁石心肠。看着思云那瘦弱的样子,我也心疼。
可我的另一边,是几千个兵。他们把后背交给我,我得让他们吃饱肚子,穿暖衣裳。这是我的职责,是我的良心。
我的良心,不能被亲情绑架。
“曼儿,你听我说。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如果真为了孩子好,我明天就请假,带她去军区总院,找最好的医生。花多少钱,我来出。但是仓库的粮食,你不要再想了。”
我以为我给出了最好的解决方案。
可她听完,脸上的悲伤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夹杂着失望和愤怒的决绝。
“林卫东,我算是看透你了。”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果然,第三天,她就把那份签好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书,扔到了我面前。
“不把细粮给思云,这日子就别过了!林卫东,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我看着协议书上“陈曼”那两个熟悉的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我们结婚八年,从我还是个小排长,到如今的副处长,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家属院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眼光,嫁了个有前途的军官。她也一直以“团长夫人”的身份自居,享受着这份荣耀。
或许,她享受的,从来都不是我林卫东这个人,而是我这个身份带给她的光环和便利。
所以,当这个身份无法再为她的私欲提供便利时,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撕毁它。
那一刻,我心里什么愤怒,什么不甘,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我的名字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上了“林卫东”。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震惊到失语的脸,平静地说:
“好,我同意。”
第二章 仓库那把锁
我签完字,陈曼足足愣了有半分钟。
她大概在脑子里预演了一万种我可能的反应——哀求、愤怒、争辩、妥协——唯独没有这一种。
平静得像是在一份普通文件上签字。
“你……你来真的?”她的声音都在发颤,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
我把协议书推到她面前,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的动作不快,但很稳,就像我每天清点库房一样,一丝不苟。
“协议你拟的,字你也签了,现在我也签了。部队有部队的流程,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政治部办手续。”
我的平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委屈,而是歇斯底里的嚎啕。
“林卫东!你没有心!你就是个石头疙瘩!为了几斤破粮食,你连家都不要了!”
哭声引来了走廊上的人,隔壁办公室的王干事探头探脑。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墙边,取下我的军大衣,穿在身上。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
“粮食不破,那是战士们的命。”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家,我想要。但不是一个逼我拿原则去换的家。”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把她的哭喊和所有人的目光,都关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仓库。
后勤处的仓库,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这里没有家里的争吵,只有粮食和被服安静的气息。
我提着一盏马灯,走在一人多高的麻袋垛之间。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特有的、朴实的香气。我伸手拍了拍一个装满大米的麻袋,结实,饱满。
这就是我的阵地。
我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小库房,那里存放的,就是陈曼心心念念的,给侦察连准备的细粮。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这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我的原则,我的底线。
当兵十几年,我从一个新兵蛋子,干到后勤副处长,靠的不是投机取巧,也不是阿谀奉承,就是这股子认死理的“轴”劲儿。
我师父,上一任后勤处长,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退伍前把我叫到仓库,指着这把锁对我说:“卫东啊,记住,咱后勤兵,手里过的东西千千万,但没有一粒米是自己的。这把锁,锁的是公家的财产,看的是咱自己的良心。啥时候,你要是想开这把锁给自己捞好处,那你的兵,就当到头了。”
师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有想从我这儿多批点油料的,有想拿几尺好布料的,甚至还有领导的亲戚,想低价倒腾点物资出去的。
我都给顶了回去。
得罪了不少人,也落下个“铁公鸡”、“茅坑里的石头”的名声。
陈曼没少因为这个跟我抱怨。
“林卫东,你能不能活络一点?水至清则无鱼,你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还想不想进步了?”
“我当兵,不是为了进步。”我总是这样回答她。
她不懂。
她不懂我每次看到战士们领到新军装时脸上的笑,不懂我听到食堂里传来震天的歌声“我们是钢,我们是铁”时心里的那份踏实。
她只看到别人家的媳妇,从丈夫的单位里,或多或少能捞到点“实惠”,而她,除了一个“团长夫人”的虚名,什么都没有。
我们之间的裂痕,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这些年,被平淡的日子给掩盖了。
现在,思云的病,像一把锥子,把这道裂痕,狠狠地撬开了。
我在小库房里站了很久。
马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圈温暖的黄。
我想起了刚和陈曼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个连级干部,住着筒子楼。她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冬天,她会早早起来,给我把军装放在炉子边烤热了,再叫我起床。夏天,她会打好一盆井水,等我训练回来,给我擦身子。
那时候的她,看我的眼神里,是有光的。
是什么时候,那束光,渐渐熄灭了呢?
是从她开始羡慕家属院里王嫂戴的金戒指开始?还是从她抱怨我不会“来事”,眼睁睁看着比我资历浅的人都提了干开始?
或许,都不是。
是我们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我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和职责的完成。
她想要的,是旁人的艳羡和物质的满足。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离婚,对她,对我,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惆怅,也烟消云散了。
我重新锁好库房的门,那声“咔哒”,像是给我的人生,也上了一把锁,锁住了过去,也开启了未来。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陈曼,自己先去了政治部。
我找到了负责干部工作的刘副主任,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递了过去。
刘副主任大吃一惊,扶了扶眼镜:“林副处长,你……你这是干什么?跟陈曼同志闹矛盾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刘主任,我们想清楚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刘副主任看我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是叹了口气:“卫东啊,你这脾气……唉。不过,这事儿还得赵团长签字才行。”
陈曼的丈夫,是一团的团长赵建国。按规定,部队干部的婚姻问题,直属领导必须知情并签署意见。
我点点头:“我这就去找赵团长。”
我没想过,在赵团长那里,我会遇到真正的阻力。
第三章 团长的为难
赵建国,我的老领导,也是当初我和陈曼的介绍人。
他办公室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他正埋头看文件,抬头见是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卫东来了,快进来坐。什么事这么正式?”
我走进去,把门带上,然后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团长,我来向您汇报我的个人问题。”
说着,我把另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赵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拿起那份协议,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闹!”他猛地一拍桌子,“林卫东,你脑子进水了?好好的日子不过,搞这个?”
“团长,这是我和陈曼两个人共同的决定。”我平静地回答。
“共同的决定?”赵建国冷笑一声,“你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陈曼哭着跑到我家里,把事情都说了。不就是为了几十斤粮食吗?你林卫东至于吗?为一个外人,把自己的家都拆了?”
“思云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外甥女。但侦察连的战士,也不是外人,他们是我的兵。”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
赵建国的气势弱了一些。
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林卫东的脾气,认准的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卫东,我知道你讲原则,这是你的优点。可凡事,是不是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一个生病的孩子,和一袋还没发下去的粮食,哪个更重要?”
“都很重要。”我说,“在团长眼里,或许是一袋粮食。在我眼里,那是纪律,是规矩。今天为了孩子,我能开这个口子。那明天,为了别的亲戚,别的战友,我是不是也能开?规矩一旦破了,这个后勤处,就烂了。”
“你……”赵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卫东啊,算我求你,行不行?”他停下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陈曼是我爱人的亲妹妹,这事儿她管了,我要是办不好,回家也没法交代。你就当帮老哥一个忙,那粮食,你批了。回头出了任何问题,我赵建国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你。”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低声下气了。
一个主力团的团长,为了家里的事,向一个副处长求情。
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赵团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是他力排众议,把我从基层连队调到后勤机关的。
可是,一码归一码。
恩情,我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我拿命去报。
但原则,不能让。
“团长,对不起。”我再次敬了个礼,“这件事,我办不到。如果您觉得我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可以随时撤我的职。”
赵建国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无奈。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许久,他才泄了气似的,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摆了摆手。
“你走吧。这字,我不能签。你们俩的事,自己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
这是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我把老领导也给得罪了。
从团长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沉甸甸的。
我没想到,离婚这件事,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人情世故。
回到后勤处,还没进办公室,就看到陈曼的妹妹陈芳,抱着思云,等在我门口。
陈芳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思云靠在她怀里,小脸蜡黄,有气无力的。
看到我,陈芳“噗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一把扶住她。
“姐夫,”她带着哭腔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我姐去找你。你们可千万别因为我们离婚啊!我们……我们明天就回老家。”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不关你的事。”我把她们让进办公室,给思云倒了杯水,“你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就算没有思云,我们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事走到这一步。”
我说的,是真心话。
思云只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我们婚姻里早就埋好的炸药。
我摸了摸思云的头,孩子的头发又细又黄,摸着都扎手。
“孩子留下。”我说,“我已经联系了军区总院的儿科专家,明天就带孩子去看病。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你们也别回老家了,就在这儿安心住着,把身体养好。”
陈芳愣住了,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是感动的。
“姐夫,你……”
“我跟你姐是过不下去了,但你永远是我妹子,思云永远是我外甥女。这跟粮食是两码事。”
安顿好陈芳母女,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我知道,事情还没完。
赵团长不签字,这个婚,就离不成。
陈曼那边,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当天下午,师政治部就来了电话,让我过去一趟。
接待我的,是政治部的张主任。
张主任是个笑面虎,说话和和气气的,但句句都带着压力。
“小林啊,你和陈曼同志的事情,赵团长都跟我说了。你这个同志,工作能力强,原则性也强,这是好事。但是,家庭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嘛。后院不稳,前线怎么打仗?”
他给我倒了杯茶,继续说:“陈曼同志,作为团长家属,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这次也是爱甥心切,一时糊涂。你一个大男人,多担待一点嘛。闹到离婚这一步,影响多不好?让家属院的同志们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部队的干部?”
他把个人问题,上升到了组织影响的高度。
我端着茶杯,没有喝。
“张主任,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了,就再也弥补不了了。强行捆在一起,对谁都是折磨。”
“年轻人,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张主任笑了笑,“这样吧,你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陈曼同志那边,我们也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们都冷静一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写检查?
我犯了什么错,要写检查?
就因为我坚守原则,不肯用公家的东西去满足家人的私欲?
就因为我不肯在一个“大局”面前,低头妥协?
一股无名的火,从我心底里窜了上来。
但我还是压住了。
我站起身,对着张主任,也敬了一个军礼。
“主任,检查我不会写。婚,我也离定了。如果组织上认为我在这件事里有错误,我接受任何处分。”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知道,我把政治部主任也得罪了。
我林卫东,在师里,快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四章 最后的通牒
我从政治部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没有回家,也没去仓库,一个人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
远处传来战士们训练的口号声,嘹亮,有力,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反复问自己。
如果我今天妥协了,批了那二十斤细粮,会怎么样?
陈曼会破涕为笑,赵团长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识大体”,张主任会表扬我“顾全大局”。
皆大欢喜。
可我呢?
我林卫东,以后还怎么挺直腰杆,去面对仓库里那几千袋粮食?还怎么面对那几千个信任我的战士?
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那道坎,叫“良心”。
走着走着,天彻底黑了。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我平时不抽烟,只有心里烦闷的时候,才会来上一根。
火柴划亮,微弱的光照亮了我满是胡茬的脸。
烟雾缭熏,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与其在这里跟他们无休止地拉扯,不如走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找任何人。
我写了两份报告。
一份,是我的离婚申请,详细陈述了我和陈曼感情破裂,无法继续共同生活的原因,恳请组织批准。
另一份,是我的调动申请。
我申请调离现在的岗位,去全军最艰苦的地方。
信封上,我写了三个字:
“军区首长。”
我没有通过师里的渠道递交,而是托一个去军区开会的老战友,让他务必亲手交到军区后勤部长的手上。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了。
我照常上班,清点物资,核对账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家属院里,早已是风言风语。
说我林卫东六亲不认,为了点东西,逼着老婆离婚。
说我忘恩负义,连赵团长的面子都敢驳。
说我政治上幼稚,早晚要栽大跟头。
陈曼没有再来找我。
她大概以为,在赵团长和张主任的双重压力下,我会服软。
她在等我上门道歉,等我把那二十斤细粮,亲手送到她面前。
她等了三天。
三天后,她等来的,不是我的妥协,而是一纸来自军区的调令。
那天下午,师里的通讯员,把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送到我手上。
我打开一看,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大印。
“兹任命后勤处副处长林卫东同志,为西北戈壁新兵训练基地后勤部部长,即日赴任。”
任命状下面,还有一份文件。
是军区政治部对我的离婚申请的批复。
同意。
我拿着那两份文件,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更没想到,军区首长不仅批准了我的调动,还直接给我提了一级。
从副处长,到部长。
虽然那个地方,听名字就知道,是鸟不拉屎的戈壁滩。
但对我来说,那是天高海阔。
我把调令揣进怀里,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我回到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去收拾我的东西。
陈曼也在。
她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那份我签过字的离婚协议。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里的傲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疲惫和茫然。
看到我进来,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吵大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要走了?”她问,声音沙哑。
“嗯。”我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我的那个旧帆布行李包。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军装,几本书,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刚结婚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一脸羞涩,紧紧地挨着我。
我把照片抽出来,把相框放回了原处。
“林卫东,”她突然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收拾东西。
“那粮食,我不要了!我让妹妹明天就带思云回去!”她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别走,行不行?我们不离婚了,好好过日子。”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她。
“陈曼,晚了。”
我说。
“这不是粮食的事。从你拿着离婚威胁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你以为,婚姻是什么?是你可以随意拿来交换利益的筹码吗?”
“你想要的,是依附于权力,享受特权。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理解我,支持我,能在我坚守原则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女人。”
“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句一句,扎进她心里。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我拉上行李包的拉链,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屋子。
这里有我们曾经的欢声笑语,也有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
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思云的病,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军区总院。钱,我会按月寄过来。你……多保重。”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陈曼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但我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选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第五章 一别两宽
我离开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很好,照在营区的水泥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来送我的,只有后勤处的几个老部下。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把行李扛上车,然后挨个上来,重重地捶了捶我的肩膀。
“部长,到了那边,给我们来信。”
“保重身体。”
我眼圈有点发红,挨个抱了抱他们。
“都回去吧。仓库那边,看好了。”
“放心吧,部长!”
车子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看到陈曼,也没有看到赵团长。
或许,他们觉得没脸来见我。
也或许,他们巴不得我这个“麻烦”赶紧滚蛋。
车子开出师部大门,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写着“八一”的巨大军徽,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
再见了。
去西北的火车,要坐三天两夜。
车厢里很拥挤,充满了各种味道。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从绿色的田野,到黄色的丘陵,再到一望无际的戈壁。
天,越来越蓝。地,越来越荒。
我的心,却越来越平静。
到了新单位,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这里是一个新建的训练基地,方圆百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戈beta滩。风沙大得能把人吹跑,白天热得像火炉,晚上又冷得像冰窖。
后勤部,就是几排临时搭建的板房。
所有物资,都要从几百公里外的城市运过来,极其匮乏。
战士们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压缩饼干就着咸菜,喝的是过滤了好几遍的苦咸水。
条件虽然艰苦,但人心却很齐。
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把基地建好,把新兵带好。
我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我带着人,勘测地形,打井找水,建蔬菜大棚,改造锅炉,想尽一切办法改善后勤保障。
我把我在老单位学到的所有本事,都用在了这里。
每天累得像条狗,倒头就睡,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我很少会想起陈曼,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日子。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丝恍惚,仿佛还能听到她在耳边抱怨的声音。但很快,就会被戈壁滩上呼啸的风声所取代。
大概过了半年,我收到了老单位王干事的来信。
信里,他跟我说了很多老单位的近况。
他说,我走后,师里对我那件事,有过一次不公开的讨论。
军区首长亲自打了电话给师领导,话说得很重。
首长说:“一个后勤干部,连自己的原则都守不住,还怎么保障几千官兵的打仗需要?林卫东这样的干部,不是多了,是少了!你们不珍惜,有的是地方抢着要!”
师领导被批得灰头土脸。
赵团长,因为在这件事里“立场不稳,家风不正”,被通报批评,年底的晋升也泡了汤。
张主任,也因为“思想工作简单粗暴”,被要求做了深刻的检讨。
而陈曼,成了整个家属院的笑话。
她以为自己是“团长夫人”,可以为所欲为。结果,不仅没捞到好处,还把丈夫的前途给搭了进去。
王干事在信里说,陈曼彻底变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爱串门,爱打扮了。
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
偶尔在院子里碰到,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有一次,王干事的爱人去她家送东西,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整个人,都像是魔怔了。
信的最后,王干事说,思云的病,在总院治好了,已经跟着她妈妈回了老家。
陈芳走之前,特地来找过他,托他务必转告我,谢谢我。她说,这辈子都欠我的。
看完信,我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心里,只有一声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把信烧了,让那些恩恩怨怨,都随着青烟,散在戈壁的风里。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我还有我的路要走。
第六章 悔恨的回响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无情的刻刀。
一晃,三年过去了。
西北的戈壁滩上,一座现代化的新兵训练基地,拔地而起。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代替了当初的地窝子。
绿油油的蔬菜大棚里,挂满了水灵灵的黄瓜和西红柿。
战士们的餐桌上,也从单调的压缩干粮,变成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我因为工作出色,荣立了二等功,胸前多了一枚沉甸甸的奖章。
人也黑了,瘦了,但精神头,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足。
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军人真正的价值。
我的个人问题,也解决了。
经基地政委介绍,我认识了卫生所的一个女军医,叫方晴。
她是个南方姑娘,说话温温柔柔的,但性格却很坚韧。当初是主动申请,从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这片戈壁滩的。
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她懂我说的“责任”和“原则”,我也欣赏她的“理想”和“奉献”。
我们没有太多的花前月下,感情就在一次次共同处理伤员,一次次为基地建设出谋划策中,慢慢升温。
一年后,我们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基地的食堂里,摆了几桌。战友们闹得很凶,把我们俩灌得酩酊大醉。
那天晚上,方晴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卫东,跟着你,我踏实。”
我握着她的手,心里暖洋洋的。
这或许,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家吧。
平淡,安稳,能彼此理解,相互支撑。
又过了一年,方晴怀孕了。
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责任。
就在我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时,一封来自老部队的信,再次搅乱了我平静的心湖。
信是赵建国团长亲笔写的。
他的字,不再像以前那样龙飞凤舞,充满了力量,而是变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颤抖。
信的内容不长,却让我看了很久。
他说,他要转业了。
因为那次被通报批评,他的军旅生涯,基本上就走到了头。这几年,一直原地踏步,眼看着比他年轻的干部一个个都走了上去,他心气儿没了,就主动申请了转业。
他说,他不怪我。
他说,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他知道我是对的。错的是他,是他没有守住一个共产党员的底线,被家里那点鸡毛蒜皮的事,蒙蔽了双眼。
他说,这几年,他过得很憋屈。不是因为没得到晋升,而是因为丢了军人的骨气。
信里,他提到了陈曼。
他说,陈曼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自从我走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整日整夜地失眠,掉头发,有时候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一些胡话。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他。”
“他是个好人,是我配不上他。”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回来……”
赵建过带她去看了医生,诊断是重度抑郁,还有精神分裂的前兆。
这两年,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掏空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这次转业,也是想换个环境,或许对她的病能好一些。
信的最后,他写道:
“卫东,我知道,我不该再来打扰你。你有了新的生活,我为你高兴。我写这封信,不是想求你什么,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也替陈曼,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如果你还念及一点旧情,有空的话,能不能……给她回一封信?医生说,她心里有个结,解开了,或许病就好了。那个结,就是你。”
放下信,我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戈壁的夜,很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该回信吗?
回信,说什么呢?
说我原谅她了?
可那些伤害,是真的存在过。
说我不恨她了?
可我平静的生活,的确是被她亲手打碎的。
我做不到那么豁达,那么“圣人”。
可一想到那个曾经鲜活、骄傲的女人,如今变成那副模样,我心里又堵得慌。
毕竟,夫妻一场。
我抽完一整支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我此刻纠结的心。
方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我。
“信,我看到了。”她把头靠在我背上,“去吧,去见她一面。”
我身子一僵。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她笑了笑,“介意你心里还装着过去吗?卫东,谁没有过去呢?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过去的事,背上一辈子的包袱。”
“她需要的,可能不是你的原谅,而是一个了结。你需要的,也是一个了结。”
“去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安安心心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等我们的宝宝出生。”
我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决定,回一趟老部队。
第七章 远方的炉火
我请了假,踏上了东归的列车。
时隔四年,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恍如隔世。
营区还是老样子,只是路边的白杨树,又粗壮了不少。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一个人走在家属院里。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了炊烟。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赵团长家。
那是一栋二层的红砖小楼,曾经,我无数次幻想过,能和陈曼也住进这样的小楼里。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大概是疏于打理,开得有些败了。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拔着杂草。
我几乎不敢认,那竟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赵建国。
他瘦得脱了相,两鬓斑白,脸上刻满了风霜。
“赵团长。”我轻声喊了一句。
他回过头,看到我,浑身一震。手里的杂草,掉在了地上。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走过去,扶住他,“团长,你还好吗?”
他眼圈一红,拍了拍我的手背,叹了口气:“好,好,回来就好。”
我们俩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坐下。
他给我讲了这几年的事,比信里说的,还要艰难。
陈曼的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就哭,就自责。糊涂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还和我在一起,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然后对着空气说话。
赵建国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她……在楼上。”他说,“你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念叨你。”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走上二楼。
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缝。
我从门缝里,看到了陈曼。
她坐在窗前,正在织一件毛衣。那是一件军绿色的毛衣,样式很老旧。
她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大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一边织,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卫东快回来了,天冷了,得赶紧把毛衣织好。他那个人,最不爱惜自己,训练起来就不要命……”
“今天的土豆炖得烂烂的,他最爱吃。得多放点肉,他在外面辛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毛衣和毛线针,掉在了地上。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接着是狂喜,最后,变成了无尽的悲伤和悔恨。
“卫东……”
她颤抖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干涩。
“你……你回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毛衣。
“我回来了。”我说。
她突然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小心翼翼地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把毛衣递给她。
“不气了。”
“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她紧绷的神经,像是瞬间断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悔恨,太多的痛苦。
她把这几年所有的煎熬,都哭了出来。
我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等她哭完。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清明。
“卫东,对不起。”她说。
“我当年,鬼迷心窍了。我不该拿离婚逼你,不该不懂得珍惜你。”
“这几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当初不那么自私,不那么虚荣,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没有如果了……”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陈曼,”我缓缓开口,“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选择了一条你认为对的路。我也没有错,我也只是,坚守了我认为对的原则。”
“我们只是,不合适。”
“别再活在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是方晴的照片,她穿着白大褂,笑得很温暖。
“她是我爱人,我们快有孩子了。”
陈曼接过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最后,她把照片还给我,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很美。你……要幸福。”
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解开了。
第八章 未寄出的信
我在老部队待了两天。
临走前,赵建国把我送到车站。
他的腰杆,似乎比我来时,挺直了一些。
“卫东,谢谢你。”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一句话。”
“团长,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笑了笑,“你永远是我老领导。”
我们俩都明白,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了。
回到西北,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方晴的肚子越来越大,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照顾她和期待新生命的降临上。
关于陈曼,关于过去,我很少再提起。
那段经历,就像一本看过的旧书,被我合上,放回了书架的最深处。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想起陈曼最后看我时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释然,有祝福,也有一种……彻底的告别。
我知道,她放下了。
我也该放下了。
一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叫“林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永远怀着一颗感恩和思念的心,平安顺遂地过一生。
又过了几年,我收到了王干事的信。
他说,赵建国转业回了老家,在一个县城的武装部,当了个副部长,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陈曼的病,好了很多。
虽然不如从前那般开朗,但至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她找了份工作,在街道办,每天忙忙碌碌,倒也充实。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也默契地,没有再去打扰他们。
我们就像三条曾经交汇过的直线,在短暂的相遇后,又各自奔向了遥远的天际,再无交集。
有一年冬天,西北下了好大的雪。
我带着已经会跑会跳的念安,在雪地里堆雪人。
儿子冻得小脸通红,却笑得咯吱作响。
方晴站在屋檐下,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我们笑。
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意融融。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妻儿,看着远方被白雪覆盖的连绵山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满足。
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晚上,等妻儿都睡熟了,我鬼使神差地,找出纸笔,想给陈曼写一封信。
我想告诉她,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想告诉她,不必再为过去而内疚。
我想告诉她,人生没有回头路,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我写了满满一页纸,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了进去。
写完,我把信装进信封,写上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址。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看着桌上的那封信,却犹豫了。
真的有必要寄出去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们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又何必再用过去,去打扰彼此的安宁。
最好的祝福,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我把那封信,收进了抽屉的最底层。
我知道,它永远也不会被寄出了。
就像我那段逝去的婚姻,那些曾经的爱恨纠葛,都将永远地,被封存在记忆的角落里。
偶尔翻起,会有一丝感慨,但绝不会再有波澜。
人生的路,还很长。
我抬头,看向窗外。
戈壁的朝阳,正喷薄而出,万丈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源:向时间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