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案板上抬起头,额头上的汗珠差点滴进面团里。七月的天,店里的老风扇转得像是快要散了架,只能勉强搅动一下午不动的空气。
“王师傅,来碗牛肉面,多加点葱花。”
我从案板上抬起头,额头上的汗珠差点滴进面团里。七月的天,店里的老风扇转得像是快要散了架,只能勉强搅动一下午不动的空气。
“好勒,马上来。”
我手上的动作不停,揉完最后一块面团,甩了甩手上的面粉,抓起案板边已经切好的牛肉。老冯是隔壁建材店的,每天这个点都来吃碗面,十几年如一日。
刚把牛肉下锅,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儿子”两个字。
“喂,小强?”
“爸,你还在开那破店啊?”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像是在什么商场或者咖啡厅。
“祖传的手艺,怎么能叫破店呢,这是咱家的根啊。”我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拨弄锅里的牛肉。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问问吗。”小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对了,前几天那个王叔叔找你谈了吗?”
王叔叔是县城开发商的负责人,两个月前来店里,说是看中了这块地段,想整体收购改建商业街。
“谈是谈了,价钱还行,但我没答应。”我把切好的葱花撒在煮开的汤里,香气立刻弥漫开来,“这店开了五十多年了,从你爷爷那辈开始,怎么能说卖就卖呢?”
“爸!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小强几乎是喊出来的,“那地方现在金贵着呢,卖了可以在县城买套房子,你还能舒舒服服过退休生活!”
我把面条下进滚水,抬头看见墙上那张黑白照片——我爸爸,也就是小强的爷爷,二十多岁时站在刚开张的面馆前,笑得那么灿烂。照片旁边贴着小强小时候在这店里玩面团的彩色照片,那时他还说长大也要做面条师傅呢。
“你爷爷临终前把这手艺和店铺交给我,我也得传下去啊。”我把煮好的面条捞起来,“再说了,这是咱家的根。”
“什么根不根的,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城里一套房子,往那一坐,收租子不香吗?”
电话那头有人在叫他,小强匆忙说了句”回头再聊”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暗下去的屏幕,叹了口气。小强大学毕业三年了,一直在省城工作,IT行业,具体做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他嫌家乡小,嫌面馆脏,甚至连过年都很少回来,每次回来都嚷嚷着要卖店搬家。
“王师傅,你儿子又催你卖店啊?”
老冯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笑眯眯地看着我。这店就这么大点地方,说话声音稍微大点,谁都能听见。
“年轻人嘛,想法不一样。”我把牛肉面端过去,顺手抄起旁边柜台上的一把剪刀,剪了几根香菜撒在上面,“吃吧,趁热。”
老冯夹起面条,吸溜一口,满足地点点头:“还是你这手艺好,这味道,我吃了二十多年了,熟得很。”
我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抹了把脸上的汗。凳子是老榆木的,磨得锃亮,是我爹年轻时打的,年头比我还长。
“不过,小强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老冯放下筷子,“这地方确实值钱了,整条街都在改建,就剩你这一家还守着。要不是你这面条好吃,我早跟风潮走了。”
我望向门外,不知不觉中,这条老街已经变了模样。小时候满是住户和小店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家老字号还在坚持。对面的老李家卖了祖传的杂货铺,搬去了县城的小区,偶尔回来还说生活舒坦多了。
店门口贴着的春联已经褪了色,边角还贴着前几年用过的胶布。那是小强上大学前最后一次和我一起贴的春联。那时他还会帮我和面、切肉,虽然手艺比不上我,但至少还有兴趣。
“算了,不想这些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老冯的肩膀,“你慢慢吃,我去切点肉。”
回到案板前,我拿起菜刀,一刀一刀剁着牛肉。菜刀是用了十几年的老家伙,刀口已经有些卷了,但我舍不得换。就像这店一样,旧是旧了点,可这是我的命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那天和小强通电话后,我决定把店内重新装修了一下。不是什么大工程,就是刷刷墙,换几张桌子,把勉强还能用的电扇也换成了空调。虽然花了不少钱,但看着焕然一新的店面,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奇怪的是,自打那次通话后,小强很长时间没再联系我。以前虽然聊得不多,但至少每周都会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我也打过他的电话,但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说在忙,改天再聊。
“可能是真忙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每天早起、和面、开店、煮面。
到了九月底,县城里的游客渐渐少了,但我的生意反而比夏天好了起来。原因是我把菜单更新了一下,除了传统的牛肉面,还加了些年轻人喜欢的小菜和点心。灵感来自小强以前爱吃的东西,虽然他现在不回来了,但我还记得他的口味。
“王师傅,你这酱牛肉做得真不错。”
李支书坐在靠窗的位置,吃着我新添的凉菜。他是村里的老支书,今年虽然退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支书。
“我儿子小时候爱吃这个,放点花椒面和辣椒油,他能连吃三碗面。”我笑着回忆道。
“你那小子现在在省城混得怎么样?”李支书问。
“还行吧,具体做什么我也说不太清,什么编程啊、互联网的,听不懂。”我摇摇头,“就是太忙了,好久没回来了。”
李支书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他们公司不是在咱们省城,是在杭州那边。”
“杭州?”我愣了一下,“他跟我说的是省城啊。”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李支书不再多说。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夕阳西下,心里疑惑更多了。小强到底在哪工作?为什么最近这么久不联系我?难道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没同意卖店?
疑问像面团一样在我心里揉来揉去,却捏不出个形状来。
当天晚上,我收拾完店里,正准备锁门,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王师傅,我是县城力拓地产的小张。关于收购您店面的事情,老板说可以再提高50万,最后报价325万。请考虑一下,明天给我回复。”
我盯着手机屏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谁给了他们我的电话?而且之前谈的时候,价格是250万,怎么突然提高这么多?
隐约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五点起床准备开店。刚打开店门,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王师傅是吧?我是力拓地产的法务李明。”年轻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关于店面收购的事情,我们老板想再聊一聊。”
“我说了不卖,你们怎么还来?”我把名片塞回他手里。
“王师傅,您可能不太了解情况。”年轻人笑容不变,“这整条街已经全部收购完毕,就剩您这一家了。按照规划,这里要建一个综合商业体,您如果不卖,工程就没法进行了。”
“那是你们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转身进店,开始准备今天的食材。
“王师傅,”年轻人跟了进来,“您也知道,这房子地契可能有些问题。五十年代的老房子,手续不全…”
我猛地转过身,眼睛直视着他:“这房子的地契和手续都齐全,当年我爹建这店时,县里盖了公章的,你别在这胡说八道!”
年轻人没被我吓到,反而笑得更深了:“是吗?那您能把地契拿出来我看看吗?”
这一句话让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地契确实在我这里,但前些年为了安全,我把它和其他重要证件一起锁在了小柜子里,钥匙一直在我身上。可就在上个月,我翻东西的时候发现钥匙不见了。我以为是自己弄丢的,还没来得及配一把新的。
“地契的事不用你管,这店我不卖,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声音提高了八度。
年轻人耸耸肩,转身离开,临走时留下一句:“王师傅,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这事早解决对大家都好,您再考虑考虑。”
那天的生意异常冷清,平常这个点至少有七八桌客人,但今天只零零散散来了几个。那些常客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都没来。
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对劲了。
店前的马路突然开始维修,大型机械把路面挖得坑坑洼洼,行人根本无法通过。修路队的负责人说是上面安排的管网改造,具体什么时候能修好,他也说不准。
紧接着,店里的自来水和电时不时地出问题。有时候正在营业中间突然停电,客人的面还没吃完;有时候早上来开店,发现水管漏水,店里一片狼藉。
报修电话打了一箩筐,但维修人员总是姗姗来迟,修好后没多久又出问题。
半个月下来,生意已经差到只能勉强维持开支的地步。有一天中午,我一碗面都没卖出去,只好自己吃了一碗,然后提前关门回家。
就在这时,小强突然打来电话。
“爸,听说你店里遇到麻烦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谁跟你说的?”我有些惊讶。
“我有朋友在县城工作,偶然听说的。”小强顿了顿,“爸,要不你就卖了吧,别再固执了。”
“小强,这店是你爷爷留下来的,是咱家的根啊。”我叹了口气,“我就指望着有一天你能回来接手…”
“我不会回去接手的!”小强打断我,声音异常坚决,“爸,你得面对现实。我在这边工作好好的,怎么可能回去做面条?你老是拿爷爷说事,可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意义?”
我被他的态度刺痛了,沉默了几秒才说:“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卖了吧,趁现在价格还行。用这钱在县城买套房子,你也能舒服地养老了。”
“我还不到退休的年纪。”我苦笑道,“再说了,我这辈子就会做面条,不做这个,我能做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爸,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过两天回去一趟,咱们当面聊。”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向柜台上方那张照片——年轻时的父亲站在刚开业的面馆前,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照片旁边贴着泛黄的报纸剪报,那是二十多年前县里表彰”老字号”时的报道,我爹的照片就印在上面。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
我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店后面的小杂物间,搬开堆积的纸箱和旧工具,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木箱。这是我爹留下的,他临终前特意交代,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让我好好保管。
我一直以为里面只有一些老照片和纪念品,平时也很少打开。但今天,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看看。
箱子没上锁,我掀开盖子,里面果然堆满了泛黄的照片、奖状和一些老信件。但在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皮质文件夹。
打开文件夹,我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一叠加盖红印的证件和契约。不仅有这间店铺的地契,还有当年县政府颁发的”老字号”证书,以及一份特别的文件——县文化保护委员会颁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上面清楚地标明我家的牛肉面制作技艺被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这些文件我从未见过,爹生前也没跟我提起过。
我颤抖着手指翻看这些证件,心情复杂到无法形容。原来这家小店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地方,还承载着一段被官方认可的文化遗产。
这发现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力量。
三天后的下午,小强真的回来了。
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里提着公文包。
“爸,这是李律师,我朋友介绍的。”小强介绍道,眼神有些躲闪。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
“王师傅,您好。”李律师笑着伸出手,“我听小强说您这里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没有伸手,只是看着小强:“你找律师干什么?”
小强有些不自然地说:“爸,这不是想帮你解决问题吗。力拓地产那边出价又提高了,现在是350万,这个价格在县城已经很高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提高到350万了?”我盯着小强的眼睛。
小强愣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我…我听朋友说的。”
“王师傅,”李律师打圆场,“其实今天来,主要是想和您详细讨论一下这个交易。力拓地产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他们出的价格确实很公道。而且根据我的了解,这片区域已经纳入了城市改造计划,即使您不同意,政府也可能会采取强制征收措施。与其那样,不如趁现在价格好的时候…”
“等等,”我打断他,“你怎么这么了解力拓地产的情况?”
李律师笑了笑:“我在这行工作多年,对各大开发商都有所了解。”
我没说话,起身走到柜台后面,拿出那个我刚刚发现的皮质文件夹,把里面的文件一一摊开在桌上。
“你们看看这些。”
小强和律师凑过来,当他们看清楚那些文件上的内容时,脸色明显变了。
“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律师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爸,这些东西你从哪找到的?”小强声音有些发颤。
“你爷爷留下的。”我平静地说,“看来他老人家早就想到会有今天,所以特意把这些东西保存好了。”
我把目光转向李律师:“李律师,你应该知道,被列入非遗名录的项目受国家法律保护。而且你再看这份地契,上面明确标注这块地是专门用于保留和传承传统面食技艺的。”
律师脸色难看地翻看文件,最后长叹一口气:“确实如此。这些文件如果拿出来,力拓地产的收购计划就会遇到很大障碍。”
小强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
我看着儿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小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力拓地产什么关系?”
小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爸,我在力拓工作。”
我如遭雷击:“什么?你不是在省城的IT公司吗?”
“我大学毕业后确实去了那家公司,但只做了一年就辞职了。后来通过同学介绍,去了力拓地产。”小强咬着嘴唇,“一开始是做普通员工,后来老板看我有潜力,就提拔我做了项目主管。这次县城老街区改造项目就是我负责的。”
我感觉心被刺了一下:“所以,这半年来店里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是你们搞的鬼?”
小强没有否认,只是低着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店啊!”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爸,你不明白。”小强终于抬起头,眼圈发红,“我确实想让你卖掉这店,但不是为了钱。是因为…我看不得你这么辛苦。”
他指了指我满是老茧的手:“你的手都裂了,冬天冻得通红,夏天烫得起泡。我从小看着你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晚上收摊回家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配料,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时候。”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上大学那年,你送我去省城,我看见站台上的人群,有爸爸妈妈送孩子的,有男朋友送女朋友的,只有你,一个人站在那里,衣服上还带着面粉和油渍的味道。我那时就发誓,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这么辛苦。”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强继续说:“这个项目对我很重要,如果成功了,我就能升职,工资翻倍。到时候我就有能力接你去城里住了。你可以买套好房子,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听完这些,我心里百感交集。我走到小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你以为我是因为没办法才做这行?我是喜欢这个啊。”
我指着店里的一切:“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你爷爷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这手艺,是他一招一式教给我的。对我来说,这不是工作,这是生活啊。”
“可是爸…”
“没有可是。”我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就喜欢在这店里,看着熟悉的面孔进进出出,听他们说今天面好吃,明天汤鲜美。这就是我的幸福。”
李律师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王师傅,其实按照这些文件,您的店不仅不能被强拆,还可能获得政府的保护和补贴。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帮您申请相关的文化保护项目。”
小强惊讶地看着律师:“你不是代表公司的吗?”
李律师苦笑:“我是你请来的,又不是公司派来的。况且,看了这些文件,我觉得站在法律和道德的角度,我应该给王师傅一些正确的建议。”
那天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力拓地产的收购计划在遇到我这个”钉子户”后被迫调整,最终决定保留我的店铺,将其纳入新建商业街的”传统美食区”,甚至以我店的名字命名了那条小吃街。
县文化局的人来走访,重新确认了我家面馆的非遗身份,并拨了一笔专项资金帮我修缮店面,还安排了几个年轻人来学习技艺。
小强也做出了选择。他从力拓地产辞职了,但不是回来继承面馆,而是在县城开了一家餐饮管理公司,专门帮助像我这样的老字号拓展业务、申请补贴。
“爸,我可能做不了一辈子面条师傅,但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帮助这些老手艺活下去。”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小店依然每天早早开门,我依然站在案板前揉面、切肉。但店里多了几个学徒,墙上多了几块牌匾,生意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小强每周都会回来吃顿饭。有时候他会带着他的客户——那些和我一样坚守着老手艺的师傅们。我们坐在一起,吃着面,聊着各自的故事。
“王师傅,这面是真香啊!”一位做糕点的老师傅竖起大拇指。
“那当然,这可是国家认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呢!”我笑着回应,眼角的皱纹里满是自豪。
小强坐在一旁,也跟着笑。他的笑容和照片上他爷爷的笑容,竟是那么相似。
昨天,我把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菜刀重新磨了一遍。刀刃上的缺口依然在,但刀锋更亮了。就像这间小店,虽然历经沧桑,但依然在岁月中熠熠生辉。
明天,我还会在天刚亮的时候起床,像过去几十年一样,推开店门,开始新的一天。因为这里,是我的根。
而现在,也是小强的根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