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哦?”下棋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普通布衣,却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老人家,你这一步,走错了!”
“哦?”下棋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普通布衣,却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丞相,这棋,不是您这么看的。”
一句话,让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诸葛亮,当场愣在了成都热闹的街头。
01
蜀汉建兴五年,秋老虎还没走,成都城里闷得像个蒸笼。
诸葛亮觉得丞相府里更闷。北伐的军报、各郡的钱粮账册、官员之间的鸡毛蒜皮,像一堆发了霉的草,把他团团围住。他喘不过气,决定换上一身半旧的麻布长衫,混进人堆里,闻一闻市井的烟火气。
成都的街头,永远是热闹的。卖担担面的汉子吆喝声拉得老长,刚出炉的锅盔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剃头匠的引子“嗡”地一声,能传过三条巷子。诸葛亮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案牍上的那些数字和名字,背后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为了一家老小的吃穿忙碌。
他信步走到磨子桥,这里比别处更热闹些,因为桥头的大榕树下,总有那么几摊下棋的。三五个人围成一圈,比自己下场还要紧张。
诸-葛亮一眼就看到最里头那一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个子高,稍微一踮脚,就看见了里头的棋局。
下棋的是一老一少。
少的那个,二十出头,穿着一身亮眼的绸缎衫子,腰上挂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手指头上还戴着个金戒指。他满面红光,一脸的得意,脚边还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的仆人。诸葛亮在心里摇了摇头,看这派头,又是城里哪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
老的那个,看起来就寒酸多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补丁摞着补丁,身边摆着个磨镜子的小摊子,几面铜镜擦得锃亮,却没什么人光顾。老人背驼得很厉害,像一张拉满的弓,满脸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只有一双手,虽然也布满老茧,但却异常稳定。
棋盘是块磨平了的青石板,棋子是河里捡来的黑白两色石子儿。
棋局已经到了中盘,眼看就要分出胜负。
执白子的李公子,攻势很猛,像条下了山的饿狼,到处扑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瞎咬,章法全无。
执黑子的陈老伯,棋走得慢,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稳稳当当。他不动声色地,已经在棋盘的西南角布下了一张大网,白子的大龙被困在里头,只剩下两只眼,眼看就要没气了。
周围看热闹的,都替那李公子捏把汗,也有那好事儿的,已经开始替陈老伯叫好了。
“老陈头,可以啊!这一手‘倒脱靴’,玩得漂亮!”
“李公子这下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咯!”
李公子听着周围的议论,脸上有点挂不住,抓耳挠腮,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作响,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滚。他旁边的一个仆人赶紧凑上来,低声说:“公子,要不……就算了?那块砚台,咱不要了?”
“放屁!”李公子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我爹马上要过寿,就看上他这块‘子云砚’了!今天必须给我赢回来!”
诸葛亮心里“咯噔”一下。子云砚?莫非是西汉扬雄用过的那方古砚?他听说过,此砚曾在蜀中大儒家中收藏,后来家道中落,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在这位磨镜老人的手里。
这可不是一般的赌注。
他再看那陈老伯,老人好像没听见周围的吵嚷,也没看见对手的焦躁。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棋子,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那不是在下棋,倒像是在看自己的过往。
李公子熬不住了,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他拿起一颗白子,悬在半空,犹豫了半天,最后狠狠心,往一个看似能冲出去的地方一放。
周围的人都笑了。
“完了完了,这一步,把最后一口气也堵死了。”
“神仙难救,神仙难救喽!”
诸葛亮也看明白了。这一步,是彻头彻尾的昏招,等于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绳子。现在,只要陈老伯在天元位置旁边补一手,这条白龙就彻底死了,棋局也就结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老伯那只布满青筋的手上。
陈老伯捏起一枚黑子,石子在他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时间好像变慢了。
然后,他落子了。
“啪”的一声,石子落在石板上,声音清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榕树叶子的声音。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
诸葛亮也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老伯这一子,非但没有去屠龙,反而落在了棋盘的西北角,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这一步棋,就好像两军交战,主帅不去管被包围的主力,反而派了个传令兵去千里之外的山头插旗子。
这叫什么?自毁长城!
这一步棋,直接把他自己西南角那张大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原本被困住的白龙,只要顺着这个口子往外一冲,非但能活,还能反过来把黑子的空地给占了。
死棋,瞬间变成了活棋。胜势,瞬间变成了败势。
“老……老陈头,你这是干啥?”旁边一个看棋的大叔忍不住问。
“是啊,眼花了吗?下这儿干嘛?”
“哎哟,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一盘棋啊!”
李公子也愣了半天,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狂喜瞬间冲上了他的脸,让他那张本来就油光满面的脸,看起来更腻了。
“哈哈哈哈!承让,承让了!”他几乎是扑上去,在那个缺口上落下一子,白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逃出生天。
陈老伯面无表情地看着棋盘,又下了几子,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应手。十几步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沙哑地说:“我输了。”
李公子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得意洋洋地站起来,一脚踢开凳子,对他那个仆人喊:“去,把砚台拿过来!”
仆人走到陈老伯的摊子前,从一个破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古朴的石砚。那砚台色泽温润,包浆厚重,一看就不是凡品。
“老东西,算你识相!”李公子接过砚台,在手里掂了掂,哈哈大笑,“这下,我爹的寿礼可就有着落了!”
陈老伯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他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棋子,把那些黑白石子一颗一颗捡回布袋里。他的腰弯得更低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头。
周围的人都叹着气散了。
“真是邪门了,眼看要赢的棋,怎么会下成这样?”
“放着大龙不吃,去边角上瞎搞,老糊涂了吧?”
“可惜了那方砚台啊……”
诸葛亮没有走。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他一生钻研兵法、阵图,于弈棋之道,虽不敢称国手,却也自信能看透其中三昧。陈老伯之前布下的局,环环相扣,精妙无比,绝非等闲之辈。最后那一步“错棋”,错得太离谱,太刻意,根本不像是一个会下棋的人能走出来的。
一个能下出“倒脱靴”妙手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到可笑的错误?
他看着陈老伯收拾好摊子,背上那个沉重的工具箱,一瘸一拐地准备离开。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孤单。
诸葛亮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事。
他快步跟了上去,走到老人身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老丈,你这一步,走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惋惜。在他看来,这是对一盘好棋的亵渎。
老人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视诸葛亮。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倒像是在看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诸葛亮。这身布衣,骗得过寻常百姓,但骗不过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运筹帷幄的气度,是装不出来的。
老人沉默了片刻,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一个苦涩的笑。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丞相,这棋,不是您这么看的。”
轰的一声,诸葛亮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
丞相?他叫我丞相?
他怎么会认出我?我这身打扮,连丞相府的守卫都未必认得出!
更让他震惊的,是老人那句话的语气。那不是恭维,也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点怜悯的陈述。
就好像一个真正的棋手,在看一个只懂棋盘、却不懂棋局的门外汉。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成都街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离他们远去了。
诸葛亮看着老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寒意。
这盘棋,他看错了。
这个老人,他也看错了。
02
回到丞相府,天已经擦黑。
府里的侍卫和丫鬟看到诸葛亮回来,都松了一口气。丞相一个人出门,还不让跟着,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诸葛亮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书房。他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淹没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丞相,棋,不是您这么看的。”
那句话,像一口钟,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想他诸葛孔明,自比管仲、乐毅,一生算无遗策,火烧博望,舌战群儒,草船借箭,空城退敌……天下大势,人心叵测,他自问都能看透七八分。
可今天,在成都的街头,他却被一个磨镜子的老头,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对方的眼神告诉他,你看错了,你看得太浅了。
这比当面被人骂一顿还难受。
他反复回想那盘棋。那一步“错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输?
为什么要故意输?
输掉的,可是一方价值连城的“子云砚”!一个穷困潦倒的磨镜匠,靠什么过活?他怎么舍得?
除非,输,比赢更重要。
或者说,“输掉砚台”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把砚台“输”给了那个叫李公子的纨绔子弟。李公子说,那是给他爹的寿礼。
李公子……他爹是谁?
诸葛亮站起身,在黑暗中来回踱步。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飞速运转。
一个落魄的老人。
一方珍贵的古砚。
一个飞扬跋扈的官二代。
一盘故意输掉的棋。
一句点破他身份的、意味深长的话。
这些线索像一根根散乱的麻线,在他脑中盘旋。他必须找到那根能把所有线索都串起来的绳子。
“来人!”他沉声喊道。
门外立刻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影推门而入,躬身侍立。那是校事府的都尉,负责丞相府的情报和护卫工作,是诸葛亮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丞相。”
“点灯。”
烛火亮起,照亮了诸葛亮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去给我查两件事。”诸葛亮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铁钉一样砸在地上。
“第一,今天下午,在磨子桥下棋的那个磨镜老人,叫什么,家住哪里,什么来历,家里还有什么人,祖上三代,都给我查个底朝天。”
“第二,跟他下棋的那个年轻人,一身绸缎,戴金戒指的那个,是谁家的公子,他爹在朝中担任何职,平日里都跟什么人来往。”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喏!”校事都尉领命,没有多问一个字,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一夜,诸葛亮没有睡。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一副棋盘,自己跟自己下。但他心乱如麻,下的棋也颠三倒四,毫无章法。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老人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他到底是谁?他想干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校事都尉回来了。他一脸的疲惫,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兴奋,就像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他递上一卷薄薄的竹简。
“丞相,都查清楚了。”
诸葛亮展开竹简,烛光下,那一行行小字,看得他心惊肉跳。
磨镜老人,名叫陈伯,今年六十有七。他不是成都本地人,原籍是蜀郡临邛。
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什么磨镜匠。
陈家,在临邛曾是望族。陈伯的父亲,是前朝的孝廉,在当地颇有声望。陈伯年轻时也曾读书习武,算得上是文武双全。
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陈锐。
看到“陈锐”这个名字,诸葛亮的手指猛地一紧。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汉中边境。当时蜀汉和曹魏在祁山一带对峙,战事紧张。蜀军中有一位叫陈锐的裨将军,作战勇猛,屡立战功。
但是后来,在一场关键的哨战中,他所带领的部队中了魏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战后,军法处调查,从魏军丢弃的营帐中,搜出了一封陈锐写给魏国主将的“投诚信”。信中,陈锐表示愿意作为内应,向魏军提供蜀军的布防图和粮草路线。
证据确凿。
先帝震怒,下令将陈锐就地斩首,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按照大汉律法,一人通敌,株连三族。但诸葛亮当时考虑到陈锐曾立有战功,而且陈家在蜀中也算有些名望,怕牵连太广,引起地方士族不安,便向先帝求情,只将陈家直系亲属处斩,家产全部抄没。
陈伯,作为陈锐的父亲,本也在处死之列。但行刑前夜,他不知怎么从大牢里逃了出去,从此人间蒸发。
没想到,他竟然化名陈伯,在成都的街头,当了一个磨镜匠。
诸葛亮拿着竹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一个儿子被冤杀(他当时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铁证如山)、家破人亡的父亲。
他不对蜀汉怀恨在心吗?
他不想报仇吗?
诸葛亮继续往下看。
关于那个李公子。
李公子,大名李瑁,是仓曹属李福的独子。
仓曹属,这个官职不大,只有六百石,但位置却极其要紧。蜀汉所有的军粮、马料、军械的入库、出库,都要经过他的手。
尤其是北伐在即,粮草的调度路线、囤积地点,都是最高等级的机密。而李福,对这些机密,了如指掌。
竹简上还写着,这个李福,为人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但又跟谁都不深交。平日里除了公务,就是在家侍弄花草,几乎没什么别的爱好。只有一点,他酷爱收藏古砚,为此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而他的儿子李瑁,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仗着他爹的权势,在成都城里横着走。
看到这里,那根串起所有线索的绳子,终于在诸葛亮脑中出现了。
一个家破人亡、对蜀汉恨之入骨的前朝望族后人。
一个掌握着蜀汉核心军粮机密的六百石官员。
一个贪婪愚蠢、可以被轻易利用的官二代。
一方作为媒介、价值连城的古砚。
陈伯……他不是在赌棋,他是在送东西!
他故意输掉棋局,就是为了把那方“子云砚”,合情合理地送到李瑁的手里,再通过李瑁,送到他那个爱砚如命的爹,仓曹属李福的手里!
那砚台,一定有问题!
“砚台!”诸葛亮猛地站起来,“那方‘子云砚’,现在在哪里?”
校事都尉回答:“回丞相,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李瑁赢了砚台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他父亲李福的府上。砚台,现在就在李福的书房里。”
“砚台上面,有什么记号?”
“我们的人还没机会靠近。但是……”校事都尉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小小的布条,“我们买通了李府的一个下人。据他说,李福拿到砚台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摩挲了半个晚上。今天早上,那个下人进去打扫的时候,发现书桌的废纸篓里,有这么个东西。”
诸葛亮接过布条。
上面,是用磨砚时留下的墨痕,画出的一些奇怪的划痕。
长短不一,错落排列,像某种鬼画符。
诸葛亮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收缩。
这不是鬼画符。
这是一种加密的暗语。是当年刘备还在当豫州牧时,为了传递秘密军情,发明的一种编码方式。只有极少数核心幕僚才知道如何解读。
随着天下三分,各方势力都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系统,这种早期的暗语,早就被废弃不用了。
诸葛亮之所以还认得,是因为这东西,就是他当年亲手改良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墨痕,大脑飞速地转动。长代表“横”,短代表“竖”,错落的位置代表笔画的顺序……
一炷香之后,他破译了。
布条上,只有两个字。
“北伐,粮道。”
诸葛亮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推断,全是真的。
这个陈伯,果然是怀恨在心!他被曹魏的间谍策反了!他利用自己儿子的旧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潜伏在成都,目的,就是为了接触到能够窃取北伐情报的人!
仓曹属李福,就是曹魏潜伏在蜀汉高层的一条大鱼!代号,可能就叫“子云”!
而这盘棋,就是接头和传递情报的方式!
陈伯,是传递情报的“交通员”。
李福,是接收情报的“烛龙”。
他们要窃取的,是关乎几十万大军生死的北伐粮道图!
好一招“正史的框架,野史的血肉”!好一盘“阴谋算计”的棋!
诸葛亮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他今天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去点破那一步“错棋”,这个天大的阴谋,可能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了。
到那时,北伐大军一旦出征,粮道被断,几十万将士,就要活活饿死在异国他乡!
他不敢再想下去。
“来人!”诸葛亮的声音里,带上了冰冷的杀气。
“传我将令,立即调动虎步营,包围仓曹属李福的府邸!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
“另外,派一队精干人手,去磨子桥,把那个叫陈伯的磨镜匠,给我带回来!要活的!”
他必须立刻收网!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就要签发逮捕令。
但就在笔尖即将落到竹简上的那一刻,他的手,停住了。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不对。
还是不对。
如果陈伯和李福都是曹魏的间谍,他们传递情报,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这么引人注目的方式?
在街头下棋,用价值连城的古砚当赌注,还故意输掉……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搞鬼吗?
真正的间谍,传递情报,讲究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们会把纸条藏在鱼肚子里,把密信写在风筝上,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越是普通,越是安全。
这么大张旗鼓,简直就像是在舞台上唱戏。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
陈伯,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又为什么要点破我的身份?
如果他真的是间谍,看到当朝丞相站在自己面前,他应该是惊慌失措,想尽办法掩饰自己才对。
他为什么要说那句“丞相,棋,不是您这么看的”?
这句话,像挑衅,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我,你的看法,是错的。
诸葛亮放下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张更大的网里。
这张网,一层套着一层。他刚刚撕开了一层,以为看到了真相,但现在,他发现,里面可能还有一层。
如果……如果陈伯不是曹魏的间谍呢?
如果,他也是一个棋手,下的,是另一盘棋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看着桌上那张写着“北伐,粮道”的布条,突然觉得无比刺眼。
这会不会……也是一个诱饵?
他必须去见陈伯。
不是审问,而是……请教。
在虎步营包围他家之前,他要亲自去见他一面。
他要问问他,这盘棋,到底该怎么下。
03
诸葛亮没有带一个随从。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成都城西那片最贫穷的坊区。这里的路,是坑坑洼洼的泥地,两旁的房子,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互相靠着才不至于倒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穷人区特有的,潮湿、发酸的味道。
校事府的情报很准。他在一个拐角处,找到了陈伯的家。
那是一间连院子都没有的茅草屋,门板已经裂开了好几条缝。诸葛亮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嘶啦、嘶啦”的、很有规律的摩擦声。
是在磨镜子。
他没有敲门,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点天光。陈伯就坐在窗下,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正在一块磨石上,专心致志地打磨一面铜镜。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一下,又一下,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手里的这面镜子。
屋里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板,一张桌子,就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炉。唯一显得有些不寻常的,是墙角摆着一个旧书架,上面有几卷竹简,擦拭得很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诸葛亮走进去,站到他的身后。
陈伯没有回头,手里的活也没停。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丞相来了。屋里脏,随便坐吧。”
那语气,就像在跟一个隔壁邻居打招呼。
诸葛亮拉过那张唯一的凳子,坐了下来。他看着陈伯的背影,那件青布衣裳上,补丁的颜色深浅不一,看得出来,是缝补了很多次。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诸葛亮问。
“知道。”陈伯的声音很平静,“丞相是聪明人。看了那盘棋,一定会起疑。起了疑,就一定会查。查到了我的底细,就一定会来。”
“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陈伯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他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诸葛亮,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哀。
“怕。但比起怕,我心里有更要紧的事。”他说,“三年前,我儿子陈锐,死在汉中。他们说,他通敌卖国。”
诸葛亮沉默了。
“丞相,您信吗?”陈伯问。
诸葛亮没有回答。从律法和证据上,他必须信。但从情感和直觉上,他当年就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在战场上连命都不要的猛将,怎么会为了荣华富贵去出卖自己的国家?
陈伯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你们不信,但证据摆在那,谁也没办法。可是,丞相,我是他爹,我了解我的儿子。他可以死,但绝不会跪着生。”
“从大牢里逃出来之后,我没有跑。我就躲在成都。因为我知道,害死我儿子的人,一定就在这成都城里,而且,是个官。”
诸葛亮心里一动:“何以见得?”
“那封所谓的‘投诚信’,是伪造的。上面的字迹,模仿得很像,但有几个字的笔锋,是我儿子绝不会那么写的。而且,信里提到的几个我军布防的细节,我儿子那个级别的裨将军,根本不可能知道。能知道这些,还能模仿笔迹嫁祸于他的人,地位一定比他高,而且,就在军中枢系统里。”
陈伯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诸葛亮的心上。
“我花了三年时间。”陈伯继续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白天磨镜子,晚上就去那些官老爷们爱去的酒楼、茶馆外头听墙角。我听他们谈论时局,谈论边关,谈论朝中的人事变动。我要从他们的谈话里,找出那个鬼。”
“终于,我找到了。就是那个仓曹属,李福。”
“你怎么确定是他?”诸葛亮忍不住问。
“一年前,北伐大军的粮草调度出了一个小纰漏,一批军粮晚到了三天。事情不大,您亲自下令,罚了几个押运官的俸禄就过去了。但那天晚上,我听见李福在跟他的一个心腹喝酒时,得意地说了一句:‘这次只是给他们提个醒,下一次,就让他们全军断炊’。”
诸葛亮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成了拳。这件事,他记得。当时只当是普通的调度失误,没想到,背后竟然是曹魏间谍的一次示威!
“从那天起,我就盯死了他。”陈伯说,“我摸清了他所有的喜好。他这人,比狐狸还狡猾,不贪财,不好色,唯一的命门,就是喜欢古砚。而他那个儿子李瑁,是个十足的草包,又贪又蠢。”
“于是,我就想到了这个办法。”陈-伯指了指门外,“我拿出我家里唯一剩下的这件传家宝,那方‘子云砚’,在磨子桥设下棋局。我算准了,李瑁那个蠢货看到这么好的东西,一定会动心。我也算准了,以他的臭棋篓子水平,根本赢不了我。”
“所以,你故意输给他。”诸葛亮接口道。
“对。”陈伯点点头,“我必须输,而且要输得‘合情合理’。我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老糊涂了,下了一步昏招。只有这样,这方砚台才能顺理成章地,送到李福的手里。如果是我直接送上门,他那种人,是绝不会收的。”
诸葛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现在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父亲,用自己最后的家当和尊严,为儿子设下的复仇之局。
“那砚台上的划痕,是你刻的?”
“是。”
“上面的暗语,‘北伐,粮道’,也是你写的?”
“是。”
“你把这么重要的情报,交给他?”诸葛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他可以理解一个父亲的复仇,但不能接受他拿国家大事作为代价。
陈伯看着诸葛亮,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一种看穿一切的智慧。
“丞相,您还是没看懂这盘棋。”
他慢悠悠地说:“如果我只是想杀李福,给他扣一顶通敌的帽子,我有很多办法。我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因为我的目的,从来不只是杀一个李福。我要的,是顺着他这条线,把他背后的曹魏间谍网,连根拔起!我要用我儿子的这条命,换一场大胜仗!我要让那些害死他的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起来,那佝偻的背,仿佛在这一刻,都挺直了许多。
诸葛亮被这股气势震住了。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一头蛰伏已久的雄狮。
“你……”
“丞相,您想一想。”陈伯打断了他,“李福这种潜伏多年的老间谍,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谨慎。”诸葛亮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是谨慎,是多疑!”陈伯一字一顿地说,“我费了这么大劲,把一个刻着‘北伐,粮道’这么直白情报的砚台送到他手上,您觉得,他会信吗?”
诸葛亮如遭雷击。
他瞬间明白了。
是啊!李福那种老狐狸,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家破人亡的仇人,会冒着天大的风险,给他送来一份如此重要的情报?
这不合情理!
他一定会怀疑,这是一个圈套!
“他不会信……”诸葛亮喃喃自语。
“他不但不会信,他还会觉得,这方砚台,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陈伯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会认为,砚台上的划痕,是假的,是故意让他看的。而真正的情报,一定藏在更隐秘的地方。”
“一个多疑的人,是不会相信白送上门的东西的。他只相信他自己‘找到’的东西。”
诸葛亮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好像已经猜到了陈伯的下一步棋。
“所以……”
来源:利玉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