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颜色 // 刘 平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26 23:29 1

摘要:曾经看到过陕北的窑洞。苍苍莽莽的高原,一道道黄土梁,一个个黄土峁下面,这儿散落着一个窑洞,那儿散落着一个窑洞,它们三五成群,或成十成百,组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聚落。如果没有细看,还真以为是一片寂寞的荒原。

(华安融媒体中心供图)

大地的颜色

刘 平

曾经看到过陕北的窑洞。苍苍莽莽的高原,一道道黄土梁,一个个黄土峁下面,这儿散落着一个窑洞,那儿散落着一个窑洞,它们三五成群,或成十成百,组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聚落。如果没有细看,还真以为是一片寂寞的荒原。

这些民居着实令人惊奇,把整个家开凿于黄土里,然后再安上一道门,砌上一扇窗,家庭的温馨瞬息在大地生根。夜里裹着高原入睡,高原上,秦人的高粱在节节升起,汉人的谷子越弯越低。在那时,我以为,最贴近大地的民居,莫过于窑洞。

在南方,为人所熟知的民居,有西递、宏村的古村落,那高高的马头墙,仿佛一直向上,向上,它们的视线里只有蓝天和白云,它们矜持确实又超凡脱俗。有广东开平的碉楼,那些长长的炮筒状的楼体,一律把城堡建在云端,他们的根在东方,目光却朝向西方。还有湘西吊脚楼、云南竹楼和广西干栏式木楼,像一个个踩高跷的戏子,支着一条条细长的腿,倚靠在崖壁下,或驻足在丛林里,远离炎热,远离潮湿,当然也远离了生养他们的大地。

这是一种巨大的反差。在北方,几块泥坯就可以搭起一间房屋,人和老鼠住在泥屋里,屋前长草,屋顶也长草;在南方,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原因,人们却一直有意无意疏远着大地。

前不久的一次华安之旅,站在玉石和茶叶的家乡,蓦然回首,我才发现,在遥远的闽西南,竟也存在着和窑洞一样,可以听见大地心跳的建筑。

这种建筑,就是福建土楼。

说实话,刚踏入大地土楼群的地界,并没有使人产生特别的感觉。要说有,那就是离大地土楼群越近,房子反而越平常了。刚过仙都镇的时候,镇上还人声喧哗,建筑还五颜六色,临近大地村的时候,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满眼黄墙黑瓦,门前也多是原始的农村用具,那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倒真让人惊异。

在大地土楼群的入口,我看到了一个木头建造的岗亭和一个被设计成土楼模型的果皮箱,在朝果皮箱里扔香蕉皮的时候我都有点犹豫——就这样把一个香蕉皮扔进世界遗产里?

还没看到大地土楼群,土楼们已经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要把我们神化,神圣的另一面就是平凡。

这一点和成都平原的都江堰颇为相似。先秦李冰设计建造都江堰,不可谓不伟大,但在都江堰,在江中测量水位的三尊“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

进入大地土楼群地界,遍布原野的是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茶园,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挤占着你的视野。远处山上是疏朗的人工林。可惜山上少了几只羊,否则就是一幅标准的田园牧歌图。

过这一片茶园后是竹林、小桥和流水,画面更显得诗情画意。过这一道小桥、流水,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才开始完整显现,一个独特的家——一座圆形的庞然大物——二宜楼浩然出现在眼前。说它“庞”、“大”是相对而言,如果是城池,只能说它“小”,但它是“家”,这就大得令人瞠目结舌——这是一个直径73.4米、占地9300平方米、通高16米(4层)的“家”。

这就是初次看到二宜楼,每一个人都会感受到的震撼。实际上,从“家”的角度来说,把一座民居建到能够聚居上百甚至数百人,二宜楼们的规模在世界上无与伦比。

有时候,一些事物表面使人产生的震撼并不能持久,它们只是如电光石火轰然而过却不能使人回味,而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因素却经常能使人反复咀嚼,而且如细雨滋润万物越咀嚼越回味无穷。在二宜楼的庞大产生的巨大震撼之后,一种看似不起眼的因素逐渐占据了我的大脑,而且怎么也驱不走。这是二宜楼的色彩。和刚抵大地土楼群地界时所看到的建筑相似,二宜楼的外观同样只有两色,黄墙黑瓦,而且上下截然分开,黑瓦覆盖黄墙,黄墙顶着黑瓦,没有什么特别的搭配,没有什么奇妙的造型。这是二宜楼最低调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特点。就这两种颜色也能画成“国之瑰宝”、“土楼之王”的二宜楼?如果古代的闽南人是一位画家,这应当是世界上最大胆的画作。它的色彩太单调,它的组合太古拙,单调到让人觉得它太平凡,古拙到让人觉得它太怪异。

这实在让人困惑,是不是这怪异,反而使它成为二宜楼的最大的特点?我们看惯了鲜艳的色调、繁复的色彩,在面对比比皆是的鲜艳、繁复之后,我们审美疲劳了,于是至浓反而不如至淡,至繁反而不如至简。就像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简到极处,也美到极处。又像吴冠中的墨彩,廖廖数笔即成最简约的江南。

这样简单的色彩在远古的彩陶也可以看到。

和土楼相比,半坡遗址的人面鱼纹彩陶盆已经太繁,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嘴旁分置两个变形鱼纹,两耳旁再配上相对的两条小鱼,这样的图案,已经远比数千年后的土楼的外观繁复。就是它的色彩,细泥红陶质地,再配以黑彩的人面鱼纹图案,也比福建土楼的黄墙黑瓦鲜艳。

不过这样朴素而华美的彩陶,可能是当时最华丽的工艺。

稍后于半坡氏族人面鱼纹盆的马家窑蛙纹彩陶,更像土楼的性格。沉着朴素的灰黄底色,黑中带灰的原始蛙纹,干净利落又毫不拖泥带水,一样的朴素到极处,古拙到极处,简到极处,奇怪地却美到极处。这是画在古陶上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深山土楼。

不事浮华却至美,这是这个民族的灵魂。我们有雍容华贵的牡丹、金碧辉煌的宫殿,不过它们总让人悬着一颗心去玩赏,只有看着这些彩陶,心里才让人觉得踏实。

据考证,福建土楼历史上系南迁的汉人所建。西晋永嘉年间,北方战乱频仍,天灾肆虐,于是汉人大举南迁,从那之后至明清汉人南迁入闽共有五次。其中从江西赣州辗转进入闽西的一支,成为现在的客家人;从江西进入闽南的一支,与当地居民互相融合,就形成后来的闽南人。这些汉人风尘仆仆从中原到闽西南来寻找他们的“世外桃源”,同时也从中原带来了先进的夯土技术。而后来也就是这些“客人”,在从漳州到永定的广阔土地上,建造了数以千计的土楼。

这样我前面所写就不是凭空乱扯了。晋人南迁,唐人入闽,组成了中原文明向闽西南的几次急行军。再往前追溯,从人面鱼纹盆、蛙纹彩陶到土楼,也可以说是汉文明向东南方向的一次蛙跳,或者是数次蛙跳。

土楼的身世曾经扑朔迷离。

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土楼还“养在深闺人未识”,外界对土楼还一无所知。说起来有趣,最早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竟然是美国中情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正是剑拔弩张的冷战时期,美国间谍卫星从太空发现闽西南矗立着1500多座圆形的人造物体。这是两类圆形人造物体时隔数百年的一次对视,古老的土楼以好奇的目光看着天上的这一人造物体,而间谍卫星这一人类新研制出来的高科技产品却老眼昏花地把闽西南的这些土楼当成核弹发射井。虽然经过20年的研究,用卫星拍下无数太空俯视图,却仍然无法破解这些“核弹发射井”的“机密”。1985年,美国中情局终于派出一对夫妇伪装成游客,到福建永定调查,才发现这些“核弹发射井”是一种奇怪的民居,而根本不是所谓的“核设施”。这一结局曾让当时的里根总统啼笑皆非,身为总统的前演员里根根本想不到在国际关系中也会上演如此出人意料的肥皂剧。

间谍卫星主演的这一部喜剧无形中为土楼在世界范围做了一次特火的广告。套用一句闽南俗语:“一下雷天下响。”一时专家、学者和游客纷纷踏上闽西南的土地,他们一条山坳一条山坳地寻找,在一座又一座土楼内外拍照,他们发现这里除了有圆楼,还有方楼、椭圆楼、五凤楼、五角楼、八卦楼、半月楼、雨伞楼、交椅楼、风车楼、围裙楼、纱帽楼……圆楼除了外圈,里面还有中圈、内圈甚至第四、第五圈,种类之多,结构之奇,实在令人目不暇接,目瞪口呆。

这一出肥皂剧后来又有人考证说是假的,我们现在暂且不去鉴别其中的真伪,就像每一个神奇的地方,肯定都流传着美丽的传说,我们姑且也把它看作是笼罩在土楼身上的传说。重要的是它完成了使命,使福建土楼广为人知。

在这众多的土楼当中,圆楼通常体积最大,内部设计最精巧,其蘑菇状的外形也最独特,因而围绕着它们的迷雾也最浓厚。

谁是圆楼的最早建造者?

最初,人们以为土楼是客家人所特有的,客家人理所当然是这些圆楼的最早建造者。但不久,人们就发现漳州也有圆楼,而且分布范围更广(圆楼广泛分布于华安、南靖、平和、漳浦、云霄、诏安等地,几乎包括漳州所有的县域),大多也都有明确的纪年,这些纪年比永定圆楼还早。于是,人们又怀疑这些圆楼是闽南人最先建造的。以华安为例,华安至今还保存着明“万历三楼”:齐云楼、升平楼和日新楼。其中齐云楼的确切纪年是明万历十八年(即公历1590年),这是圆楼纪年的最早的年份,而永定圆楼大多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样,一个以讹传讹的观点终于得到纠正,这些圆楼的最早的主人是闽南人。

迷雾终于被吹开一角,但人们看到的仍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圆楼。夯土技术传自中原,汉人南迁也不只漳州,为何唯独漳州最先建起了圆楼?最早告诉我们答案的是福建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黄汉民老先生。黄老是土楼的忠实粉丝,一生为土楼神魂颠倒,并多有著述,如《福建土楼》、《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等。1993年3月,当他听说在南靖县郊区发现一些圆形山寨时,就立刻赶到了那里。据当地老人讲,这些山寨是古代的陈元光将军留下的。唐朝初期,陈元光带子弟兵入闽,抵达今天的漳州。为了对付山匪的侵扰和土著的袭击,他和他的子弟兵以一些圆形山丘为中心,围绕山丘夯土筑墙,建成了闽南最早的一批圆寨。这些圆寨即是圆楼的雏形。

江流有声,山石无语,时间一晃千年,陈元光、郭子仪已经幽远得不过是一个历史的符号。明洪武四年(即公元1371年),在华安县上坪村的一个山丘上,聚集着一批闽南人,他们是郭子仪的后裔。他们在中原也不堪其扰,寻找着一个个“武陵人”所留下的标记,也到闽西南来寻找他们的“桃花源”,所幸他们不像那个迷路的太守,他们找到了,于是在上坪村居住了下来。现在他们聚集在那个山丘上,就准备在那里建一座土楼,为了对抗山匪,更为了对抗来自海上的倭寇,不管是东洋倭寇还是土产倭寇。为了加强防御性,他们已不满足于只夯筑一层土墙,而是往上筑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在土墙内侧添上一圈圈房屋,第一层建好建第二层,第二层建好建第三层……明嘉靖年间的黄文豪就在他的《咏土楼》里记述了“倚山为城,斩木为兵”、“接空楼阁兮跨层层”的修建土楼的景象。他们年年修建,代代修建,到土楼全部建成,前后竟跨越了两百多年。这就是齐云楼,而它的主人就是后郭子仪们。这座齐云楼,是大唐帝国最后的一抹余晖,没想到却这么亮丽。在这一抹余晖的照耀下,闽西南山坳就似一条条百花盛开的宽谷,一座座圆楼竞相开放,争奇斗艳。

说到底,陈元光们一千年前在一个山丘无意筑起的圆寨,竟是土楼千年之前的曙光,也是土楼最初的颜色。

把土楼置于元曲的意蕴当中会显得有些怪异,因为它太大。而元曲的景物则无疑是小巧的。“小桥流水人家”,小的桥,小的流水,小的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瘦瘦的古道,瘦瘦的西风,瘦瘦的马。而作为这幅画的灵魂,不一定位于画面正中,但肯定位于最显眼的位置的,则肯定还有一个瘦瘦的我。这就显得有些不协调,起码在块头上,庞大的土楼和这些瘦瘦小小的景物不是很般配。但要看土楼最好把它置于广阔的画面空间,环绕着土楼的不只有小桥、流水、修竹,还有层层叠叠的梯田、描绘着这样那样抛物线的山丘,它们也都在勾画着一道又一道圆弧,这画面就不一样。闽西南的丘陵够小,梯田也够小,你可以想像出那种画面:小巧的山丘,小巧的梯田,山丘脚下,梯田之间,坐落着那么几座土楼,这土楼也就是小巧的。读元曲须“尽精微”,读土楼,除了“尽精微”,还必须“致广大”。这是图幅更大的元曲的意蕴。以南靖田螺坑“四菜一汤”土楼群为例:土楼之外是梯田,层层土墙与层层梯田层层接纳,层层呼应,就给人一种十分奇异的美感;梯田之外是群山,土楼的环环相因的气势又和浑圆的山峦相呼应,构成一组又一组圆的和谐的世界。

这些山峦、梯田是土楼的另一种颜色。

这种颜色有时还渲染了传说。

相传清嘉庆年间,一个叫百三郎的年轻人跟随父亲贵希公来到一个现在叫做田螺坑的小山村,无意中在山坑里拯救了一只修炼千年的田螺,田螺为了报答百三郎,就把这个山村的两块宝地(一块蟹形地,一块旗形地)指点给百三郎,最后并化身为人以身相许。两个人在那块蟹形地上建起了一座和昌楼,在那块旗形地上建起了一座祠堂,然后在土楼里相亲相爱,繁衍后代。于是百三郎为了让儿孙们能够永远怀念田螺姑娘,就用他们爱情的见证——田螺来把这个小山村命名为田螺坑。

这就是田螺坑村这个美丽村名的由来。这个故事的详细过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远比这里的平铺直叙曲折和感人。如讲到百三郎看管的母鸭下蛋时,出现一鸭下双蛋,这是传说的第一个悬念。讲到田螺姑娘向百三郎指点完毕后又说她忽然“消失不见”,只留给百三郎一个很大很大的田螺壳,这是传说的第二个悬念。讲到贵希公误解了田螺姑娘,带着百三郎远走他乡,这又是传说的第三个悬念。以至于百三郎带病出走,最后又从异地疲惫地归来,当他重新回到原先搭起草屋的蟹形地时,他看到了已经在那里痴痴等候他数年的田螺姑娘。这一幕使人热泪盈眶。他们的爱情长跑一波三折。自然或人为的偶然的而又是必然的力量总是在他们要相会的时候又阴差阳错地使他们咫尺天涯,而在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并且绝望的时候又使他们惊喜无比地重逢。这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种宿命。幸好造物主不是冷血动物,到最后连他也觉得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天下苍生都会怀疑这个世界的意义,于是又用团聚作为偿还,用一座土楼作为偿还,用一个传说作为偿还。

这个传说本身就和田螺坑土楼群一样美丽。更重要的是,这个传说有根,它的根就长在那块蟹形地和那块旗形地上,从这两块地上长出鸭子,长出田螺,最终使这个传说长得枝繁叶茂。这是中国数千年的风水理论的精髓。大地是最实实在在的,而有根的传说也显得格外真实。这也许是闽西南有别于其它地域的一种文化,或者是这种文化有别于其它地域的一种颜色。

土楼通常高3~5层,每层高3~4米(也有超过4米的,如和贵楼5层共21.5米,是土楼楼高之最),但无论建得多高,它们也始终没有离开它们所倚靠的大地。土楼多高,土墙就筑多高。这些土墙通常厚1—2米(也有超过2米的,如二宜楼,外墙厚2.53米,是土楼墙厚之最)。这么厚的土墙,经常使人忘了它是墙,而是竖立起来的大地。土楼的夯土墙可以说是大地向天空的延伸,它们把房屋遮蔽起来,包围起来,人住土屋里,冬暖夏凉,于是怀疑这座土楼就是一座缩微的黄土高原,这些房屋就是开凿在空中的窑洞。

土楼的厚土墙除了保持适宜的温度,还保持适宜的湿度。闽西南冬季干燥,夏季潮湿,而且天气骤晴骤雨,干湿变化大。当空气过于潮湿时,土墙就吸收多余的水分;当空气过于干燥时,它又能自然释放水分。这种干湿的调节也就是对健康的调节。于是报上便经常看到,哪一个人在土楼里住了多少年,百病不生,而一离开土楼仅半年,便百病缠身。

这道理也和窑洞相似。人一旦离开土楼,就远离了大地,而一回到土楼,就又和大地同呼吸。

这道理有另外两种“古董”可以证明,那就是古老的茶和中药。任由人类制造出什么新材料、新器具,茶就是瓷器泡的好喝,中药也是陶罐煎的才好,因为陶瓷取之于大地。

土楼的另一构件是木头。木头被用来铺设楼板,充作隔墙,此外,门、窗、楼梯、栏杆、柱、梁、檐以及各种精美的雕刻,也都是木头的。它们和土墙组成分工明确的有机体,如果说土墙是土楼的形体,这些木构件则是土楼的四肢和器官,因此一座座土楼就都有了相貌、性格、品质甚至脾气。这一座土楼是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那一座土楼是一个临溪沅衣的小家碧玉;这一座土楼是一位广交豪杰的粗豪汉子,那一座土楼是一个十年寒窗的儒雅书生;这一座土楼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商场巨贾,那一座土楼是一个辛勤劳作的深山茶农。他们都各有各的人生履历,各有各的春风和秋雨,各有各的旭日和斜阳。

之所以采用“土”“木”作为土楼的建筑材料,这和闽南人以及客家人(两者都是汉人)的民族信仰有关。汉民族都遵循阴阳五行,阴阳五行所代表的五种材料,“水”、“火”无情,是居家大忌,“金”是利器,不吉,只有“木”与“土”性情最温和,被闽南人和客家人认为最适合用来建造房屋,所以土楼的基本建筑材料,即为“土”和“木”。

这样的建筑理念和西方截然不同。西方中世纪的主流建筑,是为神灵建造的,讲究持久和富丽,所以以“石”为建筑材料;而土楼是为今世的人建造的,追求和睦与温馨,因此以“土木”为建筑材料。

再追本溯源,西方自古以来就对石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古希腊神话中遭遇洪水灭顶之灾的人类,就是通过石头再造出来的,石头是西方造人的物质。而古代中国女娲造人呢?捏的是泥人。

正因为有一个“人”在里面,所以土楼建筑处处以人为本,处处讲究顺应环境,顺乎自然。一座土楼塌了,重新消融于大地,没有废钢材,没有废玻璃,木头还是木头,土还是土。

因此黄汉民老先生说:“土楼是原始的生态型的绿色建筑。”

当现代人从各种先进建筑材料里走出来,开始寻找“生态”和“绿色”时,却发现“生态”和“绿色”早就存在于闽西南的山坳里。

说了这么多,忽然发现这土楼和人又是多么相似。当一座圆形土楼,黄墙黑瓦矗立在你前面,你不经意地抬起头,你会恍然以为,眼前的建筑黄肤黑发,又哪是土楼,分明就是一个中国人。

二宜楼扣除公共厅堂、楼道,共有12个单元,每个单元大小相等,结构相同。其实平等均等乃是圆的重要属性,以圆来把土楼广阔而有限的空间进行平分均分,最有利于体现家族内部的平等。正所谓“一统世界无贵贱,平分空间无大小”,二宜楼的“等贵贱”非常有利于家族内部团结,抵抗当时倡撅一时的山匪、倭寇的进犯。二宜楼的“二宜”即有“宜兄宜弟”、“宜子宜孙”之意。其实,除了此“二宜”,说“宜姑宜嫂”、“宜妯宜娌”、“宜婆宜媳”又何尝不贴切呢?只是封建社会是个男权社会,这么理解怕要引来大男人们的抗议,姑且把它当作新时代、新社会的“二宜”吧。

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似乎凡是从正统、专制的地方出走的人群,都格外珍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可能他们当初就是被歧视的,他们早就从弱势群体的角度体验过什么叫做不平等,甚至吐到他们脸上的霸道的唾沫星子还没有干,于是恪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格言警句。他们曾经被歧视,那么就不能再互相歧视;他们曾经受压迫,那么就不能再互相压迫;他们曾经被吐过唾沫星子,那就不能把唾沫星子揩下来,再抹到别人脸上。他们已经厌倦了外面世界的恃强凌弱、弱肉强食,开始向往“无贵贱”、“无大小”的美好境界,于是他们就以杵为笔,以土为墨,在闽西南山区画下这么些大大小小的圆,每个人都是这圆上的均等的扇面,没有独占的圆心,没有卑微的角落。

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缩微的和谐社会。

这种和谐,是土楼的本色。

有趣的是,在南迁汉人开始在闽西南山坳构建一个个和谐、平等的圆的同时,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公元1620年9月,一艘满载乘客的帆船开始驶离英国的普利茅斯港,船上102名乘客中一半是清教徒,一半是破产的农民、工匠和渔民。他们就和这些南迁汉人厌倦中原的纷争一样,也厌倦了英伦三岛上的纷争,同时也是为了躲避英国国教的迫害,他们的目的地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新大陆”。

这一艘帆船太小,满载102人加大包小包的货物也只有27米长。这一艘帆船太平常,它的动力还只是帆,瓦特一个世纪之后才降生人世。更没有纽约,世界上第一艘轮船一个半世纪之后才开始在纽约和奥尔巴尼之间往返。但它总算有一个美丽浪漫的名字,它的名字叫“五月花”。

这艘“五月花”号满载102人对自由和平等的向往,在一个叫科德角的地方靠了岸。按照传统,他们先登上了一块后来被称作“普利茅斯石”的礁石。这块礁石就是新英格兰第一个永久性殖民地——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基石,这个殖民地后来扩展为十三个殖民地,这十三个殖民地后来建立起一个自由、民主、平等的国度,它的名字叫美国。

这也是一种和谐,尽管它带着西洋画的色彩,不妨把这种和谐叫做美国版的和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凑巧,如果这些南迁的汉人和这些西迁的新英格兰人知道了他们相隔万里的壮举,是不是彼此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些南迁汉人在故土虽然大多是世家大族,但当时北方政权交替频繁上演,一朝君主一朝臣,这个世家大族已经只是数字。时代舞台的聚光灯已经不再照在自己身上,自己甚至连大众演员都不是,他们就感到某种失落。再加上当地战乱频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不愿当那条鱼。又也许那时正是一个悲凉的秋天,一群大雁刚好从头上飞过,他们想不愿当鱼那就当大雁吧,于是就随了大雁的踪迹,一路逢山翻山遇河过河竟到了闽西南的山区。

这些南迁汉人的行动后来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衣冠南渡”。听起来依然衣冠鲜丽,可是在这华丽的衣冠下面,有谁知道其背后的艰辛?如果在当地依然是上层建筑,不是失意贵族,这些南迁汉人又何苦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也许还有士兵,但南下而且进入闽西南的军队能有几支?记得的就陈元光那么一支。有陈元光就有将军,但将军也就陈元光们那么几个。至于郭子仪的后裔,那也是后裔,早已不是什么将军。

所以这些南迁汉人就有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底层色彩浓厚。他们已经忘记了北国的舞榭歌台,开始沉迷于南国的山水田园。他们已经不再仰望北方灿烂的星空,转而开始在南国面朝大地,然后就地取土,在闽西南山坳修建起这么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土楼。只不过他们的底蕴仍在,中原文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文化积淀,这一层积淀是这么厚实,当它体现在土楼身上,就使人对一座座土楼流连忘返,陶醉不已。

这一层底层色彩,是土楼的底色。

这一层“底色”偶一厚积薄发,竟亮丽无比。

二宜楼有一壁画联云:

渔翁夜钓江心月;农父春耕谷口云。

钓月耕云,其气魄之宏大,意境之华美,让人怀疑是后李白时代的后浪漫主义诗作。

另有一联是:

清风明月无穷趣;流水高山不尽吟。

高山流水,清风明月,让人怀疑就是复活的伯牙和子期。

再有曾经听到过这么一首客家山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像极了《上邪》。这是闽西南的“诗三百”、“汉乐府”。

感谢有这些闽西南的山坳,感谢有这些山坳里的土楼,不是代表天子威仪,而是代表大地苍生,使他们即使面对着上层建筑的骄傲的目光,也可以高昂着头。

作者简介

刘平,祖籍北坂,漳浦县石榴镇栖云山人,自号“栖云山人”。喜欢散文、小说、诗歌、绘画、书法、音乐,杂而不精,深悔之。然兴之所至,无法自律,遂率性而为,随之任之。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场随机的游戏。马斯克说:上帝设计这些游戏,上帝一定很无聊。我很庆幸:我跟上帝相比,我有一堆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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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好山好水好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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