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义孚:人文地理学者应像洪堡那样孜孜不倦地寻求自然的真谛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26 15:04 1

摘要:侯仁之先生为《宇宙》(第一卷)中译本所写的导读,对亚历山大·洪堡的生平与贡献已给予简略却精彩的介绍,对于19世纪的博物学者以及公众来说,洪堡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正如歌德指出的那样,洪堡自身就是“一座学府”:他的知识范围如此之广,完全不愧为“文艺复兴式”的

《宇宙(第二卷)》

作者:[德]亚历山大·洪堡

译者:高虹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5年9月

洪堡的思想跟达尔文的理论不谋而合

侯仁之先生为《宇宙》(第一卷)中译本所写的导读,对亚历山大·洪堡的生平与贡献已给予简略却精彩的介绍,对于19世纪的博物学者以及公众来说,洪堡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正如歌德指出的那样,洪堡自身就是“一座学府”:他的知识范围如此之广,完全不愧为“文艺复兴式”的学者(即博学怪才)。如果我们觉得眼下的“饭圈文化”有点儿走火入魔的话,那么请看伦敦地质学会的创始人之一、著名地质学家默奇森爵士回忆洪堡时所记述的一则趣闻吧!

洪堡晚年在给默奇森的信中曾提及,他深为一大帮虔诚(并接近于疯狂)的年轻女粉丝们所困扰,她们在写给他的“粉丝信”中竟然恳求:“在您去世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得到帮您合上眼睛的荣幸!”在这种近乎怪异的狂热表象之下,凸显了当时博物学的热度以及洪堡“如日中天”的巨大声望。无怪乎,至少在欧美科学史上,19世纪被冠以“博物学的黄金时代”的形容,而洪堡无疑是那个时代最为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现在有多么崇拜达尔文,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就有多么崇拜洪堡——而达尔文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在他于剑桥大学读书的最后一年,达尔文就迷上了洪堡的著作,尤其为洪堡笔下的美洲自然景观与美丽风光所吸引,并曾计划组织同学一起去自费考察。但直到1831年底,他才得以随英国皇家“小猎犬号”战舰开始了为期5年的环球科考,终于如愿以偿。在能够随舰携带的、极为有限的行囊中,达尔文还带着洪堡的一些著作抽暇阅读,以便追随洪堡的足迹亲临其境。后来,当他的《小猎犬号环球航行记》大获成功之后,他收到了洪堡的一封亲笔信,称赞其为“一本激动人心、令人称羡的书——你的前程无量!”对于他偶像的这一盛赞,一向谦逊甚至于略显矜持的达尔文,这一次竟一反常态,喜出望外,兴奋不已。

像很多普通人一样,达尔文心中也有自己的“追星梦”,他梦想有朝一日能够见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洪堡,并能向他当面请教乃至于借机交换一些自己的想法。这一机遇终于等来了!1842年初,洪堡在随德皇威廉四世访英期间,在繁忙的外事活动中,推辞了不少邀约,却抽暇安排了与他的粉丝达尔文见面。安排这次见面的正是伦敦科学界的名人,洪堡的好友——地质学家默奇森。

这次见面颇具戏剧色彩,当时达尔文还只有33岁,洪堡却刚好长他40岁,是一位73岁的老者。前者才初露头角,而后者早已是功成名就、享誉全球的科学巨匠了。因而,在见面之前,达尔文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他早早地就从家里出发,充满期待地前往默奇森的住所,等待被引荐给他的偶像。一路上,他脑子里还像过电影一样,把想当面求教的问题又过了一遍。因为此时达尔文正在构思那本有关物种起源的大书(即后来的《物种起源》),并正在搜集植物分布方面的证据,而洪堡正是植物地理学的开山鼻祖!达尔文有很多有关植物地理分布的问题需要当面向这位大师请教。

电影《造物弄人》(2009)剧照。

达尔文迈入默奇森家门时,便见一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老者在客厅里缓慢但优雅地漫步,口中还在滔滔不绝地频发高论,大家都像信众聆听布道一样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其间,若是有一位听众提出哪怕是简短的问题或评论,都会引来他一番又一番的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的长篇大论。

达尔文被主人默奇森介绍给洪堡之后,老者对这位年轻人不吝慷慨赞许之词,令达尔文既面带羞涩又心生窃喜。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达尔文慢慢地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他的置喙之地,自然也根本没有机会向老者提问了……然而,他心中虽有所失,但毕竟能有机会一睹大师的风采,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他从洪堡的演讲中捕捉到了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西伯利亚一条河流的两岸植被类型“截然不同”——一边带有强烈的亚洲物种色彩,而另一边则多为欧洲的物种类型!这不正是他在苦苦寻找的证据吗?他赶快在笔记本上匆匆地记录了下来。

3年以后,恰好达尔文的好友及其理论支持者、植物学家胡克要去巴黎访问,彼时洪堡恰好也在巴黎。达尔文便郑重委托胡克代他向洪堡请教西伯利亚那条河流两岸植被类型迥异的问题。胡克回来后向达尔文转述了洪堡给予他这一问题的答复;胡克还说,虽然距离那次在西伯利亚的考察业已过去十多年之久,洪堡对此宛如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记忆犹新;同时胡克也向达尔文描述了他亲眼所见的洪堡的滔滔不绝与高谈阔论。说到这里,两人不禁都对这位76岁老人超群的记忆力与敏捷的思维,羡慕至极、感叹不已……而洪堡的思想恰好跟达尔文的理论不谋而合,更给了达尔文极大的鼓舞和信心。

对内在精神世界方面的“务虚”

洪堡的滔滔不绝与高谈阔论,在《宇宙》一书中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呈现与发挥。如果说《宇宙》的第一卷主要是他的野外考察纪实的话,那么第二卷则主要是他对内在精神世界方面的“务虚”。正如洪堡在该卷上篇的绪言里开宗明义地指出的那样:

现在,让我们从客观的外在世界中抽身出来,进而潜身进入情绪和感受的世界。我们在这本著作的第一卷中,以自然画卷的形式,密集描述了通过观察自然得到的主要结论。这些结论不是来自想象,而是都属于客观的科学描述的范畴。而那些通过感官感受到的自然画面又是如何影响到人类的情感和充满诗意的想象力的呢?——这是我们现在要观照的主题。

换言之,洪堡在第二卷中要聚焦于外在的自然界给人类内心世界所带来的触动:在人类情感上投下的印象、对人心产生的震慑,以及由此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本卷的上篇里,作者首先讨论了“可以激发人们研究自然”的三种方式:自然文学——“对自然情境进行美学性的叙述,对动植物世界予以生动的描绘”;风景画的创作——“展现大地上的风物与生命”,尤其是“表现植物的样貌”“当对自然景致的精深领悟和内心的精神感受融为一体时,画家才能创作出风格宏伟壮阔的风景画”;推广异域植物——“真实树木对于情绪及想象力的震撼还是强过最完美的绘画。真实事物带给人的感受就是如此强烈,外部世界始终作用于人类的内心世界、精神活动和感受方式。”

洪堡在书中讲述的当然是古典自然文学——从古希腊、波斯诗人们咏叹自然风景的诗歌,到荷马史诗、骑士诗人与游吟诗人的诗作,他都能信手拈来、谈论自如,其阅读涉猎之广泛、博闻强记之功力,皆跃然纸上,让人读来唇齿生香、爱不释手;而洪堡一泻千里、滔滔不绝的写作风格,也让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19世纪下半叶及至20世纪以来,受洪堡的深刻影响,以梭罗的《瓦尔登湖》为代表的美国自然文学的兴起和发展,完全继承了洪堡在《宇宙》中所倡导的传统,彰显了外部世界对内心世界修行的影响,于今蔚然成为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

洪堡在本卷中侃侃而谈美术与园艺、农业与政治以及人类的自然情怀时还指出:“风景画或多或少都是歌咏自然的诗意表达,风景画的伟大恰恰要归功于这种创造性的精神力量。精神力量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并不被画面上所呈现的土地牢牢牵绊,而是超然于其上,意蕴无穷,就像是被赋予了想象力的人类。”字里行间,充分显示出他对视觉艺术的深刻感悟,远非一般科学家或博物学家所能望其项背的。

无论是天文学还是地理学研究,洪堡都深信第一手观察的重要性,正所谓亲眼所见方能“愉悦感官、启迪心灵”。他关于推广异域植物栽培的论述,无疑推动了世界上的植物园与园林建设。同时,作为著名的探险家,他深知了解异域自然风貌的重要性以及个中所要经历的艰辛旅程。因此,他指出,尽管单个生物在演化时具有一定的随意性,但是自然整体的秩序具有一种原始的力量——请记住,在洪堡时代,科学家们大多是相信自然秩序的。他还认为,这种自然秩序决定了每一地区都具有独特的自然形态。

纪录片《宇宙》(2021)剧照。

在洪堡看来,通过推广异域植物的栽培,人们在渴望远方而感到内心隐隐作痛的时候,便可以走出门去观看人工培育的异域植物,或是欣赏风景画描绘的异域风光,抑或阅读激情澎湃的文字以领略异域的自然风情……他指出:“这些全都是欧洲各民族文明发展结出的瑰丽硕果。倘若没有这些艺术成果,要想感受他乡的自然景致,就必须踏上遥远的旅途,经受重重危险,并且深入到另一个大陆的内部。”

洪堡的“宇宙观历史”

在《宇宙》第二卷的下篇里,洪堡主要讨论了他所谓的“宇宙观历史”。他在这里把宇宙观历史定义为人类对宇宙自然整体的认知史,亦即关于自然一体性以及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思想史。因而,它不同于一般的自然科学史,而是人类思想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换言之,“宇宙观历史就是人类对自然作为统一整体的认知历史,宇宙观历史展示的是人类在试图理解地球和太空中各种力量共同运作的过程中走过的漫漫长路……”

洪堡一向认为,自然界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各种自然现象都是相互联系的,并且依其内部力量不断运动发展——自然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他认为任何一种自然现象都不会孤立、偶然地产生,而是都有着一定规律可循的。实质上,这跟达尔文的演化论思想委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被视为后者的“先声”;无怪乎曾有人称洪堡为“前达尔文时代的达尔文主义者”。

在第二卷余下的篇章中,洪堡从三个方面对宇宙观历史展开讨论:“人类的理性一直在自主追求对自然法则的认知,即对自然现象的思索;重大事件的发生突然扩展了人类的观察范围;人类发明了感知的新途径、新工具,它们不仅让人们观察到地球上更多的自然现象,也让人们挺进更遥远的太空,对自然的观察由此而变得更加敏锐多样。”这里洪堡又一次显露了他百科全书般的知识积累,从古希腊、波斯等先哲们对自然的认知谈起,诗意般地描述了人类在认识宇宙和自然的过程中,全球不同地域的历代先贤对其不断探索与发现的历史。这既是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类思想史画卷,也是引领读者一览从古代文明向现代文明(包括语言文字)演进过程的一次盛大的导游活动。

纪录片《宇宙》(2021)剧照。

洪堡选择把这一纵观其宇宙观历史的旅程起点设于地中海地区,因为他认为:“希腊的发展之势从地理空间上看几乎是辽阔无边的,此外它还斩获了一种深刻的道德文化的高度,因为希腊统治者不懈地追求各民族的融合,追求建立一个世界共同体。”他历数灿烂的古希腊文明,并指出希腊为建立一个有机的一体世界制定了蓝图。洪堡为希腊文化拥有的持久力和神奇的沟通能力而感到惊叹不已。他特别强调,希腊文化融入了阿拉伯人、新波斯人和印度人的文化,持续且强劲地发挥着影响,一直到中世纪。

同样,洪堡对托勒密王朝的诸多建树,也是赞赏有加的。他指出:“不论是在商业方面还是在科学方面,托勒密王朝都建立了大量相关设施并且采取了众多行动。所有这些行为之所以能够发生,都源于一种势不可挡的精神追求,即追求了解世界整体和远方,追求与外界的联结和统一,追求整合大量的知识和观点。”

洪堡把这些成就归结于古希腊精神,并指出:“希腊精神世界彰显出的这种特质长期以来都处在默默孕育之中,通过亚历山大大帝东征,通过亚历山大大帝试图融合西方与东方的努力,这种特质终于带来了累累硕果,显现为伟大的现实。托勒密王朝是希腊文化大幅扩展的时代,而其时代特征就是扩张、交流与融合。此处我描绘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画卷,在认识宇宙整体方面,这是一个可以被视为取得了重要进步的时代。”

西方(欧洲)文明传统植根于地中海沿岸人民的文化之中,除了古希腊文化之外,当数古罗马文化。接下来,洪堡在下篇的第四章里,便讨论了古罗马文明。他开宗明义地指出:“如果我们追随人类文明发展的脚步,回顾宇宙知识逐渐增长的进程,那么罗马帝国时代就是这一领域最重要的时代之一。”在希腊和罗马文化的滔滔洪流中,各种异域文化也以多种多样的方式,从尼罗河河谷、腓尼基、幼发拉底河以及印度进入了地中海,并被接受和保存了下来。

纪录片《宇宙》(2021)剧照。

紧接着,洪堡转而讨论阿拉伯文化及其重要的影响。他指出:“阿拉伯文化是欧洲文化中的一个异类元素,它影响了六七百年以后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航海大发现,促进了物理学和数学的发展,扩展了有关地球和太空的知识,实现了通过测量确定地球形状的壮举,并且识别了物质的多相性以及物质蕴含的内在力量。”洪堡在书中充分地肯定了阿拉伯人在罗马帝国消亡之后所起的重要作用,认为他们“把欧洲带回到希腊哲学这一永恒的源头,他们不仅为保存科学成果作出了贡献,而且还大力扩展了自然知识的储备,并为科学研究创造了新的道路”。

大航海时代,段义孚先生称之为“浪漫地理学”的黄金时代,涌现出哥伦布、卡伯特、达·伽马等风云人物。洪堡称赞他们“一致的追求、卓越的成就和欧洲民族的行动力量赋予了这一时代永久的辉煌。”

望远镜的使用引发思想新世界的诞生

至此,洪堡给我们当导游的宇宙观历史旅程,正逐渐接近现代。在地理大发现时代之后,紧接着到来的就是探索太空的时代——望远镜的发明使其成为可能。望远镜(尤其是天文望远镜)是一种崭新的工具,它具有穿透太空的力量,人类可以通过它窥探无垠的太空领域。

正如洪堡所指出的,望远镜的使用引发了思想新世界的诞生。天文学和数学的辉煌时代由此展开序幕,一系列具有深刻思想的数学家应运而生。“这些数学思想产生于人类精神自身的内在力量,而不是来自外界事件的影响。此间人们认识到了物体自由落体定律和行星运动定律,并开始着手研究气压、光的传播与折射以及偏振现象,而且还创造了以数学为基础的建立在坚实根基上的自然科学。微积分学的发明标志着此前时代的结束,人类的智慧因此得以提升,从而在接下来的150年里有了顺利解决一系列问题的底气”。

纪录片《宇宙》(2021)剧照。

十分可惜,万分遗憾,洪堡没能够活到今天,以亲眼看看19世纪以来,直到目前的众多科学进展——物理学革命、地学革命、生物学革命相继发生,我们现在有了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等科学技术。他预言将会实现的那些科学进步,其中许多业已完成。

洪堡在本书中根据时代、地域、民族和文化的不同,浓墨重彩地刻画出了人类深刻又鲜活的自然情怀,描绘了人们所体悟到的奇妙丰盛的自然细节,这些转而又激发了人类更加细致地去观察自然现象,并认真探索它们之间在宇宙层面的相互关联……

最后,我不能不提及洪堡在本书中的这些论述对“现代人文地理学之父”——段义孚先生的深刻影响。近年来,段先生的著作陆续被翻译引进到国内来;如果我们将其与洪堡的《宇宙》(尤其是本卷)做些比较的话,便能很容易地发现他受洪堡的影响是多么深广。

段先生曾坦承,洪堡既给我们描绘了如诗如画的自然史,又为我们提供了人文地理学的知识。此外,段先生的治学风格也与洪堡如出一辙,他也是腹笥丰盈、博学多识的鸿儒,属于当代屈指可数的百科全书型学者之一。我记得,段先生曾谆谆告诫后学:“倘若理想化一点的话,人文地理学者应该像洪堡那样,掌握海量的事实,爱好自然并能感悟自然,孜孜不倦地去寻求自然的真谛。”

本文选自《宇宙(第二卷)》,为美国堪萨斯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暨生物多样性研究所研究员苗德岁为该书所作的导读。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苗德岁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赵琳

来源:老齐说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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