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秒,渝城的潮湿空气,好像被我们俩的眼神瞬间抽干,凝固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门,“咔”一声开了。
我僵在门口。
她也僵在门口。
那一秒,渝城的潮湿空气,好像被我们俩的眼神瞬间抽干,凝固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技师服,松松垮垮的,把过去那些玲珑的曲线全都藏了起来。
手里拎着个黑黢黢的大箱子,脸上挂着标准得像拿尺子量过的职业微笑。
可那微笑,在看清我脸的一刹那,就像被熊孩子一脚踩碎的玻璃糖纸,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头像是塞了一大团被雨水泡过的棉花,又堵又涩,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哆嗦。
“陈屿?啷个是你?”
我死死抠着冰凉的门框,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所有的秩序和常理,都在这一刻被一锤子砸得稀烂。
我喃喃自语,像个梦游的人。
“苏沁?我……我哪里晓得是你哦。”
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打结的毛线,震惊、错愕、尴尬、探究……最后,还掺杂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怜悯的东西。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越过我的肩膀,往我身后的客厅里瞟了一眼。
那一眼,像一把冰做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我们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静。
我们住的这座山城叫渝城,名字里就带着一股子水气。
这里的湿气,简直就是个无孔不入的妖怪,像爬山虎一样,顺着墙角,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头作妖。
尤其是我,陈屿,一个画了快十年图纸,把自己画成了“人形标尺”的设计师。
常年累月地趴在桌子上,我肩颈里头那根大筋,早就被这湿气和疲劳给腌透了,又酸又硬,像一根被锈死在了骨头缝里的钢筋。
这种要命的酸胀感,一到阴雨天,就变本加厉地折磨我。
那感觉,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我后脖颈子里开派对,细细密密地啃着我的骨头,也啃着我那点所剩无几的耐心。
我跟老婆林知夏提过好几次。
她呢,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一边慢条斯理地往脸上拍着那些我一个牌子都认不出的水儿、乳儿,一边头也不抬地打发我。
“哎呀,老毛病了嘛,多大点事儿。”
“去,抽屉里有膏药,自己扯一张贴上,睡一觉就好了噻。”
她说得轻巧。
膏药那股子冲鼻子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卫生所里,那个戴着厚平底眼镜,满脸不耐烦的老医生。
更要命的是,那玩意儿粘在身上,黏糊糊、湿哒哒的,治标不治本。
我试过,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肩膀依然不是我自己的,沉得像焊了块铅,麻木,僵硬。
我知道,林知夏不是不关心我。
她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我每天拖着一副被掏空的皮囊回家,习惯了我偶尔像祥林嫂一样的抱怨。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壶泡了太久的温吞茶,我们俩都在里头泡着,茶叶舒展开了,茶味却淡了,渐渐失去了对彼此痛苦的敏感度。
她也忙,在外贸公司当个小主管,每天踩着那双能戳死人的高跟鞋,“哒哒哒”地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办公室和会议室之间转个不停。
回到家,卸了妆,脸上那股子倦意,比我还深。
我们的交流,大多都像在对工作清单。
“水电费交了没?”
“妈老汉那边打电话没得?”
“明天娃儿开家长会,你去还是我去?”
精准,高效,却冰冷得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缺少了点人该有的烟火气。
那天下午,渝城又开始下那种没完没了的毛毛雨,天地间都挂着一层灰蒙蒙的帘子。
我提前搞定了一个项目,总监大发慈悲,特批我早退。
回到家,冷锅冷灶,空无一人,林知夏还在公司跟她的KPI死磕。
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像一滩烂泥。
右边肩膀里那根筋,又开始不讲道理地蹦迪,一下,一下,扯得整个后背都缩成了一块铁板。
我烦躁地用左手去捏,劲儿小了像隔靴搔痒,劲儿大了又疼得我直抽抽。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像颗石子儿,“噗通”一声砸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里。
我摸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了一个时下最火的生活APP。
上面五花八门,从上门做饭到上门遛狗,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办不到。
我鬼使神差地,手指头就戳进了那个“上门理疗推拿”的类目。
一个个技师的头像和简介,像流水一样从屏幕上滑过。
他们都挂着那种标准化的八颗牙微笑,旁边标着从业N年,好评率99%。
我心里头,忽然就窜起一股邪火。
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就要忍着?
花点钱,买一个钟头的清净和放松,总比跟林知夏抱怨,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贴膏药”要强吧?
我甚至,品出了一丝隐秘的、报复性的快感。
一种无声的抗议。
你看,你林知夏不在乎,有的是人“在乎”。
我划拉了半天,随便点进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
头像是个模糊的侧脸,看不真切。
简介很简单:苏技师,女,从业两年,擅长经络疏通、肩颈调理。
好评率,倒是挺高。
我没多想,直接预约了“一小时肩颈重点调理套餐”,付款,然后把手机往旁边一扔,闭上眼睛,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等着门铃声响起。
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正靠在沙发上,半梦半醒。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催眠曲。
我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林知夏忘了带钥匙,趿拉着拖鞋就往门口走。
心里头还在盘算,要是她回来,看见我喊了上门按摩,会不会又开始念叨我乱花钱,不会过日子。
毕竟,在她眼里,我这点“小毛病”,根本不配拥有这么“奢侈”的待遇。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呻吟。
然后,我就看到了苏沁。
我最好的哥们儿的老婆,我老婆林知夏从大学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比亲姐妹还亲的闺蜜。
时间,在那一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穿着那身浅灰色的技师服,长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头,脸上素面朝天,透着一股子奔波后的疲惫。
她一手拎着那个看起来死沉的黑色工具箱,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折叠按摩床。
她的表情,从看到我开门时那种程式化的职业微笑,瞬间转变为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和一丝无处遁形的尴尬。
那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
“陈屿?啷个是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屋子里沉睡的什么东西。
我扶着门框,感觉自己的大脑处理器,在这一瞬间被烧掉了。
苏沁?林知夏的闺蜜?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这种方式?
我脑子里头乱成一锅浆糊,无数个念头像是炸了锅的蜜蜂,嗡嗡乱飞,每一个都蛰得我生疼。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漠里发出来的。
“苏沁?我……我哪里晓得是你哦。”
这句解释,苍白得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我确实不知道是她。
那个破软件上,只有一个“苏技师”,一张打了十层马赛克的侧脸照,我就是有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来是她啊!
她眼神里的惊讶,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探究。
那目光,像X光一样,越过我,把我身后的客厅扫了一遍。
那是我和林知夏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家,墙上的婚纱照,沙发上的情侣抱枕,电视柜上我们一起拼的乐高……每一个角落,都留着我们生活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苏沁,比谁都熟悉。
她来我们家蹭饭、喝酒、通宵打麻将的次数,多到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我……我就是肩膀遭不住了,随便在APP上喊的。”我语无伦次地解释,感觉自己像个偷糖吃被大人抓了个现行的小屁孩,“我真不晓得是你,她……知夏她,应该也不晓得。”
苏沁沉默了。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尴尬的雕像。
外面的雨丝被风卷了进来,带着一股子阴冷的潮气,打在我光着的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们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被一种无形的墙隔着。
气氛,尴尬到了凝固点。
“那……要不我先走?”她迟疑着开口,脚下已经开始往后挪了半步,“我喊我同事过来,或者你直接取消订单都行。”
“别!”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都来了,没得事。进来嘛,外头还下着雨。”
我的故作镇定,似乎起了点作用。
苏沁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提着她那一大堆家当,侧着身子,从我身边挤了进来。
她身上,带来一股室外清冷的空气,和一丝淡淡的艾草味。
苏-沁进来后,我们之间的沉默,比刚才她站在门外时,更加令人窒息。
她非常熟练地脱下自己的鞋,然后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双干净的一次性拖鞋换上。
整个过程,安静,利落,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专业范儿,和我印象里那个咋咋呼呼、丢三落四的她,判若两人。
我像个傻子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活像个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的客人,而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我指了指客厅中央那块空地,干巴巴地说:“就……就在这儿摆?”
“嗯。”
她应了一声,便开始从那个黑色的大箱子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
先是那个折叠按摩床,她“咔哒”几声就撑开了,铺上一层干净的白色一次性床单。
然后是各种装着精油的小瓶子,一个迷你的加热器,还有几条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毛巾。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仿佛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了上来。
我印象里的苏沁,还是那个穿着名牌,画着精致妆容,朋友圈里不是在欧洲喂鸽子,就是在网红餐厅打卡的都市白领。
她和林知夏一样,在一家体面的公司上班,拿着不错的薪水。
什么时候,她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上门服务的按摩技师?
林知夏晓得不?
她为啥子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盘旋,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苍蝇。
但我一个也问不出口。
现在这个场景,这个气氛,问任何问题,都显得别有用心。
“好了,陈屿。”
她终于布置好了一切,转过身,平静地对我说。
“你把上衣脱了,趴上去就行。”
“哦,要得。”
我机械地应着,磨磨蹭蹭地脱掉T恤,感觉自己背上那些因为常年伏案而长出的痘痘,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刺眼。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迅速趴在了那张还带着一丝凉意的按摩床上。
床的硬度很合适,脸趴的位置有个圆形的窟窿,正好可以让我呼吸。
我的视线,只能看到地板上的一小块木纹,以及苏沁穿着一次性拖鞋的脚,在我眼前走来走去。
我听到她拧开瓶盖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液体流动的“咕嘟”声。
很快,一股温热的精油,滴在了我的后背上,带着一股很浓的薰衣草香气。
那香味,据说有安神的效果,但我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然后,她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那是一双,和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手。
没有了精致的美甲,指节因为长期用力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掌心却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这双手,此刻正以一种专业的、不带任何私人情感的力道,在我的皮肤上,推、按、揉、捏。
“你这肩膀,比我想象的还要僵。”
她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很平淡,就像一个医生在陈述病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左边斜方肌这里,全是筋结,一坨一坨的,跟石头一样。你平时是不是很少活动?”
“嗯……画图画的。”
我闷声回答,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有些失真。
“林知夏也真是,”她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我老婆,“你都搞成这样了,她也不说让你好好去放松一下。”
这句话,像一根又细又小的刺,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尖上。
是啊,林知夏为什么不说呢?
或许她说了,只是我没当回事?
还是她根本就没觉得这是个事儿?
在苏沁面前,我忽然不想为林知夏辩解,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按摩在沉默中继续。
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她手指的力道,时而轻柔如羽毛拂过,时而又深沉如巨石碾压。
她的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地落在我那些酸痛的节点上,带来一阵阵又酸又麻的奇异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小锤子,把我身体里那些凝固的、坏死的部分,一点一点地敲碎,然后再重新组合。
我紧绷的肌肉,在她的揉捏下,不情不愿地,一点点地开始放松。
身体上的舒适,与心理上的别扭和尴尬,形成了强烈到撕裂的反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精油加热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以及苏沁手指在我背上滑动的“簌簌”声。
那股薰衣草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气息。
我紧绷的神经,在这种奇特的氛围里,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松弛下来。
身体,总是比脑子要诚实。
她开始一边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语气比刚开始时自然了许多。
“你莫紧张嘛,搞得跟要上刑场一样。”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内心深处的局促不安。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我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做完你这单,我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她的话,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我把脸颊在那个柔软的垫圈上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闷声问:
“苏沁,你……啷个会跑来做这个?”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半个小时的问题。
我能感觉到,她手上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和力道。
“说来话长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吹在我光裸的背上,带起一阵轻微的痒。
“原来的工作,你也晓得的,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头,天天对着电脑,跟数不清的表格和PPT打交道。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心里头,早就烦透了。每天都在重复,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感觉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顿了顿,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按在我肩胛骨的缝隙里。
“前年我妈身体不好,我陪她去做理疗,认识了一个老中医。跟他摆了摆龙门阵,忽然就对这个产生了兴趣。感觉这双手,能实实在在地帮别个缓解痛苦,比做那些虚头巴脑的报表有意义多了。所以,去年我就把工作辞了,正儿八经去学了,考了证,现在自己单干。”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趴在那里,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我忽然有些羡慕她。
羡慕她有勇气跳出那个所有人都觉得“好”的轨道,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而我呢?
我还趴在那张该死的图纸前,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和热情。
“那你……还是可以的。”我由衷地说。
“可以个铲铲,就是想换个活法。”她的手指有力地按压着,一阵酸爽感瞬间传遍我的全身,“倒是你,陈屿,你这肩膀,到底扛了好多事哦,都僵成石头了。你是不是有啥子心事?”
心事?
我有什么心事?
是工作上始终无法突破的瓶颈?
是和林知夏之间,日渐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感情?
还是对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一成不变的生活的厌倦和恐慌?
这些念头,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我无法对她说出口。
尤其是对她,林知夏的闺蜜。
“没啥子,就是工作累。”我含糊地回答。
“是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法分辨的怀疑。
“我跟知夏摆龙门阵,她总说你最近话很少,回了家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嘴巴撬都撬不开。她很担心你,你晓不晓得?”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林知夏跟她聊过我?
她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解剖台上的标本,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被她们俩看得一清二楚。
一种被窥探的羞恼感,让我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开始不自觉地绷紧了。
“她……她都跟你说了些啥子?”我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警惕。
苏沁的手法依旧不疾不徐,力道却仿佛加重了几分,精准地按在我最酸痛的那个点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语气的变化,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但根本不在意。
“也没啥子,”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就是闺蜜之间随便聊聊噻。她说你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问你啥子事你也不说。她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人到中年,提前进入贤者时间了。”
“她乱说的。”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是吗?”
苏-沁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我听来,充满了揶揄和嘲弄的意味。
“不过说真的,陈屿,你和知夏之间,是不是有啥子问题?我感觉……你们俩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
“没得,我们好得很。”我几乎是立刻反驳。
我讨厌这种被盘问的感觉,尤其盘问我的人是苏沁。
她和林知夏的关系太好了,好到我觉得她们俩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苏沁没有再追问,房间里又恢复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充满了张力,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能感觉到,她的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针,扎破了我一直以来用“平淡是真”来麻痹自己的那个大气球。
我和林知夏之间,真的“好得很”吗?
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天了?
不是聊工作,不是聊账单,而是聊聊彼此的心情。
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热恋时那样,手牵着手在江边散步了?
我们甚至……有多久,没有一次真正投入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拥抱了?
生活被柴米油盐的琐事填满,激情被日复一日的时间磨平,我们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
这些被我刻意忽略,用“老夫老妻都这样”来当遮羞布的问题,此刻,被苏沁毫不留情地掀开了,赤条条地摆在我面前,让我无处可藏。
我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烦躁,又有一丝无能为力的虚脱。
“你这后腰也挺僵的,是肾气不足的表现哦。”
苏沁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个幽灵一样,飘忽不定。
她的手,已经从我的肩膀,转移到了我的腰部两侧。
她的拇指,精准地按压着我腰眼的位置,一股酸麻的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全身。
“要不要我帮你用艾灸罐走一下?活血化瘀,效果很好。”
“不……不用了!”我立刻拒绝。
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这种身体和心理同时被扒光了审视的感觉,让我如坐针毡,每一秒都是煎熬。
“客气个啥子嘛,反正也快到时间了,这个算我送你的。”
她根本不容我分说,自顾自地开始准备。
我听到打火机“咔”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一股浓郁得有些呛人的艾草燃烧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温热的玻璃罐口,贴上我腰部皮肤的那一刻,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接受一场按摩,而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屈辱的拷问。
而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小时的服务时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苏沁终于说“好了,可以了”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刻从按摩床上弹了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胡乱地抓起沙发上的T恤就往身上套,动作快得像在逃命。
我的后背和肩膀,火辣辣的。
不是疼,而是一种气血通畅后的温热感,像是有一股暖流在皮肤下面涌动。
那些盘踞已久的酸痛,确实缓解了不少,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
但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却越发沉重,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苏沁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她的东西。
她把用过的毛巾和床单,都收进一个专门的防水袋里。
将那些精油瓶,一个个用酒精棉片擦拭干净,放回箱子的卡槽里。
最后,“咔”的一声,把那个折叠床也收了起来,恢复成一个手提箱的形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专业得让人心头发冷。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忙碌,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
显得太生分,也太虚伪。
不道谢?
又显得我没得礼貌,像个白嫖的。
“那个……好多钱?”
我最终,还是问出了一个最实际,也最愚蠢的问题。
虽然是在APP上下的单,但我总觉得,应该再跟她确认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我们之间这段诡异的经历,拉回到正常的“消费者”与“服务者”的轨道上来。
“不用了,”她扣上箱子的锁扣,站直了身体,抬眼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APP上已经付过了。你下的单,我还能不认识你的头像和名字?”
我的心,又是一紧。
原来……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那她为啥子在接单的时候不拒绝?
为啥子在开门的时候,还要装出那副见了鬼的惊讶样子?
她是在耍我吗?
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我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是我失败了。
她的表情,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我……我没注意看。”我干巴巴地解释,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没说话,只是提起了那个沉重的箱子和折叠床,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赶紧跟过去,像个尽职的门童,帮她打开了门。
站在玄关处,她弯腰换回自己的鞋子。
我杵在她身后,感觉空气都快凝固成了水泥。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只有屋檐上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声音清晰得像敲在我的耳膜上。
“今天……谢谢你了。”
我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真没得想到会是你。”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怀疑。
苏沁已经拉开了门,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听到我的话,她停下了动作,转过半个身子,回头看我。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光线昏暗得像黄昏。
我看不清她脸上的全部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吓人。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然后,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笑容。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完全读不懂的情绪,像是嘲弄,又像是怜悯。
她把已经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身体完全转向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响起:
“陈屿,你不用这么紧张。”
她顿了顿,往前凑近了一步,那股艾草和精油混合的味道,再次侵入我的鼻腔。
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其实……我今天就是特意为你来的。”
“你以为我真是随便接的单吗?”
“知夏她,什么都知道。”
苏-沁说完那句话,没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走进了昏暗的楼道。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最后“咔哒”一声落了锁,将我彻底隔绝在她留下的那片惊涛骇浪里。
我像一尊被雷劈中了的雕像,僵在玄关。
脑子里,只剩下她最后那句话,在疯狂地、无限循环地播放。
“知夏她,什么都知道。”
什么叫“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肩膀酸痛,喊了上门按摩?
不,不对。
苏沁的语气,她的眼神,都在告诉我,这背后,藏着更深的东西。
羞耻、愤怒、恐慌、困惑……
各种情绪在我胸中交织翻滚,像一锅煮沸了的杂烩汤,快要把我的理智给烧干了。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冲到客厅,一把抓起沙发上的手机,下意识地就想给林知夏打电话。
我想质问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们闺蜜俩合伙给我设的一个局吗?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监视我?试探我?还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很好玩?
我翻到她的号码,手指悬在那个绿色的拨出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该怎么问?
“老婆,你闺蜜刚刚来给我按了摩,她说你知道,这是啷个回事?”
这话听起来太荒唐了,无论我怎么说,都显得我理亏,像个出轨被抓包的丈夫在垂死挣扎。
我颓然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刚才还觉得无比轻松的肩膀,此刻又开始沉重起来,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着。
我环顾着这个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家,墙上的婚纱照里,我和林知夏笑得那么灿烂。
可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陌生和不安。
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
还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为我精心布置的牢笼?
我开始疯狂地复盘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从苏沁进门时那“恰到好处”的惊讶,到按摩过程中那些意有所指的对话,再到她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总结陈词”。
她的惊讶是装的。
她那些关于我“有心事”、和林知夏“不对头”的盘问,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台词。
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而织网的人,就是我最亲密的妻子,和她最好的闺蜜。
她们以“关心”为名,像两个冷酷的医生,剖开了我的身体,窥探我的内心,审判我的情绪。
这比任何实质性的背叛,都更让我感到窒息和寒冷。
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像一只困兽一样来回踱步。
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也许是我想多了。
也许苏沁那句话只是一个恶作剧,一个玩笑。
但她的眼神,她的语气,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像一块被墨汁浸染的抹布。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我在等。
等林知夏回家。
等她给我一个解释。
或者说,等她对我进行最后的审判。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嚓”声时,我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进来一层微弱的、灰蒙蒙的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林知夏推门进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听起来心情不错。
她打开玄关的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让我因为长时间处于暗处而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哎,老公,啷个不开灯哦?在家头当‘望夫石’啊?”
她一边换鞋,一边调侃我,语气轻松得像一片羽毛。
我没有回答。
我看着她,看着她把那个LV的包包随手放在鞋柜上,看着她脱下那双能当武器的高跟鞋,换上舒适的粉色兔子拖鞋。
她的一切动作,都和往常一样,自然,随意,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让我更加不安。
如果她真的知道些什么,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好到让我心惊。
“啷个不说话?累到了?”
她走到我身边,弯下腰,伸出手想摸摸我的额头。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往后一躲,避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她慢慢直起身,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陈屿,你啷个了?脸这么黑。”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我试图从她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心虚,或者闪躲。
但是我失败了。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不解。
“没得事。”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三个字。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到底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委屈多一点。
林知夏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沉得能滴出水。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给我消化的时间。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比激烈的争吵更让我难受。
“我今天……”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今天下午,喊了个上门按摩。”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想捕捉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知夏愣了一下。
随即,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吓我一跳。喊就喊了噻,你那个肩膀,早就该找人给你揉一下了。啷个样?舒服点了没得?”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没有质问。
没有责备。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就好像,我只是告诉她,我今天下午喝了一杯水那么平淡。
这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胸腔里缓缓吐出,然后,抛出了真正的炸弹。
“来的技师,是苏沁。”
这一次,林知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她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一丝……我无法形容的,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
“哦,是沁沁去啦。”
她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手法可以吧?我跟你说,她专门去学过的,那些证书考了一大堆,专业得很。”
我的心,像一块石头,一点一点地,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苏沁没有骗我。
林知夏,真的什么都知道。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两个安排好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林知夏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她看着我,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陈屿,你先莫激动。你听我解释。”
“解释?好,我听你解释。”
我猛地靠在沙发背上,双臂环胸,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我的防御姿态。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困兽,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准备随时发起攻击。
林知夏叹了口气,往我身边挪了挪,试图拉我的手,但被我狠狠地躲开了。
她有些无奈,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陈屿,你莫这个样子嘛。”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我承认,这件事是我安排的,我没得提前跟你说,是我的不对。我跟你道歉。”
她道歉了。
但我的怒火,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像被浇上了一桶汽油,烧得更旺了。
因为她的道歉,恰恰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他M的,的确是一个针对我的“局”!
“为啥子要这么做?”我冷冷地问,“你们到底想搞啥子?看我笑话吗?还是觉得这样很好耍?”
“不是的!”林知夏急忙否认,声音都变了调,“我啷个会看你笑话嘛?我是担心你啊!”
“担心我?”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冷笑出声。
“担心我就找我老婆的闺蜜,来给我做这种贴身的按摩?林知夏,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你觉得这合适吗?你是想试探我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
“陈屿!你啷个能这么想我?”
林知夏的音量也猛地提高了,脸上带着被冤枉和伤害的表情。
“在你心头,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又多疑的女人吗?”
“不然呢?”我毫不客气地反问,“不然你告诉我,你为啥子要喊苏沁来?你明明晓得她是你闺蜜,我是你老公!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考虑过苏沁的感受?我们俩趴在那儿,一个按一个被按,你不觉得别扭,不觉得恶心吗?”
我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狠狠地砸向她。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俩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怒视着对方,谁也不肯退让。
林知夏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好,既然你要一个解释,那我就给你。”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之所以喊沁沁去,不是为了试探你,也不是为了看你笑话。是因为我看到你太累了,陈屿!”
“我每天看到你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看到你晚上睡觉因为肩膀痛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你对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天,眉头就没松开过!我跟你说,让你去医院看看,或者找个地方放松一下,你总说没得事,总说忙!我能啷个办?”
“前段时间,沁沁跟我说她改行做了这个。她说她学的是正经的中医推拿,对缓解肌肉劳损很有效果。我当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想,既然你不肯自己去,那我就帮你安排。喊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总比在外面随便找要好吧?沁沁是我的闺蜜,她的人品我信得过,技术我也放心。我就是想让你舒服一点,我错了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如果我没有听到苏沁最后那句话,我可能会相信她。
我可能会被她这番“深情告白”所感动,然后为自己的胡乱猜忌而感到愧疚,最后抱着她,上演一出夫妻和解的温馨戏码。
但是!
“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按摩,一个单纯的惊喜,那苏沁为啥子要对我说那句话?”
我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在空旷的客厅里产生了回音。
“她走的时候,亲口对我说,‘我今天就是特意为你来的’,还说‘知夏她,什么都知道’!”
“你给我解释一下,她说的‘什么都知道’,到底是指什么?!”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寂静的客厅里,轰然炸响。
林知夏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脆弱,透明,毫无血色。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眼神里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
那是一种计划被打乱,最核心的秘密被戳穿的,末日来临般的惊惶。
看到她这个反应,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像是在三九天,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原来,真的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原来,这场戏,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说啊!”
我逼近一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地盯着我的猎物。
“你们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什么都知道’,是指知道我工作不顺心?还是知道我最近情绪低落?还是……你们发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故意把“秘密”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在诈她,也在逼她。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在对抗一个由我最亲近的两个人,组成的邪恶同盟。
林-知夏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抬起头,眼泪终于决堤,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疯狂地滑落。
“陈屿,你莫逼我……”她哽咽着说,“我们……我们没得恶意。”
“没得恶意?”我冷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凉,“没得恶意就可以肆意窥探我的内心吗?没得恶意就可以把我当成一个透明人,肆意揣测和评判吗?林知夏,我们是夫妻,不是犯人和狱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害怕的疯狂。
我觉得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信任,已经在今晚,被她们俩联手,撕得粉碎。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林知夏哭着摇头,语无伦次,“是……是沁沁她……她误会了……”
“误会?”
我抓住这两个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又像抓住了一条毒蛇,不依不饶。
“她误会了啥子?还是你让她误会了啥子?你们两个,到底背着我,聊了些啥子见不得人的东西?”
就在我们俩激烈对峙,气氛僵到冰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时候——
我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低头一看。
屏幕上跳动的,是“苏沁”两个字。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竟然还敢打电话过来!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林知夏,食指重重地,按下了那个免提键。
“喂。”
我的声音,冷得像从冰川里挖出来的石头。
电话那头,传来苏沁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漠的声音。
“陈屿,你跟知夏在一起吧?让她也听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机举到了我们两人中间。
林知夏的哭声,戛然而止。
“陈屿,我晓得你现在肯定很生气。”
苏沁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异常清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我最后跟你说的那句话,是我自作主张加的,知夏她并不知情。我只是……想刺激你一下。”
“刺激我?”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恨不得把手机捏碎。
“对,刺激你。”
苏沁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因为我看不下去了。我认识你们十年了,陈屿。我看着你们从大学校园,走到婚姻殿堂。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你,眼睛里头有光。你会跟知夏分享你工作中的每一个灵感,会因为画出了一张满意的图纸,兴奋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你会拉着她,在半夜三更,跑到南滨路去吹江风,告诉她你对未来的所有构想。可是现在呢?你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你把所有的心事都锁起来,给自己建了一堵墙,也把知夏关在了墙外头。”
“知夏她很爱你,也很担心你。但她不晓得该啷个办。她只能笨拙地,用她以为好的方式来关心你。比如,在我面前抱怨你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开心。比如,听说我做了这个,就兴冲冲地让我来帮你,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说她‘什么都知道’,知道的是你的疲惫,你的沉默,你的不快乐。她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但她不晓得,你心头那堵墙,已经厚到快要让她窒息了!”
苏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苏沁,仿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残忍地,剖开了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包裹着自己的,那层自以为是的坚硬外壳。
“陈屿,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晓得吗?你以为你每天沉默着回家,就是对这个家负责吗?你错了!你的沉默,你的疏离,对知夏来说,是比争吵更伤人的冷暴力!她每天都在猜,猜你为啥子不开心,猜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她快被你的沉默逼疯了,你晓不晓得?”
“我今天之所以那么说,之所以故意刺激你,就是想让你把心头那把火发出来!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你现在这样死气沉沉要好!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的老婆,在用她全部的力气,想要靠近你,而你,却在亲手把她推开!”
“我跟知夏说,你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高压锅,但你把所有的气阀都关死了。我今天,就是来帮你拧开那个阀门的。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苏沁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对不起,用了这么极端的方式。但有时候,治病就得下猛药。话说完了,你们两个,好好谈一下嘛。”
说完,她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客厅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林知夏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电话挂断后,留下的那阵冰冷的“嘟——嘟——”忙音。
我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久久无法动弹。
苏沁的话,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我所有的不堪、懦弱和自私。
我一直以为,我把工作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都自己扛着,不告诉林知夏,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是一种男人该有的担当。
我以为,只要我按时回家,把工资卡上交,就是对这个家尽到了责任。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沉默,对她来说,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折磨。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自我消化”,在她看来,是一种无情的拒绝和疏远。
我用我的方式“爱”着她,却不知道这种方式,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扼杀我们的感情。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向缩在墙角的林知夏。
她哭得浑身发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猫,无助又可怜。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那泪水,滚烫,灼伤了我的指尖。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对不起。”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知夏,对不起。”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所有的解释,在苏沁那番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像个笑话。
林知夏抬起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积压已久的委屈和痛苦。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积攒了许久的委屈,有被误解的痛苦,也有终于得到释放的轻松。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衫。
我的肩膀,那个曾经酸痛无比,引发了今晚这场风暴的肩膀,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我终于明白,它所承载的,不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的疲惫,还应该有她的眼泪和委屈。
它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港湾。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大学社团招新,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着白裙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聊到我们刚工作时,租住在黄桷坪那个又小又潮湿的筒子楼里。
从我们为了省钱,一碗小面都要分着吃,她总是把里面的牛肉和煎蛋夹给我,聊到我们拿到第一套房子的钥匙时,两个人抱着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又哭又笑。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被快节奏的生活,冲刷得几乎褪色的过去。
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窘迫的,闪闪发光的,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第一次向她袒露了我心底最深处的焦虑和恐惧。
我告诉她,我在工作上遇到了瓶颈,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断重复绘图指令的机器,画不出任何有灵魂的东西,看不到任何上升的空间和希望。
我告诉她,我看着身边那些曾经一起喝酒吹牛的同学和同事,一个个都当上了总监,开了自己的公司,而我还在原地踏步,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快要把我压垮了。
我告诉她,我害怕让她失望,害怕自己撑不起这个家,害怕我们未来的生活会因为我的无能而变得一团糟。
所以我选择沉默,选择把一切都自己扛。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不说,那些烦恼就不存在,我就还是她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丈夫。
林知夏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坚定。
等我说完,早已是泣不成声。
她才用纸巾,轻轻帮我擦了擦不知何时流下来的眼泪,红着眼睛说:
“陈屿,你这个宝器。”
“你以为我爱的是你的成功,你的能力吗?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啊,是你陈屿这个人!”
“我不在乎你能不能赚大钱,能不能当上设计总监。我只在乎你开不开心,在乎你累不累。你把啥子都憋在心头,一个人硬扛,你把我林知夏当成啥子了?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无论好的坏的,都要一起面对,一起分担!你快乐,我陪你笑;你难过,我陪你哭。这,才叫过日子,才叫家啊!”
她的话,像一股滚烫的岩浆,瞬间融化了我心里那座积压已久的冰山。
我看着她,这个我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女人,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我低估了她的坚强,也低估了她对我的爱。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提苏沁,也没有再提那场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的按摩。
但我们都知道,是苏沁,用一种近乎粗暴的、不讲道理的方式,狠狠地推了我们一把。
她像一个拿着锤子的野蛮人,砸碎了我们之间那堵由沉默和误解砌成的墙,虽然过程狼狈不堪,血肉模糊,却让我们重新看到了躲在墙后,那个最真实的彼此。
也给了我们,伸出手,重新拥抱对方的勇气。
第二天,我给苏沁发了一条微信。
没有长篇大论的感谢和道歉,只有两个字:
谢谢。
她很快就回复了我,风格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
请我吃饭。
后面还跟了一个翻着白眼的表情包。
后来,我们三个人真的坐在一起,在南滨路一家烟火气十足的大排档,吃了一顿饭。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苏沁还是那个会跟林知夏抢最后一块毛肚,会毫不留情地吐槽我穿衣品味太“直男”的毒舌闺蜜。
林知夏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叽叽喳喳地跟苏沁分享着公司里的八卦,笑得前仰后合。
而我,就坐在她们俩对面,默默地给她们烫着鸭肠,剥着小龙虾,看着她们俩,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感激。
那场由肩膀酸痛引发的风波,像渝城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
来的时候,电闪雷鸣,声势浩大,过程狼狈不堪。
但雨过之后,却洗去了我们生活中的尘埃和雾霾,让天空变得格外清朗,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我和林知夏的关系,也因为这次“危机”,而回到了最开始的轨道——坦诚,信任,并且愿意向对方敞开自己最柔软、最不堪的那部分。
生活依旧是那壶温吞的茶,但我们学会了在里面,为彼此加一点糖,偶尔也加一点辛辣的姜。
那次让我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经历,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拔出来的时候很痛,痛得钻心。
但伤口愈合后,却在我们的婚姻里,留下了一道独特的疤痕。
它时刻提醒着我们,沉默不是金,沟通才是。
爱,不仅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更是柴米油盐里,那份愿意倾听和分担的担当。
后来,我偶尔还是会肩膀酸痛。
但林知夏会主动走过来,用她那并不专业,却充满爱意的手法,笨拙地帮我捏一捏。
我们也会因此聊起苏沁,然后相视一笑。
那段尴尬的记忆,最终成了我们婚姻里一个哭笑不得的注脚,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关于“爱”的特殊暗号。
有一次,林知夏一边给我捏着肩膀,一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哎,说真的,那天沁沁给你按得,到底舒不舒服?”
我故意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说:“那当然了,苏技师手法专业,服务到位,下次还点她。”
林知夏的手立刻停了,在我背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你敢!”
我笑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不敢了,不敢了。这辈子,就只点你这一个‘技师’了。”
窗外,是渝城永远璀璨的夜景,江面倒映着万家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星河。
而我的世界里,最亮的那颗星,就在我的怀里。
所以,婚姻里那堵无形的墙,到底是由什么砌成的?是日复一日的疲惫,还是害怕让对方失望的沉默?
来源:灌阳文化探秘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