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点摊的蒸汽,把她的脸熏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句话,像把锥子,一下子扎穿了这十二年的光阴。
十二年了。
早点摊的蒸汽,把她的脸熏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句话,像把锥子,一下子扎穿了这十二年的光阴。
她说:“陈阳,咱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了。”
那一刻,我手里那块准备带上火车的干粮,差点没拿稳。周围是火车站凌晨的喧嚣,人来人往,南腔北调,都成了嗡嗡作响的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那句带着滚烫热气的话。
十二年,我以为自己早就把过去那些事,连同这个女人,一起刨得干干净净,就像我刨一块上好的花梨木,刨花飞走,只留下光滑坚硬的木心。我以为我的心也成了那样一块木头,刀砍斧凿,连道白印子都不会留下。
可她一句话,就把我这块自以为是的“木头”,给劈开了。
裂缝里,全是当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悔,没机会弥补的憾,还有一个孩子模糊不清的童年。
我叫陈阳,是个木匠。不是那种在工地上钉模板的木工,是做老式家具的,用榫卯,用手艺,跟木头打交道的那种。我的生活,就像我手里的活计,一板一眼,有规有矩。每天清晨,工作室里刨花和木料的清香,就是我的空气。直到今天,这股熟悉的味道里,硬生生挤进了一股子油条和豆浆的混合气,呛得我心里发慌。
**第1章 老木匠的清晨**
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这是几十年的老习惯,比闹钟准。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远处几盏路灯,像没睡醒的眼睛,懒洋洋地亮着。
我摸索着起身,没开灯,怕吵醒隔壁屋的徒弟小刘。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个激灵,人就彻底清醒了。
洗漱完,我先去工作室里转了一圈。
我的工作室不大,就一个临街的铺面,里外两间。外间是展厅,摆着几件做好的成品,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还有一个雕花的小衣柜。里间就是我的战场,刨子、凿子、锯子挂了满墙,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松木和桐油混合的香味,这味道,比什么香水都让我闻着得劲。
我走到一张半成品的书桌前,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桌面。这是一块上好的老榆木,纹理像山水画,是我一个老主顾给孩子订做的。我对着这块木头,已经琢磨了三天,怎么下刀,怎么走线,脑子里已经有了谱。
做我们这行,急不得。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师傅,起这么早啊。”
小刘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了,他揉着眼睛,一脸的没睡醒。
“年轻人,觉就是多。”我头也没回,眼睛还盯着那块木头。
“嘿嘿,哪能跟您比啊。”小刘凑过来,“师傅,今天把这桌子腿给安上?”
“不急。”我说,“我再看看。活儿要做细,不能只图快。”
小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刨花。他跟着我学了两年了,手脚勤快,就是心有点浮,总想着快点出师,自己单干挣大钱。
我没多说他。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得像高速路上飞驰的汽车,没人愿意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风景。而我,就像个守着老马车的车夫,固执地守着我的老规矩。
也正是因为这份固执,十二年前,林慧走了。
林慧,是我的前妻,也是我儿子的妈。
“陈阳,你守着你那堆破木头能当饭吃吗?儿子上学不要钱?将来娶媳生子不要钱?”
“你看看人家王强,跟你一块长大的,现在都开上小车了!你呢?浑身都是木头渣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这日子,我过够了!”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记忆里反复地割。当年,她就是这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数落我。我闷着头,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把刚磨好的刨子,刀刃锋利,能吹断头发,可我却觉得,它连我心里的那股憋屈都削不断。
我不是不想让她过好日子。可我觉得,好日子不是光用钱堆出来的。我做的家具,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能用上百年。这叫手艺,叫传承。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实在。
可她不懂。她觉得我这是死脑筋,是穷讲究。
最后,她拉着六岁的儿子陈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儿子临走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舍。我张了张嘴,想喊他,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娘俩,消失在巷子口。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间工作室和满屋子的木头。
“师傅,想啥呢?”小刘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干活吧。”
上午,活儿干得不顺手。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闷得慌。好几次下凿子,都差点偏了。我知道,是心乱了。
到了下午,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走了进来,踩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哒哒”作响,像是在敲击我的神经。
她绕着那张八仙桌转了两圈,伸出涂着鲜红指甲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我报了个价。
她立刻撇了撇嘴,“这么贵?不就是张木头桌子吗?现在谁还用这个,又笨又重。人家网上卖的那些,又好看又便宜。”
我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沉声说:“我这用的是整块的老料,全手工榫卯。网上的那些,是密度板贴皮,用胶水粘的,能一样吗?我这桌子,能传代。它那桌子,两年就得散架。”
女人不屑地笑了笑,“传代?现在还有人想这个?能用个几年就不错了。老板,你这思想太老旧了。便宜点,便宜点我就要了。”
我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墙上的工具,冷冷地说:“一分钱不少。您要觉得贵,就去看别家的。”
“嘿,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女人气鼓鼓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小刘凑过来,小声说:“师傅,您这脾气也太犟了。生意送上门都不要。稍微降点价,不就卖出去了吗?”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小刘,你记住。咱们手艺人,卖的是手艺,也是骨气。东西好,就值这个价。要是为了钱,什么规矩都不要了,那这手艺,也就死了。”
小日志呐呐地不敢再说话。
我知道,他不懂。就像当年的林慧一样,他们都不懂。
或许,是我错了。或许,这个时代,真的不需要我们这些老木匠了。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喝着闷酒。酒是劣质的白干,辣得嗓子眼疼。可我就是想让这点辣,把心里的那点苦给压下去。
喝着喝着,我忽然想起,明天要去市里给一个老客户送个柜子。得坐最早一班的火车。
我放下酒杯,去里屋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又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白天那个女人说的话,还有小刘那不解的眼神。
我这一辈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个幽灵,在黑夜里盘旋,我找不到答案。
**第2章 尘封的旧箱子**
去市里的火车是早上六点半的。
我四点多就起了床,把要送的那个小柜子仔细地用旧棉布包好,生怕路上磕了碰了。这柜子不大,但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心血,上面的每一处雕花,都像我的孩子。
小刘还在睡梦中,我没吵他,自己一个人扛着柜子,走出了门。
天色还是黑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环卫工人在扫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感觉心里的烦闷也消散了些。
到了火车站,天刚蒙蒙亮。
进站口已经排起了长队,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方便面的,汗味的,还有劣质香水的。我找了个角落,把柜子放下,靠着墙根站着。
等待检票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人。他们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期盼。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好像早就写完了结局,只剩下日复一日的重复。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
是炸油条的香味。
我循着香味看去,不远处,一个推着早餐车的女人,正熟练地把一根根面条下到油锅里。油锅“滋啦”作响,冒着滚滚的热气。
那香味,一下子就把我的记忆拉回了十几年前。
那时候,我和林慧刚结婚不久,租住在一个小院里。每天早上,她都会早早起来,给我炸油条,熬豆浆。她说,外面的不干净,自己做的吃着放心。
我最喜欢看她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我会从背后抱住她,她会笑着躲开,说:“别闹,油溅到身上了。”
那时候的日子,真甜啊。甜得像刚出锅的油条,咬一口,满嘴都是幸福的味道。
可后来,日子怎么就变苦了呢?
我看着那个卖早餐的女人,她的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咯噔”一下。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像个做贼的,一步一步,心跳得越来越快。
离得近了,蒸汽散开了一些,我看清了她的脸。
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IMMUTABLE的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夹杂了些许银丝,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林慧。
她也看到了我。
她正准备把炸好的油条捞出来的动作,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油条在滚油里多待了几秒,颜色变得焦黄。
我们俩,隔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早餐车,就这么对望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嘈杂声,都离我们远去。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
十二年。
我们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了。
她的脸上,先是惊愕,然后是慌乱,她下意识地想用围裙擦擦手,又觉得不妥,手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最后,那份慌乱变成了一种平静,一种被生活磨砺出来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
“买早点?”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厉害,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嗯。”
“要点什么?”她问,低下了头,开始忙活手里的事,好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顾客。
“一根油条,一碗豆浆。”我说。
她麻利地给我装好,递了过来。
我伸手去接,我们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一起。她的手很烫,也很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泡在水里,有些红肿。
这双手,曾经也是细腻光滑的。她以前最爱护她的手,每天都要涂护手霜。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付了钱,她找零的时候,头一直低着,没再看我。
我拿着早点,没有立刻走开。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继续忙碌。有客人来,她就热情地招呼,手脚麻利地收钱、装袋。她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我忽然觉得,这十二年,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只记得我们争吵的样子,只记得她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我固执地认为,她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抛弃了我和这个家。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恨了她十二年。
可我从来没想过,她离开我之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在火车站卖早点,风吹日晒,起早贪黑,这能是她想要的“好日子”吗?
一个男人走过来,要了两个茶叶蛋,一边剥壳一边跟她闲聊:“大姐,生意不错啊。儿子快开学了吧?”
林慧脸上露出了十二年来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一样,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的疲惫。
“是啊,快了。过两天就去学校报到了。”
“考上哪了?上次听你提过一嘴,忘了。”
“A大。”林慧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我的心,猛地一沉。
A大,那是全国都有名的重点大学。
就在这时,林慧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视线。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骄傲,有释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后,她对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陈阳,咱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了。”
**第3章 站台上的重逢**
“咱儿子……”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十二年了,我几乎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们之间,早就只剩下“你的儿子”和“我儿子”的划分,那条线,比我用墨斗弹出的任何一条线都要直,都要清晰。
可现在,她说,“咱儿子”。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豆浆,感觉那热度,顺着我的手心,一直烫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像个失语的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是该说“恭喜”,还是该问“真的吗”?似乎都不对。
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她似乎也没指望我能说出什么花来,说完那句话,她就又低下头,继续招呼别的客人了。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顺口一提,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常。
可我知道,不平常。
我端着豆浆和油条,默默地走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火车站里的人越来越多,广播里开始播放检票通知。我却一点动身的意思都没有。
我咬了一口油条,很脆,很香,是记忆里的味道。可吃在嘴里,却有些发苦。
我看着不远处那个忙碌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用一个简单的发网束在脑后,偶尔有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前。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捞油条、盛豆浆、收钱、找零……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这台机器,却培养出了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震惊,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
这些年,我做了什么?
我守着我的工作室,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我告诉自己,我是在坚持我的理想,是在传承老祖宗的东西。
可我却忘了,我还是一个父亲。
我几乎没有参与过儿子的成长。他的小学、初中、高中……我一概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声,什么时候长得比我高,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烦恼……我全都错过了。
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只能靠着十二年前那个六岁孩子的模糊轮廓去想象。
我这个父亲,当得何其失败。
而林慧,她一个女人,是怎么把孩子拉扯大的?其中的艰辛,我不敢去想。光是这风雨无阻的早餐摊,就足以说明一切。
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是去找更好的生活了。或许她再婚了,嫁给了一个比我能挣钱的男人,过上了她想要的阔太太的日子。
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她的生活,比跟我在一起时,还要辛苦。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豆浆,那碗豆浆,好像永远也喝不完。
检票的广播又响了一遍,是催促我去的那趟车的。
我站起身,把吃剩的半根油条和空碗,送回到她的摊位前。
她正忙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要走了?”她问。
“嗯。”我点了点头,“车要开了。”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把空碗放下,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有七八百块,都是准备去市里进货的钱。
我把钱递到她面前。
“这是……”她愣住了。
“给……给孩子的。”我磕磕巴巴地说,“上大学,要花钱的地方多。”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钱,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刺伤的表情。
“不用。”她把我的手推了回来,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供得起。”
“我……”我还想说什么。
“陈阳。”她打断了我,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我,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凿子,“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好。是,我过得是不好,很辛苦。但我没偷没抢,我靠我自己的手,一分一分地挣。我把我儿子养大了,还让他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她的这番话,说得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这个举动,有多么愚蠢,多么伤人。
我以为我是在弥补,是在表达一个父亲的心意。可在她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是对她这十二年付出的否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你是什么意思,不重要了。”她别过脸去,“车快开了,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我知道,我搞砸了。
我狼狈地收回钱,心里堵得难受。
我还能说什么呢?十二年的隔阂,不是几百块钱就能填平的。
我默默地转过身,朝着检票口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陈阳!”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站在早餐车后面,热气模糊了她的身影。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然后,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油腻腻的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
她把纸条递给我。
“这是陈明的电话。”她说,“他……有时候也会念叨你。你有空,就给他打个电话吧。别说是我给的。”
我愣愣地接过那张小纸条。
纸上,还带着油条的温度和味道。
那串数字,在我眼里,却重如千斤。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没再看我,转身又去忙了。
我捏着那张纸条,快步走进了检通口。直到坐上火车,我的心还在狂跳不止。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象开始倒退。
我看着手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因为沾了油,有些模糊。可我却觉得,这十二年来,从来没有看过比这更清晰的字了。
我的儿子,陈明。
我终于,有了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第44章 一碗豆浆的温度**
从市里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把给客户做的柜子送到了地方,对方很满意,当场就结了尾款。可我捏着那沓钱,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慧在火车站的样子,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回到家,小刘正在工作室里练手,刨木头的声音“唰唰”作响。
“师傅,您回来啦!顺利不?”他看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嗯”了一声,把包放下,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师傅,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太好啊。”小刘给我倒了杯水。
我摆了摆手,没说话。
我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纸条。纸条已经被我攥得有些发皱了,但上面的数字,依旧清晰。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这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这是连接我和我儿子之间,那根断了十二年的线。
可我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这几个数字。
我怕。
我怕电话接通了,我该说什么?
说“儿子,我是爸爸”?他会不会觉得陌生,甚至觉得可笑?
还是问他“你过得好吗”?这句问候,迟了整整十二年,听起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又怕,电话那头,会是长久的沉默。或者,他会冷冷地问一句“你有什么事吗”,然后就挂断电话。
这十二年,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是一个模糊到记不清的符号?
我不敢去想。
晚上,我关了工作室的门,又是一个人喝闷酒。
小刘看我情绪不对,也没敢多问,早早地就回屋睡觉去了。
我就着一盘凉拌黄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入愁肠,愁更愁。
我想起了陈明小时候的样子。
他很喜欢待在我的工作室里。我干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玩那些木头边角料,把它们堆成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会奶声奶气地问我:“爸爸,这是什么呀?”
我会抱起他,让他坐在我的腿上,告诉他:“这是刨子,能把木头推平。这是凿子,能给木头开洞。”
我还给他做过很多木头玩具。小木马、小手枪、还有一辆能拉着走的小汽车。他特别喜欢那辆小汽车,走哪都拉着,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上。
那些玩具,现在还锁在我床底下的一个旧箱子里。林慧走的时候,什么都带走了,唯独这些,她没要。
或许在她看来,这些不值钱的木头疙瘩,远不如一套新的学习文具来得实在。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
打开箱盖,一股陈旧的木头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些我亲手做的玩具。小木马的尾巴断了一截,小汽车的轮子也掉了一个。它们和我一样,都老了,都带着岁月的伤痕。
我拿起那辆小汽车,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我仿佛还能看到,儿子当年拉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样子,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可那笑声,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过了。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摆在地上。
每一件,都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我固执地守着我的手艺,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什么传承和骨气。
我守着的,其实是这些回忆。
我害怕,一旦我放下了这些,我就真的和过去,和我的儿子,彻底断了联系。我害怕,我连一个可以思念他的凭证都没有了。
我真是个懦夫。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催促我。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着。
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心,全是汗。
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一个年轻、清朗,但又带着一丝戒备的男声,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是我的儿子。
是陈明的声音。
我的喉咙瞬间哽住了,准备了一晚上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55章 无法拨出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我儿子的声音。
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份血脉相连的牵引,陌生的是这十二年时光雕刻出的距离。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皱着眉头,拿着手机,对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心里充满了疑惑。
“喂?请问有人在吗?再不说话我挂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不耐烦。
“……是,是陈明吗?”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在这片死寂里,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重。
我几乎能确定,他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你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比刚才冷淡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他没有叫我“爸”,甚至连确认一下的语气都没有,只是用一种对待陌生人的口吻,询问我的身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是……爸爸。”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显然,他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有事吗?”
终于,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路,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质问,没有怨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就只是平淡的三个字,“有事吗?”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难受。
这说明,在他心里,我或许真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和他生活毫不相干的人。我的出现,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通打错了的骚扰电话。
“我……我听你妈说,你考上大学了,还是重点。我……我就是想,恭喜你。”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觉自己笨拙得像个孩子。
“哦,谢谢。”他的回答,依旧是礼貌而疏远。
“学校……都准备好了吗?学费什么的,够不够?”我急切地想找些话题,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妈都准备好了,不劳您费心。”
“您”。
他用了“您”这个字。
这个敬语,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把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之间,横亘着十二年的空白,这片空白,大到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填补。
问他学习?我没辅导过他一天功课。
问他生活?我没给他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
问他爱好?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踢足球还是打篮球。
我这个父亲,当得就是一个笑话。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忙。”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送客意味。
“等等!”我急忙喊住他。
“还有事?”
“陈明……”我鼓起勇气,声音有些颤抖,“这些年……爸爸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十二年。
今天,我终于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我没有再等他开口。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对他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爸爸。我没尽到责任,让你跟你妈受苦了。我……我就是个没用的木匠,脾气又臭又硬,挣不到大钱,还总觉得自己挺有道理……”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爸爸不是不爱你。你小时候,最喜欢我给你做的小木马,你还记得吗?还有那辆小汽车,你走到哪都拉着……”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或许他早就挂了电话,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但我就想说。把这些年,我不敢说,也没机会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都过去了。”
他说。
声音里,似乎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知道我妈不容易。”他继续说,“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去出摊,不管刮风下雨。她的手,冬天全是冻疮。夏天,被油锅的热气熏得一身痱子。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我的心上。
“所以,我得争气。我只有考上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才能让她过上好日。”
“至于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谈不上恨你。小时候可能会吧。看到别的同学都有爸爸接送,我也会羡慕,也会偷偷地哭。”
“但后来长大了,就慢慢不想了。我妈说,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小孩子不懂。她说,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用错了方式。”
“她说,你是个好木匠,是个有本事的手艺人。只是,你的本事,换不来我们娘俩想要的生活。”
我握着手机,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想到,林慧在孩子面前,是这样评价我的。她没有说我一句坏话,没有给他灌输任何仇恨。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而我,却在心里,怨了她十二年。
我何其混账!
“你做的那些玩具……我都还留着。”儿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柔软,“我妈搬家的时候,想扔掉,我没让。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他都记得。
原来,那根线,从来就没有真的断过。
**第66章 儿子的声音**
“玩具……你还留着?”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藏在一个旧鞋盒里,放在我床底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抓住了一块浮木。
原来,我留着那个旧木箱,他也留着那个旧鞋盒。我们父子俩,隔着十二年的光阴,用同一种笨拙的方式,守护着那段稀薄的、却又无比珍贵的连接。
“我妈说,你做的那个小木马,用的是一整块香樟木,不上漆,就能防虫。她说你这人,就是这样,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把心思都花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我愣住了。
这些话,林慧从来没对我说过。我一直以为,在她眼里,我做的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木头疙瘩”。
原来,她都懂。
她只是,被生活逼得,不能再陪我一起“穷讲究”了。
“陈明……”我的喉咙发紧,“你……怪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以前怪。”他很坦诚,“现在……不怪了。我长大了,知道生活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难处。”
他的话,像个懂事的大人,通情达理得让我心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他却过早地体会了生活的沉重。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我换了个话题,不想再沉浸在过去的悔恨里。
“下周三的火车。”
“A市啊……离这儿不远,坐火车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我盘算着,“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爸爸送你去?”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害怕被拒绝。
“不用了。”他果然拒绝了,“我妈陪我一起去。她想看看我上大学的城市是什么样。她这辈子,还没出过远门呢。”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是啊,林慧跟着我的时候,连县城都很少去。这些年,为了拉扯孩子,恐怕更是没离开过那个火车站。
“那……那也好。”我干巴巴地说,“让你妈也出去散散心。”
“你……没什么事了吧?”他又开始下逐客令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话题,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十二年的空白,不是一通电话就能填满的。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我不敢奢求的了。
“没……没了。”我有些失落,“你……你到了学校,好好学习。钱要是不够,就……就跟我说。”
“知道了。”
“那……那就这样?”
“嗯。”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我却久久没有放下手机。
虽然整通电话,他都没有叫我一声“爸”,语气也始终带着疏离。但最后那几句话,让我看到了希望。
他不恨我。
他还留着我做的玩具。
这就够了。
这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十二年来最安稳的觉。
第二天,我起得格外早。
我把工作室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我走到了那块我琢磨了好几天的老榆木前。
之前,我一直没想好,这块上好的料子,该做成什么样的一张书桌。
但现在,我有了答案。
我要给我的儿子,陈明,亲手打一张书桌。
我要把这十二年来,我所有没能说出口的父爱,没能尽到的责任,全都倾注到这张书桌里。
我要用我最擅长的方式,告诉他,爸爸爱他。
说干就干。
我拿出墨斗,仔细地在木板上弹线。然后,拿起锯子,开始下料。
“吱嘎——吱嘎——”
锯子和木头摩擦的声音,在清晨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悦耳。
小刘来了,看到我干劲十足的样子,很是惊讶。
“师傅,您这是……吃了仙丹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笑了笑,没解释。
他看不懂,他只看到我在干活。他不知道,我这是在和一个断联了十二年的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我刨平木板,刨花像雪片一样飞舞。
我凿出卯眼,每一锤,都精准而有力。
我削出榫头,大小、长短,都必须严丝合缝。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张桌子,做到完美。
桌子的样式,我选了最传统,也是最牢固的“四面平”式。这种样式,看似简单,其实最考验功力。它要求所有的腿足、牙板、桌面,都通过精密的榫卯结构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稳固的整体,百年都不会松动。
我希望我的儿子,坐在我做的这张书桌前,能感受到一种踏实、安稳的力量。
我希望他知道,无论他将来走多远,身后,都有一个家,有一个父亲,在默默地支持着他。
连续三天,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工作室里。
小刘看我这么拼命,也受到了感染,干活比以前认真多了。他会默默地帮我把工具递到手边,会帮我把地上的木屑扫干净。
到了第三天下午,书桌的雏形,已经出来了。
我用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桌面。从粗砂纸,到细砂纸,再到最细的水砂纸。
我打磨得极其用心,仿佛我抚摸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我儿子稚嫩的脸庞。
当最后一遍打磨完成,我用手抚摸着桌面,光滑如镜,温润如玉。老榆木那美丽的山水纹理,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林慧。
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屋里那张崭新的书桌。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却比在火车站那天,柔和了许多。
“他……都跟我说了。”她轻声说。
**第77章 一张未完成的木桌**
我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桌子,听到她的声音,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转过身,看着她。
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我们之间,隔着满地的刨花和一室的木香。
“他给你打电话了?”我问,心里有些紧张。
她点了点头,走到桌子旁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桌面,就像在触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这桌子……是给他的?”她问。
“嗯。”我应了一声,“快开学了,想着给他做张书桌,到了学校用。”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缓缓滑过,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叹,有感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伤感。
“你这手艺,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她轻声说,“不,比以前更好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二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肯定我的手艺。
曾几何
何,就是这双手艺,成了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觉得它不值钱,我觉得它价万金。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那天在火车站,我话说得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是我太唐突了。”
“其实……”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这些年,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再多点耐心,不那么急着想过好日子,我们……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一直以为,在她心里,离开我,是她最正确的决定。
“都过去了。”我学着儿子的口气,轻声说。
她苦笑了一下,“是啊,都过去了。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些湿润,“陈阳,谢谢你。谢谢你还记着他,还把他当儿子。”
“他本来就是我儿子。”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她说,“可你这十二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我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忘了。”
“我没忘。”我急切地说,“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
我怕看到她过得比我好,那会证明我的无能和失败。
我又怕看到她过得不好,那会加重我的愧疚和自责。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把自己关在这间工作室里,用木头和工具,给自己砌了一座坚固的堡垒。
“这桌子,还没上漆吧?”她换了个话题,指着桌子问。
“嗯,还没。我想着,用最传统的生漆工艺,至少要上十几遍,得花些功夫。”
“来得及吗?他下周三就走了。”
“来得及。我这两天不睡,也得把它赶出来。”我语气坚定。
她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爸是个好木匠。”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脾气犟得像头牛。”
我听着这话,心里一酸,却又觉得无比温暖。
她没待多久就走了。临走前,她说:“周三早上八点的火车。你要是……想去送送他,就去吧。”
她走了之后,我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我开始给桌子上漆。
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一种天然树脂,被称为“涂料之王”。用生漆涂刷的家具,不仅光亮、耐磨、耐腐蚀,而且越用越有光泽,能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
但生漆工艺,极其繁琐。
每一遍漆,都要刷得极薄、极匀。刷完一遍,就要放进恒温恒湿的荫房里,让它自然阴干。干透了,再用细砂纸打磨,然后再上下一遍漆。
如此反复,十几遍下来,没有半点捷径可走。
而且,生漆有毒,很多人都会过敏,身上起满红疹,奇痒无比。我年轻时也吃过这苦头,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这两天两夜,我几乎没合眼。
我守在荫房边上,感受着空气的湿度,判断着漆面干燥的程度。饿了,就啃两口馒头。渴了,就喝几口凉水。
小刘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劝我休息一会儿。
我摇摇头。
我不是在赶工,我是在修行。
我把这十二年的思念、愧疚和爱,都融进了这一遍遍的工序里。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触摸这张桌子的时候,能感受到我指尖的温度,能读懂我没有说出口的话。
周二晚上,当最后一遍漆终于干透,我用柔软的棉布,蘸着蜡,给桌子做了最后一次抛光。
灯光下,整张桌子散发出一种沉静而温润的光泽。那老榆木的纹理,在漆面的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像流动的山水,像岁月的年轮。
它不仅仅是一张桌子了。
它是我这十二年人生的一个交代,是我作为一个父亲,迟到了十二年的一份礼物。
我抚摸着冰凉而光滑的桌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做到了。
**第8章 新的开始**
周三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我把那张书桌用几层厚厚的棉布仔细包好,生怕有一点磕碰。然后,我叫了一辆相熟的货运三轮车,把桌子小心翼翼地抬了上去。
我坐在三轮车旁边,一路护着它,像护着一个稀世珍宝。
到了火车站,天已经大亮。
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一眼就看到了林慧和陈明。
他们站在进站口不远处,林慧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在不停地叮嘱着什么。
而我的儿子,陈明,就站在她身边。
他比我想象中要高,要瘦,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他的眉眼,像我,但嘴唇和下巴,更像林慧。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听着母亲的唠叨,脸上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淡淡的不耐烦,但眼神里,却充满了依恋。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
我不敢上前。
我怕我的出现,会破坏这幅温馨的画面。我怕他看到我,会露出不悦的表情。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陈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目光越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
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份惊讶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复杂。他没有躲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林慧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还有我身后的那张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
她愣了一下,然后推了推儿子,两个人一起朝我走了过来。
“你……真来了?”林慧走到我面前,语气有些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儿子身上。
“陈明。”我叫了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叫我,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个……给你做的。”我指了指身后的桌子,对他说,“到了学校,宿舍里的桌子不一定好用。这个,是我自己做的,结实。”
我笨拙地解释着,像个急于展示自己宝贝的孩子。
陈明走到桌子前,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上面盖着的棉布一角。
当那光滑温润、纹理如画的桌面露出来时,他愣住了。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在桌面上抚摸着。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感受木头的呼吸。
“是……老榆木?”他忽然开口问。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你跟我说过。”他头也没抬,眼睛依旧盯着桌面,“你说,老榆木的纹理最像山水画,性子最稳,做书桌最好,能让人静下心来。”
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我以为,那些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都像飞走的刨花一样,消失在了时光里。
没想到,他还记得。
他全都记得。
“这榫卯……是燕尾榫吧?”他又指着桌角一个不起眼的连接处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燕尾榫,越拉越紧,最牢固。”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疏离和戒备。那里面,有一种我看得懂的东西,叫作“懂得”。
他懂我的手艺,懂我花的心思。
这一刻,我觉得,我这两个通宵,熬得值了。
“谢谢。”他轻声说。
这两个字,比他叫我一声“爸”,更让我感到慰藉。
“太大了,怎么带上火车?”林慧在一旁,看着这么大的桌子,有些发愁。
“我已经联系好了货运,直接托运到他学校。”我说,“单子我都填好了,等会儿我直接去办就行。”
林慧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进站的广播响了。
“该走了。”林慧催促道。
陈明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桌子,然后转过身,看着我。
他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只是肩膀上短暂的碰触,然后就迅速分开了。
“我走了。”他说完,就拉着林慧,转身朝着进站口走去。
我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肩膀的温度,还残留在我的衣服上。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林慧不时地回头看我,对我挥挥手。
我抬起手,也对着他们挥了挥。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进站口的尽头,我才缓缓地放下手。
我转过身,看着那张静静立在那里的书桌。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林慧,或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和连接。
我和陈明,那断了十二年的父子情,也因为这张桌子,重新被黏合了起来。虽然还有裂痕,但它已经不再脆弱。
我去办了托运,填好地址,付了运费。
办完一切,我走出火车站。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十二年的石头,被搬开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我守着我的手艺,没有挣到大钱,没有过上别人眼里的好日子。
但今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是一个木匠。
我用我的手,不仅能和木头对话,也能和我爱的人,重新建立起连接。
我想,这就够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来源:黄昏的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