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在玻璃顶棚上铺开一层薄膜,像一张紧绷的鼓皮,被列车进站时的轰鸣轻轻敲了一下。
站厅的白光落在我手背上,掌纹被照得清清楚楚。
雨在玻璃顶棚上铺开一层薄膜,像一张紧绷的鼓皮,被列车进站时的轰鸣轻轻敲了一下。
我把牛皮纸信封塞进外孙的帆布背包,顺手压在最里面的灰色夹层里。
他说,外婆,这么多,真不放心。
我回:一万,够你头两个月不慌张。
他说,能给我买个电磁锅吗,宿舍不能用明火。
我点头,但还是把信封往里推了一寸,怕他马上掏出来晃,被他同学看见。
他的汗毛被雨气勾起一层白,眉弓像他妈,眉尾像他爸。
广播里提示:G1375检票口关闭倒计时三分钟。
我抬眼看一眼表,秒针走得很诚实。
他的同学喊他,肩上背着另一个背包,红黑格的。
我把他拽回来一点,再叮嘱一句:别用花呗,欠账会成习惯。
他笑,说我又像你了。
像我什么?像我念叨?像我穷得讲规矩?
我没问,我只用指腹把他领口上那颗饭粒一样的白灰抹掉。
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抱了我一下。
他的手臂紧,像一根刚扎过地基的钢筋。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有水声,一口没咽下去。
广播数到一,轰鸣的门口像一个长方形的黑洞,他一头扎进去了。
我的手机在背包里面震动,隔着布,像一条鱼从水草里挣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个微信语音。
备注“顾轩”。
孙子。
我点开,先听见他喘,像从操场跑回来。
他说:外婆,你给他一万,我可以要五千吗?
他的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有些小心,又有点儿用力。
我抬头看那扇门完全合上了,时间像伞被收起,雨点一下全砸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机举高一点,好让自己先做一个很短的深呼吸。
我说:我在你姑姑家住了十二年。
对面安静了两秒,像掉进一杯温水里。
他没有立刻接,我听见他在吸鼻子。
我补了一句:等我回去,我们坐下来谈。
不当众,不现在,在我脑子最清楚的时候。
我向外走,雨水从玻璃檐的空隙里滴下来,溅在我的鞋面上,四处散开。
十分钟后,我站在站前广场的雨棚下,打开了共享伞。
伞面是蓝的,蓝得很廉价,像从某个广告背面撕下来的颜色。
我看见街对面那家小面馆的灯在雨里抖,红白相间的招牌像一块被洗过很多次的抹布。
风带着汤味儿吹过来,我的胃像一个被搁置的锅,空,凉,响。
我给顾青发消息:小朝走了。车厢七号。别担心。
她回了一个OK加一个青柠檬的表情。
我笑了一下,这孩子,老拿柠檬当柠檬水用,酸的也要把它兑成甜的。
我把伞柄抵在地面,站稳,打车。
车来了,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座套是竹席条,裹着一层淡淡的洗衣粉味儿。
我坐进去,拉了一点窗,雨气被关在外面。
车子的屏幕弹出来一个提示:“是否添加常用同行人:小安”。
我怔了一下。
这个提示像一枚热气球啪地炸开,一地的彩纸是我不上心的生活。
我伸手去点“取消”,指尖还没触到,司机的手机又响了一下,有信息。
我收回手,靠在座椅上,眼睛盯着雨水在窗上走出一条条细细的路。
两天前。
我坐在顾宁的餐桌边。
木桌有一条明显的划痕,从角落斜斜地一直到中间,像一条半截的河。
顾宁把小区门禁卡扔在桌上,卡又弹起来一点,像颗不服气的豆子。
吴倩端汤,陶罐,慢火鸡汤,表面飘着白色的油花,汤色温柔。
她手上新买的玉镯子很亮,这种亮不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是像玻璃一样的光,一碰就碎。
顾轩趴在餐桌的另一头,写作业,笔头在本子上蹭蹭地响,像小虫子啃纸。
我没说话,等他们坐定。
吴倩端起汤盅,给我盛了一碗,汤面上浮起一朵葱研碎,像在汤里开花。
她说:妈,先喝汤。
顾宁说:工作一天回来说汤,像话吗?就知道汤。
他的语气里那颗牙齿尖有点翘,戳了出来。
我看他一眼,又看窗外,窗外晚霞没有薰下来,只是一块擦过的橡皮痕迹。
我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他把筷子夹起,又落下,再夹起,像在某个看不见的节拍里对点。
他嘴里的话一股一股吐出来:同事过生日,项目收尾,喝了酒,送她回家,滴滴搞的什么鬼,一直弹常用同行人,说我跟她老一起。
吴倩看一眼我,像是一根拉过来的弦,又被放开。
我把汤吹开,白雾被我推到碗沿那里,堆着。
我说:那个她,叫小安?
他没想到我知道,筷子在空中停了半秒。
他笑了一下,但没露牙,像在笑给椅背看:妈,这是个小姑娘,刚毕业,做表格做到十二点,我让她坐顺风车,有什么问题?
我点头:顺风车,常用同行人。
我把碗放下,汤面上形成一个小圈。
我说:你手机拿我看一下。
他怔住,眼神从我脸上窜过去,落在桌面,落在那条划痕上。
他没有动。
我伸手拿过来,解锁,滑到滴滴的“常用同行人”。
“备注:小安”。
我又滑到“行程明细”,几乎天天晚上十一点以后,有一条重复的路线,从三环的办公楼,到一个靠近河道的老小区,名字一个我不认识的花。
我把手机放回去,轻。
我说:晚上十一点以后,不是同事,是你,和她,习惯。
顾宁说:妈,你怀疑起来,没有终点。
他又补:你以为你谁都能审。
他用"审"这个字,像从我的嘴里掰出来的。
我笑了一下: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我看他一会儿,又看吴倩,她眼里有水,像一颗被风吹过的柠檬,发光,但刺。
我说:吃饭吧,汤凉了就搁膜。
那天我没“撕”。
我不在饭桌上审谁,我把气息压下去,让自己的手稳住。
我去厨房,掀开锅盖,看见另一锅面,白面条像一群细细的鱼,在沸水里游。
我给顾轩盛了一碗,加了一颗半硬的番茄,他喜欢酸。
他抬头看我,眼睛像两颗开着的灯泡。
我说:你写完数学题就先睡,明天要早起。
他点头,吞面条的时候咬了一下,一根面被咬断,断端反弹在他鼻尖上,他“哎呀”一声,跟面条对视了一下,笑。
我看着他,心里那个像锅的地方温一点。
我把面条的汤稍稍盛一些,放在我的碗旁边。
我一直觉得,厨房是一个山洞,外面的黑白交替,声响进不来。
从洗菜切菜到看火关火,每一个动作都有自己的节拍,像一首简单但正气的歌。
我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屏幕朝下。
外面有风过,窗户吱了一下。
晚些时候,顾宁送吴倩和顾轩睡,我坐在客厅,灯是白的,很亮。
我把茶几上的东西一件一件理整齐。
遥控器,纸巾,杯垫,那个古旧的玉坠,我老伴儿生前一直戴着,后来说戴出汗痕,我就收起来了。
玉坠正中有一条细裂,恰好从一朵雕花的中心穿过,像一根细丝。
我把它放在灯下,光从裂纹里漏出来,像一条偷跑的鱼。
顾宁出来,站在走廊的白光里,肩线有点垮。
他说:妈,你怎么又管我。
我说:你可以自己管好自己,我就不管。
他坐到我对面,沙发发出一点软软的声音,好像一团海绵被拍了一下。
他说:你知道这几年我多难吗?房贷车贷,小轩的培训,吴倩她妈生病,我们两个夹在中间,钱像黑洞。
他的“黑洞”两个字很重,像两颗石头掉进瓶子里。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有红丝,像一条红线绣错了针。
我说:我在你姑姑家住了十二年。
他愣,像听见一个句子的前半句,后半句被风吹走了。
我把句子补完:十二年里,谁给我买药,谁半夜起床给我倒水,谁带我去医院复诊,谁给你拿钥匙去修灯泡,谁在年夜饭桌上给你先夹的第一块肉。
他沉默。
吴倩从卧室门口探出来一点头,没说话,又缩回去。
我继续: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家里规矩不能脏,心不能脏。你在外面跟谁“常用同行”,你心里自己算清楚。你想要我给你儿子五千块钱,当然可以,但这笔钱叫什么?是资助,还是抵消?
我停,给他时间。
他呼吸渐稳。
我把茶几上的一本小册子推过去,是一个普通的A5本子,蓝色封面,角上被压得有点圆。
我打开,是一张表。
左边写:2021年1月至12月,顾青照护天数:310;顾宁照护天数:26;吴倩照护天数:19。
右边写:2022年,顾青照护天数:298;顾宁:31;吴倩:29。
我没有写2023年,因为还没年底。
我说:不记账,人心容易讲感情;记了账,就有证能讲道理。
他看了看本子,眼角抽一下,像在笑也像在疼。
我说:所以,我提出一个规则。
我把话说慢一点,我知道规则不是用来训人的,是用来让每个人心里都安。
我说:一,教育资助按照照护比例配比。谁在我身上花了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我在这件事上就优先支持她的孩子。所谓优先,不是排他,而是比例。
二,共同财产开支提前公示。我不是银行,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愿意为你们的家庭开支承担一部分。前提是透明,不拿去补贴和家庭关系不明的第三人。
三,忠诚义务。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与同性或异性的常用同行不是问题,隐瞒才是问题。你可以解释,你也可以选择不解释。但把生活变脏,代价自负。
四,违约责任。如果违反以上约定,下一次家庭资助优先级按比例降低。不是惩罚,是规避风险。
五,爱不是舆论场,不当众撕。所有争议不在饭桌或公共场合解决,预约时间,坐下来谈,签字,归档。
我说的时候平静,像在讲一个为什么煮面不能把水倒太多的道理。
他听完,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上去又落下来。
他说:你现在说话很像领导。
我说:我也做过领导,做饭的那种。
他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那里有汗,指肚子滑了一下。
他说:我就是觉得,你偏心。
我点头:偏心,是一种感觉,不是事实。我们就把事实摆出来,再看感觉怎么调整。
他抬眼看我,眼里那个男孩又出来了一下,十几岁的那种,出去踢球被雨淋了回来,头发淌水。
他小声说:妈,我累。
我说:累到晚上十一点还去送小姑娘?
他脸色轻轻一变,又恢复。
他说:我也想被看见一下。
我说:谁看见你?那个小姑娘?
他说:她说我做事情有条理,稳定。
他吸一口气,又说:你们都把我当提款机。
他的“你们”在空中停了停,可能包括吴倩,可能包括我。
我看他,眼睛里那条线又红了一点。
我说:稳定不是情话,稳定是义务。克制也不是恩赐,是义务。
他看着我,脸上的那些自辩的刺退下去一点。
我沉默,给他一点时间让那些刺自己落地。
那一晚之后,两天,我没有去看滴滴的提示,也没有去问吴倩她看没看到。
我把家里的锅刷得很亮,锅底映着我的脸,歪歪扭扭的。
我给顾青打电话,问她工作忙不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吃我做的醪糟小汤圆。
她说:我和小朝晚上要去补一趟英语,改天。
我说:好,我有时间,我时间像硬币,我可以慢慢投。
我把玉坠擦了一遍,用一块柔软的旧毛巾,毛巾边上掉了线,我用牙咬断,又用指甲把线头往里掖。
我坐在阳台,看雨从对面楼上掉下来,像一串断了的珠子。
现在。
我从站前广场回到家,鞋底湿,踩在客厅的地砖上“吱”了一声。
吴倩在厨房,锅里咕嘟着,一锅排骨汤,汤里的泡泡像很多小眼睛,一起眨一下,又一起消失。
她说:妈,你回来了?吃面吧,我给你下一碗。
我说:好。
我把外衣搭在椅背上,端起桌上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水,水里浮一片柠檬,很薄,明亮。
顾宁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露出几张A4纸。
他说:妈,你说签字,签吧。
我看他一眼,他的肩线不那么垮了,像被人轻轻搭在手上扶了一下。
我把文件夹拿过来,打开。
第一页写:家庭支持与赡养协作条款。
字体端正,条款清楚。
我看了看,他把我的话用他的语言做了一次翻译。
我说:加一条,条款更新的权利,双方共同。
他点头,拿笔,添上。
我们坐在餐桌前,吴倩端过来一盘石榴,已经剥好,每一颗像一个个红亮的小灯泡,密密麻麻,摆在白瓷盘子里,亮得刺眼。
吴倩说:妈,先吃一点,补补。
她的手有点抖,瓷盘和桌面碰一下,发出一点轻响。
我夹了一颗,放在嘴里,酸,的确先酸。
我含着,舌头抵一下,那里一小点甜就出来了。
石榴,就是这个意思。
我拿笔,签,顾淑珍三字。
顾宁也签,他签完又把笔往吴倩那边推了一下,吴倩看他,停了停,也签,吴倩两个字不太连,笔划有点急。
我说:这不是把爱写成合同,这是把自己从感情的泥里捞出来,站直了再继续爱。
顾宁笑了一下,是真笑,不只有嘴,眼睛也笑了一下。
他把纸放在透明文件夹里,像把某个已经起毛的毛衣好好折一次。
我去端面,面条的香味像一条白色的绳子,轻轻把我拉回厨房。
面端出来,摆在桌上。
我看着我的汤面里的那几片青菜,像在白色的雪地里开了一点草。
顾轩从屋里出来,头发睡乱成一个陈旧的蒲公英。
他说:外婆,你回来啦。
我说:嗯。
他看着桌子上的文件夹,眼睛眨了一下。
他说:那我能问吗?
我说:坐下,慢慢问。
他坐,我给他夹了一筷子面。
他把眼睛盯在筷子上,像怕面条从空中掉下来。
他说:你给小朝一万,我五千,你刚才这样回我,是不是就是告诉我,我等比例。
我说:你想要怎样的公平?
他语气像在做题:平均。
我说:平均是不理想,比例才是公平。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一点不服,那点不服是好的,年轻人的一点竖着的锋芒,像面条里突然跳起来的一根葱。
我说:我在你姑姑家住了十二年,这是事实,不是态度。我在你家的时间少,这是事实,不是偏见。事实用来算比例,态度用来算靠近。
他说:我爸忙。
他看一眼他爸。
顾宁咳了一下,咳出了他前几天积在嗓子里的那句“黑洞”。
我看他:所以我们签了约,你爸从明天开始,每周来接我去医院复诊一次,每月陪我半天去菜市场,你每周给我教一次手机操作,教我怎么把字做成表,怎么把照片放进相册。
我停,笑了一下:我把时间当硬币投,你们把时间也当硬币投,硬币多了,我们就买一个更靠近的座位。
顾轩笑,他理解了这个比喻,或至少,他觉得这个比喻很酷。
他又问:那五千?
我说:我先给你两千五,先证明一件事:你能管好钱。你不买过多的零食,不在游戏里充一大笔,不因为同学有而随手买。下个月,第二笔。用报告换钱,用日记换钱。
他“哦”了一声,又觉得这个“哦”不够,他补:我可以。
他眼睛里那两个小灯泡亮了一下。
吴倩没有说话,她把石榴盘往我这边又推了一点,又往回拉了一点,像抓不准距离。
她抬头说:妈,对不起。
她这个“对不起”不轻,里面有重。
我看她,她的手放在桌面上,遮住了一点那条划痕。
我说: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
她眼泪掉下来,像石榴里的一颗灯泡啪地破了一颗,汁水流出来。
我递给她一张纸,没拍她肩膀。
不当众撕,也不当众抱。
晚上,风大了一点,窗户外面的树影在墙上晃,像黑白电影。
我关掉了餐厅那盏刺眼的灯,只留厨房的暖黄灯,锅盖的蒸汽在灯下轻轻往上飘。
,八点,骨科复诊,陪我。
他秒回:好。
我又给顾青发:你和小朝吃了没?
她回:刚吃面,自己煮的,水放多了,差点成汤。
我回了一个笑哭。
她又发一个语音:妈,小朝走之前,你给他了一万?我都没来得及谢你。
我说:谢谢不用说,规则之后,情感更不容易破。
她发一个“嗯”,后面跟了一个绿色的柠檬,柠檬上有水滴。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空像一块擦干净的玻璃,明亮而薄。
顾宁开车,车内干净了一些,后座上的那些快递袋子不见了,座套换成了布的,淡蓝,浅浅的格子。
他把司机屏幕上的“常用同行人”页面划掉,动作自然。
我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医院的走廊白光仍然亮得像雪地,人在里面走,脚步声被削成一点一点,像北方的硬雪被鞋底踩裂。
我们挂号,排队,做小检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顾宁把我的外套在我肩膀上又捋了一下,把衣领往里收了收。
他低着头,说:妈,我把那个常用同行人删了。
我说:删的是标签,不是人。
他笑,带一点苦。
我说:你不欠她什么,她也不欠你什么。你欠的是你的家庭,你自己。克制是义务。
他点头。
出去时走廊里一对夫妻在吵,很小声,但节律很紧,像两个鼓点相互追赶。
我看见一个男孩抱着他的祖母,祖母的手搭在他背上,手脊上的静脉像几根络在一起的线。
下午顾青过来,把一只新的铸铁锅放在厨房,说:妈,过年炖肉用。
我敲了敲锅,声音厚,像一口井。
她又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枚玉坠,新的。
她说:给小朝,从老家拿来的,保平安。
我拿着那枚玉坠仔细看,玉面上雕着一朵简单的花,花瓣不繁复,温润。
我想起我那枚旧的,裂了的。
我把新的放进盒子,又把旧的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说:你看,这个裂,裂得像一条细缝,但它没有断。
顾青点头,她懂我话里那条线。
晚上,我煮汤,汤里加了两片生姜,姜味像一个小小的火,温和地在喉咙里点着。
我们坐在餐桌边,面一碗一碗端出来,面条在筷子上像一条条白色的线,连着我们的嘴。
顾轩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小心翼翼:外婆,你看,我做了一个表格,记录我的花费。
我看,表格简洁,每一项都有说明,备注里写了一句:原则:先必要,后喜欢。
我笑,笑得不太大声,怕吓到这个新生的小秩序。
我说:不错。
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肩膀从一个紧绷的角度滑下来。
顾宁把他的手机放在桌上,那一刻,桌子像一个显影台。
他把滴滴的消息打开,页面空空的。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伸手把他的手机小心地推到他那边。
我说:你可以把我备注成“常用同行人”,但不要在滴滴里。
他有一点尴尬地笑,笑得眼角皱了一下。
餐桌的光是温黄的,窗外的光是冷白的,两个颜色在墙上接了一条线,像一条缝。
我们在缝里吃饭,交谈,活着。
星期五。
下午的雨又来了,又停,停在半空里,像有人按下暂停键。
顾宁照约来接我去菜市场。
他在摊位前拿起一把菜刀,手抬起又放下,我说:你拿刀干什么。
他笑:砍价。
菜贩子笑得很夸张,露出一口金色的牙套,说:砍价用嘴不费手。
回去的路上,车停在红灯前,旁边一辆车窗半开,里面放着一首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把头靠在窗上,那玻璃冷,冷得让我清醒。
晚上,我把我的A5本拿出来,又作了一页。
“2023年9月,顾宁照护天数:4;顾青:2;吴倩:3;顾轩:2。”
我在下面画了一条小小的横线,像一个不明显的笑。
九月底,顾青把一串红石榴挂在厨房门口,石榴的表皮红得像某种传统的节日。
她说:挂着,喜庆。
我说:挂着,心里亮。
十月初,顾轩交上来他的花销报告,我在小格子旁写:通过。
他把他的第五千块拿走,没那么兴奋,像经过训练的兵接过弹药,动作干净。
他也拿了一个小纸袋给我,是他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的小茶杯,白瓷,杯沿上有一圈薄薄的绿,像田埂边的草。
我把杯子拿在手里,杯身轻,稳。
这就是行为变化的可观察证据。
不是喊口号,是一次一次的动作。
十一月的一个周日下午,太阳透过云,屋子里明亮得像被擦了一遍。
顾宁在阳台修一个坏了很久的灯泡,他在梯子上,灯泡的底座像一个小小的泥鳅,他握着转,转,终于装上。
他下来,很得意地看我一眼。
我说:婚姻像房间的灯泡,坏了就修,亮了就关,别一直耗着电。
他笑,笑得不困了。
饭后,顾青把她单位的社工表带给我看,上面是她对我的照护记录,这不是为了奖,而是有一个制度来承接。
我觉得放心,制度像一个笼子,但同时也是一把伞。
十二月,冷风把窗户上的灰吹出一个干净的小圆。
我去了一趟老家的祠堂,把老伴儿的名字摸了摸,木板被烟熏黑,摸上去有一层细腻的油。
回来的路上风很大,我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领子顶着我的下巴。
晚上,我煮了腊肉,油脂在锅里咔嚓响,锅像一口开过很多火的锅,每一次沸腾都把某种旧东西带出来。
这段时间,滴滴的“常用同行人”再也没弹出“是否添加小安”,屏幕干净,像一个刚洗过的玻璃杯。
我没有去问小安是谁,也没有去问她有没有离开这家公司。
我把我的工作做完,把我的有限的火力用在能改变的事上。
也不是自欺,是真的把生活里的柠檬兑了水,做成一杯勉强能入口的柠檬水。
大年三十,屋里灯火,桌上摆了十二道菜。
每一碗都不沾到边,干干净净的。
我把那枚裂了的玉坠挂在窗前,让它在风里荡一下,光从裂缝里漏下来,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条裂缝不再让我难堪,它像一条证明:断与不断之间,还有努力。
顾宁把红包放在桌上,说:妈,给你。
我说:拿回去,给小轩压岁。
他笑,说:照规则,先问意向,再决定走向。
吴倩笑了,笑得眼睛弯了一下。
顾青和小朝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碗汤,汤里放了枸杞,红红的,像石榴里搬过来的灯泡。
我们错落着坐下,没有谁坐上首,所有的椅子高度一样,桌子长宽刚好。
窗外烟花炸开,落下来的火花在玻璃上开一片金色的花。
我起筷,以一口汤开始。
一年的味道在热气里升起来,是旧,但也新。
这时候,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条短信,号码陌生。
“顾阿姨,我是小安。我想和您见一面。”
椅背轻轻响了一下,我没有立刻回复。
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汤的热气一层一层扑上来,像一阵很轻的风。
来源:时髦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