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劫不磨存素心 | 李军读《朱启钤年谱长编》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5-16 14:00 2

摘要:没想到《朱启钤年谱长编》这么厚!其篇幅较之《蠖公纪事》,不啻数倍。稍加翻看,便发现除了利用公藏如中国文化遗产研究、上海图书馆、北京市档案馆等公藏单位的档案资料外,书中收录了一批朱氏家藏、长沙瞿氏旧藏的家书、信札及手稿,前所未见,弥足珍贵。

朱启钤(1872-1964)。

没想到《朱启钤年谱长编》这么厚!其篇幅较之《蠖公纪事》,不啻数倍。稍加翻看,便发现除了利用公藏如中国文化遗产研究、上海图书馆、北京市档案馆等公藏单位的档案资料外,书中收录了一批朱氏家藏、长沙瞿氏旧藏的家书、信札及手稿,前所未见,弥足珍贵。

提起朱启钤(1872—1964,字桂辛,号蠖公),就会让人想起岐阳王李氏家族文物、存素堂的丝绣珍藏、贵州文献专藏及碑传集,还有著名的中国营造学社。提起中国营造学社,一般都会联想到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反而对朱启钤有些隔膜,这不免让人气短,毕竟营造学社的创始人是朱启钤。不过,读了《朱启钤年谱长编》,才知他的一生经历竟如此传奇,办中国营造学社只是一个插曲。

一、代笔人瞿宣颖

为何说朱启钤的一生是传奇?他的籍贯是贵州开州,却出生在河南信阳,而且似乎一辈子都没回过故乡,仍对贵州的感情深厚、很不一般,他大半生都在搜集贵州文献,最终因缘际会,这些文献辗转真回到了贵州。刘宗汉《朱启钤先生的贵州情结》一文,对此记述颇详。与之相类似,关于他和北京城、北京中山公园、北戴河等的关系,他在保存和研究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的成就,以及门类繁多且珍贵异常的收藏品,于今都有现成的书籍与文章可参看,《年谱长编》花了番功夫,为我们逐一加以勾稽、系年,查阅起来并不困难。在此,仅选取《年谱长编》中一两点,略作申发。

他的表弟瞿宣颖(1892-1973)是晚清名臣瞿鸿禨(1850-1918)三子,中年以后生活困窘,朱启钤时常施以援手,设法周济,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瞿家父子与朱启钤的深厚渊源,要从他幼年说起。朱启钤四岁时,由于父亲朱庆镛在贵州清溪门背滩覆舟遇难,他只能跟着母亲依外祖父傅寿彤生活。七岁时,外祖父辞官归田,因姨父瞿鸿禨的缘故,他遂跟着家人陪伴姨母去到湖南长沙,并将祖母刘氏、父亲朱庆镛的灵柩都安葬在善化的圭塘,湖南俨然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在瞿鸿禨的悉心培养下,朱启钤成家立业,步入仕途,年轻时的他抱有维新思想,与革命志士唐才常(1867-1900)志趣相投,成为莫逆之交。辛亥革命后,因政见不同,瞿鸿禨对朱启钤颇为失望,表示分道扬镳,不再见面。1918年4月,瞿鸿禨去世,朱启钤仍专程赶往上海吊唁,为完成瞿氏卜葬西湖的遗愿,又亲赴杭州寻定墓地,由此可见,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瞿宣颖毕业照。

身为世家子弟的瞿宣颖文笔优长,一度为朱启钤的代笔,代撰诗文,偶尔也料理写件。1920年12月,徐世昌派朱启钤代表他前往法国巴黎大学接受博士学位,瞿宣颖代为起草巴黎大学演讲稿;1921年朱氏贺何星联六十寿诗,亦是瞿宣颖代作;1939年署名朱启钤的《中央公园二十五周年纪念册》序文,由瞿宣颖代为起草;1945年,瞿宣颖又代朱氏作赠邵章《重游泮水诗》四绝句,类似例子颇多,不再一一列举。

2024年冬,首都博物馆举办“千载流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大运河主题书画展”中,展出一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清乾隆件画家江萱的《潞河督运图》,卷后有1953年朱启钤八十岁时题的长跋。《年谱长编》据瞿氏手稿系录,并称“《潞河督运图》卷上有瞿氏为先生代书《潞河督运图记》”,并引《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丛书·绘画卷》称此卷系1954年顾颉刚自江南访购,1955年1月捐献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审视《潞河督运图》跋可以发现,不仅文字是瞿宣颖代书,连内容也出于瞿氏之手。《年谱长编》引朱氏后人所藏甲午(1954)新春三日瞿氏致朱启钤书札云:

近晤吴君谏斋,出示家藏《督运图》卷,云昔年曾持请鉴定,而未及着墨。吴君亦竟家有连城而不自知,弟一见之下,即断为桐乡冯星实鸿胪应榴之物,灼然可考。斯图关系漕运掌故,珍贵非常,爰徇吴君之请,代公撰一跋,以了宿缘。录稿乞鉴,如无不妥,即拟缮于卷尾。恐有妨颐摄,不赐复亦可,稿更可不掷还。吴君近况甚窘,意欲得善价归诸政府,窃意此物亦诚宜实册府之藏,京中或多能欣赏者,能与叶遐公一谈否?

吴谏斋即吴庆坻次子、吴士鉴弟吴士鐈(1902-1982),彼时住在上海良友公寓,失业在家,曾托顾颉刚介绍工作,后入顾廷龙主持的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任职。据顾颉刚说,其夫人善相面。瞿宣颖与吴士鐈有姻亲关系,特此向表兄朱启钤推荐,希望出售长卷,以解吴氏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并且似乎不等朱氏同意,就先斩后奏,以朱启钤的名义在图后题写长跋,以增加其价值。从《潞河督运图》本身看,长卷由引首、画心、题跋三段组成,其中,瞿宣颖代撰并书、署名朱启钤的题跋虽然在最后,但时间上要早于1954年孟春高时丰(存道)题的篆书引首。从时序推测,此图卷的定名,以及历史价值的揭示,均源自朱氏题跋。顾颉刚见到此卷的时间更迟,其评价难免受到题跋的影响。

瞿兑之手迹。

此卷从上海到北京,入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的经过,顾颉刚的日记可作补充。《顾颉刚日记》第一次出现此图的记录是1954年3月15日“吴谏斋来,看《潞河漕运图》”,再次出现已是同年10月顾颉刚迁居北京之后,他曾先后将《潞河督运图》给历史所同仁、吴宜俊等观看,且此时他本人并没买下此图。何以见得?1955年1月11日,顾颉刚先访容肇祖,再一同去沈从文处,《日记》称“为吴谏斋出售图卷事”。沈从文当时正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并曾参与文物收购事,因此,颇怀疑此卷入藏或由沈氏经手。沈从文晚年曾手批朱启钤《丝绣笔记》,近年始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影印出版。

回到代笔的话题,除了瞿宣颖长期为朱氏捉刀外,另有阚铎(1875-1934)、梁启雄(1900-1965)也曾协助朱启钤从事撰述,可能二者关系没有瞿宣颖那般亲密,代笔、润饰之事,仅偶一为之。据《年谱长编》载,1925年朱启钤为撰写《营造法式后序》,曾专程约阚铎到天津当面商量。同年,朱启钤又与阚铎、瞿宣颖一起搜集营造散佚书史,编辑《哲匠录》。此外,阚铎所作《髹饰录》笺证,及校正朱氏《丝绣笔记》,均出于朱启钤之命。自营造学社成立之初,阚铎就任常务编纂兼日文译述,1931年7月,又短暂出任中国营造学社文献组主任,三个月后辞职,改由朱启钤本人兼任。待到梁启超的弟弟梁启雄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其承担的工作,与阚铎类似。正因如此,朱启钤部分著作上,留有梁氏的名字,足见他处事坦荡,并不掠人之美。

二、从《营造法式》到营造学社

从1912年到1919年前后八年,是朱启钤浮沉宦海的八年,六百多页的篇幅,占了《年谱长编》一半多,记录了他由津浦北段总办,升任交通总长,再任内务总长,见证了洪宪帝制从产生到破灭的全过程。1916年6月,袁世凯去世后,朱氏退居天津租界,改任中兴煤矿公司代理董事长、董事长等职,1918年底一度出山,担任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南下议和。《年谱长编》中摘录往来电稿、议事录等颇为详明,俗话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何况国之大事,议论纷纭,势难有成,结果也印证了这句话。

在《年谱长编》1919年纪事中,有一条内容夹在密集的公文电函缝隙中,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1919年2月朱启钤参观清凉山的江南图书馆,见到丁丙八千卷楼旧藏《营造法式》旧抄本。回过头来看,这显然的不协调,正释放出一个重要的信号。从同年3月他为南京方面的《营造法式》石印本作序推测,朱启钤寻觅这部宋代建筑学的名著或已很久,故在发现此本后,立即请江苏省长齐耀琳“缩付石印,以广其传”,并亲自写下长篇序文,为之张目。正因这篇序文,刘尚恒在《朱氏存素堂藏书、著书和校印书》一文中,将之定为1919年朱氏石印影宋抄本,并列入“存素堂校印书”,事实却不尽然。《年谱长编》于同年9月据《许宝蘅日记》(闰七月廿一日)载此事——“江苏省长齐耀琳应先生所请,将江南图书馆藏丁氏抄本《营造法式》缩付石印成书”,从表述来看,无疑更为准确。说句题外话,齐耀琳、齐耀珊兄弟好藏书,他们的收藏漂洋过海,于1945年入藏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而今通常将之统称为“二齐旧藏”。

《营造法式》石印本。

从《年谱长编》看,丁氏旧藏《营造法式》抄本的发现与影印,可视作朱启钤与营造学社因缘的起点。1919年,《营造法式》石印本的出版,只是一个开端,这个缩小版的抄本并不精良,朱启钤随后和大藏书家陶湘合作,重新校勘《营造法式》,并雕版刷印,经过四五年的努力,于1925年5月宣告完成。陶氏涉园刻本《营造法式》校印之精,至今仍被视作民国刻本的佼佼者。

然而,仅仅隔了一年多,1926年陶湘就有意将《营造法式》版片转让,经傅增湘介绍给张元济,1927年初商务印书馆以六千元的价格买下,运沪后储于涵芬楼。据王世襄回忆,约略同时,《髹饰录》的版片也一并寄存在涵芬楼。但是很不幸,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著名的东方图书馆被日机轰炸,遭受了灭顶之灾,大火吞噬了涵芬楼的珍藏,这两部书的版片同付劫灰,令人惋惜。

1927年,陶湘将出售《营造法式》版权的六千元捐出,作为中国营造学社“未成立前供给研究及绘图之用”。据《年谱长编》引录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朱氏《组织营造学会日记》手稿记载,1929年1月,周诒春、任鸿隽、丁文江来拜访朱启钤,询问续编《营造法式》一事。其中,周诒春(1883-1958)是中国营造学社在抗战期间西迁后,一度代替朱启钤行社长之权,十一年后,梁思成担任中国营造学社社长一职,也出于周氏推荐。

1929年3月24日,朱启钤起草了《中国营造学社缘起》,从行文内容看,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若将之与朱氏所撰两篇《营造法式》序文并几参看,不难发现它们有前后相承的痕迹。因此,种种迹象表明,尽管中国营造学社这个团体正式成立时间一般认定为1930年,但实际上,按照《年谱长编》的梳理来看,它的筹办时间应该更早在几年以前,宽泛说来,从1919年算起也不夸张。

按之《年谱长编》,从1929年3月开始,营造学社董事会就开始在中央公园开展活动,经费出自朱启钤等私人的资助。同年6月,朱启钤致函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会,请求资助,最终获得一万五千元经费。1930年初,朱启钤已自天津移居北平宝珠子胡同七号,营造学社正式开展活动,聘请阚铎、瞿宣颖、刘南策、陶洙等任常务,周诒春、关冕钧等任评议,陈垣、袁同礼、陶湘、叶恭绰等任校理,梁思成、林徽因、陈植等任参校。该年2月16日,学社召开成立大会,并在朱宅举办建筑学书籍、模型展览会,此时营造学社仍属个人研究所性质。至同年7月,正式更名中国营造学社,朱启钤任主任,同时创办《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作为团体刊物。1932年3月,梁思成改任法式组主任,开展北方古建筑的调查。同年7月,刘敦桢辞去中央大学建筑系教职,北上出任文献组主任。

1966年9月,刘敦桢陪同日本建筑师访华代表团参观,在南京中山陵前留影。摄影 | 福山敏男

抗战爆发前,中国营造学社除了受到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中英庚款董事会的专项资助外,朱启钤个人每年都会捐资三四千元。直到1937年7月受战事影响,学社经费来源断绝,学社不得不暂时解散。同年9月,梁思成、刘敦桢、杨廷宝等举家西迁。1938年1月,梁思成一家抵达云南,在昆明成立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站,后迁李庄。1940年2月,经周诒春提名,梁思成出任中国营造学社社长。至此,中国营造学社的工作虽得以继续,但内部却已开始分裂。《年谱长编》给我们提供了几个角度,如《中国营造学社西南编年事辑》《刘敦桢先生生平纪事年表》俱未道破内情,陈从周《朱启钤与中国营造学社》则转述刘敦桢所告“梁、刘固各有己见,在北京朱先生尽为调和,至学社西迁,朱先生未往,二公矛盾遂突出矣”,却只说出1943年8月刘敦桢退出学社,离开李庄,改任重庆中央大学教授的原因。至于朱启钤对梁思成、林徽因与周诒春、胡适合议变更中国营造学术隶属关系事,并未涉及。《年谱长编》节录的朱启钤致友人书札内容极为重要:

与清华大学合同,前年台端索阅,竟未寻着,兹在散乱卷轴中获有副本一份。此件为梁、林在重庆与周寄梅、胡适之合议吞并侵占社产之谋划也。士能在渝梗议,所以辞而之中央。

显而易见,朱氏对于梁思成、周诒春等欲使西迁的中国营造学社脱离与他的联系,吞并社产,成为独立于外的社团,是深表不满的。刘敦桢(编者注:字士能)的退出,既非“因健康状况日下及学社经济匮乏,导致研究工作停顿”,也不是单纯与梁思成个人意见不合,无法调和,应是对梁氏欲据学社为己有感到愤慨,方才毅然出走。抗战胜利后,梁思成返回北平,参与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1946年10月,朱启钤与梁思成及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工学院院长陶保楷签订协议,将中国营造学社并入清华,部分资料与收藏也随梁思成转入清华大学建筑系。至此,延续了十七年的中国营造学社正式解体。

而1939年以前的中国营造学社所保存照相机、重要学术档案资料等,并未西迁,由朱启钤主持运往天津英租界,寄存在维多利亚路麦加利银行。但因1939年8月天津发生水灾,寄存在麦加利银行金库中的图纸、底片、文献资料等遭到水泡,朱启钤闻讯后,马上组织人员进行紧急抢救,同年12月29日这批资料被运回北京整理保存。直至1951年,朱氏八十岁时,才将中国营造学社“水残文件”与其他图书资料交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代为保管,今藏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

《朱启钤年谱长编》,李楚君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

1961年11月19日,朱启钤九十寿辰,设席称觞,宾客云集,席间他向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建议,组织人手注释宋版《营造法式》。时距1919年他在南京发现《营造法式》旧抄本,已逾四十二年,其间历经两次出版《营造法式》及雕版出售与被毁、中国营造学社从创立到解体,个中甘苦,只有他一人自知,而能不忘初衷,则不免让读《朱启钤年谱长编》的后生小辈对朱老先生肃然起敬!

李军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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