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头,看到站台上妻子苏云抱着女儿的身影,那刚刚在心里垒起来的墙,就会瞬间塌掉。
火车开动时,带起一阵轻微的晃动。
我没回头。
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头,看到站台上妻子苏云抱着女儿的身影,那刚刚在心里垒起来的墙,就会瞬间塌掉。
所以,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电线杆,一根,两根,三根……心里默数着。
数到一百的时候,风景就变得模糊了。
家乡的小站,连同站台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冬天里。
那一年是1979年,农历己未年。
我在西北的部队里,干到副连长,二十七岁。
这是我婚后第三年,第一次被批准春节探家。
假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七天。
从驻地到老家,光是绿皮火车就要颠簸两天两夜。
来回路上刨去四天,我能真正在家待着的,满打满算,也就三天。
加上部队照顾,出发和归队各算半天路途,凑成了完完整整的七天。
当连长把盖着红章的假条拍在我手上时,整个连队的兵都跟着起哄。
“副连长,赶紧回吧!嫂子都等急了!”
“就是,回去给咱们生个大胖小子!”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纸,咧着嘴笑,眼睛里却有点发热。
回家的路,漫长又充满期待。
火车上挤满了天南地北的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不在乎。
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回家。
想着妻子苏云的笑,想着女儿念念软软糯糯地喊我“爸爸”。
我的女儿,叫林念。小名念念。
她出生的时候,我正在戈壁滩上参加演习。
等我收到电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电报上只有八个字:母女平安,女儿名念。
念念。
苏云给我写的信里说,她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我这个当兵的爹,能时时刻刻念着家里。
我怎么会不念呢?
在那些站岗的深夜,在那些训练到筋疲力尽的间隙,在那些望着月亮思乡的时刻,她们母女俩的脸,就是我心里唯一的亮光。
火车到站是凌晨四点。
天还黑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给苏云买的的确良布料,给念念买的几块水果糖,还有部队发的几斤肉票和粮票。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没让家里人来接。
从车站到家,还有十几里土路。
我借着微弱的星光,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近,心跳得越快。
当远远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时,我几乎是跑了起来。
轻轻推开院门,堂屋的灯竟然还亮着。
昏黄的灯光下,苏云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桌上,还温着一碗面条。
面条已经坨了,汤也凉了。
可我看着那碗面,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她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到我,她先是愣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向东?”
“我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一下子就坐直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没哭,只是站起来,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过我的挎包。
“饿了吧?我去给你把面热热。”
“不用,凉的也行。”
我拿起筷子,就着冰凉的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面。
女儿念念在里屋睡得正香。
我站在床边,借着从堂屋透进来的光,看了她好久好久。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
这就是我的女儿。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又怕惊醒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后只是轻轻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在家里的第一天,是在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中度过的。
早上,我是被念念的小奶音叫醒的。
“爸爸……爸爸……”
她坐在我身边,用她的小手拍着我的脸。
我睁开眼,看到她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好奇。
她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上次回家,她还在襁褓里。
“念念,叫爸爸。”苏云在一旁教她。
“爸爸。”她又喊了一声,然后害羞地把头埋进了苏云的怀里。
我把她抱过来,她很轻,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我用胡子拉碴的下巴去蹭她的脸,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白天的时光,过得飞快。
苏云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窗户纸是新糊的,屋里虽然简陋,但处处透着温暖。
我帮着她劈柴,挑水,做一些在部队里练出来的力气活。
她就在一旁看着我笑,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
“在部队,也干这个?”
“那可不,咱们部队,啥都得会。”我拍着胸脯,有些得意。
念念就像个小尾巴,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我劈柴,她就蹲在一边,学着用小手捡木屑。
我挑水,她就跟在后面,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
跑不动了,就张开双臂,要我抱。
我把她架在脖子上,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清脆的笑声洒满了整个院子。
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来看我。
他们拉着我的手,问我在部队的情况。
“向东出息了,当上大官了!”
“穿着军装,就是精神!”
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把部队发的津贴换来的糖果分给孩子们。
那种感觉,很踏实。
我是一个兵,保家卫国。
回到家乡,我就是父老乡亲的骄傲。
年三十那天,家里格外热闹。
岳父岳母,还有苏云的弟弟苏强,都来了。
我们围在一起包饺子。
岳母一边擀皮,一边不住地打量我。
“向东啊,这次回来,瘦了。”
“妈,部队伙食好着呢,是练得结实了。”我笑着回答。
“结实有什么用?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岳母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我没接话,只是低头继续包饺지。
苏云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知道,她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
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多吃点。”
苏强比我小两岁,在镇上的农机厂上班,算是吃上了“商品粮”的人。
他喝了两杯酒,话就多了起来。
“姐夫,我跟你说,现在风向变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报纸上天天说,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你那套打打杀杀的,以后怕是没用了。”
我眉头微皱。
“苏强,怎么说话呢?”苏云开口制止他。
“姐,我说的可是实话。”苏强不以为意,“姐夫,不是我说你,你看你,二十七了,还是个副连长。一个月津贴多少?够干啥的?”
“我们当兵,不是为了钱。”我放下筷子,语气平静。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啥?为了那身皮?”苏强嗤笑一声,“我跟你说,我们厂里,现在正缺人。只要你愿意转业,我让我师傅跟厂长说说,给你弄个保卫科副科长的位置,那可是正经的干部身份!以后吃穿不愁,还能天天跟老婆孩子在一起,多好?”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岳父岳母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苏云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看着苏强那张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我能理解他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安稳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天经地义的幸福。
而我,一个常年驻守在边疆的军人,给不了苏云和念念这种安稳。
“苏强,”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的岗位在部队。国家需要我。”
“国家国家,国家缺你一个?”苏强不屑地摆摆手,“你就是死脑筋!你不想想我姐,不想想念念?你一年回来几天?念念长大了,都不认识你这个爹!”
“苏强!”苏云终于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你再胡说,就给我出去!”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苏强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一顿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
晚上,送走了岳父岳母和苏强,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念念已经睡着了。
苏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她的声音闷闷的。
“让你受委屈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向东,我没觉得委屈。我嫁给你那天,就知道你是个军人。我就是……我就是心疼你。”
她伸出手,抚摸着我手上的老茧。
“我也心疼念念。她这么小,就没爹在身边。”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等我……等我以后提干了,就好了。到时候,说不定能把你们接到部队去。”我说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承诺。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胸口,静静地听着我的心跳。
“向东,”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我弟那个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他也是为我们好。”
“我知道。”
“可是,”她顿了顿,“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你不是个军人,该多好。”
她说完,就后悔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解释。
我拍了拍她的背。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呢?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陪在身边?
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能看着他长大?
可是,我是个军人。
穿上这身军装,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
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荣耀。
但这份荣耀的背后,是对家人的亏欠。
这种亏欠,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紧紧地勒着我的心。
在家的时间,过得太快了。
好像一眨眼,就到了该走的日子。
临走的前一晚,我几乎一夜没睡。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女,想把她们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念念睡得很不踏实,小小的眉头总是皱着,好像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好像生怕我跑掉一样。
我心里酸酸的。
这几天,她已经完全黏上我了。
她会奶声奶气地喊我“爸爸”,会把她最喜欢的糖块塞到我嘴里,会在我假装摔倒时,紧张地跑过来扶我。
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天。
可我这片天,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不敢想象,明天早上,当我跟她说“爸爸要走了”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哭吗?
她会闹吗?
她会不理解,为什么她的爸爸,不能像别的孩子的爸爸一样,一直陪着她吗?
我越想,心里越乱。
苏云也醒了。
她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
“睡不着?”
“嗯。”
“舍不得?”
“嗯。”
我们沉默了很久。
“向东,”她忽然开口,“要不……你别跟念念告别了。”
我愣住了。
“明天早上,你早点走。等她醒了,我就跟她说,爸爸去给她买糖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善意的,却又残忍的谎言。
“这样……行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总比看着她哭好。”苏云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哽咽,“她还小,过几天,可能就忘了。”
过几天,就忘了。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多希望她能一直记得我。
可我又多么害怕,这份记得,会给她带来伤害。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在我看来,对她最好的决定。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穿上军装,把东西都收拾好。
苏云也起来了,她默默地帮我把挎包的带子理好,把军大衣的领子翻好。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女儿。
她的脸蛋在晨光中,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
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我怕惊醒她,更怕惊醒自己心里那头即将失控的野兽。
我不敢再看她。
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就走不了了。
我转过身,对苏云说:“我走了。”
她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念念。”
“嗯。”
“给我写信。”
“嗯。”
我拉开门,外面的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我没有回头,大步地走出了院子。
我能感觉到,苏云的目光,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但我不能回头。
我是一个军人。
军人,是不能轻易流泪的。
军人,是要把坚强和果决,刻在骨子里的。
我一路走到村口,天已经蒙蒙亮了。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我只待了短短几天,却寄托了我所有牵挂的小村庄。
它还在沉睡。
我的妻子和女儿,也还在沉睡。
我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的感觉压下去,转过身,朝着车站的方向,继续前行。
回去的火车上,我依然是靠窗的位置。
只是来的时候,心里是满的。
现在,心里是空的。
那种空,像是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带着一种荒凉的冷。
我把挎包抱在怀里,那里面,有苏云给我烙的饼,有她连夜给我纳的鞋垫。
鞋垫上,绣着两个字:平安。
我拿出那双鞋垫,用手反复摩挲着上面密密的针脚。
我想象着苏云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它的样子。
我的眼眶,又有些发热。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全是念念的笑脸。
她咯咯地笑,她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她把糖块塞进我嘴里时的甜蜜……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播放。
我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应该抱抱她。
我应该告诉她,爸爸爱她。
我应该告诉她,爸爸不是不要她了,爸爸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保卫我们的家。
可是,我说不出口。
面对着她那双纯净的眼睛,我怕自己会溃不成军。
我怕自己会动摇。
我怕自己会像苏强说的那样,变成一个“死脑筋”的反面,为了小家的安逸,放弃大家的选择。
火车哐当哐当,一路向西。
离家越来越远,离部队越来越近。
我的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我的战友,是我的岗位,是我的责任。
我把那份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小心地打包好,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然后,我重新变回那个坚强的,果敢的,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副连长林向东。
回到部队,已经是两天后。
营区里,还是那熟悉的景象。
整齐的营房,嘹亮的口号,还有战友们那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
看到我,他们都围了上来。
“副连长,回来啦!”
“咋样咋样?嫂子好吧?”
“小家伙可爱不?”
我笑着,把从家里带来的特产分给大家。
“好,都好。”
连长高建国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来就好。赶紧去休息一下,下午开会。”
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任务?
下午的会议,是在团部开的。
参加的,都是各个连队的主官。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凝重。
团长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情况,想必大家已经有所耳闻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那张地图上,南方的边境线,被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最近,南边的小霸王,越来越不安分了。他们不断地在我们的边境上挑起事端,打伤我们的边民,侵占我们的领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团长一拳砸在桌子上。
“上级已经下达了预备命令。我们要做好随时开赴前线的准备!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打出我们的国威!军威!”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
我的血液,瞬间就沸腾了。
作为一名军人,最光荣的使命,就是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这些年,我们在戈壁滩上,流血流汗,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从会议室出来,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之前那些关于家庭的,关于个人前途的迷茫和纠结,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是一名军人。
我的战场,在边疆。
我的使命,是保卫我身后的亿万个家庭,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其中,也包括苏云和念念。
那天晚上,我给苏云写了一封信。
我没有提即将到来的战争。
我只是告诉她,部队最近有重要的训练任务,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通信,让她不要担心。
我告诉她,我很想她,很想念念。
我让她跟念念说,爸爸不是不告而别,爸爸是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等任务完成了,就回去给她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和糖果。
写到最后,我停下了笔。
窗外,是西北凛冽的寒风。
我想起了在家时,苏强问我的那句话。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啥?”
现在,我可以回答他了。
为的,就是这片土地的安宁。
为的,就是让我的女儿,和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孩子,能在一个和平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为了这个,我愿意付出一切。
包括我的生命。
信寄出去后,部队就进入了临战状态。
训练的强度,陡然增加。
每天都是五公里越野,实弹射击,战术演练。
战士们的热情,空前高涨。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背包里,准备好了一封家书。
那是写给家人的,也可能是最后的遗言。
我也写了。
写给苏云的。
很长,很长。
我把我这辈子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里面。
我把它和一张我穿着军装的单人照,一起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出发的命令,在一个清晨下达。
我们登上了南下的军列。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和七天前我离开家乡时,是同样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彷徨。
只有一种奔赴战场的豪迈和坦然。
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苏云,再也见不到我那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念念。
但我没有遗憾。
我把她们,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她们是我力量的源泉。
是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气。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载着我们这群年轻的士兵,奔向那片炮火纷飞的土地。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我想起了我悄然离开的那个清晨。
想起了女儿熟睡的脸庞。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那一次的悄然离去,不仅仅是为了怕她伤心。
更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在用那种方式,斩断自己的牵挂,让自己能心无旁骛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血与火。
我是在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告诉自己:
林向东,从你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仅仅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你是一个兵。
你的命,属于这身军装,属于你身后的人民和国家。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双苏云给我纳的鞋垫。
“平安”两个字,在我的指尖下,显得那么温暖。
苏云,念念。
等我。
等我打赢了这一仗。
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回到你们身边。
我一定,会亲口告诉念念。
爸爸,回来了。
……
后来的故事,很长。
我们在南疆的丛林里,打了整整一个月的仗。
那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二月。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我亲眼看到我的战友,在我身边倒下。
我也曾被弹片划伤,在生死线上徘徊。
最艰难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张全家福。
照片上,苏云抱着念念,笑得那么甜。
我就看着她们,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回去。
战争结束了。
我们赢了。
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国家的尊严。
回程的军列上,我们的人,少了很多。
每个活着回来的人,身上都带着伤。
心里的伤,比身体的伤,更重。
我立了功。
胸前多了一枚闪亮的军功章。
回到驻地,我收到了厚厚一沓苏云的信。
她不知道我上了战场。
她还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家里的长短。
她说,念念已经会说很多话了。
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门口,踮着脚往外看,说是在等爸爸回来。
她说,她告诉念念,爸爸是个大英雄,去保护国家了。
念念似懂非懂,但每次听到“英雄”两个字,都会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她说,苏强后来知道我去打仗了,特意跑来跟她道歉,说自己以前不懂事,胡说八道。
他还说,姐夫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
我一封一封地读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是战争结束后,我第一次哭。
我把那枚军功章,小心翼翼地包好,和信一起,寄回了家。
我在信的最后,写道:
“吾妻苏云,吾女念念:
待我解甲归田,定与你们,朝夕相伴,再不分离。”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
我用一次悄然的离别,奔赴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我用我的青春和热血,践行了一个军人的誓言。
我无愧于这身军装。
也无愧于,远方那个等我回家的,温暖的港湾。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脱下了军装,回到了地方。
我和苏云,又生了一个儿子。
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有一次,已经长大成人的念念,偶然间翻出了我珍藏的那个军用挎包。
她看到了那枚军功章,也看到了那封我当年写的“遗书”。
她读着信,哭了。
她抱着我,问我:“爸,当年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摸着她已经长发及腰的头,就像当年摸着她的小脑袋一样。
我说:“因为爸爸怕你哭。”
也怕,我自己会哭。
“那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爸爸想明白了。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我看着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就像1979年的那个冬天,我踏上归途时,心里怀揣的,那份对家的,滚烫的爱与希望。
那份爱,穿越了岁月的风霜,也穿越了生死的考验。
它告诉我,一个男人的肩膀,既要扛得起国家的重任,也要担得起家庭的温暖。
这,或许就是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勋章。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