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13年9月21日,程千帆出生在湘江畔的长沙清福巷。因由长沙湘雅医院美国医生胡美接生,故取乳名美美,按湖南方言,又被家人称为美伢子。”
“1913年9月21日,程千帆出生在湘江畔的长沙清福巷。因由长沙湘雅医院美国医生胡美接生,故取乳名美美,按湖南方言,又被家人称为美伢子。”
这是程丽则著《文章知己千秋愿:程千帆沈祖棻画传》的第一句。
这位美国医生可不是一般人。他叫爱德华·胡美(Edward H.Hume,1876—1957),美国人,医学博士。出生于美国印度传教士家庭。1905年夏,受雅礼协会邀请,携妻带子来到中国长沙,并于次年创办了湖南省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后更名湘雅医院),任院长。后又担任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湘雅医学院前身)校长。1927年返回美国。
胡美并非产科医生,这次救急的接生经历,也令他终身难忘。他在回忆录中专门写了此事。
现据杜丽红译《中医与西医:一位美国医生在华三十年》(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5章《“虽然他是个外国人”》,分享于此,以纪念程千帆先生112周年诞辰。
爱德华·胡美(Edward H. Hume)
拜访腾太太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刚刚半夜二更时分,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医生,请快点!程太太正在分娩!”从不停的敲门声和送信人的喊叫声,我能判断出这是一个严重的病例。
带上褐色的产科包和一个长长的用来消毒工具的鱼形罐,几分钟后我就出发了。带信的仆人给我领路,保证我没有迷路的危险。当时正是午夜时分,瓢泼大雨持续了两天,街道已经变成了奔腾的河流,对于步行者来说举步维艰,但是我想走路比坐轿子更容易通过防护栏。
一片漆黑!只有一户人家门口的一盏虚掩着的小灯笼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灯芯放在一个盛着些许豆油的茶碟里。此外,还有从一盏放在木架上的小小的煤油灯里发出的微弱光线,试图穿透黑暗。这些光亮是由于一些家庭的乐善好施,负担了大门外灯火的费用。在城市里,永远不可能有充足的照明,因为这只会让人露富,并引诱夜游贼。事实上,偶尔的一丝灯光反射在到处是水的街道上,很难让步行者看到他经过的水道的危险。
突然,我们慌慌张张闯到了栅栏门里,栅栏门把去街道的路完全封住了。二更后,栅栏门就关闭了。
“先生,我这就叫门人。”
“可你去哪里找他呀?晚上所有的房子都上锁了。”
但是,他告诉我,这是个病区门,是用来分隔病房的。每个门都配有单独的看门人,他们睡在上方的小隔间里。他说,在来我家路上遇到的三个守门人当中,这个人最难叫醒。
他的叫声很大,足以叫醒街上所有的人,但是有木栅栏的门洞里并没有回应。我看看门洞的大小,不超过成人的高度,肯定没有两尺高两尺宽。睡在这样的门洞里,就好像睡在棺材里。
我的向导仍在大声喊叫。
“你想干什么?”一个粗暴的声音回答道。
“下来开门!”
“哼!现在不行!黎明再来!”
“不行!马上下来,外国医生要去接生。产妇正在危险中。快点下来,你个老无赖,否则明天我就向长官告状。”
“为什么不请接生婆呢?为什么半夜请医生?还是位男医生!接生不是男人的事!”
“别抱怨了,老家伙。你不能裹得像大狗熊一样一直待到春天。下来,快点!”
“来了,来了!但是下面太冷了,我能看见你呼出的气。”
睡眼朦胧的家伙渐渐松开破破烂烂的棉被。他几乎每晚都围着它,大概用了几十年。我们听到他的抱怨,“二更后,消防队或巡逻队会经过这里,但为什么医生也要这个时间来呢?如果他有名望,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步行穿过被淹没的街道呢?”
在小卧室里磨蹭了一阵,一个瘦弱的、衣衫褴褛的家伙慢慢走下狭窄的楼梯。接着,看门人嘟囔着说自己忘记拿钥匙。又爬上去取钥匙,然后下来。我们一直举着灯笼为他照亮,直到他找到长长的笨重钥匙,并插进生锈的铁锁。最后,伴随着嘈杂的嘎吱声,木栅门打开了。
《中医与西医:一位美国医生在华三十年》
我一直在想可怜的病人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在黑暗中涉水前行,最后到达了城里较好的居住区,这里的房子更气派,门口的光线更好。在我们到达程宅之前,还经过了另外两道栅栏。我的带路人敲打着大大的铜锁,里面的一位佣人打开门。“先生,你是外国医生吗?太太正在危险之中。这边请。”
来到病人床边,我发现她已经阵痛四十八小时了。显然,她完全筋疲力尽了。几分钟后我就发现,需要用器械来帮助她分娩。
想象一下这场景吧!没有护士,没有麻醉师,没有曾协助过现代医生的人。当然,也没有电。房子里仅有的光线来自小小的锡制灯,里面有用煤油点燃的灯芯。幸运的是,在中国人的房子里,有足够的开水供应,厨房的砖炉上一直烧着热水。
我带来了消过毒的床单和毛巾,但是现在我究竟应该如何麻醉病人呢?我能用那些老妇人吗?也就是接生婆。我进来后,她们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她们的衣服不干净,邋遢的袖子拖到手中。我肯定她们没有洗手,就像一路上叫醒的看门人。显然,接生失败了,她们的表情中夹杂着对外国医生的愤怒,外国医生被请来代替她们,至少可以理解为她们不能收取任何费用。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无知妇女的帮助。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一位看起来合适的年轻女仆,她显然刚从乡下进城,靠边站着,等待命令。她的大脚(1911年辛亥革命之前,缠脚已经不流行了)让我更确定她是这家新买的仆人。她看起来足够强壮,因此我带她来到隔壁房间,拿出氯仿瓶,向她演示如何滴液体每次一滴,滴在面巾上。
“一、二、三、四,就像这样的速度。每次一滴,我数着。不要太快。现在,你能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吗?”
“先生,我会试试。你必须非常清晰地数着,因为太太肯定会呻吟。先生,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
没有合适的床,只有一张很不舒服的低矮的轻便小床,纤维绳子上放着一床补过的被子。我知道,孕妇可怜的身体经过整整两天的剧痛后已经筋疲力尽了。
家里的男人一个个默默地离开了。生孩子时,他们常常离开,把产妇交给女性亲戚。在丈夫离开之前,我问为什么所有的碗碟柜和抽屉都打开了,甚至卧室和隔壁房间的箱子盖子也全部敞开着。
“孩子出生时,中国的习俗是要打开所有能打开的门和抽屉,掀开所有的盖子。女人相信这样有助于确保产道大开。”
“但是,为什么接生婆没有使用任何有助于减轻疼痛的药物呢?她们清洗过吗?看看她们的手多脏啊!”
“哦,我们男人把所有这些事留给女人处理,”他提醒我,“我从来没有听见她们指示接生婆清洁。也许应当坚持,是吧?我们必须让家里的女人多学些现代科学。”他朝门口走去说,“半夜三更赶来,真是麻烦你了。”
我数着一、二、三、四,听到女佣往面巾上滴着氯仿,轻轻地数着一、二、三、四。
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群充满恐惧的人。这些旁观的女人脸上的竖张、皱着眉头的阴影,让她们看起来像是魔鬼戏剧中悲惨的面具。她们挤在房间的一角,病人的深呼吸显示她正变得不省人事。
当麻醉药充分生效后,我开始进行手术。我心里很害怕,惟恐我新培训的麻醉师因紧张而晕眩甚至昏倒。当时,她焦虑至极。事后,她告诉我,一想到如果病人因吸入这种强力药剂而死亡,病人家属会如何处置她时,她就颤抖不已。
但是,她做得很好。我用器械工作时,她非常细心和沉着。不久,盼望的孩子诞生了。他有力的哭声将房间里的女人们从蜷缩和恐惧中唤醒,两盏煤油灯点亮的房间变得欢庆起来。她们给孩子穿上明红色的衣服,抱给父亲。现在我们开始庆祝了。
恭喜!恭喜!大家都在祝福。父亲的愿望达成了。弄璋之喜!
父亲满怀感激喜气洋洋地走向我,“我们将为孩子取你的名字。”
一岁的程千帆与父亲程康、母亲车诗合影
门再次打开了,我走向小巷,再次穿越在黑暗中,叫醒了第一个栅栏的守门人。穿过第二、第三个栅栏时,黎明已经来临,只见昏昏欲睡的看守人从住处走下来,然后消失在城市里某个黑暗的角落,直到另一个黑夜来临。
回到家时,已经四点了。我很高兴在雅礼医院一天的忙碌工作开始前,能睡上几个小时。中午前,南门大街上的家家户户都在传颂,男医生在遇到难产时可以创造奇迹,“虽然他是外国人”。
>摘自[美]爱德华·胡美著、杜丽红译《中医与西医:一位美国医生在华三十年》
编后赘言:胡美的这篇回忆,没有写时间,如何确定就是程千帆的出生经过呢?有如下几个理由:第一,这件事发生在长沙,自然不必多说了。第二,文中“程太太”“程宅”,与程千帆吻合。第三,“弄璋之喜”,是男孩,与程千帆吻合。第四,孩子父亲说“我们将为孩子取你的名字”,也与程千帆取小名“美美”的原因吻合。第五,文中虽然没有写明时间,但记录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瓢泼大雨持续了两天”。那么,程千帆出生的1913年9月21日的天气如何呢?在尧育飞整理的《李辅燿长沙日记》中找到了佐证:9月19日,“雨”;9月20日,“大雨竟夕”。这不就是连下两天雨吗?如此,就可以确定这篇回忆,确实是程千帆的出生经
过
了。这段回忆非常可贵,我们看到程母生产的辛苦(她最终在1917年因生产大出血去世),也看到程父要“多学些现代科学”的觉醒,这在日后,一定都对程千帆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