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收藏过一枚鹦鹉螺壳,除了光滑如圆盘状的螺旋形外壳和独具特色的美丽波浪状花纹之外,鹦鹉螺看上去其实跟普通海螺差不多。但是,鹦鹉螺却有着传奇的身世,它体内流动着上古血液,迄今已在海洋中传承了5亿余年。只可惜,曾经称霸海洋的鹦鹉螺,如今濒临灭绝,已被列入国家一级重
我收藏过一枚鹦鹉螺壳,除了光滑如圆盘状的螺旋形外壳和独具特色的美丽波浪状花纹之外,鹦鹉螺看上去其实跟普通海螺差不多。但是,鹦鹉螺却有着传奇的身世,它体内流动着上古血液,迄今已在海洋中传承了5亿余年。只可惜,曾经称霸海洋的鹦鹉螺,如今濒临灭绝,已被列入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了。鹦鹉螺的内部结构极其复杂,我见过书上鹦鹉螺的剖面图,切开便是完美的螺旋,记录着它生命的每一次微小扩张。如果把螺壳切开来看的话,就像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那种旋转楼梯,没有直角的那种,也像是女生的小百褶裙一般。正是因为这种构造,使得鹦鹉螺能够在水中上下起伏、沉浮随心。沿着壳口的边缘画一条线,会发现它每旋转360度,直径就扩大1.618倍——这是数学上的等角螺线,也就是臂的距离以几何级数递增的螺线。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曾证明,这种螺旋能让贝壳在生长时保持重心稳定。后来我在博物馆见到菊石化石,才知道两亿年前的海洋里,这些软体动物的壳也遵循同样的螺旋法则,只是比鹦鹉螺的纹路更紧密,就像被压缩的时光胶囊。
螺旋,是宇宙间最深邃的密码,最普遍的姿态。你看古生物的化石,鹦鹉螺的贝壳,那一道完美的对数螺旋,是它一生的居所,也是它生命扩张的日记;你看向日葵中间的种子阵列,就像一个近乎完美的金色螺旋图案;你看牵牛花的藤蔓,它为何不笔直地冲向天空,而要那样缠绵地、执着地绕着竹竿盘旋而上?你看飓风来临,那摧枯拉朽的气流,也是以螺旋的姿态盘旋上升,风暴来临前的云涡中心,酝酿着巨大的寂静与力量,边缘的气流绘制着那般精准而恐怖的弧线。甚至我们自己的指纹,无论是斗形纹还是箕形纹,每个人的指尖都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漩涡,就像微缩的星系,小小指纹仿佛也在宣告,每一个生命个体,从诞生之初,就携带着这宇宙的原始印记。
至于我们生命最核心的密码,那DNA的双螺旋结构,不也正是以这般优雅而稳固的姿态,盘绕、伸展,承载着亿万年进化的信息么?生命可以小如蝼蚁,可以大如巨象,可以智如人类,可以蠢如狍子,可以在天上飞,也可以在水里游。双螺旋结构的 DNA 是自然界唯一能够自我复制的分子,正是这种精细准确的复制,为生命将其特征遗传给下一代,提供了最基本的分子基础。连我们的思维都是在螺旋中演进的——从提出问题到解决问题,再到发现新的问题,恰如DNA链上的碱基对,在螺旋上升中书写认知的密码。星系在螺旋中保持结构,生命在螺旋中传递基因。到底是什么力量,编织了这充斥于寰宇的螺旋,推动了这从微尘到星海的、无处不在的螺旋之舞?
我想,那首先是引力,是那只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巨手。它将万物拉拽在一起,使离散的物质汇聚成团,又因着角动量的守恒,迫使它们旋转起来,无法坍缩为一个静止的点。但这螺旋的精髓,更在于那“前行”的意志,那个向前的速度。若只有引力,终将归于沉寂的圆;唯有加上这义无反顾的奔赴,圆便被拉成了螺旋,静止的环变成了动态的开端。科学家告诉我们,太阳正以220公里/秒的速度向银河中心飞驰,地球则以30公里/秒的速度绕日公转,两种运动叠加,让行星轨道变成了被拉长的弹簧,每一圈都比前一圈远出8光天。这宇宙级的螺旋,早已写好了我们命运的轨迹。原来,整个星系竟像一枚被上帝拨动的陀螺。其动力,或许源于宇宙太初那场开天辟地的大爆炸,那是一切的初始推动,是至今仍在每个星系、每颗恒星血脉中奔涌的原始冲动。
所有的能量,所有的存在,都照着螺旋形在移动,一切都是以螺旋运作。从量子尺度到星系尺度,螺旋结构作为宇宙的基本语法。从10²⁰米到10⁻⁹米,宇宙用同一种语言书写着秩序——就像一首无限延伸的赋格曲,每个声部都在重复螺旋的主题,只是换了不同的乐器。这伟大的螺旋,或许正是宇宙的呼吸。吸入,是引力,是秩序,是凝聚;呼出,是动能,是熵增,是扩张。一呼一吸之间,万物得以既不坠入中心归于死寂,也不四散飘零化为虚无。它是在永恒的流逝中,寻找相对的水恒;在绝对的运动里,建立起动态的庄严。
黄昏时分,远远看着西沉的太阳,我领悟到一个全新的观看视角。它并不是教科书上那个简单的、静止的光斑,而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牵引者,拖曳着一个庞大的家族——那八大行星,在虚空中沉默地迁徙。我们栖身的蓝色星球,也在这无形的迁徙行列之中。太阳身后的行星们,都在自身轨道上奋力追赶,于是,每一条轨道都成了一道延展的、盘旋向前的螺纹。我们并非运行在一个封闭的、可预期的圆圈里,我们分明是在在宇宙深空中,画着一道无比宏大、壮丽的螺旋轨迹。
这螺旋的尺度,宏大得令人心智恍惚。我们所依附的这整个太阳系,也不过是银河这条壮丽旋臂上的一粒微光。银河系本身,那有着数千亿颗恒星的庞大涡旋,也在自转着,四条旋臂从银心延伸而出。这还没完,整个银河,又在宇宙的洪流中,向着某个未知的目的地奔赴……运动之中嵌套着运动,螺旋之上叠加着螺旋。这便是一切存在的基本形态了——不是循环,而是进发;不是轮回,而是远征。在宇宙引力奏出的永恒乐章中,我们连这乐章中的一个音符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音符振动时扬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尘埃。
如果说,从最浩瀚的宇宙到最精微的生命,螺旋是一种共通的语法,是存在与运动的最优美、最经济的表达式。我们平日里的那点悲欢、那点得失,在这永恒的、宏伟的螺旋轨迹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又何等仓促。我们被困在三维的瞬间里,只能看到圆周运动的一个切面,便以为生活是重复的圆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殊不知,我们早已被携带着,以惊人的速度,航行在一条无比壮阔的螺旋轨道上,去向一个人类智慧难以想象的无穷远方。
当想到我所处的这个螺旋,正运行在银河猎户座旋臂的边缘。而银河本身,也是一个更大的、在宇宙中旋转着的螺旋。仰观星空,我仿佛能感觉到那种双重的运动:自身的旋转,与整体的飞奔。这种感受,让人一阵晕眩,又一阵莫名的安心。闭上眼睛,似乎能感觉到脚下大地的轻微震颤——那不是地震,而是这星球在轨道上飞驰的幻觉。风从耳边掠过,或许也夹杂着银河系在宇宙风中前行的呼啸。这伟大的力量,这螺旋的宿命,并不在遥远的别处,它就蕴含在每一次日出日落、每一次潮汐涨落、乃至我们每一次呼吸与心跳之中。
夜风穿过树林,发出海螺般的呼啸。我低下头,不再试图去穷尽那背后的终极力量。从微观到宏观,从生命到宇宙,我们从未逃离过螺旋的轨迹。它不是命运的枷锁,而是宇宙最温柔的指引。或许,存在本身,就是这螺旋的形态。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将归于这伟大的旋律。能作为这无限螺旋中,一个微小的、却清醒的感知点,见证这壮阔的行进,便已是生命的奇迹。我们皆是这伟大螺旋上的旅人,既知前程漫漫,不可测度,便更该珍视这偶然的、明亮的瞬间,在这螺旋的某一圈螺纹上,活出这一刻的笃定与安然。
来源:文化学者黎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