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说,张婶子这辈子值了——儿子是个人物,孙子上了大学,家里的老洋房虽然破旧,可在水泥地上摆着太阳能热水器和三台空调外机。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没人不给张婶子让路,见了也叫声”张支书妈”。哪怕她腰已经弯了,脸上褶子如田垄一般深刻,手上的老茧能挂住一片玉米叶。
今年是张婶子的儿子小军当村支书的第三年。
村里人都说,张婶子这辈子值了——儿子是个人物,孙子上了大学,家里的老洋房虽然破旧,可在水泥地上摆着太阳能热水器和三台空调外机。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没人不给张婶子让路,见了也叫声”张支书妈”。哪怕她腰已经弯了,脸上褶子如田垄一般深刻,手上的老茧能挂住一片玉米叶。
我家和张婶子家住得近,只隔着一条臭水沟。从小我就看着张婶子把小军拉扯大,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爹管教,一点也不像现在这个西装革履、油光锃亮的村支书。现在小军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像山里的溪水,哗啦啦就没了踪影。
张婶子的丈夫,也就是老支书张根生,在1998年那场大洪水里走的。那年水漫到膝盖,他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去加固堤坝,一块飞来的石头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人就没了。那时候小军才十七,刚上高二,成绩在县里数一数二,眼见着要出头了。
“我家根生真是命不好。”张婶子这么跟街坊们说,抹着眼泪收拾丈夫的遗物。我妈说,张婶子站在堤坝上等了三天三夜,天天烧香拜佛,最后人是从十里外的蒋家村找到的,头发里还夹着水草。
那时候办白事儿,全村的人都来帮忙。我爸负责在门口登记礼金,村里人家谁来了,随礼几何,都记在一本发黄的账本上。轮到给张家随礼的日子,我爸从箱底翻出五十块钱,那时候可不少了,我妈还念叨着买米的钱都不够了。
“这钱得给。”我爸说,“当年咱闺女上初中,张根生垫了咱学费。”
葬礼结束那天,刘德贵来了,骑着辆28大杠,车筐里放着一捆用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那时候我们这代人还小,不认识刘德贵。只知道他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别人都说他”吃公家饭”。刘德贵长得精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把车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进去。张婶子走出来,两个人隔着丧事的白幡子,说了几句话。刘德贵把那捆东西递给张婶子,她没接,摇摇头,眼睛红得像剥了皮的兔子。
“以后小军的学费,我来出。”我隐约听到刘德贵这么说。
张婶子把目光投向院子里年轻的小军,又摇了摇头:“不用你,咱们村里人会帮衬的。”
刘德贵骑着车走了,那捆东西留在了张婶子门口的石阶上,一直到晚上都没人动。后来我妈说那是张婶子年轻时织的围巾,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刘德贵手里。
小军那年高考,离满分就差了3分,全县第一。镇上的领导都来了家里,说是为烈士子女颁发奖学金,包了一个大红包。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钱里有刘德贵的一份。但张婶子从来不提这事,就好像刘德贵不存在一样。
那是1999年,我们村刚通上有线电视。村民们看《还珠格格》的时候,张婶子在为儿子准备去大学的行李。我爸问她要不要多带点钱,张婶子说不用,儿子有奖学金。
“刘德贵托人带话,说可以照顾小军。”爸爸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
“他算老几?”张婶子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张家的孩子,靠自己就够了!”她大声说完,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猫着腰进了厨房,捡起地上的一根花生壳。
有天下午,我去给张婶子送妈妈做的醪糟,刚到门口就听见她在和一张老照片说话。
“根生啊,咱儿子真出息,你在底下要是能看见,该多高兴啊…”
照片上的老支书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头发浓密,眼睛炯炯有神,和村口那块”为人民服务”碑下的照片一模一样。照片旁边放着个烟灰缸,里面插着三根没点燃的香烟。张婶子说,这是老支书生前最爱抽的红梅牌。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的香烟,现在还能买到吗?
小军毕业后,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不到十年,就当上了我们村的村支书。张婶子在村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地侍弄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养了几只鸡,一条老黄狗。
“婶子,你就歇着吧,让小军雇人干活。”我妈劝她。
“习惯了,闲不住。”张婶子干完活喜欢坐在槐树底下歇息,拿着把蒲扇,看着远处连绵的田野和青山,“这样还能看着你们根生。”
村里有几个跟张婶子差不多年纪的寡妇都再嫁了,或者跟着子女去了城里。只有张婶子,好像把自己的生命钉在了这片土地上,钉在了那块写着张根生名字的石碑旁。
村里人都敬佩张婶子的坚韧,但也有人背地里说闲话。
“刘德贵六年前老婆过世了,一直没再找。”王奶奶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绣鞋垫,头也不抬地说,“上个月还来过一次,开着辆黑色小轿车。”
“他都六十多了吧?”有人问。
“男人啊,年纪大点好,不折腾。”王奶奶笑着说,露出几颗黄牙,“张婶子再不找个伴,这辈子就过去了。”
但张婶子好像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她只关心两件事:一是老支书的坟前常有新鲜的野花,二是孙子小东能顺利大学毕业。
小东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每次回村都给村里的老人带礼物。他读的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据说毕业就能拿上万的月薪。前年寒假,我在村口碰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无人机,给奶奶拍照用的。”小东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奶奶从来没照过像,我想给她拍一张。”
可是张婶子说什么也不肯照。小东只好偷偷在她干活的时候按下快门。后来他把照片洗出来,贴在了老支书遗像的旁边。照片上的张婶子站在麦田里,头上包着花头巾,倚着锄头眺望远方,脸上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像。”村里的老人看了都说,“跟你爷爷年轻时候一个样,那个倔。”
去年冬天,张婶子的膝盖疼得厉害,天冷的时候甚至下不了床。小军想接她去城里住,被拒绝了。后来是小东回来,在家里装了暖气片,又请了个钟点工每天来做饭打扫。
“犯不着花这冤枉钱。”张婶子嘴上抱怨,心里却美滋滋的。
“奶奶,我工作了就接您去城里住。”小东蹲在她床前,握着她粗糙的手说。张婶子的眼睛立刻湿润了。
小东大学毕业那天,小军开着车去北京参加了毕业典礼。张婶子因为身体原因,没能去成,只能在家里翘首以盼。
“等他们回来,我要杀只鸡。”张婶子对我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方巾,是小东小时候用的那种,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边,“这孩子小时候就爱吃鸡屁股。”
毕业典礼那天下午,我陪张婶子在院子里择豆角。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声,紧接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开了进来,扬起一路黄土。
车停在张婶子家门口,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西装革履,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那是刘德贵,只是比印象中老了许多。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蝉鸣都停止了。张婶子手里的豆角掉在了地上,她愣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翠花,我来接你了。”刘德贵站在院子中央,声音有些颤抖。
“谁允许你来的?”张婶子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小东。”刘德贵笑了,“他说他奶奶一个人在村里,他不放心。”
“我有儿子,有全村人照顾,不用你操心!”张婶子转身就要走。
“四十年了。”刘德贵突然说,“你等了张根生二十年,我等了你四十年,够不够?”
张婶子停下脚步,背影微微颤抖。
“当年我要是不听爹妈的,执意娶你,你也不会嫁给张根生。”刘德贵继续说,“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婶子没有回头。
“可我还留着它。”刘德贵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蓝色的布,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一条已经褪色的围巾,“这是你十八岁那年,给我织的第一条围巾。”
我悄悄退到一边,想离开又不忍心。这时候,又一辆车开了进来,是小军的车。小东从车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喊:“奶奶!我毕业啦!”
他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刘德贵,笑容更灿烂了:“刘爷爷,您来啦!”
小军下车后,脸色有些尴尬。他走到张婶子身边,低声说:“妈,是小东非要请刘叔来的…”
“你们认识?”张婶子看着小东和刘德贵。
“当然啊!”小东兴奋地说,“刘爷爷一直资助我上学,每个月都给我打钱。爸不让我告诉您,说您会生气。”
张婶子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看向刘德贵:“你…”
“孩子有出息,我高兴。”刘德贵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不图别的,就想让你少操点心。”
“奶奶,刘爷爷说他年轻时跟您是同学,是真的吗?”小东好奇地问。
张婶子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小军尴尬地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吃饭吧,妈做了一桌好菜呢!刘叔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
饭桌上,小东滔滔不绝地讲着大学的趣事,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德贵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张婶子,偶尔给她夹菜。
“奶奶,我决定了,不去北京工作了,就留在县里的科技园区。”小东突然说,“这样可以经常回来看您。”
张婶子的眼圈红了:“傻孩子,大城市机会多,奶奶没事…”
“科技园区也挺好的。”刘德贵插话,“而且…”他顿了顿,看了看张婶子,“而且我认识园区的主任,可以帮忙安排。”
饭后,小东拉着父亲去村口接他的同学,说是请来一起庆祝的。屋里只剩下张婶子和刘德贵。
刘德贵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墙上张根生的遗像上。照片已经泛黄,但镜框擦得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
“根生是个好人。”刘德贵轻声说,“当年洪水来了,是他背着我妈逃出来的。”
张婶子没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杯。
“这些年,你把小军培养得这么好,根生在天上会很欣慰。”刘德贵继续说。
“哪是我的功劳,是他争气。”张婶子终于开口,“还有…还有你的帮忙。”
刘德贵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你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张婶子抬起头,眼里有泪光闪烁,“这么多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小军的奖学金有一半是你出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小东的大学学费是谁在帮忙?村子就这么大,有什么事能瞒得住?”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刘德贵问。
“因为…”张婶子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根生走的时候,拜托我照顾好孩子。我不能让他失望。”
屋外传来小东的笑声,他带着几个同学回来了。张婶子抹了抹眼睛,正要起身,刘德贵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翠花,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让我照顾你,行吗?”刘德贵的声音颤抖着,“我等了四十年,只为这一天。”
张婶子愣住了,她看着刘德贵布满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会计。
她慢慢抽回手,走到墙边,轻轻摸了摸张根生的遗像。
“根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她低声问,好像真能得到回答似的,“孩子都长大了,你走了二十年了…”
窗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槐树沙沙作响。一片树叶飘进来,落在张根生的遗像前。
张婶子看着那片绿叶,突然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傻根生,你同意了是吧?”
她转身看向刘德贵,低声说:“德贵,你这次来,还走吗?”
刘德贵站起来,眼睛亮得像年轻时一样:“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院子里,小东和他的同学们正热闹地帮忙摆桌子,准备晚上的庆祝。村里的邻居们听说张婶子的孙子大学毕业了,都带着礼物前来祝贺。
没人注意到堂屋里的变化,没人看见张婶子小心翼翼地从柜子底层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块已经泛黄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对青鸟。那是她十七岁时绣的,本来是要送给刘德贵的。
夜深了,村子安静下来。院子里只剩下张婶子和刘德贵两个人,并排坐在月光下。
“明天我去上坟,跟根生说清楚。”张婶子说,“他泉下有知,会理解的。”
“嗯,我陪你去。”刘德贵轻声回答。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夜风吹过田野的声音,看着远处山上零星的灯火。
就像四十年前,他们坐在村口的石阶上,年轻的心跳得那么快,却终究没能走到一起。
现在,他们终于又坐在了一起。时光荏苒,沧海桑田,青丝变白发,但有些感情,从未改变。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张婶子抬头看天,喃喃道:“天要亮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