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这些了,老陈。多的是真没有。"李国强把灰布包往桌上一放,眼神躲闪,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便收回口袋,仿佛在掩饰什么。
六万元
"就这些了,老陈。多的是真没有。"李国强把灰布包往桌上一放,眼神躲闪,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便收回口袋,仿佛在掩饰什么。
我叫陈建国,东北人,在部队服役十五年,退伍后回到县城开了家小日杂店。
这是1987年的冬天,北方的风裹着雪粒子刮得窗户嗡嗡响,像是谁家不肯安分的孩子在不停地捶打玻璃。
那年头,县城还没什么高楼,住的都是平房,夏天一片绿,冬天一片白。我和媳妇王淑兰在北街开了间不大的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洗衣粉、火柴这些。
铺子虽小,却是县里有名的"万事通",缺点啥都能来找陈建国。邻居家的收音机坏了,找我;自行车链子断了,找我;孩子奶粉不好冲,也找我出主意。
干了这营生,攒钱速度自然比不上那些跑运输的,但日子倒也踏实。我和淑兰省吃俭用,攒了整整五年,才攒下六万块钱准备翻修老屋。
那是我爹留下的四间砖瓦房,北墙透风,南檐漏雨,屋里一到冬天冷得像冰窖。淑兰每到阴天下雨就腰疼,这房子非修不可。
正要动工前一个月,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进了铺子。
"建国!好些年不见,还认得我吗?"来人穿着深灰色中山装,腰板挺得笔直,军人气质藏不住。
"国强?李国强!"我从柜台后面一把抱住他,"老战友,快十年没见了吧!"
这李国强可不是一般人,咱们五连三排的排长,我们在部队同甘共苦整整八年。那会儿在北疆边境线上巡逻,风沙雪雨,什么苦没吃过?
李国强坐在我铺子里的小板凳上,脸上的喜悦渐渐被愁云取代。我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说吧,啥事这么愁眉不展的?"
"建国,我...我家有难处,想找你借点钱。"他搓着手,声音低了下去,"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一大笔。厂里拖欠工资,我东拼西凑还差不少。"
"缺多少?"我问得直接。
"六万。"他抬起头,眼里有期待也有忐忑,"我知道这数不小,但我保证,半年,最多半年,一分不少还你。"
"六万?"我一愣。这可是我们五年的积蓄,是要用来翻修房子的钱啊。
李国强看出我的犹豫,站起身来,"算了,是我唐突了。这数太大,我再想别的办法。"
"等等!"我喊住他,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我们连队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我和李国强并肩而立,背景是连队的红旗,那是我们立过军令状的地方。
"钱我借给你,全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哥们的交情,不就是这时候用的吗?"
晚上,淑兰得知此事,脸一下子拉长了。她站在灶台前,锅铲子在手里晃来晃去。
"建国,你这人哪,心太软,手里的肉都能让人拿走!那可是咱们攒了五年的钱啊,房子还修不修了?"
"修,当然修,就是晚几个月。"我笑着安抚她,"国强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当年在边境线上,他可是救过我的命啊!"
淑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我这人认准的事不会改。何况她也知道我和李国强的交情。
第二天,我从邮政储蓄取出六万元交给李国强。他接过钱,眼圈红了,使劲握住我的手。
"建国,这恩情我记着。半年,一定半年内还你。"
我笑着摆摆手,"快去吧,赶紧把孩子的学费交了,让他安心念书。"
就这样,原本计划的翻修房子的事搁置了。县城的冬天漫长得像一场无休止的等待。室外的积雪反复冻融,墙角的冰凌长了一尺多长。淑兰的腰疼越发厉害,但她从不抱怨,只是每天早晚用热水袋敷着。
转眼到了第二年六月底,李国强承诺的半年期限到了。我没主动去找他,想着他会来。果然,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铺子的门帘被掀开,李国强走了进来。
他比上次见面更瘦了,脸色发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他往我的柜台上放下一个灰布包,眼神躲闪,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
"就这些了,老陈。多的是真没有。"
我迟疑地打开布包,一张张数着钱,心越数越沉。最后,我抬起头:"国强,是不是记错了?当初是六万整。这只有五万二。"
"就这些。"他的话像冬天的冰碴子,又冷又硬,"多了没有。"
铺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蝉鸣声嘶力竭。我望着他紧绷的脸,无言以对。我们共同扛过枪,在三九天的边境线上并肩巡逻,喝着冒着热气的烧酒驱寒,怎么到了这一步?
"行,那就这样吧。"我把钱收进抽屉,勉强笑了笑,"你先回去,有空再来喝酒。"
李国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容易就接受了。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站在铺子门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五味杂陈。少了八千块,房子的瓦还是买不起。淑兰知道后会怎么说?邻居们会怎么看?
那晚,我没敢把真相告诉淑兰,只说钱全都要回来了。我彻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着李国强当年在部队时的义气,和今天那冷淡疏离的样子。人真能变化这么大吗?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二八自行车去了李国强家。他家在县城西边,住在一栋单位分配的砖瓦房里。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齐,一眼就能看出是军人的作风。
我刚到门口,没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你把钱都还给人家了?医药费怎么办?"是李国强媳妇的声音,又尖又急。
"我少给了他一些,可这样心里更难受..."李国强声音低沉,透着疲惫。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呢!上次我住院,医生说还得做复查,那又是一笔钱!"
"淑芬,建国是我最好的兄弟,那可是他翻修房子的钱啊..."
"兄弟兄弟,你那兄弟能救你的命吗?能给咱治病吗?"
我静静地站在院墙外,心像被揪紧了。原来李国强媳妇生病了,难怪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回家路上,六月的阳光灼人,照得路面发白,一辆拖拉机从我身边轰隆隆开过,扬起一路尘土。
我没把这事告诉淑兰,只说李国强家里有些麻烦,但会把钱都还来的。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继续开着铺子,一切如常,只是铺子后面堆放的水泥袋和沙子没人动,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小山。
七月盛夏,县城热得像蒸笼。我打开铺子门的铁卷帘,收音机里正播着《春天的故事》。街对面老杨头骑着三轮车卖冰棍,吆喝声远远传来:"冰棍,老冰棍,解暑降温,两毛一根!"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头。李国强的儿子国梁骑着自行车停在我铺子门口。
"陈叔叔好!"男孩腼腆地打招呼,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国梁啊,放暑假回来了?学校怎么样?"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
"挺好的,我已经适应了北京的生活。爸爸让我把这个给您。"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叠钱,整整八千元。我愣住了。
"你爸爸..."
"爸爸说,欠您的钱一定要还清。他让我转告您,说谢谢您的理解和帮助。"男孩说着,眼睛湿润了,"要不是您,我可能上不了大学。"
我忙问:"你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听说你妈妈生病了?"
国梁点点头:"妈妈去年检查出肝病,住了一个多月院。爸爸为了凑医药费,连夜班保安都去做了,还借了一堆钱。"
我心一沉,突然明白了李国强为什么会少还我钱,也明白了他眼中的躲闪。
"你带我去你家看看。"我放下手中的活,锁了铺子门。
李国强家,那个小院子里比上次我来时更整洁了。院角栽着几棵小树苗,围墙修补过的痕迹还很新鲜。李国强正在院子里给树苗浇水,见到我们,水瓢差点掉在地上。
"建国,你...怎么来了?"他慌忙放下水瓢,擦了擦手上的泥土。
我举起纸包:"你儿子把钱送来了。"
李国强脸色变了:"我本来想自己去的,怕...怕见了面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国强,你媳妇的病情怎么样了?"
他一愣,随即眼圈红了:"你都知道了?"
"刚听国梁说的。"我环顾四周,"这些树是你新栽的?"
"嗯,从老家带来的果树苗,等结了果子想送你尝尝。"他指着西边的围墙,"那墙也修好了,之前倒了一截。"
我突然明白了,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还债。这些劳作对一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来说,比掏钱容易得多。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夏日的阳光透过叶片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李国强的媳妇淑芬端来两碗绿豆汤,放在我们面前就匆匆回屋了。
"淑芬的肝病,医生说需要长期治疗。"李国强声音低沉,"我本想半年还你钱,可医药费一下子就去了大半。我...我实在没脸见你。"
我想起了那年在军营,我们巡逻时遇上暴风雪,我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山崖。是李国强拽住我的衣领,硬是把我拉了上来,他的手臂被岩石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留下三寸疤痕。那时他说:"咱们是战友,生死之交,这点伤算什么?"
"欠了命的交情,钱算什么?"我自言自语。
李国强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战友我交定了。"我拿起绿豆汤,一饮而尽,"这钱,我不要了。"
"不行!"李国强猛地站起来,"借就是借,欠就是欠,这是原则问题!我李国强穷,但不缺德!"
我也站起来,指着院子里的果树和修好的围墙:"这些不值钱吗?你的心意,比那八千块值钱多了!"
李国强哽咽了,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我知道,军人的泪水向来不轻易示人。
回家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兜里揣着那八千块钱,心里却轻松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到家后,淑兰看我脸色好转,问我去哪儿了。我如实说了去见李国强的事,还有那八千块钱。
"媳妇,咱们的房子再晚几个月修也无所谓。"我搂着她的肩膀,"人这辈子,能交几个真心朋友?"
淑兰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你啊,就是心太软,可我就喜欢你这样。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嫁给别人了。"
腊月二十九,我提着两瓶老白干和一条腊肉去了李国强家。他见我来,愣在门口。
"过年了,来看看你。"我笑着说。
屋里,饺子馅的香味扑鼻而来。淑芬正和面,见我进来,忙擦擦手,脸上有了笑容。她气色比夏天好多了。
"陈大哥,你来了!快坐,马上包饺子。"
我从怀里掏出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那是我们当年在部队时的同款,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给你,国强。"
他接过帽子,手微微发抖:"这不是咱们五连的老帽子吗?你还留着?"
"留着呢,想着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那晚,我们喝了酒,聊起了当年军营的日子。雪花拍打窗户,屋里却暖意融融。淑芬在一旁听我们讲边境线上的故事,偷偷抹泪。国梁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眼里满是崇拜。
"当年你爸爸可厉害了,连队百米冠军,打靶第一名。有一次,我们在边境线上巡逻,突然碰上暴风雪..."
我讲起那次险些落崖的经历,李国强却急忙打断我:"别听他胡说,都是老黄历了。来,咱们再喝一个!"
回家路上,雪下大了,覆盖了整个县城。路灯下,我和淑兰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得很长。
"建国,你说人这辈子,到底什么最重要?"淑兰突然问。
我想了想:"情分吧。有些人,一辈子都淡如水;有些人,即使隔了十年,再见面也像昨天才分别。"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三年。那年,李国强的儿子国梁大学毕业了,分到县里的中学教书。李国强请我去他家吃饭,院子里那几棵小树已经长高不少,开出了白色的花。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果树,"李国强指着树说,"结的果子酸甜正好,像咱东北人的性格。"
我们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阳光透过枝叶在桌面上洒下点点光斑。李国强媳妇淑芬端上一盘刚炒好的青椒土豆丝,香气四溢。她的病好多了,脸色红润,说笑间还有了年轻时的风采。
国梁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存折。他走到我面前,郑重地把存折推到我手里。
"陈叔叔,这是我第一份工资存的钱,一共八千元。"
我愣住了,看了看李国强。他低头喝酒,但眼角有泪光闪动。
"孩子,这..."
"爸爸都告诉我了。说您救过他的命,还帮我上了大学。"年轻人眼里有坚定,"这钱您必须收下。这不仅是钱,更是我们家的良心。"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李国强的肩膀。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建国,你那时候借钱给我,没有任何条件。现在我儿子懂事了,有了工作,这笔账,必须还清。"
"是啊,陈叔叔。"国梁认真地说,"爸爸告诉我,人活着,要有良心,要讲信用。这是他在部队里学到的,也是他教给我的。"
看着这父子俩执着的眼神,我鼻子一酸,接过了存折。有些情谊,就像院子里的果树,年轮越深,根系越牢,经得起风雨,也经得起岁月。
回家路上,县城的柳树抽出了新芽,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我和淑兰搬进了新房子,那是去年秋天修好的,青砖黛瓦,四四方方,很是气派。
路过文化馆门口,广播里正放着《故乡的云》,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雪弥漫的边境线,看到了年轻的我们,穿着厚重的军大衣,肩并肩站在哨所前,远眺着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六万元的账,在我心里,其实早就两清了。不是用钱,而是用情谊,用信义,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重如泰山的东西。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有些东西在变,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就像李国强院子里的那几棵果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年复一年,默默见证着我们的情谊,也见证着这个时代里普通人的坚韧与真诚。
淑兰挽着我的胳膊,轻声说:"建国,其实那时候,我挺埋怨你的。现在想想,你做得对。人这辈子啊,钱没了可以再赚,可朋友没了,这辈子可就真没了。"
我笑了笑,望着远处夕阳下的县城轮廓:"是啊,六万元,换来这份情谊,值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