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父亲一个旧军用水壶卖给了收废品的,第三天,一辆军车停在家门口。
我把父亲一个旧军用水壶卖给了收废品的,第三天,一辆军车停在家门口。
雨正下,雨脚斜斜地刮在铁门上,像一把小锉在磨人心。
我握着一袋石榴,塑料袋坠在掌心,勒出浅白的痕。
门口那车的灯,白得凉,晃得我眼酸。
“唐顺清家是吧?”
领头的军人没进来,站在雨幕下说话,嗓音压着。
我点头,喉咙发紧。
父亲在屋里没出声,屋外雨噼里啪啦,敲铁皮棚顶。
我把门开大一点,院子里那棵桂花洒一地湿,香气湿得发冷。
他们的靴子踩在水里,溅起细小的浪,整齐。
“有人在网上发了你家老人的旧物,我们来确认一下。”
我“嗯”,又“请进”,心里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在膨胀,撑开了胸腔。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湿一块,声音低:“外面冷。”
她瞥了我一眼,眼里那个责怪像被水泡过,皱皱的,却刺。
我把石榴放下,手心还有塑料绳勒出的痕,一时忘了抹。
雨声一下子小了,像被关在某个扣子后面。
父亲扶着门框出来,背有点弓,灰色毛衣洗得薄,衣角有棉线松开。
他的眼皮细细的,褶子里全是沉默。
“唐叔,您好。”那个领头的军人收力,把帽檐稍稍掀了一下。
父亲看了他一眼,又看我。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没讲话。
我想起两天前,我把那个沉在柜子底的旧军用水壶顺手丢进了麻袋,跟铝锅铁盆混在一起,卖了十块钱。
那时候天也在下,小雨,细得像所谓的“雾凇”落在城市脸上。
时间提示词:两天前。
那天我从医院出来,胃里空,抽取的血还有点疼,走廊白光一直亮着,像一条没有起伏的河。
护士说“等消息”。
我把时间当硬币,投入等候的机器,换来一个靠近的错觉。
靠近孩子,靠近一种“像其他人”的生活。
手机震了,一条通知弹出来:常用同行人,小安。
是滴滴的统计,被框了一条蓝线,冷冷地告诉你,你和谁,经常一起。
备注是他自己加的,小安,两个字,干净,明亮,像一粒糖落水里,立刻化开。
我的掌心开始出汗,血糖突然低。
我不当众撕。
我把屏幕熄灭,把手机放回包里,拉链拉上,拉链牙一颗颗咬合,有一种虚假的秩序感。
雨在医院门口铺开,出租车的绿色灯点点亮着,驾驶座里传出的雨刷声,规律。
我走回家,雨衣罩在身上,呼吸里都是潮。
母亲说,今天把旧屋里那些不用的东西清清,干净,才好有好事进门。
她信这些,我不信,但我不反对。
她递过一个纸箱,口里咕哝:“锅坏了就换,哪有一直攒旧的道理。”
父亲不表态,坐在餐桌边,喝汤,碗边敲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汤是鸡汤,屋里一直淡淡的油香,我突然有点反胃。
我是公司法务,习惯把事归类,归档。
废品在我心里也是一种条目:铁,铝,纸,塑。
我把柜子底翻出来的东西摊在地上,铝盆,旧锅,裂口的玻璃,连同那个旧军用水壶。
那是铁色的,磨得发亮,口子处有咬痕,金属脖颈处有细小的勒痕,是皮带长期摩擦的痕。
我拿在手里,拧了拧盖,盖子“咔哒”一声,声音硬,带着一个时代的冷峻。
父亲的眼睛扫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以为那只是他年轻时候的一个证物,像人结婚时候的照片,旧了,放着。
我短暂地想起他特别沉默的那些夜里,他坐在阳台,手指在烟上滚,烟灰一截一截落在旧锅里,他用那个旧锅当烟灰缸,随手,冷潮湿的空气里,烟像小虫一样缠。
“这个也处理了吧?”我问。
他不看我。
我以为他没听见。
母亲说:“留着占地方,换点钱,一点也好。”
她在灶上热汤,锅盖“咕噜咕噜”,冒白气,像冬天的呼吸。
收废品的到了,是个瘦小的年轻人,塑料雨衣透明的,里面黑色帽衫。
他笑,露出一排不整齐的牙,说:“都按铁铝给。”
他随手接过那个水壶,犹豫了一下,又看我。
我点头,心里灌了块冰,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像把某个页角折过去。
十块钱。
他掂了掂,称,“很沉。”
我笑了一下,算打招呼。
父亲起身的时候,手扶了桌子一下,椅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吱响。
他没说话,但喉结往上顶了一下,又慢慢落下去。
眼神在水壶上扫过的一瞬间,有一个细微的颤。
我没捕捉住,也许是我刻意没捕捉,生活有时候像法庭,处处留证,我却在那瞬间选择了不做证人。
后来,我在阳台收衣服,风把衣服吹得鼓胀,像几个没有人撑着的空壳。
母亲问,我和林舟今晚回不回婆家。
林舟是我丈夫,结婚七年,无子。
我们试过两次试管,失败。
他嘴上说顺其自然,手在被子下摸我的手,很温热,我指尖却总滑开。
我们像两个人站在山洞里,互相看得不真,黑白交替,明暗,如此清楚,又如此陌生。
我想了想,回母亲:“不回。”
手机再次震,是一个叫“安强”的号码,发来一条微信,头像是个站在市集前的男孩,衣服上印着“收购”,字有点脏。
他发了一张照片,是那个水壶的特写。
光把它照得有点过曝,壶身上的刻字被光晕模糊了一部分,隐约能看出几个字:××部队,××连,连长……
他问我:“姐,你这壶不一般啊,卖给我了我才看见。”
我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
“你在哪?”我问。
他发了定位,是火车站对面的旧货市场。
我说:“别卖,等我去。”
风一下子把衣夹吹落在地上,塑料啪地撞到水泥地,声音清脆微弱。
我穿上雨衣,带了伞,雨在雨衣上啪啪击打,像一种规训。
父亲站在门边,看着我,眼里的沉默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捶打。
“你卖了?”他的声音沙。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秒,肩膀像是塌了一点,那个弧线突然让我心里滑了一下。
“我去拿回来。”我说。
他没拦,转身进了屋,动作很轻,轻得像人走在一层薄冰上。
火车站的灯白,冷。
站厅的广播里不停有人在说话,“请乘坐K××次列车的旅客”,声音经过长长的走廊,像从一个洞出来,又被另一个洞吸进去。
旧货市场里挤在一起的锅碗瓢盆有一种奇怪的迷宫感,人走在其中,眼睛不断被光反射刺。
安强把那个水壶从一个塑料桶底挖出来,递给我。
“看,上面刻了字。”他手很快,指甲缝里有黑。
我低头看,光不太好,站台的白光晃得眼。
上面刻着:“××军区××团×连 周……”,字是手刻的,不整齐,笔画深浅不一,有一种被时间磨过的厚度。
我的手发虚。
“多少钱?”我问。
他挠挠头:“姐,按铁卖,你给我十块。可这……我在群里发了,已经有老兵来问。”
他语气里带了点兴奋:“说是他们连的连长的水壶,要回去挂纪念墙。”
我的心“咚”地一下沉下去,像一块石头掉进井里,没有回声。
我把壶抱紧,像抱一个冷的孩子。
“先给你二百。”我说,“你先别发,等我爸看完。”
他接了钱,眼睛眯了一下,笑:“姐,你这人挺实在。”
他把手机拿给我看,群里已经几十条消息滚动,“是不是周连长的?”“壶背后有字吗?”“看盖子里有没有刻号。”
一种热闹围绕着,这个物件被光线和人流重新拎上来了。
我撑伞回家,雨落在伞上,像鼓点,均匀,把我的呼吸也敲得很浅。
父亲坐在屋里,背影有点薄。
我把壶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眼睛里有一下亮,转瞬归于平。
“我以为你不要了。”他说。
我说:“我没看见刻字。”
我说了实话,但像在辩解。
我不喜欢脏,但我不是善良。
母亲在灶上煮面,面汤滚开,白泡沫一层层往上涌,她用勺子把泡破掉,声音轻轻。
父亲拿起壶,手指沿着那个刻字摸,指尖的硬茧抵在铁上,发出微微的摩擦声。
“周连长。”他低声念出那个“周”字,喉咙堵了一下。
我看着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在……?”我问。
父亲没答。
雨停了一会儿,天像被人擦过,湿亮。
晚上,我洗石榴,刀切下去,石榴籽像爆出来的红,亮得美。
我把籽一粒粒拨出来,堆在白瓷盘里,红和白,刺眼。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林舟:“晚饭吃吗?”
他回:“有应酬,晚点回。”
我没问他跟谁。
我打开他的朋友圈,看他发的一张酒桌照片,模糊,几个人杯子碰在一起,中间一个细细的手,指尖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常用同行人,小安。
屏幕的光糊了我的眼。
我不当众撕。
我把石榴籽撒在砂糖上,拌了拌,它们出汁,红得更深了。
第二天,手机响,是一个陌生号码,语调利落:“请问是唐顺清的家属吗?我是××部队政治处。”
我看了一眼正在洗锅的父亲,背影平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您好。”我把声音压平。
“网上有人发了一只当年我们某次行动遗留的水壶。”那人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尽量柔和,“我们想过来看看。”
我说:“好。”
电话挂了,我走到阳台,风吹过来,凉透。
生活像法庭,处处留证。
这件事,像是把一张旧证据拿到光下了。
时间提示词:现在。
雨又起来了,比昨天密。
门外那辆军车还停在那儿,车身上的水滴不停顺着流下来,落到地上,碎开。
父亲坐在椅子上,手掌覆在那个水壶上,盖子扣好,像按住一个即将飞走的东西。
“唐叔,我们是来确认。”那个领头的青年军人把姿态压低,“如果这是我们连长的,我们想带回去,做个展。”
他后面的人把防水布包先放在椅子上,手在膝盖上规矩地放着。
我倒了茶,薄薄地冒着热,蒸汽升起来,一会儿就散,用手去捂,掌心湿。
母亲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指尖贴着膝盖,向内收,像要把整个人收缩进一个小小的壳里。
父亲抿了一下嘴唇,唇边的线硬硬卡着。
“带走?”他问。
“唐叔,”那人缓慢地出声,“不是‘带走’,是‘请回’。”
语言总有边界。
我看到父亲的眼角微微更深一条纹,这是我从小熟悉的“抗拒”。
我开口:“它属于谁?从占有和所有来说。”
法务的语域从我喉咙里冒出来,像一只长期驯养的动物,温顺而锋利。
年轻军人看了一眼我,笑了一下,收力:“从情感和历史来说,它是我们连长的,从物理上,这几年在唐叔家。”
“它是我拿回来的。”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砸在硬地上的石头,哑。
屋里一瞬间静,连雨声都远了。
我看向他,想要一个解释,又不敢逼。
“他……”父亲手指在壶身上的“周”字上停了一下,“那天水很木,脚下空了,我拖了他一把,没拖上。他把壶往我怀里一塞,走了。”
他的手颤了一下,不明显。
“后来……”他抬头看我,“我就一直放着。”
他不说“纪念”,不说“亏欠”,这些词在他身上显得太丰盛。
我懂。
“唐叔,我们那个墙,还空着一格。”
年轻军人的眼睛有亮光,像一种未完成的任务的热。
“你们要什么?”我问,简洁,快。
“壶,故事,还有您的名字。”
他停了一下,“连长的名字会放在上面,我们也会写上那个‘没拖上’的事实。”
他很直。
我看见父亲的肩膀线条轻轻动了一下。
他一直压着的,不是“荣光”,是“没拖上”。
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他这些年的沉默,他夜里坐在窗边的姿势,那根烟燃完了又点,烟灰堆成小小的一座山,挤在旧锅里,像一座堆起来不让人看见的坟。
我转身去拿纸笔。
“我们签个协议。”我说。
我把纸放在桌子上,按住。
“第一条,物件借展,不转移所有权。第二条,展出地点、时限、展陈条件明确。第三条,叙述事实完整,不美化,不删减,不夸大。第四条,唐顺清有随时探视权。第五条,复制件归还家属一件。”
我的声音很冷,很快。
我不是善良,我只相信规矩能留住情感里的那点本质。
年轻军人看着我,笑,发出一口短促的气:“您是搞法律的吧。”
我点头。
他转头看父亲:“唐叔,这样呢?”
父亲没答,看着那个壶,像看一个人的脸,久别重逢,不知道先说哪个字。
“他……不喜欢热闹。”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很小,“写他少点,写连长多点。”
她的眼睛里淌出一点水,刹那就没了。
“好。”年轻军人立刻应。
外面雨声突然大了,像有人把一个水桶倒在天上。
签字的时候,父亲握笔的手抖了一下,我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像按住了一个轻微的潮涌。
契约化。
规矩让空气里的疼痛有了落点。
年轻人把壶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认真。
他起身,敬了个礼,不响,利落。
他们走了,车灯一亮,白光在我眼里拖出一道尾。
我的短信在那时候响了一下,是“安强”:姐,刚刚有个人私信我,说她爸就是那个“周”,让我给她你联系方式。要不要给?
我愣了一下,指尖发凉。
我回:“给。”
母亲进去拿了剥好的石榴,放在桌上,小瓷盘里的红亮得像灯。
父亲没动,眼神落在那个空出来的桌面上,好像那壶还在,他的手还搁着。
时间提示词:那天晚上。
我在卧室拿起林舟的手机,屏幕上没有密码,他从来不设或故意不设。
滴滴的“常用同行人”那条蓝线还在,像一条水路连着另一个名字。
小安。
我点进去,途经路线,上午公司到某咖啡馆,返程又一起。
我盯着那条蓝线,手冷得不知该放哪。
林舟推门进来,肩膀湿一块,雨把外套浸到深色。
他看到我手里的手机,愣了一秒。
空气里有一种“不惊慌”的假象,在我们之间铺开。
“工作。”他说。
两个字,轻。
“工作要在车上一起?”我问。
我的语气是我熟悉的“法庭语调”。
他笑了一下,苦。
“你这样就像在审我。”
我没否认。
婚姻像房间的灯泡,你不换,它就一直闪烁,忽明忽暗,把人的眼弄得疼。
你要怎样?
签还是不签。
“明晚,三个人坐下来谈。”我说。
不在家,不在公司,不在暗的角。
他沉默了一秒,“你要这样?”
“这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我说,“不当众撕,不躲避。说清楚,边界,条款,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他抬眼看我,眼底有累,像一个人经过长长的雨。
“我很累。”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是安慰我,是陈述事实。
第二天,我给小安发消息。
她是公司群里那个年轻的市场助理,眼睛清亮,说话常常前面加“嗯……”,像在努力把话从心里挤出来。
她回:“姐,我没想破坏您的家庭。”
她的语域就是她这个年纪的坦白,明亮,怯生。
“晚上八点,站前咖啡馆。”我说。
她好。
时间提示词:晚上。
站前咖啡馆的灯暖,落在木桌上,像一层蜜。
窗外雨停了,走廊白光从对面车站打过来,与暖光交叠,黑白交替,像一个长长的山洞口,挤着人流,潮水一样涌。
我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柠檬切片在杯壁上,黄色明,酸味往上冒,刺鼻子。
我看见他们两个进来,先是他,肩膀略微耸着,然后她,走在他后面半步,手指绞着包带。
我抬眼,笑:“坐。”
我不是善良,我不喜欢脏。
“我们定几个条款。”我开场,“这是一个契约。”
我拿出白纸,摆在桌面。
“第一条,不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单独相处,不以‘工作’为理由变相约会。第二条,信息透明,不删聊天记录,不遮掩事实。第三条,涉及家庭的边界尊重,不涉家庭议题,不踩线。第四条,任何一方感到不适,有权告知并立即停止相关互动。”
我抬眼:“你们有意见吗?”
小安的喉结没有,只有一个细细的脖颈,吞咽时肌肉拉出小小的弧线。
“我没有。”她很快,眼睛直接,“姐,我工作上的问题,跟他请教,他确实帮我了。我家里……有些事,我不太敢跟人说。”
她的声音有点颤。
“安全感。”她吐出这几个字,像吐出一个压在心口的硬块。
她继续:“我爸妈闹离婚,我怕人,跟他在车上,我就有一种明亮的感觉,像有人把车灯一直开着。”
她的比喻幼稚,却真诚。
我点头,接受她说的事实,但我把它笼在“规则”的框里。
“我能理解。”我说,“但我不是你的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们不是为你照亮而生。”
我把话说成一种平静的判断。
林舟一直低着头,手指在杯口蹭,指腹发白。
“我错了。”他突然抬头,“我觉得在车上说话不算什么,我觉得我就在帮同事,我觉得我只是……躲在一个人和一个人中间的缝里喘气。”
他说完,垂下眼,肩线弯了一点。
“你不是不知道,我妈,孩子,钱,房子,所有的所有,都在我肩上。我站在一个洞口,看见黑,我就想跑到有一点明亮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里是湿的,“你总是冷静,你总是像合同,你总是不宽容。”
他把那些用“你总是……”开头的话抛出来,像抛石子,试探水的深度。
我不躲。
“宽容不是义务。”我说,“克制是。”
我又说:“我不是法庭,但我会留证。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证据。证据不是用来打人,是用来把事实竖起来。”
我看着他,“你签不签?”
他笑了一下,苦,眼角皱出一条深纹:“签。”
小安也点头:“我不会再叫他陪我。”
她抬起头看着我,像一个孩子在发誓。
我把纸推向他们,笔递过去。
我们三个人在那张纸上,写下了各自的名字,字迹各不相同,弧度各不相同。
规则落地。
我突然觉得呼吸可以长一点,像从水里把头抬了上来。
那一刻,我手机振了两下。
是那位“周连长”的女儿,名字叫周宁,她说:“阿姨,我想见您父亲。我妈妈托我转达一句话,许多年她没说,想说给他听。”
句子很短,带着一种整整压了多年的轻微颤。
我用拇指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水汽,被我的指腹擦出一个圈。
时间提示词:第三天上午。
军车再来。
这次他们带了一个镜框,里面是一个复刻的水壶模型,按比例,按旧痕。
把复刻件放在桌上,亮。
父亲从屋里出来,衣服换了一件黑色毛衣,领口有点旧,线起毛,扣子扣到最上面。
他看见那个复刻件,嘴角微微蜷了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接受。
政治处的赵主任也来了,中年,话不多,眼睛里有一种积了年的光。
“唐叔,我们按协议做了一份复刻件给您。”他说,“那只壶,已经在我们的柜子里放好,灯打得柔,不会热。”
他的“不会热”,是回答我在合同里那条“展陈条件明确”的要求。
我点头,感觉到一种可以触摸到的轻。
周宁也来了。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一点,头发扎得紧,露出额头,眼睛大,里面有一片亮光,像晴天的水面突的一小块反光。
她握着包,走到父亲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下。
“叔。”她的声音有点碎,“我妈让我来谢您。”
父亲愣住,手不知道该放哪,只能在身体边沿挪了一下,最终扶住了椅背。
“你……挺像你妈。”他终于挤出一句话。
周宁的眼泪往下坠,像断了线。
母亲端了汤出来,汤面上浮着一层薄油,照着光,亮。
她把汤放在桌上,抿着嘴,不说话。
“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周宁坐下,手交叠,指尖白,“她说,她和我爸……结婚的时候,他带着那个壶,她不让他带,她说不吉利。他说要带,因为那是他们的‘命’,他舍不得丢。她这辈子都后悔当时说‘不吉利’。”
她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有一种坚硬的光像要拱出来。
“她说,叔,您有机会没拖上他,她一点都不怪您,她只感谢您给了她真话,让她知道了那个‘没拖上’的真实。”
父亲的喉结滚了两下,像某种东西卡着,动不得。
“她说,”周宁突然笑了一下,眼泪还挂着,“她那会儿最爱吃石榴,她怀我的时候,天天嚷着要吃石榴。我爸笑她嘴馋,说等回来就给她摘最大最红的。她一直记得那个‘红’。”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石榴籽,红亮,像一盏小灯。
这是生活里贯穿的物件线索。
石榴,壶,锅,玉坠。
我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个小玉坠,是我结婚那天母亲给我的,绳子是红的,玉水灵,一直贴着皮,温。
“叔,”周宁看着父亲,“我妈说,如果您愿意,有空去我们那里喝碗汤。她会做她那个石榴酸菜汤,味道怪,您可能不爱吃,但她想做给您。”
母亲突然接话:“汤我今天做了有,先喝。”
她的嘴角抿起来,像一个绷太紧的弦终于放了一点。
怕人哭,她用汤的热遮一下。
赵主任放了一个纸袋在桌上,纸袋里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枚小小的军功章,旧的样式,红绸带褪色。
“当年漏了。”他说,“我们这次把它补上。”
父亲看了很久,没伸手拿,像怕碰了会失去。
他最后用三个指头捏住,捏得很轻,轻得像捏一个刚生的孩子的手。
母亲转过身去,抬手擦了一下眼角。
我把笔拿出来,给他们看我们昨天签的那份协议。
“我们按这个来。”我说,“规则让每一步可控。”
赵主任点头,发来一个剪短有力的“嗯”。
在那一堆仪式感里,手机在桌上振了一下。
是林舟。
他发:“下午我去接妈,你晚上别做饭,我们一起吃。”
第二条,行为变化的可观察证据。
他的“接妈”,是他的变化,落在具体事上,像一枚小钉子,稳。
我回:“好。”
再一条,来自滴滴的通知,冷冷的蓝:常用同行人,暂无。
规则有时候不是为了束缚,是为了让人松一口气。
晚上,我们去婆家,婆婆脸上放了光,她看见我,伸出手,摩了摩我的背:“瘦了。”
她偷偷看我肚子,我不躲,笑:“妈,先吃饭。”
饭桌上,她咕哝:“你爸那壶,上电视了。”
她笑,笑里有奥妙的骄傲,像一个孩子突然有了一个光亮的橡皮擦。
我不解释不夸张,让那份骄傲安静地挂着。
吃到一半,窗外突然雷了一声,像一把锤子拍到地上。
大家抬头,停了一秒,又笑。
生活总是这样,有些要紧的声响里,藏着不重要的雨。
晚上回家。
我洗澡,水落在瓷砖上,音色纯,浴室的镜子上起雾。
我用手去抹,镜子里露出一个轮廓,模糊,像一个临时的人。
我关了水,穿上睡衣,走到客厅。
父亲把复刻件放在旧壶原来放的地方。
他给它找了个位置,位置的位置是一种“回应”。
“爸。”我叫他。
他“嗯”。
“对不起。”我说。
他说:“没事。”
世界上有一些“对不起”不是要被原谅,是要给自己命一条新的轨。
我走到他边上,他比从前更瘦,肩线像一条被风吹得弯的狗尾草。
“你那个‘没拖上’。”我说。
他看着我,沉。
我说:“不是你的责任。”
他摇头,似笑非笑,难以言说的复杂在那一瞬间浮上来又沉下去。
“我知道。”他说。
他知道,可这不是一个“认知”能解决的。
情绪和认知之间有一条水,黑,冷。
他每天把时间当硬币,投入那个黑水里,换来的不是靠近,是短暂的静。
而今天,他把那只壶放了出去,像是把一个承压的石头交给了墙,墙能承受。
我走到窗边,窗外有一列夜班货车从远处轰鸣着过,声音沙哑沉闷,像一个老人的喘息。
火车的灯像两条白线,穿过湿冷的空气,又在远处慢慢收回去。
我想,生活就是这样,在某些节点上,敲一个印,放一个证,在那些证据之间填满日常。
第二天,我把我们签的那张“家庭内合约”放在抽屉里,和房产证、结婚证放在一起。
它们挤在一起,不那么光荣,但实用。
午后,我去公司,开会,讨论一个项目的合同条款,供应商把付款节奏往前压,我把它推回去。
“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
我在会议桌上,像在家里说同样的词,换场景,没有换语气。
晚上,林舟带了一袋石榴回家,红,满。
他放在桌上,手插在兜里,笑,“路边看到的。”
这是在做具体,给我看。
我把石榴剥开,汁洇在手指上,粘。
我突然想起一个比喻,生活像柠檬,酸得让人皱眉,但你加糖,加水,变成柠檬水,它就可饮。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柠檬的酸,我们只能在比例上动手。
晚上,父亲把他那枚补上的小军功章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对着电视的光,亮。
母亲拿了个小瓷碟,把军功章放上去,像奉供。
她笑,用一种方言的轻:“哎呀,老唐,你也是人。”
她说的“人”,是“人物”的“人”。
父亲别过头,笑,眼角皱出秘密的纹。
我们的日子像一个慢慢稳住的锅,踱着小火,咕嘟,咕嘟,闻见了香。
时间提示词:一周后。
那面墙上的壶的照片发到手机上。
展柜里的灯柔,正如他们承诺,玻璃背后那只壶的身形静,壶身上的刻字被一层柔亮包住,没有被热灯烤。
照片里有一个角落,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抢险。”
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周连长,一个是唐顺清,后面括号,写了一个解释:“试图营救,未成功。”
这三个字,站在那一排文字里,不躲。
父亲握手机的手发热,他的指腹在玻璃上来回抹,像要摸到那个铁,却摸不到。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很小,像一条鱼在水面打了一个细小的泡。
我笑。
周宁时不时来,带了一个小小的玉坠给母亲,说“阿姨,这是我妈让我送的,说压惊。”
玉坠是青的,水头好,挂在我母亲胸前,一动就轻轻撞到衣料,发出一个极轻的“笃”。
我们在那一个一个极轻的声响里,过了几天。
时间提示词:三周后。
夜里两点,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的短信。
“唐女士,抱歉打扰。我们在清理展柜时发现在壶盖下有一层薄薄的纸,贴着盖子内侧,字迹模糊。等您方便时请来一趟,或给一个地址,我们按协议送去。另,有一位自称‘老吴’的老人每天下午都在柜前站一会儿,说想见见您父亲。”
我盯着那条短信,心里那把悬着的小锉又开始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磨。
壶盖下藏了一张纸。
这么多年,连父亲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当年的信?
还是一段指令?
还是,某个人写给某个人的“没说出口的话”。
我的掌心开始发汗,屏幕有一点滑手。
我把短信转给了父亲。
他没有回。
一分钟,三分钟,十分钟。
后来,他走出房间,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鞋带系紧,像要出门。
他站在门口,侧过来,看我,很认真地吐出三个字:“一起去。”
“好。”
雨停了,窗外有一点风,夜里的光把一切照得像刚洗过。
我拿起那个合同夹,把我们所有的“证据”收好,夹好。
我不是要去争辩,我是要带着一种新的规则,去打开一个新的“盖子”。
门打开的声音很轻,像一个决定落地。
站在门外的夜太深,我们一起往前走了两步,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黑白交替的山洞。
未完待续。
来源:愉悦的百灵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