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快五十岁了,但保养得很好,没什么皱纹,只是眼角的法令纹很深,显得有些刻薄。
引子
碗沿最后一道裂缝被金粉填满。
我放下手中的小毛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工作台上的灯光很暖,把这只修复好的青瓷茶碗照得温润。
金色的纹路像闪电,也像生长的树根,牢牢抓着那些破碎的瓷片。
它们重新长在了一起。
手机在旁边嗡嗡震动,屏幕上跳着“妈”这个字。
我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碗。
过了两分钟,门被推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林薇,你聋了?电话也不接。”
我妈张兰的声音像一把冰碴子,劈头盖脸地撒过来。
她快五十岁了,但保养得很好,没什么皱纹,只是眼角的法令纹很深,显得有些刻薄。
“我在忙。”我把碗用软布包好,放进盒子里。
“忙忙忙,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这些破烂玩意儿。”
她走到我身边,看了一眼桌上的工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能挣几个钱?你妹妹今天又去医院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心里一抽,像被针扎了一下。
“安安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老毛病。”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
“医生说,不能再等了,得尽快找到合适的肾源。”
她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里面有催促,有不耐烦,还有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
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工作间的窗户关着,空气里都是修复材料的味道。
“妈,配型的事,不是还在等结果吗?”我小声说。
“等?等到什么时候?”她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安安等得起吗?你倒是身体好,没病没灾的。”
这句话像根刺,深深扎进我心里。
我不是没病没灾,我只是习惯了把伤口藏起来。
“林薇,我跟你说正经的。”
她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我。
“刘叔叔那边亲戚都查遍了,没有一个合适的。”
“现在就看你的了。”
“你是她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低着头,手指抠着桌子边缘的木刺。
“我是她姐姐,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又怎么样?”她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都跟着一跳。
“你住的房子,是你刘叔叔买的。你上大学的钱,是你刘叔叔出的。”
“现在安安病了,需要你出份力,你就推三阻四?”
“我没有。”我抬起头,感觉眼眶有点热。
“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一个肾而已,死不了人。”
她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是从我身上割根头发那么简单。
“安安是我的命,为了她,我什么都能做。”
“林薇,你也一样。”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要是敢有二心,就别认我这个妈。”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留下满屋子的寂静。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一声一声,像在倒数着什么。
我看着桌上那个装好的盒子,心里空落落的。
我修好了这只碗,让它破镜重圆。
可我和我妈之间那道裂缝,谁来修补?
又或者,它已经碎得太彻底,根本拼不起来了。
我想,这个家就像一只打碎的碗。
我妈费尽心力,想用我这块碎片,去补全安安那个缺口。
可她从来没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第一章 一碗偏心的汤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
长方形的餐桌,我妈张兰和继父老刘坐一边,我和安安坐另一边。
安安的脸色很苍白,没什么血色,嘴唇干得起了皮。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几乎不夹菜。
老刘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安安,多吃点,这个鱼有营养。”
“爸,我吃不下。”安安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妈立刻把筷子放下了,发出一声脆响。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饭哪有抵抗力?”
她的语气很硬,但眼神里全是心疼。
她起身走进厨房,端出来一碗汤。
那是一碗乳白色的鲫鱼汤,上面飘着几根翠绿的香菜。
是我下午看着她亲手炖的,小火慢熬了三个小时。
“来,安安,把这碗汤喝了。”
我妈把汤碗放在安安面前,连勺子都替她摆好了。
“妈,我不想喝,有点腥。”安安皱着鼻子。
“不腥,妈特意放了姜片,你尝尝。”
我妈简直是在哄一个三岁的孩子。
安安勉强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我妈看着剩下的半碗汤,眉头紧锁,一脸的可惜。
她顺手就把那碗汤推到了我面前。
“别浪费了,你喝吧。”
她的动作很自然,话说得也很随意。
好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着那碗被安安喝过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安安先挑。
她吃剩下的,才会轮到我。
我觉得自己像个专门处理剩饭的垃圾桶。
“我不喝,我饱了。”我放下筷子。
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老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林薇,你什么意思?”
“我吃饱了,喝不下。”我重复了一遍。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给你点吃的还挑三拣四。”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刀子。
“一碗汤而已,你至于吗?”
我心里想,这哪里是一碗汤的事。
这是十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
这碗汤就像一个开关,把我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情绪全都放了出来。
我觉得自己真可怜。明明是她的亲生女儿,却活得像个外人。
安安来了以后,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妈所有的爱,所有的关心,都给了那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我站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
“你给我站住!”我妈厉声喝道。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把汤喝了。”她命令道。
“我不。”
“你今天不喝,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她。
“凭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凭什么她吃不下的东西就要我来解决?我是你的女儿,不是捡垃圾的!”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整个餐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老刘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被我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安安吓得脸色更白了,抓着老刘的胳膊。
我妈的手也在抖,她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
但她没有一丝后悔的表情。
“你再说一遍?”她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妹妹生着病,你让着她一点怎么了?”
“你就这么不懂事?”
我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哭,哭了就是我输了。
“是,我不懂事。”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从八岁起就不懂事了。”
八岁那年,她带着老刘和安安,组成了这个新家。
也是从那年起,我成了这个家里的“客人”。
我转身跑回房间,把门反锁上。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门外传来我妈的骂声,和老刘的劝解声。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只觉得冷,从心底里往外冒的冷。
这个家,就像一碗偏心的汤。
所有的营养和温暖,都给了安安。
留给我的,只有那一点点可怜的残羹冷炙。
而且,还带着别人的口水。
第二章 旧照片的裂痕
我在房间里待到很晚。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我猜他们都睡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打开门,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我妈坐在沙发上,没有睡。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她正用一块软布反复擦拭。
我放轻脚步,不想惊动她。
可她还是听见了。
“过来。”她头也没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看见了那个相框。
里面是我、我妈,还有我亲生父亲的合影。
那是我五岁生日时拍的,在公园的草地上。
照片里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
我爸把我扛在肩上,我妈依偎在他身边,笑得很甜。
那时的天很蓝,草很绿,我们一家人很幸福。
我爸在我六岁那年就去世了。
一场车祸,说没就没了。
从那以后,我妈就很少笑了。
照片的玻璃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从我爸的脸上划过。
“你知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裂吗?”我妈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
“是你弄的。”她说。
“我刚把你刘叔叔领回家那天,你发脾气,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这个相框,就是那时候摔的。”
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只记得,那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我妈让我管那个男人叫“刘叔叔”,管那个女孩叫“妹妹”。
我不愿意。
我觉得他们是来抢我妈妈的。
“你从小就跟你爸一个德行,又倔又不懂事。”
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爸当年要不是为了给我买那件什么破裙子,也不会出事。”
我心里一震。
关于我爸的死,我妈很少提起。
我只知道是车祸,但具体原因,她从来没说过。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心里一直藏着这么深的愧疚。
这份愧疚,让她无法面对我,也无法面对过去。
所以她才那么急切地想抓住老刘和安安,抓住她的第二次人生。
我想,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了。
她把对安安的偏爱,当成了一种赎罪。
仿佛只要把安安照顾好了,就能弥补她对我爸的亏欠。
“妈……”我开口,想说点什么。
“别叫我妈。”她打断我。
“我有时候真希望,当初跟你爸一起走的人是我。”
“这样,我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原来在她心里,我是她的“罪”。
是提醒她过去不幸的证据。
她站起来,把相框放回电视柜上。
“厨房里有剩饭,自己去热。”
她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间。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那张裂了缝的照片。
照片里的妈妈笑得那么温柔。
可现在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走到电视柜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我爸的脸。
那道裂痕,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不仅在照片上,也在我妈的心里,在我的心里。
我们这个家,早就裂了。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给安安准备的各种营养品。
锅里确实有剩饭,还有半盘青菜。
我把饭菜放进微波炉,听着里面“嗡嗡”的转动声。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妈以为,只要把安安照顾好,她就能心安理得。
可她知不知道,她用我来填补对另一个人的愧疚,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她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她的女儿。
我也会疼,也会难过。
微波炉“叮”的一声,饭热好了。
我端出来,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地吃着。
饭是冷的,菜也是冷的。
就像我的心一样。
第三章 工作室的争吵
我的工作室在一个老小区的顶楼,是租的。
地方不大,但阳光很好。
下午的阳光透过大窗户洒进来,给桌上的瓶瓶罐罐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喜欢待在这里,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偏心,只有我和这些破碎的瓷器。
我正在给一个明代的青花碗做最后的抛光。
这是老主顾李先生送来的,是他家传的宝贝,不小心摔了。
我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把它修复好。
金色的线条在青花之间蜿蜒,像一条条美丽的伤疤。
“小林师傅,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李先生戴着老花镜,举着碗,翻来覆去地看。
“要不是我自己摔的,我真看不出这是修过的。”
“您过奖了。”我笑了笑。
“这可不是过奖,是实话。”李先生放下碗,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
“这是说好的工钱,你点点。”
“不用点,我相信您。”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他坚持把钱塞到我手里。
“小林啊,你年纪轻轻,有这么好的手艺,不容易。”
“别看这活儿不起眼,也是门学问,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你得好好干,把它传下去。”
李先生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
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能看到我的价值的。
我不是只会摆弄“破烂玩意儿”的人。
我是在用我的双手,延续一件器物的生命,也在守护一段记忆。
这份工作,给了我尊严。
送走李先生,我刚准备收拾一下工具,工作室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我妈张兰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林薇!你手机怎么又打不通?”
“我静音了,在工作。”我解释道。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就这么个破地方,乱七八糟的,跟个垃圾堆一样。”
“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跟这些胶水、粉末打交道,像什么样子?”
“妈,这是我的工作。”我有点不高兴。
“工作?这也叫工作?”她冷笑一声。
“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连给安安买药的钱都不够。”
“你知不知道,安安的主治医生说,国外有一种新药,效果很好,但是很贵。”
“一个疗程就要十几万。”
我沉默了。
十几万,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这个工作室,刨去房租和材料成本,一个月也就挣个几千块。
“所以呢?”我问。
“所以你别干这个了。”她说。
“我托人给你找了个工作,在一家电子厂,流水线上的活儿,虽然累点,但工资高,加班还有加班费。”
“我不去。”我立刻拒绝。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她走到我面前,指着桌上的青花碗。
“你把这些东西都卖了,跟我走。”
“我不卖!”我把碗护在身后。
“这是客户的东西,我不能卖。”
“客户客户,客户能有你妹妹的命重要吗?”
她开始动手收拾我桌上的工具。
“妈,你别碰我的东西!”我急了,上去拦她。
“你给我让开!”
我们两个推搡起来。
一个装着金粉的小瓶子被她碰倒了,金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在阳光下,像一地碎掉的星光。
也像我碎掉的梦。
我看着那地上的金粉,心疼得不行。
这都是上好的纯金粉,很贵的。
“你看看你,就是为了这些破烂,连亲妹妹的死活都不管了。”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没有良心?”我气得浑身发抖。
“到底是谁没有良心?”
“为了安安,你就要毁掉我的人生吗?”
“我的人生怎么了?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我不偷不抢,我有什么错?”
“你错就错在,你不是安安。”
她脱口而出。
说完,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依旧很好,但我觉得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
在她的心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不是安安。
因为我健康,所以我必须为生病的安安让路。
因为我是姐姐,所以我必须为不是亲生的妹妹牺牲。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无力。
我不想再跟她吵了。
跟一个完全不讲道理的人,是吵不出结果的。
“你走吧。”我说。
“我不会去电子厂,我也不会卖掉这里的东西。”
“这是我的底线。”
“林薇,你会后悔的。”
她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我蹲下身,想把地上的金粉扫起来。
可是太难了。
它们已经和灰尘混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就像我和这个家,已经和痛苦、怨恨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第四章 最后一次体检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不是因为我妈的威胁,而是因为老刘。
那天晚上,他来我工作室找我。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抽烟。
“小薇,叔叔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一开口,声音就有些沙哑。
“你妈她……她也是急糊涂了。”
“安安这病,把她折磨得快不像个人了。”
“叔叔求你,就当是帮叔叔一个忙,去做个配型检查。”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认。”
“以后,再也没人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也全是恳求。
我没法拒绝。
老刘对我,一直都还不错。
虽然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安安身上,但至少,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菜。
在这个家里,他是我唯一能感觉到一丝温暖的人。
我答应了。
去医院那天,天气很阴沉。
我妈、老刘,还有安安,都陪着我。
安安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
她不敢看我,一直低着头。
我妈倒是很高兴,一路上都在说,等安安病好了,要带她去哪里哪里玩。
好像我的肾,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我心里觉得很讽刺。
她规划着安安美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却是要用我的健康去交换的。
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医生和护士摆布。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我妈去给安安买水了。
老刘坐在我身边,叹了口气。
“小薇,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
“刘叔叔,如果……如果配型成功了,我真的要做手术吗?”
我还是害怕。
我怕疼,也怕我的身体会垮掉。
老刘沉默了很久。
“叔叔不逼你。”他说。
“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有权利做决定。”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我妈回来了。
她把水递给安安,然后坐到我另一边。
“医生怎么说?”她问老刘。
“结果还没出来。”
“你再去问问,催一下。”
“催什么,人家有流程的。”老刘有点不耐烦。
我妈没再说话,但看得出来,她很焦躁。
她不停地看手表,搓着手。
我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我偷偷告诉医生,我不想捐,会怎么样?
医生应该会尊重我的意愿吧?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过来。
“谁是林薇的家属?”
“我是,我是她妈。”我妈立刻站了起来。
护士把她叫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看到我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转过身,快步向我们走来。
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成功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配型成功了!安安有救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老刘也愣住了,表情很复杂。
安安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被抽干了。
我听见我妈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林薇,你真是妈妈的好女儿。”
“你救了你妹妹,也救了我们全家。”
她的话,像一个个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看着她欣喜若狂的脸,突然觉得很恶心。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我愿不愿意。
在她眼里,我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是一个能救安安的、行走的器官库。
我突然不想再忍了。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的“全家”,牺牲我自己?
第五章 金粉与泪水
手术日期定在一个星期后。
这一个星期,我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我妈不再对我冷嘲热讽,甚至开始对我笑脸相迎。
她每天给我炖各种补品,逼着我吃下去。
她说,要把我的身体养得棒棒的,这样我的肾才“质量好”。
我听了只想吐。
老刘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愧疚,他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妈打断了。
安安更是躲着我,连房门都不出。
这个家,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
我没有再接新的活儿,只是把我手头最后一件作品做完。
就是李先生送来的那个青花碗。
我已经把它粘合好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描金。
我用最细的毛笔,蘸着调和好的金漆,一点一点地填满那些裂缝。
我的手很稳,心却乱成一团麻。
我想过逃跑。
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可是,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的身份证、银行卡,都被我妈收走了。
她说,是为了防止我乱花钱。
我知道,她是为了防止我跑。
我也想过反抗。
直接告诉他们,我不做这个手术了。
可我不敢。
我怕我妈会发疯。
我怕她会用更恶毒的话来诅咒我。
我更怕老刘那失望和恳求的眼神。
我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困住了,越挣扎,勒得越紧。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妈推开了我工作室的门。
她手里端着一碗燕窝。
“小薇,喝了早点睡,明天要保持好精神。”
她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妈。”我开口。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胡说什么呢,就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如果。”我坚持问。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得有些不耐烦。
“你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喝了。”
她把碗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接。
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乳白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裤腿。
“林薇!”她尖叫起来。
“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站起来,平静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被我问住了。
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她不爱我。
或者说,她对我的爱,早就被对父亲的愧疚,对安安的偏爱,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我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拖油瓶,一个提醒她过去失败的标志。
现在,我终于有用了。
我的用处,就是用我身体的一部分,去换她心灵的安宁。
“你真是个白眼狼。”
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攻击我的词语。
“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让你为家里做点贡献,你就寻死觅活的。”
“安安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你,就是你害死的!”
“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她指着我的鼻子,一句句地咒骂。
我没有哭,也没有反驳。
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骂累了,摔门而去。
我看着地上的碎片和狼藉,突然笑了。
原来,放下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当一个人对你没有任何期待的时候,你就自由了。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个已经修复好的青花碗。
灯光下,金色的裂纹闪闪发光。
它曾经碎过,但现在,它又是完整的了。
甚至比以前更美,更独一无二。
我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在碗底,刻下了我的名字。
林薇。
然后,我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信很短。
“妈,我把我的都给你。现在,我不欠你了。”
我把信压在青花碗下面。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轻松。
我打开工作室的窗户。
外面的夜色很深,城市的灯火像天上的星星。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
再见了,这个让我痛苦的世界。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希望,我不要再做你的女儿。
第六章 空荡荡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兰就起床了。
她心里有点不安,昨晚和林薇吵得太凶了。
她有点后悔,话说得太重了。
但转念一想,她也是为了林薇好。
等手术做完了,安安的病好了,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林薇还年轻,以后会明白她的苦心的。
她做好早饭,去敲安安的门。
“安安,起床了,吃完饭我们去医院。”
门里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林薇继父老刘的房门。
老刘很快就出来了,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好。
“去叫小薇起床吧。”张兰说。
老刘点了点头,走到林薇的房门口,敲了敲。
“小薇,起了吗?”
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张兰觉得有点不对劲。
林薇平时作息很规律,这个点早就该起了。
“林薇!开门!”她加重了语气。
还是没声音。
她心里一慌,开始用力拍门。
“林薇!你再不开门我踹了!”
老刘从厨房找来备用钥匙,哆哆嗦嗦地插进锁孔。
门开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部队里的豆腐块。
桌子上也收拾得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人不见了。
“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张兰嘴里嘟囔着,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冲进房间,拉开衣柜。
衣服都在。
她又跑到卫生间。
也没人。
老刘的脸色变得惨白。
“她……她不会是跑了吧?”
“跑?”张兰尖叫起来,“她能跑到哪儿去?身份证银行卡都在我这儿!”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工作室!她肯定在工作室!”
她和老刘慌慌张张地跑到楼顶的工作室。
门虚掩着,没有锁。
张兰一把推开门。
清晨的阳光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屋里亮堂堂的。
桌子上,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地上,昨天打碎的碗片已经被扫干净了。
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没有人。
张兰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中央。
那里放着一只修复好的青花碗,金色的裂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碗下面,压着一张纸。
张兰走过去,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
上面只有两行字。
字迹很清秀,是林薇的笔迹。
张兰的脑子“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她腿一软,瘫倒在地。
“小薇……”老刘也看到了那张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冲到窗边,探头往下看。
楼下围了一群人,对着什么指指点点。
老刘只看了一眼,就“啊”的一声惨叫出来,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张兰疯了一样爬到窗边。
她看到了。
楼下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连衣裙。
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周围,是一滩刺目的红。
“不——”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家里的安安被惊醒了。
她听到了妈妈的哭喊声,心里害怕极了。
她扶着墙,慢慢走出房间。
她看到桌上那封信,也看到了楼下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姐姐……”
她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她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跑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妈妈是怎么逼姐姐的。
她也知道姐姐有多痛苦。
她想阻止,可是她不敢。
她怕妈妈会生气,怕爸爸会为难。
她自私地享受着所有人的关心,心安理得地等着姐姐的肾来救她的命。
她以为,只要自己病好了,以后加倍对姐姐好,就能弥补了。
可她没想到,姐姐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是她,是她和妈妈一起,把姐姐逼上了绝路。
她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心脏。
让她无法呼吸。
第七章 听不见的钟声
林薇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街坊和她工作室的老主顾。
张兰没有出现。
从那天起,她就疯了。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抱着那只林薇修复好的青花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
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她只是不停地抚摸着碗上金色的裂纹,嘴里喃喃自语。
“小薇,妈妈的碗碎了,你帮妈妈补补好不好?”
“小薇,你看,这道裂缝,像不像你小时候画的小蛇?”
“小薇,别睡了,起来吃饭了,妈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老刘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一边要照顾精神失常的张兰,一边要照顾病情加重的安安。
安安在林薇走后不久,就因为情绪激动,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她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除非,能立刻找到合适的肾源。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老刘卖了房子,借遍了亲戚朋友,也没能凑够去国外治疗的费用。
他每天守在医院,看着监护仪上安安微弱的生命体征,心如刀割。
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定地站在林薇这边。
他后悔为什么要去求她做那个该死的配型。
如果他能勇敢一点,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几个月后,安安还是走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她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临走前,她对老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爸,我去跟姐姐道歉了。”
老刘处理完安安的后事,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张兰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抱着那只碗。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眼神空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老刘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阿兰,安安走了。”
张兰没有任何反应。
老刘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我们离婚吧。”
“这个家,散了。”
他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这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如今却只剩下绝望的房子。
他没有再回头。
屋子里,又只剩下张兰一个人。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作响。
一下,又一下。
不急不缓,精准而又残忍。
张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那面墙。
她好像听不见那钟声。
她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碗。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碗底那两个小小的刻字,一遍一遍地描摹着。
林。
薇。
“小薇……”
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碗……碗补好了。”
“家……怎么碎了呢?”
没有人回答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来源:风中有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