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赵桂兰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扎破了傍晚的宁静。我刚走进家门,就看到父亲陈东升举着一瓶海天酱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厨房门口。他的背微微佝偻着,脸上挂着讨好的、又有些无奈的笑。
引子
“你看看你,又买这种贵的!”
母亲赵桂兰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扎破了傍晚的宁静。我刚走进家门,就看到父亲陈东升举着一瓶海天酱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厨房门口。他的背微微佝偻着,脸上挂着讨好的、又有些无奈的笑。
“我看这个在做活动,比平时的便宜两毛钱呢。”父亲小声辩解。
“便宜两毛?你多走两步路,去巷子口那家,人家的本地酱油比这个便宜一块!你这个败家子,过日子不知道柴米贵!”母亲的数落像连珠炮,手里择菜的动作却没停,芹菜叶子被她“唰唰”地扯下来,带着一股子怒气。
我心里一阵烦躁,又是这样。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浸泡在母亲对父亲无休无止的责骂声里。为了一毛钱的菜价,为了一度电的浪费,为了父亲一句无心的话。四十五年了,父亲的耳朵里灌满了母亲的骂声,我的童年和青年,也充斥着这种让我窒息的家庭噪音。
我换了鞋,走过去从父亲手里拿过酱油,想打个圆场。“妈,爸也是好心。再说,这瓶酱油能用好久呢。”
母亲把择好的芹菜重重地摔在案板上,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就是有你们这样的大手大脚,这个家早晚被你们败光!”
我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父亲像得了赦令,溜回客厅,坐到他的专属小马扎上,拿起一块半成品的小叶紫檀木料,用砂纸细细地打磨起来。那是他的世界,一个可以躲避母亲骂声的、安静的角落。客厅的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
晚饭时,气氛一如既往地压抑。母亲一边吃饭,一边挑剔着父亲的各种不是,父亲则埋头吃饭,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我看着他们,父亲头发花白,母亲脸上皱纹纵横。他们就像两棵被岁月风干的老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我一直觉得,父亲是可怜的,他在这段婚姻里,没有丝毫尊严。而母亲,则是刻薄的,她的爱,或许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骂声中消磨殆尽了。
吃完饭,我正准备收拾碗筷,我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电话那头,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我,我母亲下午去拿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情况不太好,建议家属尽快来一趟。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挂了电话,我看到母亲正站在阳台上,给那盆她养了多年的君子兰浇水。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我走过去,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妈,医院来电话了。”
她回过头,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甚至还带着那股惯常的刻薄,“怎么,催我交钱了?我就知道,那帮人就知道要钱。”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医生说,让你明天……去办个住院手续。”
母亲浇水的动作停住了。她沉默了几秒钟,把水壶轻轻放下。我以为她会哭,会慌,会像所有得知自己得了重病的人一样。
但她没有。
她转过身,目光越过我,望向客厅里那个正低头打磨木头的老人。她的眉头紧紧锁着,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焦虑。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走了,谁来管着你这个老东西啊……”
那一刻,我愣住了。我第一次发现,在那些刻薄和责骂之下,似乎还藏着些什么我完全不懂的东西。这个悬念,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然埋下。
第一章 旧木箱与新伤痕
办完住院手续,母亲被安排在靠窗的病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一切都显得那么冰冷。
父亲提着一个旧保温桶,跟在我身后,脚步有些踉跄。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眼神总是不安地瞟向母亲。
母亲倒是显得比我们都镇定。她指挥着我把东西放好,又嫌弃父亲带来的毛巾太旧,颜色都发黄了。
“跟你说了多少遍,家里的旧毛巾就该扔了,你非要留着当宝!拿到医院来,也不嫌丢人!”她躺在病床上,声音依旧洪亮,只是气息有些不稳。
父亲没吭声,默默地把那条黄毛巾收起来,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宝贝。他转身想出去重新买一条,被我拦住了。
“爸,我去吧,您在这儿陪着妈。”
我心想,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主动想给他们创造一个独处的空间。我希望父亲能说几句软话,母亲能卸下防备,哪怕只有片刻的温情也好。
可我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母亲又开了口:“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怕我传染你?过来,把我摇高一点,躺着难受。”
父亲立刻挪着小步子过去,笨拙地摇着床头的摇杆。
“高了高了!你想让我坐起来啊!”
“低了低了!跟没摇一样!”
我站在门口,听着母亲不耐烦的呵斥和父亲压抑的喘息声,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就被浇灭了。我攥紧了拳头,快步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这究竟算什么呢?难道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留给他的,依然只有这些伤人的话语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单位和医院两头跑。父亲则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晚上就在走廊的长椅上对付一宿。他瘦了,眼窝深陷,但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提着新熬的粥,送到母亲床头。
母亲的脾气却越来越坏。她嫌粥太烫,嫌护士打针太疼,嫌同病房的人晚上打呼噜。而所有的不满,最终都会倾泻到父亲头上。
“陈东升,你是不是聋了?叫你给我倒水,半天没反应!”
“这苹果是你削的?跟狗啃过一样!”
父亲就像一个陀螺,被母亲的骂声抽打着,不停地在病房里转。他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去做。有时候,我看着父亲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被母亲的海啸反复拍打,却始终不肯沉没。
这天中午,我提着饭盒进病房,看到父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刚刚成型的黄杨木梳子,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母亲半躺在床上,居然没有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我熟悉的嫌弃,但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像是一种……眷恋。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ato,这把梳子,父亲是要送给母亲的吗?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暖意。或许,他们之间,还有我不知道的温情。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摆弄你那些破木头!”母亲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父亲的手一抖,砂纸在光滑的梳背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白痕。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把梳子收了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真是傻,怎么会期待一头狮子,突然变成一只温顺的猫呢?
内心独白之一:我看着父亲手里的那道划痕,仿佛也划在了我的心上。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连这样一点点的安宁都不肯给父亲?她难道不知道,父亲手里的木头,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吗?还是说,她就是要摧毁他的一切,让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只属于她的附属品?
下午,主治医生找我谈话。他说母亲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化疗效果不理想,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建议我们多陪陪她,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我苦笑。她的心愿,大概就是把父亲骂到她闭眼的那一刻吧。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在为母亲的生命倒计时。
回到病房,母亲睡着了,呼吸很轻。父亲坐在小凳子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走近了,才发现他是在无声地哭。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有了瑕疵的木梳,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褐色的木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在我印象里,他永远是那个笑呵呵的、被骂了也从不生气的“老好人”。他的眼泪,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悄悄退了出去,让他一个人待着。
晚上,我回家取东西。打开父母的房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药油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一下母亲的医保卡。
抽屉里很乱,除了各种票据和证件,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旧账本。牛皮纸的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我试着拉了拉,锁得很紧。
这是什么?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需要上锁的东西?
内心独白之二:这个上锁的账本,像一个突兀的符号,出现在我混乱的思绪里。母亲那么爱骂父亲“败家”,是不是因为家里真的有什么天大的窟窿?这个账本里,会不会记录着父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不敢想下去。我怕真相会更加残酷,会彻底摧毁父亲在我心中那点仅存的美好形象。
我把账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心里却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
第二天,母亲的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了点胃口。父亲很高兴,献宝似的拿出那把木梳,递到母亲面前。经过他一夜的修补,那道划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桂兰,你看,我给你做的。”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和期待。
母亲瞥了一眼,嘴角撇了撇,“有什么用?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要梳子干什么?拿走拿走,看着心烦!”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他默默地收回手,把那把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木梳,轻轻地放进了床头柜。那个动作,小心翼翼得像是在安放一个破碎的梦。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二章 小姨的叹息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像秋天里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叶子,不知道哪阵风吹来,就落了。
她的脾气也跟着阴晴不定。好的时候,她会和我聊几句我小时候的糗事,脸上甚至会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但只要父亲一出现,她立刻就会变回那个刻薄、挑剔的赵桂兰。
“陈东升,水!烫死了!你想烫死我啊!”
“让你去问医生我的检查结果,问了半天问出个什么来了?嘴是摆设吗?”
父亲逆来顺受,像一头温顺的老牛,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只是更沉默了,有时候会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我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是母亲尖刻的骂声和父亲佝偻的背影。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四十五年的婚姻,怎么会扭曲成这个样子?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母亲擦拭身体,她的小妹,我的小姨赵桂芳来了。
小姨提着一篮水果,一进门就红了眼圈。“姐,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母亲看到小姨,脸上难得地柔和了下来。“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来了正好,帮我骂骂这个死老头子,你看他给我买的苹果,又小又涩!”
小姨看了一眼床头柜上削好的苹果,叹了口气,没接母亲的话茬。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握住母亲的手,“姐夫也是心疼你,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呸!他心疼我?”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这辈子,除了会给我添堵,还会干什么?要不是我看着他,他早把这个家给败光了!”
小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旁边的我,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的这个表情,让我心里一动。
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给母亲打点热水,把空间留给了她们姐妹俩。我没有走远,就站在病房门口的拐角处。我承认这样做不光彩,但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病房里,传来小姨压低了的声音。
“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他置什么气啊?当年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过不去!”母亲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但带着一股子狠劲,“那道坎,我这辈子都过不去!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帮人上门要债的样子!我能怎么办?我不看着他,不骂着他,他那老好人的性子,早晚还得被人骗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要债?被人骗?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些词,像一把钥匙,似乎要打开一扇我从未触及过的、尘封已久的大门。
内心独白之一:小姨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原来,那些日复一日的责骂背后,真的藏着一个“当年”。一个关于“被骗”和“要债”的当年。我一直以为母亲的刻薄是天性,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后天形成的、用于自保和保护家人的铠甲。可这副铠甲,也把所有人都刺得遍体鳞伤。
我端着水壶,假装刚打完水,走了回去。小姨看到我,立刻止住了话头。母亲也闭上了眼睛,一副疲惫的样子。
我把水壶放下,对小姨说:“小姨,我送你下去吧。”
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姨,刚才你们说‘当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我爸……他以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小姨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怜惜。她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小伟,你妈这个人,嘴硬心软。她这辈子,其实都是为了你爸,为了这个家。”
“可她一直在伤害他!”我有些激动。
“那是你看到的表象。”小姨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手艺是顶好的,可心眼太实诚,总把人往好处想。年轻的时候,他跟着你爷爷学木工,后来自己开了个小家具作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然后呢?”我追问道。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姓李的,说是他的同乡,要跟他合伙做大生意。你爸信了,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钱,全都投了进去。结果……那个人是个骗子,卷了钱就跑了。一夜之间,你们家不仅分文不剩,还背上了天大的债务。”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年,你才刚上幼儿园。”小姨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债主天天上门,你妈当时怀着孕,因为这事,孩子都……没了。她抱着你,在债主面前跪下,求人家给条活路。从那天起,你妈就变了。她把你爸骂得狗血淋头,但转过身,就一个人出去打好几份工,白天在纺织厂,晚上去给人刷盘子,一分一分地攒钱还债。”
我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那双我一直以为是天生就那么粗糙的手。
“你爸呢,他当时差点就寻了短见。是你妈一巴掌把他打醒的,她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要是敢死,她就带着你改嫁,让你管别人叫爹。你爸怕了,就跟着你妈一起,白天去工地上扛木头,晚上回来做点木工活,没日没夜地干。那笔债,他们整整还了十年。”
小姨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妈骂他,一方面是恨他不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怕。她怕他再犯傻,怕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一次那样的折腾。她的骂,就像是给他套上的一道缰绳。虽然勒得他疼,但也让他不至于跑偏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我抱怨了半辈子的家庭噪音,竟然是一首用血泪和伤痛谱写的、悲壮的保护曲。
内心独白之二: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医院的花园里。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我以为的真相,原来只是冰山一角。我以为的母亲的刻薄,父亲的懦弱,都只是生活在他们身上刻下的、深深的烙印。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又何曾真正走进过他们的内心世界?
那天晚上,我回到病房,看到父亲正一口一口地,给母亲喂着汤。母亲的脸色很差,但没有骂人。她只是安静地喝着,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走过去,轻声叫了声“爸”。
父亲回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
我看着他,又看看母亲,心里五味杂陈。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父母。
第三章 卖掉的尊严
知道了当年的事,我再看父母的相处模式,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母亲的每一次责骂,在我听来,都不再是单纯的刻薄,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担忧和深刻爱意的复杂表达。而父亲的每一次沉默,也不再是懦弱,而是一种背负着愧疚和悔恨的漫长赎罪。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们。
我试着在母亲骂父亲的时候,岔开话题。“妈,今天隔壁床的王阿姨还夸您气色好呢。”
母亲会愣一下,然后瞪我一眼,“就你话多!”但骂声,确实会暂时停下来。
我也试着多和父亲聊天。他守在医院无聊,我就给他带报纸,跟他聊新闻。他话不多,但眉眼间,似乎舒展了一些。
一天,我发现父亲那套他宝贝了几十年的德国进口木工工具不见了。那套工具,是他当年还清债务后,用攒了好几年的钱买给自己的,是他作为一个手艺人的全部骄傲和尊严。
我问他:“爸,您那套工具呢?我怎么没在阳台看到?”
父亲眼神躲闪了一下,含糊地说:“收起来了,放着占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第二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了我的手机上。对方自称是二手工具店的老板,说我父亲昨天把一套工具卖给了他,但他看那工具保养得极好,不像是普通人家用的,觉得可惜,就按我父亲留下的联系方式打过来问问,是不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挂了电话,手脚冰凉。
我冲到医院,在走廊里找到了正在发呆的父亲。
“爸!您为什么要把工具卖了?”我压低声音,但语气里满是质问。
父亲被我问得一愣,随即低下了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妈……你妈的病,要花钱。我听人说,有种进口的靶向药,效果好,就是贵……”
“贵我们可以想办法!我可以去借,去贷款!但您怎么能把那套工具卖了?那是您的命根子啊!”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命根子?”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红丝,“跟你妈的命比起来,那算什么?只要能让她多活一天,我什么都愿意。”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直觉得,父亲在这段婚姻里失去了尊严。可这一刻我才明白,为了他爱的人,他可以主动、并且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尊严。
内心独白之一:父亲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我总觉得母亲的爱是沉重的,是带着枷锁的。可父亲的爱呢?他的爱是沉默的,是卑微到尘埃里的,是为了对方,可以舍弃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在他们的世界里,爱与尊严,孰轻孰重,早已有了明确的答案。
我回到病房,母亲正因为护士给她换药动作慢了而大发雷霆。
我走过去,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强硬的语气对她说:“妈,您别闹了。”
母亲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说:“爸把他那套吃饭的家伙都卖了,就为了给您买进口药。”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这个败家子……谁让他卖的……谁让他卖的……”
她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的皱纹,滚了下来。
这是我记忆里,母亲第一次哭。不是因为病痛,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为了父亲卖掉的那套工具。
那一天,病房里异常安静。母亲没有再骂人,父亲也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给母亲削着苹果。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在悄然崩塌。
晚上,我守在床边,母亲忽然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干,没什么力气。
“小伟,去……把你爸那些破烂玩意儿……赎回来。”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钱,我枕头底下有。那是……那是他一辈子的念想。”
我点点头,眼眶发热。
我这才明白,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那套工具对父亲的意义,就像父亲知道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一样。他们用各自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有些伤人地,爱着对方。
第四章 尘封的账本
按照母亲的嘱咐,我找到了那家二手工具店,加了钱,把父亲的那套工具赎了回来。老板是个懂行的人,感慨地说:“这年头,对手艺这么敬畏,对工具这么爱惜的人,不多了。”
我把沉甸甸的工具箱搬回家,放在阳台父亲常待的那个角落,用布盖好。我希望能给他一个惊喜,也希望能抚平他心里的那道伤口。
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不再有力气骂人了,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天花板。
父亲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会趴在母亲耳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陈年旧事。讲他们年轻时第一次见面,讲我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母亲没什么反应,但他还是不停地说,仿佛想用这些记忆,留住她即将远行的灵魂。
一个深夜,医院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危,正在抢救。
我跟父亲疯了一样赶到医院。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噬血的眼睛,刺得我心慌。
父亲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桂兰,你不能有事,你骂了我一辈子,还没骂够呢?你得好起来,接着骂我……”
我听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经过一夜的抢救,母亲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医生明确告诉我,这只是时间问题,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她被转入了单人病房,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
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母亲,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那个被母亲锁在抽屉里的旧账本。
直觉告诉我,那里藏着关于他们过去的、最完整的秘密。
我回了家,找到了那个抽屉。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我找来一把小锤子,对着那把小小的铜锁,轻轻敲了下去。
锁应声而开。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已经泛黄的账本。
账本的第一页,不是数字,而是一行娟秀的字,是母亲的笔迹: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雨。东升被骗,家财散尽,负债三千二百元。天塌了。”
短短一句话,我却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雨夜,一个年轻的女人,如何面对这灭顶之灾。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里面记得,不是收入,而是每一笔还款的记录。
“三月十五日,还邻居王婶五十元。”
“四月二日,纺织厂发薪,还张叔一百元。”
“……卖掉结婚时的三转一响,还……”
每一笔款项后面,都用红笔划掉了一个名字。那三千二百元的债务,被母亲拆分成了无数笔,像一座大山,被她一寸一寸地,用血汗和尊严,慢慢地凿平。
账本的后半部分,记录的则是家里的每一笔开销,小到一分钱的盐,大到给我交的学费。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对钱那么敏感,那么斤斤か较。因为她穷怕了,苦怕了。每一分钱,对她来说,都不仅仅是钱,而是安全感,是这个家不会再次崩塌的基石。
内心独白之一:这本账本,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记录的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战争。她用自己的刻薄和精明,为这个家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防线。我这个儿子,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安稳,却从未想过,这安稳的背后,是她怎样咬着牙,吞下了所有的苦。
在账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段没有日期的话。
“东升这辈子,手艺没得说,就是心太善。也好,恶人我来做。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木匠活,就好。”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原来,她骂他“败家子”,是怕他重蹈覆辙;她骂他“老好人”,是怕他再被人欺负;她骂他“没出息”,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牢牢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她用四十五年的骂声,为他构建了一个安全的牢笼。在这个牢笼里,他或许失去了自由和尊严,但也避开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和算计。
内心独白之二:我一直以为,是父亲在忍受母亲。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是在互相忍受,或者说,是互相成全。父亲用他的沉默,成全了母亲的安全感;母亲用她的责骂,成全了父亲的安稳。这是一种多么畸形,却又多么深刻的爱。
我合上账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了,我对父母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第五章 无声的木梳
带着满心的震撼和愧疚,我回到了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父亲正坐在母亲的床头,用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母亲的脸。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母亲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嘶嘶”声。
看到我进来,父亲抬起头,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伟,你妈她……今天手动了一下。”
我点点头,走过去,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爸,您去休息一下吧,我来守着。”
“不,”父亲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想多陪陪她。以前,我总躲着她,怕她骂。现在,我多想……再听她骂我几句啊。”
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对夫妻,用一种最拧巴的方式,爱了一辈子,也错过了一辈子。
下午,我劝父亲回家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他拗不过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我坐在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告诉她,我知道了当年的事;想告诉她,我理解了她的苦;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语言,在他们那段沉重如山的人生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把父亲做的黄杨木梳。
经过父亲后来的精心打磨,梳子已经变得温润如玉,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把它轻轻地放在母亲的枕边。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
就在这时,我看到母亲的眼角,缓缓地滑下了一滴泪。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听到了?还是,她感觉到了?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妈,爸回家了。他说,他想听您再骂骂他。”
母亲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我紧紧地盯着她,希望能捕捉到一丝回应。但最终,她还是归于了平静。
傍晚,父亲回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胡子也刮了,显得精神了一些。但他手里,却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我认得那个布袋,里面装的是他做木工活的家当。
“爸,您把这些拿来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走到母亲床边,从布袋里拿出几块木料,还有刻刀、砂纸。他就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开始了他的工作。
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细微而清脆,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阻止他。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他与母亲交流的独特方式。当语言无法表达时,他选择用他最熟悉、最虔at的技艺,来陪伴他的爱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他雕刻的,是一对小小的、手牵着手的老人。男的背有点驼,女的叉着腰,像是在训话。那神态,活脱脱就是他和母亲的翻版。
内心独白之一:父亲的刻刀,像一支笔,在木头上书写着他无声的忏悔和爱恋。那个叉着腰的木头小人,不再是刻薄的象征,而是一种他已经深深依赖的、家的符号。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母亲,他接受了她所有的好,与不好。
时间,就在这“沙沙”的打磨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我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刀下渐渐成型的小人,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母亲。这个小小的病房,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舞台。舞台上,正在上演着一场长达四十五年的、无声的和解。
我知道,无论结局如何,这一刻的宁静与懂得,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第六章 最后的对白
母亲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前一天晚上,她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但眼睛却很有神。她看着我,又看看父亲,最后,目光落在了父亲刚刚完成的那对木雕小人上。
父亲把木雕递到她眼前。
她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叉着腰的小人。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微笑。
父亲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桂兰,都过去了……不骂了,歇歇吧。”父亲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防备和伪装的、纯粹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了她说的两个字。
“……不……悔……”
不悔。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烙铁,印在了我的心上。
她不后悔这骂骂咧咧的一生,不后悔这操劳困苦的一生,不后悔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爱了他一生。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那不是风花雪月,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在生活的废墟上,用砖石和血汗,重新垒起的一座城堡。母亲,就是这座城堡最忠诚、也最严厉的守卫。
(切换至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在赵桂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思绪回到了四十五年前那个雨夜。
陈东升跪在地上,用头撞着墙,满脸是血。他说:“桂兰,我对不起你,我不活了。”
是她,一个耳光把他扇蒙了。她挺着肚子,指着他说:“陈东升,你听着!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你的钱,你的人,都归我管!我不让你做的,你半步都不能错!”
陈东升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时柔弱得像水一样的女人,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许下一个最庄严的誓言。
从那天起,赵桂兰就变了。她把所有的温柔和软弱都藏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斗士。她骂他,管他,折磨他,也保护他。
她知道他心里苦,但她更怕他再犯错。她宁愿他恨她,也不愿再看到这个家,有半分坍塌的风险。
这骂声,是她为他铸造的铠甲,也是她给自己戴上的枷锁。一戴,就是四十五年。
如今,她累了,真的累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正握着她的手,哭得像个孩子。她想抬手帮他擦擦眼泪,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也好。她想。
这辈子,够了。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母亲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扶着几近虚脱的父亲,办理了所有的后事。
葬礼上,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那块地方,曾经被母亲的骂声填得满满当当,如今,它安静了,却也荒芜了。
处理完母亲的遗物,我看到了那个被我撬开的账本,和那把被父亲修补好的黄杨木梳。我把它们,连同那对木雕小人,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无声,却重如千钧。
内心独白之一:母亲走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噪音。父亲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手里没有木头,只是呆呆地坐着。我忽然意识到,母亲的骂声,就像是这个家的背景音乐。当音乐停止时,剩下的,是让人心慌的寂静。原来,我们早已习惯了那份“吵闹”的爱。
父亲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不再打磨木头,也不再看报纸。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的遗像,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怕他出事,把工作调成了半天,下午就在家陪着他。
我们很少说话。有时候,我会给他念报纸,他只是“嗯嗯”地听着。
我这才发现,没有了母亲的“翻译”,我和父亲之间,竟然存在着这么深的隔阂。我们是父子,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七章 爱的回响
日子在寂静中一天天过去。
父亲依旧沉默。我开始担心,他会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走不出来的世界里。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打扫卫生时,在阳台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被我赎回来的工具箱。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把它擦干净,提到了父亲面前。
“爸,您看,这个还在呢。”
父亲的目光落在工具箱上,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箱子上的铜扣,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他打开了箱子。里面,每一件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他拿起一把最常用的刻刀,在指尖试了试锋芒。
“钝了。”他轻声说。这是母亲走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我帮您磨。”我说。
那天下午,我和父亲就在阳台上,一起磨着那套工具。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磨刀石和水的“唰唰”声,打破了家里长久的沉寂。
从那天起,父亲又拿起了他的刻刀。
他不再做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是开始做一个大件。那是一张摇椅。他没画图纸,所有的尺寸和结构,都在他脑子里。
他每天从早忙到晚,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还债的日子。他的腰更弯了,但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明亮。
我看着他刨木头,凿卯榫,看着一块块普通的木料,在他手里,渐渐有了生命。我忽然明白了“匠心”这两个字的含义。那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把所有情感和人生感悟,都倾注到作品里的专注与热爱。
这把摇椅,就是他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情书。
两个月后,摇椅做好了。
完美的流线,严丝合缝的卯榫结构,通体打磨得光滑如镜。父亲没有上漆,保留了木头最原始的纹理和香气。
他把摇呈放在客厅里,那个母亲生前最喜欢坐着看电视的位置。
然后,他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把黄杨木梳,轻轻地放在摇椅的扶手上。
他做完这一切,转过身对我说:“小伟,以后,你妈就在这儿,看着我们。”
我点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家里依旧很安静,但不再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死寂。因为我们都知道,她还在。她的爱,她的精神,已经化作这满屋的木香,化作这把无声的摇椅,永远地,陪伴着我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做饭,一边做,一边大声地数落着父亲。父亲在客厅里,偷偷地用木头给我削了一把小木枪。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客厅里弥漫着木头的清香。母亲的骂声,父亲的笑声,和我拿到新玩具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那,就是我曾经无比厌烦,却再也回不去的、家的声音。
我醒来时,脸上挂着泪,心里却一片温暖。
我走到客厅,看到父亲已经睡着了。他就坐在摇椅旁的小凳子上,头靠着摇椅的扶手,睡得很沉,很安详。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和摇-椅上,像给他们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
我轻轻地,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我想,我终于读懂了他们那场长达四十五年的、喧嚣而又沉默的爱情。那份爱,重于利益,高于尊严,它植根于最平凡的烟火人间,最终,在理解与和解中,得到了永恒。
来源:华姐一点号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