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2年6月15日黄昏,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病房里,罗健夫在弟弟搀扶下挪到窗边。伫立在窗台前,罗健夫陷入了沉思,以前,因为忙于研制图形发生器,他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静静待着,这是47岁的他最后一次看晚霞。
1982年6月15日黄昏,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病房里,罗健夫在弟弟搀扶下挪到窗边。伫立在窗台前,罗健夫陷入了沉思,以前,因为忙于研制图形发生器,他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静静待着,这是47岁的他最后一次看晚霞。
第二天上午,这位填补了中国电子工业空白的关键人物,因晚期淋巴癌停止了呼吸。
1983年2月20日,罗健夫被国务院追授为全国劳动模范,低调了一辈子的罗健夫成为传遍大街小巷的英雄科学家、一代知识分子的楷模。
2009年9月14日,罗健夫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之一,2019年,他又被授予“最美奋斗者”称号。
1935年9月21日,罗健夫在湖南出生。今年是他诞辰90周年,斯人已逝,但他的故事,像和煦的春风,不断从他生前工作的771所吹向远方,带去温暖和力量。
“国家需要,我就干”
罗健夫出生在湖南湘乡县一个贫民家庭,他的父母经常要外出谋生,无暇顾及他的学习。升入中学后,他接触到很多思想积极的进步青年,也为自己设定了更高远的目标。
16岁那年,他怀着“抗美援朝”的热忱参军,但没有如愿到达硝烟弥漫的鸭绿江彼岸,而是被分到武汉后勤学校学会计,后来又被分配到甘肃山丹军马场当“牧马人”。在祁连山下的草原上,他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自学,深夜马灯下,初中没毕业的他啃完了高中三年的课程。
1956年,罗健夫考入西北大学物理学系原子核物理专业。入学时,他的成绩排在班级中下游,为了赶进度,他经常学至深夜,图书馆关门了就去教室,教室锁门了就回宿舍,用报纸挡住灯光继续学。毕业时,他的专业课成绩跃居全班前列。
“我愿用金钱买时间”,是罗健夫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在学校,他被公认为“全年级最用功的学生”,工作后,他也是全单位最拼命的人。
罗健夫毕业后,先后在西北计算机所、中国科学院156工程处(现航天科技集团九院771所)工作,从事微电子技术相关的研究。直到1969年冬天,骊山脚下156工程处会议室里,召开了一场关乎航天发展重要技术的会议。
当时,国内导弹与运载火箭的研发卡在了“嵌入式计算机”上,没有计算机控制的图形发生器,就无法高精度曝光集成电路板的掩膜版,而这一步,是嵌入式计算机制造的核心环节。彼时,国外对这项技术严密封锁,国内还停留在人工手绘制版的阶段,效率低、误差大,根本满足不了发展需求。
想要不被“卡脖子”,必须要实现图形发生器自主研制。无图纸、无资料、更无样机,在基础如此薄弱的情况下,谁来承担这项研制任务?
最终,任务落在了罗健夫所在的非标准设备研制组,罗健夫任组长。
“国家需要,我就干。”接到这个艰巨任务时,罗健夫只说了一句话,就带着20多名组员开始长达3年的艰苦攻关,甚至把铺盖卷搬到了实验室。
核物理专业与半导体设备领域跨度很大。面对这个全新的研究领域,罗健夫把自己的睡眠时间压缩到不能再压缩,宿舍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最先一个亮起,一连数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同事们便喊他“罗铁人”。
研制图形发生器的日子里,罗健夫更像“着了魔”。
为利用好每一分钟,他上了公交车就看书,常常坐过站又坐回去。有时即使离开了工作岗位,脑子里还一直在想着工作。有一次他在加班时去厕所,误以为到了宿舍,边想工作边脱上衣,直到发现没地方放衣服,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头,被自己逗笑了。工作在临潼,家住西安,因为经常加班,他总是错过单位班车,就买了辆自行车往返,每次要骑行35公里。
1972年,好消息随春天而至,第一台图形发生器在实验室里成功运行。这台设备看起来有些粗笨,却意义非凡——导弹与火箭的“大脑”嵌入式计算机,有了国产化的“制图工具”,中国半导体设备的制图、制版,第一次从“人工”迈向了“自动化”。
不图名、不图利
罗健夫的时间很少属于家人。1968年,他在北京电机厂搞协作,妻子来探亲,而罗健夫一直忙于超声压焊机的研制工作,一个多月里,俩人没有出去玩过一次,直到临别前,才去天安门广场照了张相。
后来,罗健夫的妹夫出差路过北京,眼见不好再推辞,为了能陪同妹夫一天,罗健夫便提前熬了一个通宵,进行“补偿”。
罗健夫的生活简单到了苛刻的地步。两个馒头夹一块臭豆腐、一碗面条拌一点酱油就算一餐。身上穿的始终是部队发的旧军装,一家人准备添置衣物的钱,常常被他用来购买研制图形发生器需要的书籍。
后来他生病时,因床位紧张一时不能住院,单位每天派救护车接送他看病。他开始执意不肯,一定要骑自行车跑七八里路,直到手扶不住把、腿跨不上车,才不得不坐车。上了汽车他还自言自语地嘟囔:“国家汽油这么紧,我一个人怎能坐一部车?”陪他的同志劝他:“救护车就是干这个的,你干嘛对自己那么苛求?”他稍停片刻,又说:“那好,汽油钱我付。”
1978年,罗健夫被派往国外学习。他和同事竭尽所能“省时间”“省金钱”,不多花一分钱,硬是为国家省出来了42%的外汇开支,回国后全部上缴国家。其间,罗健夫除了周末上街购买生活必需的食品外,几乎足不出户,所有时间都花在阅读资料和研究问题上。
在工作中,罗健夫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也从不表现自己,甘为“普通一兵”。
第一台图形发生器研制成功后,罗健夫没歇多久,又扎进第二代设备的研发里。
1975年,性能更优的第二代图形发生器问世,1978年,这项成果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
“哈,老罗,这下你可立了大功啦!”
而罗健夫总说这一部分是某同志设计的,那一部分是某同志搞成的,从不提自己。
“电路、计算机总算你的功劳吧?”
“那是人家指导我干的,我那点作用,不值一提喽!”
在呈报科研成果的表格上,他要求不写自己的名字。
上级给项目组发了3000元奖金,按贡献,罗健夫能拿大头,可他一分没要,全部交给了组织。对于单位给予的晋升机会和行政职务,他多次谢绝。“从党的科研事业考虑,我不当‘官’比当‘官’有利。让我集中精力在科研上为国家多做些工作吧。”罗健夫坦率地和领导说。
罗健夫总是“往后退”,一时让单位领导犯了难,面对“不近人情”的丈夫,妻子和他商量“要不挂个名”,但他严肃回应,共产党的干部是干实事的,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凑数挂名。
面对工作,罗健夫是最积极踊跃的那个人。有一次,一位同事到外单位搞协作,忘记了一个设计公式,写信向罗健夫请教。罗健夫不只告诉了几句公式,还把自己呕尽心血、积累多年的全部技术资料统统寄给同事。捧着厚厚的资料,那位同事嘴角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老罗呀老罗……你……你真是老罗!”
参军时,罗健夫抱定“牺牲个人的一切”的决心;入党时,他誓言“忘我无私地工作”。从入伍到入党,罗健夫用一生的行动,践行了自己坚守的信念。
一名纯粹的共产党员
1982年6月10日,罗健夫交了最后一次党费,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6月15日,弟弟帮他擦洗了身体,还刮了个胡子。因为太瘦,皮肤贴在骨头上,简单的刮胡子刮了将近一个小时。
6月16日10点35分,罗健夫停止了呼吸。此前,他嘱咐亲属:将遗体捐献用于医学解剖,而且丧事一切从简。
大家坚持为罗健夫购买新衣帽用于葬礼,但理解罗健夫的妻子没有同意。最后,她从罗健夫生前衣物中挑出了一件穿了很多年的衬衣,一条洗得发白的棉毛裤。遗体火化后,又为他购买了一个价格最便宜的骨灰盒。
临终前,罗健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Ⅲ型图形发生器的研制工作。
“我对不起你们,不能参加Ⅲ型图形发生器的研制了。你们要自珍自重,团结协作,争取早一天把这个项目拿下来。”1982年5月下旬,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可能再继续为党和国家的科技事业工作后,罗健夫以惊人的记忆力,将Ⅲ型图形发生器图纸上自己已经改动过但还未来得及标明的几个部分,以及他自己估计到在今后研发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几个疑难问题,都告诉了前来看望他的同事,忍着巨大的疼痛,他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
去世前一周,罗健夫说话已经十分困难,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告诉同事,工作室里有个笔记本可以解决同事刚刚提到的问题,在同事回应后,他露出久违的微笑。
1981年10月,Ⅲ型图形发生器的研发进入关键阶段。
在一天天的攻关中,罗健夫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开始略显暗淡。他经常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整理手上的资料,但就是不肯花时间去看病。最后,在家人和同事多次催促下,他才抽空去附近的医院做了检查。
从医院回去后,罗健夫完全不顾身体不适,只是在家简单吃了一碗面条,就急忙赶回了工作室,进行Ⅲ型图形发生器图纸的整理工作。
后来得知自己患癌症后,罗健夫没有被吓倒,而是镇静地询问医生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然后立刻返回单位,继续抓紧时间工作,好像没有生病一样。
医院听说罗健夫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专家,立即决定:有了病床,首先安排罗健夫。
罗健夫知道了,反而生了气:“有那么多病人等床位,把我安排在前头,影响不好。请转告医生,我是个共产党员,应该按病情、按顺序安排住院。”
因为疼痛,罗健夫常常把嘴唇咬破,但从来不要求打止痛针,就连止痛药也很少吃,面对妻子的劝说,他说:“那东西刺激神经,对大脑不利,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吧。现在,我需要保持头脑清醒,还可以多想一想Ⅲ型图形发生器研制中的一些问题,给其他同志当当参谋……”
虽然行动已经非常艰难,走几步就要靠在墙上喘口气,但为了和癌症作斗争,罗健夫坚持每天锻炼身体。后来,吃饭也成了力气活儿,一两多面条,要半个来小时才能吃完,但罗健夫每餐都强迫自己尽量多吃一点,增强抵抗力。
对罗健夫来说,工作比生命更重要。罗健夫的姐姐和妹妹从外地赶来,一踏进病房,就失声痛哭,罗健夫微笑着握住她们的手,一个劲劝慰,告诉她们自己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罗健夫崇拜保尔·柯察金,他以保尔为榜样,也时常推荐身边人向保尔学习。他曾给女儿写信推荐她读一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她从中了解老一代共青团员是怎样生活、战斗的。
在罗健夫好友回忆中,罗健夫的信念、气质、道德、意志,都从保尔·柯察金身上得到教益。“大家总称罗健夫是‘中国式的保尔’,这个称呼当之无愧。”
罗健夫的遗体被解剖后,医生发现他身患的淋巴瘤潜伏期已在两年以上,胸腔里的肿瘤比心脏还大,胸骨已经酥脆,一碰即碎,感叹“他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罗健夫都很少喊“疼”。
精神不朽永传承
“罗健夫的故事,讲多少次我也不会厌。因为我不仅讲给你们听,也讲给我自己听。”771所老职工胡培德说。他是罗健夫当年的同事,也是党支部书记。从啃馒头搞科研,到把荣誉让给年轻人,再到临终前还想着交党费,胡培德不知道讲过多少遍罗健夫的故事。
胡培德一直保留着罗健夫被追认为全国劳动模范的复印件、关于学习罗健夫精神的报告材料。“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一面回忆他,一面提醒自己。”他说。
一生俭朴的罗健夫去世后没有给家人留下什么遗产,但却留下了无限的精神财富。
熟悉罗健夫的人都知道,除了醉心科研,他还喜读历史,酷爱文学,善于从一切精神遗产中寻求做人的真谛。他喜欢搜集古今中外科学家不为名利、英勇献身的名句,用以自勉。
女儿上大学后,罗健夫特意赠给她一本《革命烈士诗抄》,让她深读深想,写出读后感。孩子照办了,他仍不满意,指出:联系自己不够,体会也不深刻,重写。
研制第一代图形发生器时,何文星和罗健夫同宿舍,在他印象中,“老罗对子女教育十分严格,除了学校的作业,孩子还要完成罗健夫布置的作业,作业写完才能吃饭。”在罗健夫的引导下,大女儿15岁就以渭南地区高考预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西安交通大学。
“国家的需要,就是青年人的前途。”在弟弟上大学期间,罗健夫多次给他写信,要他努力探索人生,追求真理,并用俄文抄下了保尔·柯察金的名言送给他。他要求弟弟“像雷锋那样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在得知弟弟想从政府部门回到教师队伍后,罗健夫勉励他“不图名利,忘我无私。”
如今,在771所的科研园区中心,矗立着一座罗健夫的铜像,他一手搭着外套,一手握着图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常有年轻职工在铜像前驻足,像是在和“老罗”交流工作。
“对于771所来说,罗健夫是当之无愧的精神旗帜。对我们个人,他就像照亮前路的灯塔。即便如今所里大多数人未见过他本人,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敬仰与深切的怀念,却未有过丝毫消减。”771所一位年轻工程师说,“想当年,罗健夫吃在工作室、睡在工作室,累了就洗把脸、攒攒劲,便又立刻投入工作。比起他的坚守与拼搏,我们眼前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771所每年都会举行纪念罗健夫的活动,新员工入职培训时,“学习罗健夫精神”也成为一节必修课。
2009年,罗健夫当选“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罗健夫用科研成果挺起了中国航天的脊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后来者:什么是共产党员的信仰,什么是科研工作者的担当。
如今,图形发生器早已被更先进的CAD技术取代,但他留下的精神却成了771所乃至中国航天的“传家宝”,继承了他精神的人,正带着他的“理想”,在航天报国路上,继续前行。
来源:中国航天报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