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年轻时,据说翻过最远的一座山,是去邻县帮工。他回来说,那边的楼有“三层高”!眼睛里的光,亮了好几天。母亲一辈子没坐过火车,她最丰富的旅行是年轻时跟着村里的姐妹去镇上赶集,买了条红纱巾,珍藏至今。
我总梦见他们站在田埂上,身后是层叠的墨绿色大山,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
我的父母是“被困在大山里的人”。这“困”字,不是钢筋锁链,而是无边无际的山峦、盘绕曲折的土路、一年一季的庄稼,和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父亲年轻时,据说翻过最远的一座山,是去邻县帮工。他回来说,那边的楼有“三层高”!眼睛里的光,亮了好几天。母亲一辈子没坐过火车,她最丰富的旅行是年轻时跟着村里的姐妹去镇上赶集,买了条红纱巾,珍藏至今。
山,框住了他们的视野,也塑造了他们。
父亲的手像老树的根,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黄土。这双手能精准地判断秧苗的间距,能扛起百斤的谷袋,能在暴雨前用塑料布为整个稻垛披上雨衣,却握不稳一支纤细的钢笔,在需要签名的场合,总会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
母亲的皱纹是山地的沟壑,记录着每一场干旱与风雨。她能用最普通的土豆红薯做出十几种不重样的吃食,能根据云彩的形状预测天气,能听懂每一只鸟雀的叫声,但她听不懂普通话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新闻,也弄不明白女儿在城里做的“在电脑上打字”的工作。
我和弟弟,是他们用这黄土和汗水,从大山里“推”出去的人。
他们拼尽全力,让我们读书,送我们走出这一重又一重的山。我们的世界变大了,变得有高铁、有互联网、有咖啡店和跨国企业。他们的世界却愈发小了,小到只剩下一方院子、几亩薄田,和一部需要戴老花镜才能看清屏幕的老人手机。
我们成了“山那边”的人。而他们,成了替我们守在山这边故乡的“锚”。
电话里,永远都是“都好”。“吃了没?”“吃了。”“忙不?”“不忙。”“钱够不?”“够。”……信号时断时续,像我们之间越来越缺乏共同话题的交流。我们汇报的成绩,他们想象不出;他们诉说的农事,我们无从体会。
这种隔阂,比山更沉。
他们被困住了吗?是的。被大山困住,被土地困住,被一个飞速向前却难以带上他们的时代困住。
但他们真的觉得“困”吗?我曾委婉地问过母亲,想不想去城里住。她愣了一下,然后看着院里的鸡鸭和远处的田地,笑了笑:“去了干啥?地谁管?鸡谁喂?我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这儿,敞亮。”
我忽然明白了。“困”这个字,是我用我的价值观强加给他们的悲情标签。
于他们而言,山不是囚笼,是家园。土地不是束缚,是生命。这里的每一道岭、每一棵树、每一个邻居,都是他们认知体系里不可或缺的坐标。他们的根,早已深扎进这坚硬的土壤,强行拔起,只会枯萎。
我们飞出去了,看到了他们不曾看过的风景。而这,或许正是他们梦想的延续。他们用一生的坚守,换来了我们选择离开的权利。我们的自由,恰恰源于他们的“不自由”。
最深的情绪冲突在于此:我们心怀愧疚,觉得是他们被困住,才成全了我们的海阔天空。而他们,却全然不觉得这是牺牲,只认为这是天道伦常。父母嘛,不就是托举孩子去看更大世界的那块基石?
所以,那座山,永远地隔开了我们。我们在山的两边,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却彼此牵挂,他们或许不知道出山的那边是什么,只知道山的那边有你…他们没机会走出大山,却拼尽全力把我们推出大山,他们不想让我们过的和他们一样,不想让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困在山里…
他们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但大山也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有了温度、有了故事、有了传承。
他们不是被困住的符号,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代传统的农民,用沉默而坚韧的一生,写就了一首关于土地、关于奉献、关于爱的,深沉的诗。
来源:郎修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