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嗯,今天厂里不忙,过来看看您。”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
引子
“爸,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我把一袋橘子放在床头柜上,柜子是那种统一的白色,泛着冷光。
父亲正坐在床边,穿着养老院发的蓝色条纹衣服,显得有些宽大。
他闻声慢慢抬起头,眼神花了几秒钟才找到焦点。
“卫东啊,你来了。”他声音有点干。
“嗯,今天厂里不忙,过来看看您。”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
房间很小,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问了一遍。
“住得怎么样?饭菜合胃口吗?跟屋里的人处得来不?”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堵灰色的墙,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他转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很奇怪的笑。
“挺好。”他说。
“一天喊我三回名字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掉进了深井里。
我没听懂,或者说,我不敢去想我听懂了什么。
“啥意思啊,爸?”我凑近了些。
他没再看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那双手,曾经能拉二胡,能做木工,能把我高高举过头顶。
现在,它们只是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粗大。
“就是……吃饭的时候,发药的时候,还有晚上睡觉关灯的时候。”
他一字一顿地说。
“广播里会喊,李山,吃饭了。李山,吃药了。李山,熄灯了。”
他说完,就不再出声。
我坐在那儿,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来之前,想了一路的理由。
我想告诉他,我和小兰都要上班,孩子马上要中考,家里实在没人照顾他。
我想告诉他,这里有专业的护工,有定时的三餐,比他一个人在家强。
我还想告诉他,等我们忙过这一阵,等孩子考上高中,就把他接回去。
可现在,这些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它们全被父亲那句“一天喊我三回名字呢”给堵回了肚子里。
我叫李卫东,今年四十五岁。
在一家老国营的机械厂当维修钳工,靠手艺吃饭。
我爸叫李山,今年八十岁。
六天前,我亲手把他送进了这家“金色夕阳”养老院。
来的时候,这里的王院长握着我的手,说得特别好听。
他说,您放心,我们这里就是老人的家,保证让老爷子过得舒心。
我当时信了。
或者说,我宁愿相信。
因为不相信的话,我的愧疚感会把我压垮。
可现在,我看着父亲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蓝条纹衣服,闻着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和衰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开始怀疑了。
我掏出手机,想给妻子张兰打个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最后还是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跟她说什么呢?
说爸在这里不开心?
她肯定会说,哪有老人刚去养老院就开心的,过阵子就好了。
她还会算一笔账。
养老院一个月三千五,请个保姆要五千,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才一万出头,孩子补课还要花钱。
每一笔账,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道理我都懂。
可道理是道理,心是心。
我的心现在酸得厉害,像被泡在了醋坛子里。
我站起身,想给他剥个橘子。
“爸,吃个橘子吧,我特意挑的,甜。”
他摇了摇头。
“不想吃,你们留着吃吧。”
这是他的口头禅。
从小到大,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总是说这句话。
以前我觉得这是父爱。
现在,我只觉得心酸。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会做木工的李师傅,不再是那个爱在院里跟人下棋的李大爷,甚至不再是我的父亲李山。
他只是一个编号,一个每天被喊三次名字的床位。
我走出养老院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秋天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一样。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的楼。
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个小格子里,装着一个个不再被家人需要的老年。
我突然很想抽烟。
从兜里摸出烟盒,才发现是空的。
就像我的心一样,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第一章 三声呼喊
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
张兰正端着一盘炒西红柿从厨房出来。
“回来了?快去洗手,马上开饭。”她把围裙在手上擦了又擦。
儿子李浩从房间里探出头。
“爸,今天模拟考成绩出来了,我物理又是全班第一。”
“行啊,小子。”我勉强笑了笑,换了鞋。
饭桌上,张兰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
“你又去看爸了?怎么样,还习惯吧?”她随口问道。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说话。
那句“一天喊我三回名字呢”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不说话?”张兰给我夹了一筷子肉,“是不是老爷子又跟你闹脾气了?”
“没有。”我放下筷子,声音有点闷。
“爸说,那里挺好的,一天喊他三回名字。”
张兰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喊名字?那不是挺负责的嘛,怕老人忘了吃饭吃药。”
我觉得心里那团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那是负责吗?那是叫号!跟在食堂打饭有什么区别?”
我的声音有点大,李浩吓得缩了下脖子。
张兰的脸也沉了下来。
“李卫东,你什么意思?你跟我吼什么?”
“我没吼。”我压低了声音,但胸口还是堵得难受。
“我觉得,我们把爸送去那儿,可能是错了。”
张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错了?哪儿错了?你说得轻巧,不送那儿去,谁管?”
她开始数落起来。
“你天天加班,我下班回来还要买菜做饭,谁有空一天到晚看着他?上次他自己在家烧水,忘了关火,差点把厨房点了你忘了?”
“还有,浩浩明年就中考了,家里得有个安静环境吧?爸耳朵不好,电视开得跟打雷一样,你让孩子怎么学习?”
她说的都是事实。
每一件,都是我们决定送爸去养老院时,摆在桌面上的理由。
可这些理由,现在听起来那么刺耳。
我想,这些困难我们真的克服不了吗?还是我们根本就不想去克服?我们只是想找个简单省事的办法,把“麻烦”送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我就是觉得,爸在那儿不开心,他整个人都蔫了。”
“刚去都不习惯,过两个月就好了。”张-兰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地方一个月三含五呢,硬件设施都是最好的,吃的也是营养餐,比在家强多了。”
“可那不是家啊!”我终于忍不住了。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李浩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扒着饭。
张兰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李卫东,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那也是我爸。可咱们家这条件,你让我怎么办?”
她说着,声音带了哭腔。
“你那厂子半死不活的,一个月就那么点钱。我这点工资,浩浩的补习班一个月就得两千。你让我怎么办?”
我沉默了。
是啊,钱。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绕不开这个字。
它像个紧箍咒,把我们的生活勒得紧紧的。
我心里烦躁,站起来走到阳台。
摸了半天,才想起来烟抽完了。
夜色里,小区的灯光星星点点。
对面楼里,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能看到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的影子。
曾几何"时,我们家也是那样的。
我爸爱看戏曲频道,声音开得老大。
张兰总抱怨太吵,但还是会给他削个苹果递过去。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是厂里的技术能手。
家里的桌子、椅子,甚至我的第一个木头玩具枪,都是他亲手做的。
他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木屑味。
他教我用刨子,告诉我木头也有纹理,要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使蛮力。
我想,我爸这一辈子,都在跟有生命、有温度的东西打交道。
木头、土地、庄稼。
现在,他被关在一个冰冷的白色房间里,每天听着广播喊他的名字。
他一定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我心里一阵抽痛。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算张兰不同意,我也得做点什么。
我转身回到饭桌前。
张兰还在默默地掉眼泪。
我放缓了语气。
“小兰,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擦了擦眼睛。
“明天,我再请半天假,去看看。我想跟爸好好聊聊。”
“去看,去看,你天天去看都行。”她赌气地说。
“我就是想弄明白,爸在那儿到底过得怎么样。”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真的不好,我们就把他接回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兰没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我总能听见一个机械的广播声,一遍一遍地喊着。
李山,吃饭了。
李山,吃药了。
李山,熄灯了。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第二天一早,我跟车间主任请了半天假。
主任是个老好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去吧,家里的事要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直接去养老院,而是先去了一趟菜市场。
我爸爱吃鱼。
我特意挑了一条最新鲜的鲫鱼,让他给我收拾干净了。
又买了点他爱吃的青菜豆腐。
我想,就算不能马上把他接回来,至少让他吃顿家里的饭菜。
提着菜,我心里踏实了一点。
我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很多时候就是靠这一顿顿饭维系的。
饭桌上的热气,比什么好听的话都管用。
第二章 丢失的木梳
我到养老院的时候,刚过上午十点。
老人们都在院子里活动。
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下棋,有的聚在一起聊天。
看上去,一派祥和。
但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爸。
他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背挺得很直,眼睛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没有参与任何活动。
他就像一棵被移植过来的老树,根还没扎进这片新的土壤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爸。”
他回过神,看见我,有些意外。
“怎么又来了?厂里不忙啊?”
“不忙。”我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给你做了鲫鱼豆腐汤,趁热喝点。”
他看着保温桶,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打开盖子,鱼汤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
我盛了一碗,递到他手里。
“尝尝,看咸淡合不合口。”
他低头,用勺子慢慢地喝着。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看到他握着勺子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爸,我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木梳,好像找不到了。”我状似无意地提起。
那是我爸在我结婚时,用一块桃木亲手给我刻的。
梳子用了十几年,已经变得温润光滑。
这是我们父子间的一个念想。
他喝汤的动作停住了。
“丢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嗯,可能放哪儿忘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有些责备,“那块木头可是好料子。”
“是啊,所以我想,您再给我做一把呗?”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还做什么……”他低下头,继续喝汤。
“这儿,连块木头渣子都找不见。”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工匠,没有了工具和材料,就等于被夺走了灵魂。
我想,这就是他在这里感到窒息的原因之一。他一身的手艺,一身的本事,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他只能坐着,等着,被动地接受安排。
“爸,您那把我给您带来的小木梳呢?您不是说梳头很舒服吗?”我继续试探。
那是他自己用着的一把,也是他自己做的。
“也找不到了。”他轻声说。
“找不到了?是不是放哪个抽屉里了?”
“都找了,没有。”
“那跟护工说了吗?让他们帮忙找找。”
“说了。”他摇摇头,“人家忙得很,哪有空管你一把梳子的事。”
我沉默了。
一把梳子,对他来说,是念想,是手艺的证明。
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个不值钱的破烂。
这时,一个穿着粉色制服的年轻护工走了过来。
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李大爷,今天天气好,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她看见我,笑容更灿烂了。
“您是李大爷的儿子吧?又来看大爷啦,真孝顺。”
这话说得我脸上一阵发烧。
“你好。”我站起来,“我爸说他有把木梳找不到了,你们能帮忙找找吗?”
护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木梳啊?大爷跟我们说过了。我们都帮忙找了,房间里里外外都翻遍了,真没有。”
她顿了顿,又说。
“您也知道,这里老人多,东西也杂,有时候自己放哪儿就忘了。要不,您再去给大爷买把新的?”
她的语气很客套,但我听出了里面的不耐烦。
我觉得,在她眼里,这根本不算一件事。
“那把梳子对我爸很重要。”我坚持道。
“是是是,我们理解。我们再帮您留意一下,找到了肯定第一时间通知您。”她说完,就转身去照顾别的老人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无力。
我爸说得对,人家很忙。
忙着给老人们喂饭、换药、处理大小便。
这些是她们的工作。
至于一个老人的念想,一把不值钱的木梳,不在她们的工作范围之内。
中午吃饭的时候,广播又响了。
“请各位老人到食堂就餐,请各位老人到食堂就餐。”
机械的女声,在院子里回荡。
我爸站起身,把喝完的保温桶递给我。
“你回去吧,我要去吃饭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指令。
我跟着他走进食堂。
长长的桌子,统一的餐盘。
老人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打饭。
我爸就站在队伍里,背影有些佝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不再是我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他只是这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坐在院子的长椅上,看着那栋白色的楼。
我想象着我爸的生活。
早上,被广播叫醒。
然后,吃饭,吃药。
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然后,吃饭,吃药。
晚上,被广播命令熄灯睡觉。
日复一日。
没有期待,没有变化。
生命在这里,变成了一种按时执行的程序。
我突然明白了他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一天喊我三回名字呢。”
这三声呼喊,不是关心。
这三声呼喊,是在提醒他,你还活着。
但仅仅是活着。
第三章 墙上的裂缝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没地方撒。
从养老院出来,我没回家,直接去了厂里。
下午,车间里机器轰鸣。
我戴上护目镜,拿起锉刀,开始打磨一个零件。
锉刀在金属表面划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铁屑纷纷落下。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的心才能静下来。
我喜欢这种感觉。
一块冰冷的铁,在我手里,通过打磨、测量、修正,慢慢变成一个精确的、有用的零件。
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需要专注,更需要对这门手艺的尊重。
我的手艺,是父亲教的。
他以前常说,做活儿,跟做人一样,不能偷懒,不能糊弄。
你糊弄活儿,活儿就会糊弄你。
一个零件差一毫米,整台机器可能就得报废。
我想,养老院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在糊弄。
他们把照顾老人当成一件流水线上的活儿。
只要不出事,吃饱穿暖,就算完成任务。
至于老人的尊严,老人的精神世界,他们不在乎。
一个下午,我干完了两天的工作量。
下班的时候,老师傅王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悠着点,别把劲儿一天都使完了。”
王叔是我爸的老同事,看着我长大的。
“王叔,我问您个事。”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咱们小区东门那个吴大爷,我听说他以前也在金色夕阳住过?”
王叔点了根烟,吸了一口。
“是啊,就住了仨月,他闺女又给接回去了。”
“为啥啊?”我心里一紧。
“还能为啥。”王叔吐了个烟圈,“听他闺女说,老爷子在那儿天天不说话,人都变傻了。接回来养了小半年才缓过来。”
王-叔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我爸,才去了六天。
如果再住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敢想。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小区门口的棋牌摊。
以前,我爸最喜欢来这儿。
他棋艺好,总有人围着看。
赢了棋,他就捻着胡子,一脸得意。
输了棋,就梗着脖子跟人争论半天。
那会儿,他多鲜活啊。
现在,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养老院的角落里,像个影子。
我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回到家,张兰已经做好了饭。
她看我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是默默给我添饭。
吃完饭,我开口了。
“小兰,我想把爸接回来。”
张兰正在洗碗的手停住了。
她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我。
“你又来了。今天又怎么了?”
“我下午去找王叔打听了,他们小区的吴大爷,以前也在那家养老院。住了三个月,人差点傻了。”
“那是别人家,跟咱家能一样吗?”张兰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不一样?都是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今天去看爸,他跟我说,他的木梳丢了。那把梳子跟了他几十年了。可那里的护工,根本不当回事。”
“李卫东,你能不能现实一点?”张兰的音量也高了起来。
“一把梳子能值几个钱?丢了就再买一个呗。你非要揪着这点小事不放,有意思吗?”
“那不是小事!”我冲她喊道,“那是爸的念想!是他精神上的东西!你不懂!”
“我是不懂!”张-兰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只懂柴米油盐,我只懂这个家下个月的房贷还没着落,我只懂儿子补课的钱该交了!”
“你懂你爸的念想,那你懂我的难处吗?”
客厅里又陷入了死寂。
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想靠近,却又互相伤害。
我知道她不容易。
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
但我更知道,我不能再让父亲待在那个地方了。
那不仅仅是一个养老院。
那是一个会慢慢磨掉人精神气的地方。
我想起今天在养老院,我无意中看到的一幕。
我爸住的那个房间,墙角有一道细微的裂缝。
作为一名钳工,我对这种结构上的瑕疵特别敏感。
那道裂缝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但它存在。
它就像一个隐喻。
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养老院,内里已经有了问题。
它外表刷着白色的漆,有干净的床单,有专业的护工。
但它的内核是冰冷的,是商业化的。
它容不下一把旧木梳的温情,也看不见一个老人内心的裂缝。
“小兰。”我走到她面前,语气软了下来。
“我们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不想等爸真的出什么事了,再后悔。”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可以去接点私活,周末不休息了。”
张兰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委屈,有无奈,也有一丝动容。
“你以为就你心疼爸?”她哽咽着说。
“我每次去看他,给他收拾东西,看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心里也不好受。”
“可我能怎么办?接回来,谁照顾?你吗?”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谁照顾?
这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我白天要上班,她也要上班。
总不能让孩子休学在家吧。
我们俩都沉默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家里的灯光,显得有些惨白。
这个问题,像一堵墙,横在我们中间。
也横在所有和我们一样的家庭面前。
第四章 “为你好”的账单
第二天是周末。
我没去加班,张兰也没去。
我们俩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气氛很沉闷。
儿子李浩从房间出来,看了看我们,又悄悄缩了回去。
我知道,我们俩的冷战,影响到他了。
上午十点多,门铃响了。
是快递员,送来一个文件袋。
张兰签收后,拆开一看,脸色更难看了。
“你看看。”她把一沓纸扔在茶几上。
是养老院寄来的账单。
我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看。
基础费用三千五,这我知道。
但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附加费用。
“一级护理费,五百元。”
“营养加餐费,三百元。”
“心理疏导费,四百元。”
“康乐活动费,两百元。”
……
零零总总加起来,竟然要五千多。
“这怎么回事?”我指着账单,“我们当时签合同,说好就是三千五,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费用啊。”
“我打电话去问问。”张兰拿起手机,拨通了养老院的电话。
她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王院长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
“李太太啊,您好您好。账单收到了吧?”
“王院长,我想问一下,这账单上的附加费用是怎么回事?我们当时可没说有这些啊。”张兰的语气很冲。
“哎呀,李太太,您别急,听我跟您解释。”
王院长的声音不紧不慢。
“是这样的,我们观察到,李大爷刚来,情绪有点不稳定,不太合群。所以我们给他升级到了一级护理,有专人二十四小时关注他的情况。”
“还有那个营养加餐,是看大爷胃口不好,特意让厨房给他做的小灶。”
“心理疏导和康乐活动,也都是为了帮助大爷尽快适应新环境,我们这都是为了老人好啊。”
他说得头头是道,每一项收费,都有一个“为你好”的理由。
我一把抢过电话。
“王院长,我爸的情况我们自己不清楚吗?他就是心情不好,你们做什么心理疏导了?”
“还有,给他升级护理,加小灶,这些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们家属商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李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也是看情况紧急,为了老人的健康着想,才先做了安排。我们所有的服务,都是有记录的,绝对专业。”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我听着,只觉得一股火往上冒。
什么“为你好”,不过是巧立名目收费的借口。
他们根本没把老人当成一个需要尊重的人,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不断产生利润的客户。
“王院长,这些费用我们不认。我们只付合同上写的三千五。”我冷冷地说。
“李先生,您这么说就不讲道理了。我们提供了服务,您就得付费。不然,我们也很难办啊。”王院长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那我们就办出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客厅里,一片死寂。
张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争执,只剩下疲惫和震惊。
“他们怎么能这样?”她喃喃自语。
“他们就是这样。”我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这张账单,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们对养老院最后的一丝幻想。
它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商业逻辑。
我想,我爸的木梳,可能不是护工不耐烦去找。
而是,找一把木梳,这项服务,不在他们的收费项目里。
“把爸接回来吧。”张兰突然开口。
我惊讶地看着她。
“你想好了?”
她点点头,眼睛里有泪光。
“想好了。这样的地方,不能再待了。这不是养老,这是花钱买罪受。”
她站起来,走进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本存折出来,放到我面前。
“这是咱们家所有的积蓄,还有五万多。你先拿去,把养老院的钱结了。”
“然后,我们去把爸接回来。”
我看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笔钱,是她一分一分攒下来,准备给儿子上高中用的。
现在,她拿了出来。
在这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争吵和分歧,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是夫妻。
在最关键的时候,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
“钱先不用。”我把存折推了回去。
“我去找他们理论。服务没经过我们同意,这钱我们不能给。”
“还有,照顾爸的事,我也想好了。”
我看着张兰,认真地说。
“我去找我们车间主任,申请调到夜班去。”
“这样,我白天就可以在家照顾爸。晚上你去睡了,我再去上班。虽然辛苦点,但总能撑过去。”
张-兰愣住了。
“上夜班?那你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没事,我年轻时候经常三班倒,习惯了。”我拍了拍胸脯。
“总比让爸在那种地方受委屈强。”
张兰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争吵的泪。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放心吧,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屋子里的阴霾,好像被驱散了不少。
我心里清楚,把父亲接回来,只是第一步。
之后的生活,会很辛苦。
经济的压力,照顾的辛劳,都会接踵而至。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家之所以是家,不是因为它有多大,多漂亮。
而是因为,里面有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第五章 无声的抗议
我们决定立刻去养老院。
收拾东西的时候,张兰特意找出了我爸以前常穿的一件灰色外套。
“把这件带上,让他换下来。那蓝条纹的衣服,看着就别扭。”她说。
我点点头。
我们俩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这股劲,是对养老院的愤怒,也是对我们自己的懊悔。
到了养老院,正是午饭时间。
我们直接去了我爸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去食堂吃饭,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一份没动的饭菜,已经有些凉了。
“爸,怎么不吃饭?”我走过去,摸了摸饭盒,是凉的。
他看到我们俩一起来,很惊讶。
“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们来接您回家。”张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父亲浑身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爸,我们想通了,还是家里好。咱们回家。”我蹲在他面前。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反手,紧紧地抓住了张兰的手。
那力气,大得惊人。
这时,那个年轻的护工端着药盘走了进来。
看到我们,她愣了一下。
“李大爷,该吃药了。哎,今天怎么没去吃饭啊?”
她说着,就要把饭盒拿走。
“饭都凉了,我给您去热热。”
“不用了。”我站起来,挡在她面前。
“我们不吃了。我们要办出院,现在就办。”
护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出院?这么突然?跟王院长说了吗?”
“我现在就去找他说。”
我让张兰先帮爸收拾东西,自己径直去了院长办公室。
王院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宽敞明亮。
他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在看文件。
看见我,他一点也不意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李先生,坐。”
“不坐了。”我把那张账单拍在他桌子上。
“王院长,我们要出院。另外,这张账单上的附加费,我们不接受。请你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院长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站起来。
“李先生,别激动嘛。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谈。”
他给我倒了杯水。
“账单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所有的服务都是为了老人好。你们作为家属,可能不了解老人的真实需求,但我们是专业的。”
“专业?”我冷笑一声。
“专业的,就是不经家属同意,擅自增加收费项目吗?”
“专业的,就是把我爸一把用了几十年的梳子弄丢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吗?”
“专业的,就是让我爸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用绝食来做无声的抗-议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王院长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先生,请你注意你的言辞。我们养老院是正规机构,不是你随便污蔑的地方。”
“我污蔑?”我气得笑了起来。
“好,那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评评理,看看你们这账单,到底合不合理。”
我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王院长一看我要来真的,立刻上前按住我的手。
“哎,李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闹到那一步呢?”
他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只是显得有些僵硬。
“这样吧,附加费的事,算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没有及时跟家属沟通。我做主,给您打个五折,怎么样?”
“一分钱都不会给。”我态度坚决。
“我们只付三千五,这是合同上写的。多一分,都没有。”
王院长看着我,眼神闪烁。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看似老实的工人,会这么难缠。
我们僵持了大概一分钟。
最后,他妥协了。
“好吧,李先生。既然您坚持,那这次就算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出院手续,您填一下。费用就按三千五结算。”
我接过文件,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我只觉得悲哀。
如果我今天不来闹这一场,那这笔冤枉钱,是不是就得认了?
那些没有子女撑腰,或者子女好说话的老人,又被他们这样多收了多少钱?
我填好手续,交了钱。
当我拿着那张结清的收据走出办公室时,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身心俱疲。
回到房间,张兰已经帮爸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个很小的行李包,就是他在这里全部的家当。
他已经换上了我们带来的那件灰色外套。
整个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我们扶着他,走出房间,走出那栋白色的楼。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金色夕阳”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这里,没有金色,只有日暮。
这里,没有夕阳,只有冰冷的墙。
第六章 木屑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很沉默。
他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里有一种久违的光彩。
车子开进我们那个老旧的小区。
邻居张大妈正在楼下择菜,看见我们,热情地打招呼。
“哎哟,李师傅回来啦!这敢情好,敢情好!”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是啊,回来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
回到家,一开门,还是熟悉的味道。
饭菜香,旧家具的木头味,还有阳台上花草的泥土气息。
父亲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他轻声说。
张兰扶着他去沙发上坐下。
“爸,您先歇会儿,我去做饭,给您做您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开始收拾从养老院带回来的那个小行李包。
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水杯,一盒没吃完的降压药。
我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准备放进衣柜。
就在我拿起最后一件衣服时,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伸手进去,掏了出来。
是一把小小的木梳。
就是父亲说丢了的那一把。
梳子被磨得很光滑,上面还有他熟悉的味道。
“爸,您的梳子,找到了。”我把梳子递给他。
他接过梳子,像捧着一件宝贝,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他喃喃自语。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但我把手再伸进包里,想把包里的碎纸屑掏干净时,却摸到了一些奇怪的小东西。
硬硬的,有棱有角。
我把它们一股脑地倒在茶几上。
十几只小小的,用木头刻的鸟。
刻工很粗糙,看得出,用的不是专业的工具。
材料,是那种最常见的,一次性的木头筷子。
每一只鸟,只有拇指大小,但形态各异。
有的在展翅,有的在低头觅食,有的在引吭高歌。
我拿起一只,放在手心。
我能想象出,在养老院那间小小的,单调的房间里。
我父亲,是怎样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白天和黑夜。
用那双曾经能创造出精美家具的手,和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小刀。
把一根根廉价的筷子,一点一点,刻成了这些有生命的精灵。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进行着一场最顽强,也最孤独的抵抗。
他在抵抗那种生活的单调和无意义。
他在抵抗自己被当成一个物件,一个编号的命运。
他在拼命地证明,他还是那个手艺人李山。
他的手,还能创造。
他的心,还没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掉在了那只小小的木鸟上。
张兰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
她走过来,拿起一只小鸟,看了又看。
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眼圈,也红了。
她默默地把果盘放下,转身又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更大的油烟机声。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情绪。
父亲看着那些小鸟,又看看我,有些局促不安。
“我就是……闲着没事,瞎刻着玩的。”
我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走到阳台,从角落的工具箱里,翻出了我爸以前用过的那套木工工具。
刨子,凿子,刻刀……
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用抹布,把它们一件件擦干净。
然后,我把我上学时用过的一张旧书桌,搬到了阳台光线最好的地方。
我把那些工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我又从储藏室里,抱出了一块我珍藏了很久的香樟木。
那是我爸以前留下来的,他说这是好料,让我留着,以后给孙子打一张小凳子。
我把木头,放在了桌子旁。
我爸跟了过来,站在阳台门口,不解地看着我。
“卫东,你这是干啥?”
我走过去,扶着他,来到书桌前。
我把一把他最称手的刻刀,塞进他手里。
“爸,您不是说,还想给我再做一把梳子吗?”
我指着那块香樟木。
“料,我给您准备好了。”
父亲握着那把熟悉的刻刀,手在颤抖。
他低头,看着满桌的工具,又抬头,看看我。
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哎。”
那一声“哎”,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有委屈,有心酸,有感动,更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厨房里,张兰还在忙碌着。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阳台上香樟木淡淡的味道,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才是家的味道。
这,才是生活的味道。
第七章 家里的晚饭
晚饭,异常丰盛。
张兰做了红烧肉,清蒸鱼,还有我爸最爱喝的西红柿鸡蛋汤。
饭桌上,李浩显得特别兴奋。
“爷爷,您回来太好了,以后您又可以教我下象棋了。”
“好,好。”父亲满口答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吃得很慢,但吃得很多。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一种久违的幸福。
张兰不停地给他夹菜。
“爸,您多吃点,看您都瘦了。”
她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们谁也没再提养老院的事。
那个地方,就像我们共同做过的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
吃完饭,我陪父亲在客厅看电视。
还是他喜欢的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地唱着。
张兰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
李浩在自己房间写作业。
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不,也不完全是。
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比如,我不再觉得戏曲的声音吵闹。
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此刻听起来,竟是那么的安心。
父亲看着电视,看着看着,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拿了条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我走到阳台。
那张临时改造的工作台,在月光下,显得很安静。
父亲还没来得及动工。
但我知道,明天,或者后天。
这里就会响起刨子和木头摩擦的声音。
空气里,会再次弥漫起那股好闻的木屑味。
张兰洗完碗,也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以后,我早点下班。”她轻声说。
“晚饭我来做,你白天照顾爸,也能轻松点。”
我转头看她。
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里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
“辛苦你了。”我说。
她摇摇头。
“一家人,不说这个。”
她顿了顿,又说。
“等浩浩考完试,暑假让他也跟着学学。你爸那手艺,可不能断了。”
我笑了。
“好。”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没再说话。
楼下,传来邻居家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远处,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我们的家,就在这万家灯火之中。
很小,很普通。
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
我的夜班,张兰的操劳,日复一日照顾老人的辛苦。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们找回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父亲的尊严。
是一个家庭的温度。
是一种踏踏实实,活在人间的归属感。
我想,生活就是这样。
它会给你出很多难题,会让你觉得走投无路。
但只要家还在,只要家人的心还在一起。
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父亲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那鼾声,此刻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它告诉我,我的父亲,回家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