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国的媳妇李艳华,是百货公司售货员,浓眉大眼,染着时髦的卷发,嘴唇抹得红艳艳的,走路带风,一看就是城里姑娘。
一九七九年仲春,我和老伴几乎在同一天迎进门两个儿媳妇。
真是巧了,一个戴着金耳环,一个提着布包袱,那天起,我家的日子就有了不同味道。
我叫赵长顺,一辈子在松江机械厂当了三十年钳工,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老伴王桂兰在纺织厂做工,一双手常年被棉线磨得粗糙发红。
日子虽不富裕,但两个儿子赵建国、赵建军都是厂里技术骨干,让我们老两口脸上添了不少光。
建国的媳妇李艳华,是百货公司售货员,浓眉大眼,染着时髦的卷发,嘴唇抹得红艳艳的,走路带风,一看就是城里姑娘。
那天她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戴着一对小金耳环,踩着高跟鞋,提着一个崭新的皮箱,引得院子里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打量。
婚礼上她看着我家两间小平房,皱了皱眉:"这么小的房子,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隔壁还住着公公婆婆,哪有半点隐私?"
老伴听了,脸上挂不住,手里的茶碗都抖了几下。
我拍拍她的手,小声说:"年轻人刚结婚,有啥想法都难免。"
一个星期后,建军的媳妇陈淑兰进门了。
她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学老师,婚礼简单得很,就提了个布包袱,穿着一身素净的蓝布衫。
院子里三奶奶看了直摇头:"这小媳妇也太寒酸了,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可陈淑兰却笑着对我们说:"爸妈,屋子挺好的,阳光足,比我外婆家那土坯房强多了。"
她进门第一天,就提着铁桶去打水,帮老伴洗衣做饭,干得麻利得很。
晚上,她从布包袱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里面是半块红糖和三两花生糖:"这是我外婆给的,说是给新家添点甜头。"
就这样,两个儿媳住进同一个院子,差别却像冬夏。
李艳华嫌我家院子脏,从不扫地;每次我拿着扫帚,她就说:"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天天扫院子,多落后啊!"
陈淑兰每天早起,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墙角种了几株月季。
李艳华洗衣服时总是嫌弃:"这年头还用手搓衣板,什么时候才能买台洗衣机啊?"
陈淑兰却说:"搓衣板多好使,衣服洗得干净,又省电。"
记得那年夏天,我和老伴一起得了重感冒,浑身发热,连水都端不动。
李艳华连门都没进,站在院子里老远说:"爸妈,我这几天就不过来了,感冒多容易传染啊,百货公司可不能请假。"
陈淑兰却每天放学后急匆匆赶回来,煲鸡汤送药,还带着建军一起照顾我们。
那段日子,我迷迷糊糊中总能听见陈淑兰轻声细语地安慰老伴:"妈,喝点热水,吃了药就睡一会儿,明天就好了。"
等我们病好后,老伴叹着气对我说:"长顺啊,咱家两个儿媳,咋这么不一样呢?"
我望着窗外的月季花,若有所思:"人啊,从哪个锅里舀出来的,就带着哪个锅的味道。这两个姑娘的根不一样,长出来的枝叶自然不同。"
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新芽又落满叶子,日子在菜汤米饭中缓缓流淌。
八十年代中期,建国在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李艳华更是趾高气扬,总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故意让邻居看见她新买的手表。
那时候,家里添了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还是用广播站发票排队买的,整个院子只有我家一台,李艳华每天晚上都要看《上海滩》,院子里小孩子来看,她还嫌他们吵。
"妈,这是'飞亚达',四百多呢!"李艳华故意在我老伴面前炫耀,手腕一转,那表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您和爸就不能穿得体面点?这件褪色的棉袄,都穿了多少年了?"
老伴面色一沉,手里绣花的针停了下来:"我这一辈子,能省就省。大跃进那会儿,啃树皮都过来了,哪敢乱花钱?"
李艳华撇撇嘴:"那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改革开放了,跟上时代节奏多好啊。"
陈淑兰不一样,她总是穿着朴素的蓝布衫,脚上一双普通布鞋,每月工资都给建军上交,从不乱花钱。
闲时,她教我识字,手把手地教,把粉笔头都磨成了齑粉;陪老伴下象棋,一连输好几盘也不恼;还在厨房里学包饺子,面粉撒得满身都是,也不嫌脏。
有一次,我在屋里收拾东西,无意翻到她小时候的照片,黑白的,边缘都翘起来了。
照片上,一个瘦小女孩站在土墙前,身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人都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女孩却笑得很灿烂。
"那是我外婆,"陈淑兰轻声说,站在我身后,眼里有光,"父母早逝,是外婆把我拉扯大的。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种地、织布、做小买卖,什么都会。"
她抚摸着照片,继续说:"外婆没念过书,却懂很多道理。她总说,做人要懂得感恩,再苦的日子也要活得有骨气。宁可自己苦些,也不能亏待别人。"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暖意,这孩子有根,根深才能叶茂。
八五年,我们院子通了自来水,不用天天去公共水井排队打水了。
李艳华第一个去洗澡,用水哗哗的,弄得地上湿漉漉一片。
陈淑兰却提了两桶水,说够用了,还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水收集起来,浇院子里的花草。
"嫂子,水要是都像这么用,以后水费该多贵啊。"陈淑兰小声提醒。
李艳华不屑地撇撇嘴:"小气什么,现在又不是五十年代,还要票证。自来水不就是拧开龙头就来吗?"
我看陈淑兰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能摇摇头。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松江机械厂效益不好,开始精简人员。
建国因为业务不精,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那天,他拿着解除劳动合同书回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
李艳华整日愁眉不展,对建国百般责备,动不动就拿他跟建军比。
一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见建国家里传来吵架的声音,穿过半开的窗子,一字不落地传进我的耳朵。
"你连个工作都保不住,还算个男人吗?"李艳华尖声叫道,"看看你弟弟,技术好,领导赏识,人家媳妇都不用上班了!"
建国沉默片刻,声音闷闷的:"厂里效益不好,不是我一个人下岗。我会找到工作的。"
"找什么找!我妈早说了,嫁给你是我倒了八辈子霉!他们家那么多人想追我,偏偏我看上了你这个没出息的!"
我听得心一阵发酸,当年李艳华的父母来提亲时,何等气派啊。她父亲是粮站主任,母亲在市医院当护士,骑着永久自行车,带了两瓶茅台和一盒上等点心,把我们老两口都唬住了。
"你就知道抱怨!"建国终于爆发,桌子被拍得啪啪响,"当初要不是你非要买电视机、冰箱,连自行车都要买凤凰牌的,咱家能没有一点积蓄?现在好了,我下岗了,你天天跟我闹!"
"那我嫁给你是来受罪的?你对得起我吗?我爸妈什么条件,现在多少人巴结着他们,我跟你,连冰箱都买不起!"
两人争吵不断,整个院子里的邻居都摇头叹息。
老伴悄悄拉着我的衣袖,低声说:"建国眼光不好啊,当初只看外表不看人品。这闺女是城里人,从小娇生惯养,哪能吃苦?"
与此同时,建军和陈淑兰的小日子却过得红红火火。
建军因为技术过硬,不仅没有下岗,还成了厂里的骨干,月月有奖金。陈淑兰在学校教书育人,得了市级优秀教师,还出了一本小学语文辅导材料。
他们不仅不愁生活,还主动提出,每月给我们老两口生活费。
"不用不用,"老伴连忙摆手,眼圈都红了,"你们自己攒着买房子吧,厂里要是分房子,可得抓紧时间。"
"妈,您和爸把我们养大不容易,"陈淑兰递过一个用了多年的旧布包,"这是我攒的一点心意,您先收着,等我们有钱了再添置新房子。"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个小木盒。
木盒有些旧了,漆都掉了一块,但擦得干干净净。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对雕花木梳,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和老伴年轻时候的合影,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站在厂门口,穿着蓝制服,笑得那么灿烂。
"这照片哪来的?"我惊讶地问。
"这是我从厂史展览上找到的复印件,您看,您和爸年轻时多精神啊!我特意找人裱了起来。"
那一刻,老伴的眼眶红了,拉着陈淑兰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转身去倒茶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丫头,比亲闺女还懂事。我和老伴这辈子没白活,至少有个好儿媳妇,会把这个家的温暖传下去。
一九九五年春节前,全国各地掀起个体经济浪潮,李艳华也不甘落后,辞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场摆起了地摊,卖些小饰品和袜子。
那天,城管突击检查,李艳华因为占道经营被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还被罚了款。
她回来后大哭大闹,指责建国没用,不会活动关系,还嚷嚷着要回娘家。
建国无奈地来找我商量,蹲在院子里的水缸边,点了根烟,手都是抖的。
"爸,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艳华的脾气您也知道,这几年我下岗在家,她受了不少气,现在连小买卖都做不成,整天跟我闹。"
我叹了口气,想起他们结婚那天,李艳华嫌弃我家的样子:"当初你只看表面,没看清她的为人,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人啊,不经历点风雨,哪能看清楚真面目?"
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陈淑兰,手里提着两袋东西。她穿着朴素的棉袄,头上还顶着几片雪花,看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大哥,嫂子,爸妈,"她笑着说,进门就把暖水壶灌满了热水,"外面下雪了,先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然后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些熟食和水果:"这是我们学校食堂的师傅送的,味道不错,您们尝尝。"
最后,她看着李艳华,轻声说:"嫂子,我听说了今天的事。我们学校有个同事的丈夫刚在市中心开了个小服装店,正缺人手呢。她特别会做生意,嫂子要不要去试试?零售比摆地摊有保障多了。"
李艳华起初不屑一顾:"我去给别人打工?凭我的能力,自己做老板才对。"
建国使了个眼色:"艳华,你先别急着拒绝,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总比在家闲着强。"
在建国的劝说下,加上家里经济拮据,李艳华终于勉强答应了。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李艳华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那家服装店的老板娘姓孙,是个四十来岁的精明女人,做生意有一套,把李艳华当成徒弟来带。
李艳华从小在百货公司耳濡目染,本就有做生意的底子,很快就学会了进货、定价、推销的门道,每月提成不少。
一个月后,李艳华竟然主动给我们老两口买了保暖内衣。
那天傍晚,她从商店下班回来,提了个纸袋子,局促地站在我和老伴面前:"爸妈,这是我发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您二老年纪大了,别冻着。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看她眼圈有些发红,忙说:"好好好,闺女有心了。"
老伴接过袋子,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这孩子,终于懂事了。"
到了年底,李艳华竟然给建国攒了一笔钱,让他去技术学校学习修理家电。
"家电越来越多,修理师傅吃香啊,"她边数钱边说,"你去学一门真本事,比整天找关系找工作强。"
建国学成后在小区附近开了个修理铺,专修电视机、收音机和洗衣机,刚开始门可罗雀,后来口碑慢慢传开,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一天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李艳华烧了几个拿手菜,破天荒地给我和老伴各倒了杯啤酒。
"爸,妈,这些年我对您们不好,是我眼界太窄了,"她举起杯子,难得地认真道歉,"看着淑兰这么孝顺,我心里总过意不去。"
她突然转向陈淑兰:"弟妹,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能这么贤惠?我从小到大,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要什么有什么,从没吃过苦,所以心里只有自己。"
陈淑兰笑了笑,给我夹了块红烧肉:"我外婆常说,做人要懂得感恩。家不是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我小时候家里穷,街坊邻居都帮衬着,一碗米、半斤面,大家你来我往,才活下来。"
这时,建军也开口了:"其实我挺感谢嫂子的。当初她找孙老板介绍那家服装店,是下了功夫的。她知道嫂子能说会道,适合做销售,就非要孙老板给嫂子一个机会。"
李艳华一愣:"啊?我还以为是碰巧呢......"
"机会哪有那么多碰巧的?"建军笑道,"淑兰去了三次,说服孙老板收了你这个'徒弟',还说要是你干不好,她给店里义务补习孙老板的孩子一个学期。"
我和老伴听了,不禁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那晚吃完饭,我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李艳华和陈淑兰一起在水龙头前洗碗,两人有说有笑,碗碟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建国和建军坐在老槐树下抽烟,兄弟俩谈论着准备合伙开个家电维修中心,不仅修家电,还卖点小家电,把日子越过越红火。
听着两个儿媳的交谈,看着两个儿子的身影,我和老伴相视一笑。
窗外,梧桐叶落满院子,月光如水般洒落在青砖地上。
我突然明白了,原生家庭的教育如同无形的手,塑造着每个人的品格,影响着他们未来的生活。
有些人从小锦衣玉食,却不懂感恩;有些人饱经风霜,反而练就了坚韧的性格。
而良好的家风,则如同一棵树的根系,深深扎进土壤,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纵使时代变迁,社会巨变,那些最朴素的道理却永远不会过时——感恩、坚韧、诚实、善良。
第二年春节,我们举家去看了陈淑兰的外婆。
那是个偏远的小山村,外婆住在一间土坯房里,屋里简陋却干净,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外婆已经八十多岁,背有些驼,但精神矍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拉着陈淑兰的手,又看看我们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老天爷待我不薄啊!"
午饭是外婆亲手做的,简单的饺子和玉米糊,却吃得我们人人竖起大拇指。
饭后,连李艳华都主动帮忙收拾碗筷,还陪外婆聊天。
临走时,外婆塞给每个人一个红包:"不多,是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图个吉利。"
李艳华接过红包,眼圈红了,突然跪下给外婆磕了个头:"谢谢您把淑兰教育得这么好,她改变了我们全家。"
外婆忙把她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你们都是好孩子啊!"
回家的路上,老伴轻声对我说:"看看人家外婆,自己那么苦,却把淑兰教得这么懂事。再看看建国他岳父岳母,条件那么好,却把闺女惯得......"
我拍拍她的手:"人这一辈子,吃的苦没白吃,福也没白享。关键是懂不懂道理,明不明事理。李艳华能改,说明她根子不坏,只是从小没人教罢了。"
一九九七年,我们家翻修了老房子,两个儿子一起出钱,把破旧的平房改成了两层小楼。
装修那天,李艳华拿着一幅字画进门,是她托人找关系买的:"爸妈,这是送给您二老的乔迁之喜。"
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笔力遒劲。
"真是好字!"我不住点头。
陈淑兰也拿来一个木匣子:"爸妈,这是我从外婆那里带来的老物件,听说是太爷爷留下的。"
打开一看,是一把老铜锁和一串钥匙,还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这锁啊,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寓意'锁住福气',钥匙代表'开门迎春',"陈淑兰解释道,"外婆说,咱家有了新房子,就把这老物件带来,传递传统,延续家脉。"
老伴轻声说:"孩子们啊,家不是一日建成的,做人也不是一日之功。咱们这辈子,最值得的,就是把做人的道理传下去,让好家风一代代延续下去。人这辈子,福也好,苦也罢,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没白活。"
我看着满屋子的亲人,心里暖暖的。
窗外,新种的石榴树开了花,鲜红的,像是点点烛火,照亮了整个院子,也照亮了我们的未来。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