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陆秀兰,今年六十五岁,三年前和王明再婚。那时我刚从纺织厂退休,做了大半辈子的柜台干部,掰着手指头算账算得比谁都清楚。
窗外下着雪,病房里一片惨白。我睁开眼,床边空荡荡的——王明不在了。
我颤抖着手摸向枕边,泪水滑落。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那张绿色塑料凳上,守着我直到我睡着。
我叫陆秀兰,今年六十五岁,三年前和王明再婚。那时我刚从纺织厂退休,做了大半辈子的柜台干部,掰着手指头算账算得比谁都清楚。
王明是胜利中学的语文老师,戴着一副老式金丝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像是在给人讲解课文似的。我们都是丧偶多年的人,像两棵老树,在人生的暮秋里彼此依偎。
我们的再婚仪式很简单,没有花车,没有宴席,就在居委会的活动室里摆了几桌,请了街坊邻居和老单位的同事。街道主任给我们发了一本证书,同事们起哄让我们拉着手合影。
王明穿着他那件褪了色的蓝色西装,我穿着儿子结婚时做的旗袍,脸上擦了点口红,被大家笑话说"老了老了,还臭美"。我心里却美滋滋的,就像是年轻时候办婚礼一样。
婚后的日子过得平淡又踏实。老王喜欢收藏邮票,铺开来一整桌,一枚一枚地看,有时盯着看到忘了吃饭。我爱做小点心,蒸枣糕、炸麻花、烙油饼,都是从前家里吃食少时想出来的花样。
他教我看《红楼梦》,耐心地解释其中的典故;我陪他听评书,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听单田芳讲《三侠五义》,就像回到了六十年代家家户户围着收音机的时光。
那台收音机还是王明的宝贝,老式的上海牌,黑色的外壳泛着年代的光泽,转动旋钮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到傍晚,他总要擦拭一番,旋到固定的频道,等着七点钟的新闻联播。
小区里人都说我俩是老来伴的典范。但我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总感觉这份晚来的温暖像是借来的,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人收回去。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胃病,打破了平静的生活。
那是二月里的一个早晨,天还飘着细雪。我正在厨房和面准备做馒头,突然一阵绞痛袭来,像是有人在肚子里拧毛巾一样。我弯下腰,手上的面粉撒了一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是急性胃溃疡,需要住院治疗和休养。王明坐在床边,满脸胡茬,眼睛里布满血丝,见我醒来,他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
"可把我吓坏了,"他拍着胸口说,"要不是小张上门送报纸发现你躺在地上,我还不知道呢。"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和眼里的担忧,心里暖烘烘的。从前的丈夫是个粗人,哪会这么细心照顾人。我想着,也许老了反而有了福气。
第一天晚上王明就守在病床前,硬邦邦的长椅上一躺一宿。护士进来打针时吵醒了他,他揉着酸痛的腰,打着哈欠笑道:"人老了,睡觉都不踏实,一点动静就醒了。"
第二天他去单位请了假,特意回家拿来我惯用的搪瓷杯和旧毛巾。我不爱用医院的东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第三天早上,我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人移动,醒来后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也许是回家拿东西了。"我安慰自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部。
上午查房的医生问起陪护的家属,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中午过去了,他没回来。饭点护士送来的稀粥我一口没动。
下午两点,我把柜子里的存折拿出来,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不安的种子长出嫩芽。
三点,住在隔壁床的大娘问我:"老太太,你家老头子咋还不来啊?"我笑笑没说话,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四点,我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座机,听着嘟嘟的声音,无人接听。
傍晚,送饭的是我们小区的张大姐,她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热乎乎的面条。我们是多年的邻居,在纺织厂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比我小几岁,现在也退休在家带孙子。
"老陆,身体好些没?"她放下保温桶,帮我摆好小桌板,"老王让我来看看你,顺便送点吃的。他说医院的伙食你吃不惯。"
"王明呢?"我直接问道。
张大姐擦了擦手,眼神有些闪烁:"他...有事出去了,让我来照顾你。这两天可能都回不来,你别担心,有啥事就找我。"
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我心里更加不安。我趁她去倒水的工夫,从枕头底下摸出存折一看,前几天还存着的两万块钱少了大半。那是我们的养老钱,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六十多岁了,还以为能碰上什么真心人。
"老陆啊,你这个病还得好好养,别胡思乱想。"张大姐回来了,摆弄着病床边的水杯,欲言又止的样子,"王老师这几天确实有点古怪,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回来还偷偷摸摸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结婚三年,我对王明了解多少?他的过去,他的习惯,他的脾气...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前天晚上我去倒垃圾,看见他拿着个纸包鬼鬼祟祟的。"张大姐压低声音,"我问他去哪,他支支吾吾说有急事..."
回忆起来,去年他曾经接过几个神秘电话,总是避开我讲。电话铃一响,他就拿起听筒躲到阳台上,背对着我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有时候他会盯着窗外发呆,像是思念着什么。我以为那是对前妻的怀念,从不过问。现在想来,那会不会是另有隐情?
"他是不是嫌我生病麻烦,拿了钱跑了?"我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滴在医院发白的被单上,"我就知道,这么晚的婚姻经不起风浪。"
张大姐坐在床边,拍着我的手背:"老陆,别胡思乱想,王老师不是那种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心里更加没底。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输液瓶里的药水滴答作响。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我心里堆积的疑惑和悲伤。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起王明端茶倒水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药物的作用下,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家,砖瓦房里煤油灯的光影摇晃,灶台上的水在咕嘟咕嘟冒泡。
第四天整个过去了,王明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三年是不是活在一场梦里。张大姐每天来看我两次,早晚各一次,带来可口的饭菜,却始终对王明的去向含糊其辞。
"你别急,他肯定会回来的。"张大姐的安慰像是对牛弹琴。
医院的走廊上,其他病人的家属进进出出,有人端着热汤,有人拿着新买的水果。只有我的床前,始终空着那把绿色的塑料椅子。
那天下午,隔壁床的大娘家来了一大群人,大孙子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来看奶奶,小孙女带了一束康乃馨。他们说说笑笑,房间里充满了热闹。而我躺在床上,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到了晚上,张大姐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她家的老头子,提着两个暖水袋。
"老陆,医生说你明天可以换口服药了,不用打点滴。"张大姐递给我一个暖水袋,"这天冷,睡觉前暖暖脚。"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忽然注意到张大姐的老头儿一直在打量我,眼神里带着怜悯。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王明出事了?"
张大姐一愣,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你别瞎想。"
"那他人呢?这都四天了。"我嗓子有些哑,"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气片里发出的嘎吱声。张大姐和她丈夫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
"老陆,"张大姐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昨天在邮票市场看见王老师了。"
"邮票市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城北那个旧货市场,你知道的,王老师常去那儿淘邮票。"张大姐解释道,"我看他在那儿跟人讨价还价,好像是要卖什么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明的邮票可是他的命根子,比什么都值钱。他常说那是一辈子的心血,有些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怎么会去卖?
"他看见你了吗?"我问。
"没有,我远远看见他的背影。"张大姐低着头,"他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跟好几个人谈了又谈。"
那晚我辗转反侧,想象着王明会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难处,急需用钱。可我转念又想,如果真有难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反而是偷偷摸摸地拿走了存款,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回忆着我们结婚这三年的点点滴滴。他对我是有求必应,从没红过脸。我偶尔耍小脾气,他也只是笑笑,说"老太太发威了"。按理说,我们之间没有隔阂啊。
可人心隔肚皮,谁又能说得准?
第五天早上,病房门被推开。王明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纸袋,脸上的胡子都没刮,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毛衣还是四天前那件,明显没换过。眼窝深陷,面色发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去哪了?"我别过脸,声音冷冰冰的,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办事去了。"他把纸袋放在桌上,声音疲惫,"给你带了点心。"
我心里一阵酸楚。他竟然还有心思想着给我带点心?
"要走就走吧,别哄我了。"我咬着嘴唇说。
王明愣住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
"存折上的钱呢?"我直接问道。从来不跟人吵架的我,这时候竟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王明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医药费用去了一部分。"
"那剩下的呢?"
他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叠收据:"我去卖邮票了。"
"卖邮票?"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那套建国三十年纪念邮票,我收藏了四十多年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卖了一万五。"
我惊住了。那套邮票是他的宝贝疙瘩,整整一大本,里面有许多小版张和首日封,据说价值不菲。平时连翻都不让我翻一下,说是怕我手上有油渍沾到邮票上。
"医生说你这病得好好调养,以后还得长期吃药。"他轻轻地说,"我怕钱不够用,那些钱不能动,是留着养老的。邮票...邮票可以再慢慢收集。"
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病着,我不想让你担心。"他揉了揉眼睛,"这几天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碰上懂行的买家。最后是找到一个老朋友介绍的收藏家,才勉强谈妥的价格。"
"我跑了三个城区找收藏家,差点晕在路上。"他苦笑着,"前天晚上回来时,腿都站麻了,在公交车上睡过了站,差点走丢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伸手打开纸袋,里面是切得薄如蝉翼的红薯片,金黄酥脆,还带着温度。
"你说过,小时候最爱吃外婆做的红薯片,我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他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医院的伙食你吃不惯。"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全是细小的伤口——那是被菜刀切的。食指上还贴着创可贴,边缘已经卷起来了。王明这辈子没下过厨,他连煮个鸡蛋都会手忙脚乱。
我咬了一口红薯片,熟悉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那时候家里穷,红薯是主食,红薯片是过年才有的零食。外婆会把红薯切成薄片,在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然后撒上一点白糖。那香甜的滋味,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我含着泪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外婆做的味道?"
"你说过,要放一点点盐,炸的时候用小火,出锅后撒一点白糖。"王明掰着手指头数,"去年除夕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我突然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那天我们看春晚,随口提起的童年往事,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我一直记着你说的每一件事。"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纸页已经泛黄,封面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蓝布包装,上面印着"工作手册"三个字。
他翻开来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他那一手秀气的钢笔字。
"你看,这是你喜欢听的歌,《敖包相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翻到一页,指给我看,"这是你爱吃的菜,酸菜炖粉条,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糖醋里脊..."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我随口说过的喜好,有我不经意间流露的忧愁,甚至还有我偶尔做的梦。最近的一页上写着:"秀兰说梨汤可以润肺,记得常做给她喝。天冷了,她怕冷,被子要多加一床。"
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我一直以为再婚的感情像是后来嫁接的枝丫,经不起风雨。原来真情并不在轰轰烈烈的表白,而在这些不起眼的生活细节里。
王明小心翼翼地把红薯片递给我:"尝尝合不合口味。我怕炸糊了,第一次做得不好吃,扔了。第二次又太生,也扔了。这是第三次做的。"
我咬了一口,酥脆中带着淡淡的甜,恰到好处。
"好吃,比外婆做的还好吃。"我抹着眼泪说。
他腼腆地笑了,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在单位门口等我下班,手里捧着一本《红楼梦》,说要教我读古典文学的样子。
窗外的雪依然下着,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对不起,"我突然说,"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拿了钱跑了?"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这把年纪了,跑哪去啊。"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他轻声说,"总觉得这婚姻来得太晚,不牢靠。"
我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透彻。
"其实我也一样,"他继续说,"每天醒来看见你在身边,还会恍惚一下,怕是做梦。"
他把那本小册子放在我手里:"所以我记下了每一件事,怕哪天记性不好了,忘了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翻着那本册子,上面记录的不只是我的喜好,还有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三月十五,去公园看梅花,秀兰说梅花香得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家门口的那棵。""六月二十,看露天电影《庐山恋》,秀兰哭了,回来的路上她说想去看看庐山。"
最让我触动的是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人这一辈子,能在晚年遇到一个懂你的人,是最大的幸运。秀兰就是我的幸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相濡以沫。不是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而是柴米油盐里的相互理解;不是年少时的一见钟情,而是暮年里的细水长流。
病房里,我和王明坐在床边,分享着那盘红薯片。外面的天色渐暗,雪却下得更大了。
"你那套邮票..."我有些心疼地说,"真的很珍贵。"
王明摆摆手:"东西而已,留着有什么用?人没了,再珍贵的东西也是别人的。"
"可那是你爸爸留给你的..."
"我爸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会高兴我这样做。"他笑着说,"他常说,人活着,要有舍有得。"
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王明说过一句话:"别嫌我是个穷教书匠,没什么钱。但我这人除了嘴笨点,心是热的。"
当时我笑他:"都这把年纪了,谁还图谁的钱啊。能相互有个照应就不错了。"
"秀兰,"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你知道吗,我卖邮票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真的?"我有些不信。
"真的。"他看着我,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因为我知道,那些邮票虽然收藏了大半辈子,却没有你重要。"
眼泪又涌了上来。六十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把我放在心上过。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北方的雪。"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吗?那里的雪比南方的要厚实,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屋檐上的冰凌长得比筷子还长。"
我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
窗外的雪依然下着,飘飘洒洒,覆盖了整个世界。我靠在王明的肩膀上,听着他讲起小时候在北方的冬天是怎么过的,怎么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在冰面上滑冰。
那一刻,我明白了,婚姻的坚固不在年龄,不在时间长短,而在两个人是否愿意记住对方生命中的细节,是否愿意为彼此改变习惯,是否能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付出。
护士进来换药的时候,看见我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依偎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你们感情真好。"
王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老夫老妻了。"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虽然来得晚,却比我想象中坚韧得多。就像那盘红薯片,外表看起来平淡无奇,尝起来却是记忆中最美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王明为了做好那盘红薯片,专门去市场买了一口小炒锅,因为家里的锅太大,不好控制火候。他在家里试了好几次,厨房里弄得一片狼藉,最后才做出了我喜欢的味道。
一个月后,我出院回家,发现家里焕然一新。王明把阳台收拾出来,摆了两把藤椅,说是为了让我有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床头柜上多了一个药盒,按时间和剂量分好了格子,方便我按时吃药。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病房里的那一幕。有人说,真正的爱情是细水长流,是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彼此的陪伴。我想,这话一点不错。
一年后,王明真的带我去了北方,看了那里的雪。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六十多岁的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牵着手,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留下了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回来后,王明把我们的照片洗出来,贴在相册里,下面认认真真地写上日期和地点。我知道,这又会成为他小本子里的一页记忆。
人这一辈子,能在晚年遇到一个懂你的人,真的是最大的幸运。而我,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