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口井在村东头的杨树林边上,我记事起就听老一辈说这是口”没用的枯井”。井台都塌了半边,只剩下几块青石还勉强围着,井口用几块破木板钉着,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村里人路过都绕着走,说是晚上能听见里面有声音,怪吓人的。
我们村那口老井的事,现在村里人提起来都还啧啧称奇。
这口井在村东头的杨树林边上,我记事起就听老一辈说这是口”没用的枯井”。井台都塌了半边,只剩下几块青石还勉强围着,井口用几块破木板钉着,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村里人路过都绕着走,说是晚上能听见里面有声音,怪吓人的。
李村长不一样。
李村长,全名李德旺,今年七十有三,是我们这儿连任最久的村长,前前后后干了将近三十年。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刻满皱纹,像是田地里的沟渠,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对那口枯井的执着,村里人都看不明白。
“那井有啥好看的,又没水。”王二麻子挖苦他,“守着个破井,茅厕不都比这强?”
李村长从不恼,只是摸出皱巴巴的烟袋,慢悠悠地卷一支烟,点上,眯着眼睛说:“你懂个屁。”
说来也怪,村里几次要填了那口井,李村长都拦着。九八年那会儿,村里要建养猪场,看中了井边那块地,李村长硬是把养猪场的位置改到了村西头。村里人都嘀咕,说李村长怕是在那井里藏了宝贝。
我家和李村长是近亲,我爸是他的表弟。小时候,我经常去李村长家玩。他家墙上挂着县里发的”优秀村干部”的奖状,可奖状边角都卷了,上面还沾着几只死苍蝇。他老伴儿说那是粘蝇纸蹭的,懒得换了。
李村长的书架上有本发黄的《古井考》,书角都翻卷了,里面夹着各种纸条和剪报。我问他看什么书,他就给我讲咱们村的历史。说咱们村原来叫”泉源村”,因为水多。可我从小到大,村里就那一口井,还是枯的。
“那井里头真没水吗?”我好奇地问。
李村长笑了笑,把烟灰弹在一个用易拉罐剪开的烟灰缸里:“水这东西,看不见不代表没有。”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子,再回来时,已经是五年后了。那年,村里要建新的自来水管道,施工队说那口老井碍事,必须填掉。
我回村的那天正赶上村民大会,李村长站在村委会门口的水泥台子上,拿着扩音器,声音嘶哑:“那口井,是咱们村的根。填了,就等于把咱祖宗的根给断了。”
村里人嘈杂着,有人喊:“活人不能被死人绊住脚!”
李村长脸涨得通红,把扩音器往桌上一摔,“咔嚓”一声就坏了。他抖着手指着那人:“你们不懂,那口井里的水,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它是有灵性的!”
会后,李德顺——李村长他弟弟,拉着我在村口的小卖部喝啤酒。他吹开啤酒瓶上的灰,倒在两个写着”永远跟党走”的搪瓷缸里。
“我哥这个人啊,倔。”李德顺叹了口气,“从小就这样。”
“为啥他这么在乎那口井?”我问。
李德顺喝了口酒,搓了搓脸上的汗:“那年闹大旱,村里人都打算搬走了。我哥说,咱们村叫’泉源’,肯定有水源。他愣是在村边发现了这口老井,虽然看着快干了,但他说井底肯定连着地下水脉。”
“后来旱情咋样了?”我好奇地问。
李德顺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说来也怪,他发现那口井后没几天,天就下雨了。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村里人都说是老天开眼。”
我抬头看看天,七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把塑料凳子晒得滚烫。
两个月后,我外甥女小芸回村了。这孩子学的是考古,在省博物馆工作。她听说村里要填井的事,专门跑回来看看。
小芸站在枯井边上,左看右看,还掏出个小本子记着什么。围观的村民摸不着头脑,三姑六婆的问这问那。小芸干脆掏出相机,对着井口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这井咋了?值钱啊?”刘二婶挠着头问。
小芸笑笑说:“二婶,这井的石料和结构,很可能是明代的。甚至更早。”
“啥明代?”刘二婶一脸茫然。
“就是很古老很珍贵的意思。”小芸解释道。
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村长耳朵里。他拄着拐杖,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赶到井边,表情既激动又紧张:“真的?这井很珍贵?”
小芸点点头:“李爷爷,您猜得没错。这口井应该有几百年历史了,而且…我怀疑它不只是口普通的井。”
村里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不普通?难道真藏了宝贝?”
“李村长守了三十年,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李村长摇摇头,安静地站在一边,眼中闪着光。
县文物局的人第二天就来了。他们带着各种设备,围着井口忙活了整整三天。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李村长就搬了把竹椅子,坐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被敲门声吵醒。是小芸。
“姨父,快去井那边,有了大发现!”
当我赶到井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文物局的人用抽水机把井里的淤泥抽出来一大半,露出了井底。井壁上有一圈凸起的石台,像是台阶。
带队的老专家激动得手都在抖:“这不是普通的水井,而是’龙井’!是古代祭祀用的井!”
李村长站在一边,脸上那些褶皱都舒展开了。
专家继续解释:“这种井至少有五百年历史,井壁上的台阶是为了祭祀时下去的。你们看井壁上的纹路,这是龙的图案。”
闻讯赶来的县长拍了拍李村长的肩膀:“李老啊,多亏您守护了这么多年,否则这宝贝就毁了。”
李村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却发现里面空了。县长赶紧让秘书递上一包中华烟。李村长摆摆手,从裤兜里摸出自己卷的烟,点上了。
“我从小就听我爷讲,咱村原名’龙泉村’,后来简化成’泉源村’。这井啊,是咱村的根。”
“您怎么确定这井这么重要呢?”县电视台的记者问。
李村长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准。就是感觉。那年大旱,我做梦梦见个老人,说村东头有口古井,井下有水脉。我就找啊找,发现了这口井。虽然看着没水,但我觉得井下肯定通着什么。”
“后来呢?”记者追问。
“后来天就下雨了。”李村长笑着说,“可能是巧合吧。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这井不简单。”
一周后,省级文物保护专家组来了。他们确认这口井是明代中期的祭祀用井,井底确实连着一条地下水脉,只是被几百年的淤泥堵住了。更让人兴奋的是,井壁上发现了珍贵的龙纹图案和铭文,记载着当地水利历史。
小芸作为发现者之一,在现场向专家们解释她的推测:“从地质结构看,这口井周围应该还有其他古代建筑遗迹。可能是一处祭龙祈雨的场所。”
省文物局决定,拨款五十万,在井的周围进行考古发掘,并修建保护设施。村里人乐开了花,村委会还专门开会,决定要大力发展旅游业。
施工队开始清理井周围的杂草时,挖出了几块青石,上面刻着字迹。小芸仔细辨认后惊喜地宣布:“这是清朝乾隆年间的石碑,上面记载着当地的水利工程和祭祀活动!”
消息一出,村里人更沸腾了。省级电视台都来采访,说是要做专题报道。李村长成了香饽饽,大家都夸他有先见之明。村里人不好意思地说:“以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采访那天,李村长特意穿上了他那件放了好几年的中山装,还让老伴儿给熨了熨。衣服有点发黄,袖口磨得有点白,但他穿得很认真。他坐在自家院子里,背后是贴了六七年没换的福字,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记者问他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守护这口井。
李村长想了想,目光望向远处:“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咱们这地方不能没有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
记者又问:“您怎么能确定井下有水脉呢?那么多年,也没见井里有水啊。”
李村长笑了:“水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在那儿。就像咱们的根,埋在地下,看不见,但它在那儿。”
当天晚上,村里格外热闹。县里领导专门来吃饭,坐在村委会那张掉了漆的大桌子前。李村长却早早告退,说自己年纪大了,熬不得夜。
我送他回家,路上问他:“您真的从来没想过井里会有这么大的价值吗?”
李村长停下脚步,点上一支烟,夜风把火光吹得明明灭灭。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忘了咱们村的根在哪里。”
走到他家门口,李村长忽然拉住我的手:“你知道吗,那年大旱,我梦见的那个老人,长得和我爷爷一模一样。他说,守住这口井,就是守住了咱们村的魂。”
他的老伴儿在院子里喊他吃药,李村长摆摆手示意听见了,又转向我:“其实那井底的水,我早就知道。每年清明前后,井底总会渗出一点水来。我悄悄下去看过,那水清得能照见人影。”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您怎么不早说?”
“说了谁信啊?”他苦笑道,“再说,那点水,够干啥的?还不如留着它在地下,养着咱们这片地。”
两个月后,考古队在井的周围发掘出了一处完整的明代祭祀场所,出土了大量文物。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在距井底十米的地方,找到了一条地下河道,水质极佳。专家分析说,这可能是古代人工开凿的引水系统,连接着周围的水源。
这一发现轰动了整个省。省文化厅决定,将此地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并拨款三百万建设”龙泉古井文化园”。
开工仪式那天,李村长穿着簇新的中山装,站在台上讲话。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那些皱纹像是山川河流,述说着岁月的故事。
“我守了这口井三十年,没想到它还能给咱们村带来这么大的福气。”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想说的是,不管它值不值钱,是不是文物,它都是咱们村的根,咱们的魂。就像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把根扎在这里一样。”
讲台下,村民们鼓着掌,有人悄悄抹眼泪。
一年后,“龙泉古井文化园”正式开园。游客们络绎不绝,村里的经济也跟着红火起来。村民们开起了农家乐和小卖部,卖起了”龙泉水”和各种工艺品。
李村长却很少去文化园。他依然每天清晨绕着村子走一圈,最后到井边坐一会儿。只是现在,井边竖起了玻璃围栏和解说牌,他只能隔着围栏看看。
有天早上,我碰见他站在井边。天刚亮,文化园还没开门,四周静悄悄的。
“村长,您这么早?”我打了个招呼。
他点点头,指着井说:“你看,围栏里那块石头,看到没?”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井台边有块不起眼的青石,上面似乎有几道裂痕。
“那是我小时候坐过的地方。那会儿井还有水,我和你爸常在那儿乘凉。”李村长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有次我不小心掉了个玻璃弹珠进去,心疼得哭了好久。”
我一愣:“您不是说您发现这井的时候,它就是枯井了吗?”
李村长笑了,笑容有些神秘:“谁说的?我小时候这井可有水呢,甜得很。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慢慢没水了。可能是地下水改道了吧。”
“那您怎么不早说?”
“说了也没用。”他叹了口气,“那会儿谁在乎这口枯井啊?现在知道它值钱了,有文物价值了,大家才在乎。”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不在乎它值不值钱。我就是记得小时候喝过这井里的水,甜,凉,解渴。那是我的童年啊。”
这话让我心里一震。
李村长守护这口井三十年,不是因为它多珍贵,而是因为这口井里有他的记忆,有他的童年,有他的根。
而现在,这口井不仅找回了它的历史价值,也成了整个村子的骄傲和希望。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晒太阳。他们谈笑着,不时往井的方向看一眼。槐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讲述着这村子的过去和未来。
那口古井,默默地立在那里,见证着时光流转,人事变迁。它的故事,会随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一代代传下去。
而李村长,村里人都亲切地称他为”守井人”,他的故事也会和那口井一样,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传说。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