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家大院的后花园,宛如喧嚣尘世中的一方净土,却也被这秋意染上了几分寂寥。二十岁的周莹,端坐在石凳之上,专注地绣着一幅牡丹图。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动,似穿梭于时光之河的精灵,让丝线在绸缎间交织出美妙的图案,针脚细密而均匀,仿佛在编织着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秋风轻轻拂过,
作者/黄申
光绪十年(1884 年),深秋的寒意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西安城紧紧笼罩,肃杀之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周家大院的后花园,宛如喧嚣尘世中的一方净土,却也被这秋意染上了几分寂寥。二十岁的周莹,端坐在石凳之上,专注地绣着一幅牡丹图。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动,似穿梭于时光之河的精灵,让丝线在绸缎间交织出美妙的图案,针脚细密而均匀,仿佛在编织着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秋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几片枯黄的叶子如同折翼的蝴蝶,悠悠飘落,恰好落在她的裙摆上,而沉浸在刺绣中的周莹却浑然不觉。
“小姐!小姐!”丫鬟春桃慌慌张张地闯入花园,脸色煞白如纸,声音中满是惊恐,“不好了!老爷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周莹的心间。她手中的绣花针“啪”地掉落,整个人猛地站起身来,绣绷也随之滑落,掉在地上,那朵刚刚绣了一半的牡丹,瞬间被泥土玷污,恰似她此刻破碎的生活。
“怎么回事?父亲犯了什么事?”周莹强忍着内心的慌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可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听说是赵总督派人来的,说老爷私通法国人,是卖国贼……”春桃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周莹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父亲周海潮,在西安城可是赫赫有名的丝绸商人,周家“永昌号”的绸缎,凭借着卓越的品质,远销江南各地,深受赞誉。这样一位正直诚信的商人,怎么可能与法国人有瓜葛?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
她心急如焚,快步向前院奔去。还未到前院,便远远听见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子,一下下刺痛着她的心。走进院子,只见一片狼藉,几个衙役正面无表情地张贴封条,仿佛在宣告着周家的厄运。母亲瘫坐在地上,发髻早已散乱,哪里还有平日里当家主母的威严与从容,此刻的她,只是一个为丈夫命运担忧的无助女人。
“娘!”周莹飞奔过去,轻轻扶起母亲,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莹儿……你爹他……他们说他勾结洋人……”周夫人泣不成声,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家产全被查封了……”
周莹环顾四周,家中的仆人个个面如土色,仿佛末日降临。管家老李蹲在墙角,闷头抽着烟袋,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每一口吞吐的烟雾,似乎都在诉说着周家此刻的艰难处境。
“李叔,到底怎么回事?”周莹走到老李身边,低声问道。
老李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姐,老爷前日拒绝了赵总督索要的五千两‘军饷’,今日就出了这事。那赵德全早就对咱家的买卖眼红不已……”
周莹心头一震。此时中法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朝廷为了筹措军费,大肆加征税赋,而陕西总督赵德全更是趁机中饱私囊,肆意敛财。父亲一向正直不阿,坚守自己的原则,想必是因此得罪了这个贪婪的贪官。
“我爹现在关在哪里?”周莹焦急地问道。
“按察使司大牢。”老李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这事您别管了,夫人已经派人去请舅老爷想办法……”
周莹咬了咬嘴唇。她心里清楚,舅父虽在衙门当差,但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书吏,又如何能与权势滔天的总督抗衡?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周莹的闺房里,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她独自坐在房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妆奁,许久之后,缓缓打开,取出一个绣囊。绣囊里,是她这些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还有几件珍贵的首饰。然而,她心里明白,这些远远不够打通关节,救出父亲。
她抬起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柳叶眉,杏核眼,本应是青春洋溢、谈婚论嫁的美好年纪,却不得不面对家破人亡的巨大危机。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周莹对着镜子,轻声却坚定地喃喃自语,仿佛在向命运发出挑战。
次日一早,晨曦微露,周莹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戴上轻薄的面纱,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她对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城西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前。
“吴掌柜在吗?”她轻轻叩门,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精瘦干练的男子探出头来,看到周莹的那一刻,他不禁大吃一惊:“小姐?您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永昌号”的二掌柜吴掌柜,他跟随周海潮已有二十余载,对周家忠心耿耿,是周家最值得信赖的伙计之一。
周莹走进屋内,没有丝毫寒暄,直入主题:“吴叔,我要救我爹。”
吴掌柜面露难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姐,这事难如登天呐。老爷得罪的可是赵总督,整个西安城,恐怕没人敢插手……”
“我知道难,但必须一试。”周莹目光坚定,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我爹平日结交的官员中,可有能与赵德全抗衡的?”
吴掌柜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西安将军崇礼与赵德全素有嫌隙,只是此人性格乖张,脾气古怪,实在不好接近。”
周莹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崇礼将军的夫人是不是喜欢苏绣?”
“正是。听说崇夫人对苏州顾绣极为痴迷,曾不惜重金求购……”
周莹微微一笑,自信地说道:“我绣的牡丹,连苏州绣娘都称赞不已。”
三日后,在吴掌柜的牵线搭桥下,周莹将自己精心绣制的一幅“百花争艳”图献给了崇夫人。这幅图凝聚了她无数的心血,每一朵花都栩栩如生,仿佛在绸缎上绽放出生命的光彩。崇夫人一见,顿时爱不释手,当即热情地邀请周莹过府一叙。
在崇府的后花园,花香四溢,绿草如茵,仿佛是尘世中的一片世外桃源。周莹一边耐心地教崇夫人刺绣技巧,一边巧妙地、不经意地提起父亲的冤情。
“家父一向本分经商,兢兢业业,怎会做出勾结洋人的勾当?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周莹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那坚定的神情,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崇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这事我听着也觉得蹊跷。”
当晚,崇礼将军回府后,崇夫人便将此事详细告知。崇礼本就与赵德全积怨已久,听闻此事后,更是怒不可遏。第二日,他便立刻派人着手调查此案。
周莹也没有丝毫懈怠,她让吴掌柜暗中联络父亲的老友——按察使司的师爷王先生。通过王师爷,她得知父亲被关押在重犯牢房,所幸暂时还未遭受严刑拷打。
“小姐,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赵德全贪污的证据。”王师爷低声说道,“只要有了证据,崇将军就能以此施压,救出老爷。”
周莹思索片刻,问道:“赵德全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听说他新纳了一房小妾,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宅子……”
周莹眼前一亮:“李叔,去查查那宅子的来历。”
又过了五日,周莹终于得到了关键消息——赵德全那处宅子,竟是用“军饷”的名义,从商户那里勒索来的银子购买的,地契上写的是他管家的名字。
周莹连夜绣了一幅“青天白日”图,巧妙地将赵德全贪污的线索绣进图中,托崇夫人转交给崇礼将军,暗喻希望将军能主持公道,还父亲清白。
崇礼得到证据后,立即上奏朝廷。与此同时,周莹让吴掌柜联络西安城各大商号,联名上书,为父亲鸣冤叫屈。
在多方强大的压力之下,赵德全终于不得不放人。一个月后,周海潮终于获释回家。然而,牢狱之灾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曾经意气风发的他,如今已变得憔悴不堪。周家的产业虽然得以解封,但经此一劫,生意已遭受了巨大的影响,元气大伤。
周海潮出狱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女儿叫到书房。
“莹儿,爹没想到你竟有这般过人的胆识和智慧。”周海潮声音沙哑,透着疲惫与欣慰,“这次多亏了你……”
周莹摇摇头,眼中满是对父亲的心疼:“是爹平日积德行善,广结善缘,才有这么多人愿意出手帮忙。”
周海潮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与沧桑:“莹儿,爹老了,经此一事,身体大不如前。周家的生意……恐怕要交到你手上了。”
周莹震惊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爹,我是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周海潮苦笑着说道,“这乱世之中,你比许多男子都更有担当,更有勇气。”
就这样,年仅二十岁的周莹,肩负着家族的重任,开始接手周家产业。她深知,这不仅是一份责任,更是一场与命运的较量。
她先是对“永昌号”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果断淘汰老旧的织机,不惜重金引进新式设备,以提高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同时,她大胆创新,组建了一支女子商队,专门负责丝绸的运输。在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下,这一举动简直是惊世骇俗,引起了无数人的质疑和非议。
然而,周莹并没有被外界的声音所动摇。她坚信,女子同样可以在商场上闯出一片天地。她不拘一格,大胆启用年轻人才,甚至破例让几个识字的女子担任账房。这些创新的举措,让“永昌号”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光绪十二年春,周莹将“永昌号”改名为“福茂恒”,寓意着福气茂盛、生意恒通。在她的精心经营下,“福茂恒”的生意蒸蒸日上,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商业新星。她亲自带领商队走南闯北,凭借着卓越的商业眼光和果敢的决策力,将陕西丝绸卖到了全国各地,让“福茂恒”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不到三年,周家产业不仅恢复到了之前的规模,还扩大了一倍有余,周莹也成为了商界备受瞩目的传奇人物。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捉弄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八国联军的铁蹄踏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仓皇西逃,一路逃至西安。
西安城瞬间陷入了混乱与恐慌之中。大量难民如潮水般涌入,物价飞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饿殍遍野,一片凄惨景象。
一天傍晚,周莹正在账房仔细查账,管家匆匆赶来,神色焦急:“东家,官府来人了,说要征用咱们的仓库囤放‘皇粮’!”
周莹放下账本,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又是赵德全的主意吧?”
“正是那狗官!”管家愤愤不平地说道,“说是为太后和皇上准备的,实则大半会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周莹沉思片刻,眼神坚定地说道:“开仓,取出一半存粮,在城隍庙前设粥厂。”
管家大惊失色:“东家,这……这会得罪官府的!”
“国难当头,百姓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官府?”周莹站起身来,目光坚定而决绝,“去办吧,就说是我周莹的主意。”
次日,周家粥厂前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周莹亲自站在粥厂前,为灾民盛粥。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绝望与无助的孩子,她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
“周娘子真是活菩萨啊!”老人们感激涕零,纷纷跪地磕头,泪水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流淌。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陕西巡抚端方看见。端方深受触动,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次日,他便上奏朝廷,详细表彰了周莹的义举。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慈禧太后得知后,竟下旨召见周莹。
在临时行宫里,周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权倾天下的女人。慈禧已年近七旬,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那锐利的眼神,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听说你捐粮赈灾,还捐了十万两银子助军?”慈禧上下打量着这个不施粉黛、质朴而又坚毅的年轻女子。
周莹恭敬地行礼,声音沉稳而坚定:“民妇只是尽绵薄之力,为国家和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慈禧忽然问道:“你父亲是周海潮?当年被赵德全陷害的那个?”
周莹心头一震,谨慎地答道:“正是家父。”
慈禧冷笑一声:“赵德全那厮,仗着李莲英的势力,在陕西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她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很好,国难当头,不计前嫌,深明大义。”
离开行宫时,周莹获赐“护国夫人”的称号。更让她惊喜的是,几天后,赵德全被革职查办,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回到家中,周莹站在庭院里,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感慨万千。丫鬟拿来披风,轻轻为她披上:“夫人,天冷了,进屋吧。”
周莹摇摇头,轻声说道:“这世道,比天气还冷啊。”她轻声吟道:“乱世似金更赛花,动局定针是女子……”
远处,难民们还在井然有序地排队领粥。周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她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了周家,为了百姓,也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
光绪十三年春,西安城的柳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着春天的到来。周莹已带着商队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途,开启了新的商业征程。
“夫人,前面就是潼关了,要不要歇歇脚?”商队护卫队长马三牵着马,走到周莹的马车旁请示。这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是周莹从镖局高薪挖来的,为人忠诚可靠,武艺高强,是商队的主心骨。
周莹掀开马车帘子,望了望天色,思索片刻后说道:“再赶一程,天黑前到华阴县歇息。”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由十二辆大车组成的商队,六辆载着陕西特产的药材和皮毛,那是她精心准备的货物,六辆空着准备装江南的丝绸和茶叶回来。此次南下,她肩负着打通与江南丝绸商直接交易渠道的重任,这将为“福茂恒”带来新的发展机遇。
春桃递上水囊,心疼地说道:“小姐,喝口水吧。这一路颠簸,您都瘦了。”
周莹接过水囊,笑着点了点春桃的鼻子:“你这丫头,现在该叫我东家或者夫人,怎么还小姐小姐的叫?”
春桃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道:“叫了十几年,一下子改不过来嘛。”
主仆二人正说笑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三立刻警觉地举起手,大声喊道:“戒备!”整个商队瞬间停了下来,护卫们纷纷握紧刀柄,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尘土飞扬中,三骑快速接近。待看清来人穿着官服,众人才松了口气。
“前方可是西安‘福茂恒’的周东家?”为首的差役勒住马,高声问道。
周莹示意马三退下,自己走上前,镇定地说道:“正是,差爷有何贵干?”
差役下马行礼,恭敬地说道:“周东家,潼关守备大人派小的送信,说是江南‘锦云记’的程老板已经到了潼关,想与您提前会面。”
周莹眉头一挑。程凤台是苏州最大的丝绸商,在商界声名远扬。她本计划到杭州才与他接触,没想到对方竟主动北上相迎,这让她心中既感到意外,又多了几分警惕。
“程老板现在何处?”周莹问道。
“潼关驿馆。守备大人做东,设了接风宴,就等周东家了。”
周莹略一思索,转身吩咐:“马三,你带车队按原计划去华阴。春桃跟我去潼关见程老板。”
暮色降临,天空被染成了橙红色,仿佛一幅绚丽的画卷。周莹换了一身湖蓝色缎面旗袍,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一支白玉簪子,显得优雅而大方。她带着春桃,来到了潼关驿馆。
驿馆大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潼关守备赵大人正与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把酒言欢。见周莹进来,赵守备连忙起身相迎,热情地说道:“周夫人来了!快请入座。”他指着身旁的中年男子,介绍道:“这位就是苏州‘锦云记’的程凤台程老板。”
程凤台起身拱手,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周莹,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久闻周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周莹微笑还礼,举止优雅大方:“程老板过奖了。您不远千里北上相迎,周莹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众人寒暄渐少,话题自然而然转到生意上。程凤台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直入主题:“周夫人,明人不说暗话。听说您这次要采购十万匹绸缎?”
“正是。”周莹神色坦然,点头承认,“而且要上等的杭绸和苏绣。”
程凤台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精明:“如今江南丝绸紧俏,价格比去年涨了三成。周夫人可有心理准备?”
周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神色从容不迫:“程老板,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中法战事已平,海运重开,洋商大量收购,确实推高了价格。但...”她话锋一转,目光犀利地看向程凤台,“我听说‘锦云记’去年囤积了十五万匹绸缎,现在仓库都快放不下了吧?”
程凤台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想到周莹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但他很快恢复镇定,随即哈哈大笑:“周夫人好灵通的消息!不过即便如此,按市价交易,也是天经地义。”
“若按市价,我何必千里迢迢找‘锦云记’?汉口就有苏州绸缎卖。”周莹不紧不慢地说,她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与程凤台对视,“程老板,我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期合作。”
“哦?愿闻其详。”程凤台被周莹的话勾起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周莹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陕西虽不比江南富庶,但盛产药材、皮毛,这些都是江南稀缺的。我这次带了上等黄芪、当归各千斤,貂皮、狐皮各五百张。若程老板愿意以去年价格交易,今后每季我可固定供应这些西北特产给‘锦云记’,独家代理。”
程凤台眼中精光一闪。他心里清楚,这些西药材在江南市场能卖出高价,更难得的是稳定的货源,这对“锦云记”的长远发展极为有利。但他仍不想轻易松口,试图再争取一些利益:“周夫人,这价格嘛,去年市价九折如何?毕竟绸缎价格的上涨也是形势所迫。”
周莹微微一笑,心中早有盘算:“程老板,您这可有些为难我了。我带来的这些货物,可都是诚意满满。而且,我听闻‘锦云记’在资金周转上似乎有些小麻烦?若是咱们达成合作,这些西北特产迅速出手,想必能解您的燃眉之急。”
程凤台心中一凛,没想到周莹对自己的情况摸得如此透彻。他思索片刻,权衡利弊后,觉得周莹提出的条件确实诱人。最终,两人一番唇枪舌战,直到深夜才敲定合作细节:周莹以药材、皮毛折价,换取“锦云记”十万匹绸缎,价格按去年市价九折计算。此外,双方约定今后每季互通有无,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离开驿馆时,已是月明星稀。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纱。春桃提着灯笼,忍不住赞叹:“小姐,您真厉害!那程老板开始那么强硬,最后还是答应了咱们的条件。”
周莹摇摇头,神色平静:“生意是互惠互利,谈不上谁赢谁输。程老板得了稳定药材来源,我们得了便宜绸缎,各取所需罢了。”
正说着,前方暗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莹妹...是你吗?”
周莹浑身一震,这声音仿佛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身体微微颤抖。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面容在月光下渐渐清晰。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只是眼角已有了些许细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子谦...哥哥?”周莹声音微微发颤,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张子谦,她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十年前离乡求学时,曾在那棵老槐树下,对着天空许下诺言,功成名就后便回来娶她。然而,自他离开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周莹苦苦等了三年,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归来。最终,在父母的安排下,她嫁给了病弱的吴家少爷。婚后不久,丈夫便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人独撑吴家产业,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才有了今日的“福茂恒”。
“真的是你...”张子谦向前两步,又局促地停下,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我听说你在潼关,特地来寻...”
春桃识趣地退到远处,给两人留出空间。周莹深吸一口气,努力强自镇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张公子别来无恙。听说你在京城做了官?”
张子谦苦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这次随钦差大臣来陕西查案。”他顿了顿,眼中满是深情与愧疚,“莹妹,我当年...”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周莹打断他,语气有些生硬,“张公子若无要事,周莹先行告辞了。”
“等等!”张子谦急切地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渴望,“我知道你怨我失约。当年我进京赶考,途中遭遇山洪,重伤失忆,流落他乡三年。等恢复记忆赶回西安,你已经...”
周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那些曾经的等待与痛苦,此刻如针般刺痛着她的心。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淡淡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是吴周氏了。”
“我不在乎!”张子谦激动地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我知道你丈夫早逝,你现在是自由身。莹妹,这十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你...”
周莹猛地转身,眼中已有泪光闪烁,但她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那你可知道,我守寡这五年,经历了什么?家业险些败落,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我独自面对无数的艰难险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才好不容易撑起了周家。这一切,你都不在我身边。”她哽咽了一下,随即擦去眼泪,恢复了平静,“张公子,时过境迁,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还来得及!”张子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向周莹,眼中满是期待,“这是调任文书,我要留在陕西任职了。莹妹,给我一个机会...”
周莹看着那封信,心中五味杂陈。曾几何时,她日日夜夜盼着张子谦归来,与他携手共度一生。如今,他终于出现在眼前,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你...可有家室?”她轻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张子谦神色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愧疚:“家中...确有父母安排的婚约,但我心中只有你……”
周莹如遭雷击,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她的心仿佛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痛得无法呼吸。“张公子,请自重。周莹虽是商贾之女,也知礼义廉耻。告辞!”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去,任凭张子谦在身后声声呼唤,再也没有回头。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决绝,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
回到客栈,周莹一夜无眠。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张子谦的过往,以及这些年来自己的艰辛历程。天蒙蒙亮时,她起身梳洗,对着镜中的自己默默说道:“周莹啊周莹,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绣花等情郎的小姑娘了。你是‘福茂恒’的东家,你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次日清晨,阳光洒在大地上,给世界带来了一丝温暖。周莹如约与程凤台签订契约,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在回程的马车上,春桃发现小姐的眼圈红红的,手里紧攥着一块褪了色的绣帕,上面是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那是十六岁的周莹绣给张子谦的定情信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手中。
三个月后,周莹带着满载江南货物的商队回到西安。“福茂恒”的绸缎因为进价低廉,品质优良,很快占领了西北市场。而通过程凤台的关系,周家的药材也在江南打开了销路,生意越发兴隆。
秋去冬来,时光匆匆流逝,转眼到了年关。这天,周莹正在账房仔细核对一年的收支,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苍白:“小姐!不好了!咱们送往汉口的货被土匪劫了!”
周莹手中的毛笔“啪”地掉在账本上,她猛地站起身来,神色严肃:“什么时候的事?人员可有伤亡?”
“昨日下午在商洛山遇劫,马三哥带人拼死抵抗,两个伙计受了伤,货物全被抢走了!”
周莹立刻起身,果断地说道:“备马,我要亲自去商洛山。”
“小姐!太危险了!”春桃急得直跺脚,“听说那伙土匪的头子叫赵黑虎,杀人不眨眼的!”
周莹已经换上了骑装,眼神坚定:“二十车的货,值五万两银子,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劫我的货。”
当日午后,周莹带着春桃和马三,以及十名精锐护卫,快马加鞭赶到商洛山下的驿站。受伤的伙计正在这里养伤。
“东家...”一个手臂包扎着的伙计挣扎着要起身,眼中满是愧疚,“小的无能...”
周莹按住他,安慰道:“别动,好好养伤。可看清土匪模样?”
“约莫三十来人,都蒙着面,但那领头的声如洪钟,自称赵黑虎。他们只劫货,没伤人命,还...还留话说想要货,让‘福茂恒’的东家亲自上山去谈。”
周莹眉头紧锁。这不合常理——土匪劫货向来是杀人越货,哪有留活口还传话的?
“马三,你派人打听一下这个赵黑虎什么来路。”
不到半日,消息传回:赵黑虎原是商洛县的捕快,因不满县令贪污赈灾粮款,带头闹事被通缉,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专劫官商勾结的货,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在当地颇有侠名。
周莹心中有了计较。次日一早,她不顾众人劝阻,只带马三一人,前往土匪山寨。
山寨位于险峻的山腰上,四周群山环绕,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周莹被蒙上眼睛,由土匪带着走进山寨。眼罩揭开时,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坐在虎皮椅上,正是赵黑虎。
“哈哈哈!好个胆大的娘子!”赵黑虎声如洪钟,爽朗地大笑起来,“敢单枪匹马来我山寨,不愧是西安城有名的周夫人!”
周莹不卑不亢,神色镇定地说道:“赵当家,明人不说暗话。我‘福茂恒’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
赵黑虎冷笑一声,神色严肃:“周夫人,你与那程凤台勾结,压低陕南丝绸价格,害得多少小织户破产,这算不算欺行霸市?”
周莹心头一震,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福茂恒”从江南大量进货,导致本地丝绸价格下跌,影响了陕南织户的生计,引起了赵黑虎的误会。
“赵当家此言差矣。”周莹正色道,她挺直脊背,目光坦然地看着赵黑虎,“我‘福茂恒’从江南进货不假,但从未压低本地丝绸价格。相反,这两个月我还高价收购了陕南丝绸五千匹,运往甘肃销售。”
她示意马三取出账本:“赵当家请看,这是收购记录,价格比市价还高一成。”
赵黑虎接过账本,仔细翻看片刻,脸色渐渐缓和:“这...倒是赵某失察了。”他起身抱拳,一脸歉意,“周夫人,得罪了!货物原封不动奉还,另外,赵某再赔您一百两银子压惊!”
周莹却摇摇头,目光真诚地看着赵黑虎:“赵当家为乡民出头,义薄云天,周莹佩服。这一百两银子不必了,我倒有个提议...”
她看出赵黑虎虽为草寇,但重情重义,手下也多是被逼上梁山的穷苦人。若能收为己用,不仅能化解误会,还能为“福茂恒”增添一股强大的力量。
三日后,赵黑虎带着三十名弟兄下山,成了“福茂恒”的专属镖师。周莹不仅给了他们正当营生,还帮赵黑虎洗脱了冤屈——她通过崇礼将军的关系,彻查了商洛县令贪污案,还了赵黑虎清白。
光绪十五年春,周莹在西安城最繁华的西大街上开了一家“女子商号”,从掌柜到伙计全是女子,专门经营丝绸和刺绣品。这在当时封建守旧的社会环境下,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立刻引来无数非议。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周莹这是要造反啊!”
“伤风败俗!该让官府查封了!”
面对流言蜚语,周莹不为所动。她坚信女子同样有能力在商业领域取得成功,她要打破世俗的偏见,为女子争取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她亲自训练春桃等一批女子学习算账、经商,甚至骑马走镖,传授她们各种商业技能和知识。
“女子为何就不能自立门户?”周莹对质疑她的人说,她的眼神坚定而自信,“我偏要证明,女子不仅能相夫教子,还能做生意、闯天下!”
这年秋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朝廷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赔偿二亿两白银。举国上下一片哗然,民怨沸腾,人们对朝廷的软弱无能感到无比愤怒和痛心。
周莹得知消息后,当即召集所有掌柜,神色凝重地说道:“即日起,‘福茂恒’所有货物降价三成出售,尽快回笼资金。”
众人大惑不解,纷纷问道:“东家,这是为何?”
周莹眼中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国若不在,商何以存?我决定捐出十万两白银助朝廷赔款,尽一份绵薄之力。”
众人肃然起敬。要知道,十万两几乎是“福茂恒”大半年的利润。周莹的这一决定,展现了她的家国情怀和大义担当。
消息传出,西安城震动。有人赞她爱国,视她为女中豪杰;也有人笑她傻,认为她此举太过冲动。但周莹不在乎外界的看法,她只知道,在国家危难之际,自己作为一名商人,有责任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没有国,哪有家?
捐款那日,陕西巡抚亲自到周家致谢。让周莹意外的是,随行的官员中,竟然有张子谦——他已被提拔为陕西布政使司经历,主管钱粮。
四目相对,两人都迅速移开视线。但周莹注意到,张子谦手上已戴了婚戒。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已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宴席上,张子谦借敬酒之机,低声道:“莹妹...周夫人大义,张某佩服。”
周莹举杯,神色平静:“张大人过奖,分内之事。”
酒过三巡,张子谦趁人不注意,突然塞给她一张纸条。周莹回到内室才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当年负卿,此生憾事。妻已病逝半载,若卿不弃...”
周莹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如今她是“福茂恒”的东家,是数百伙计的依靠,更是那个在乱世中勇敢证明“女子可为”的周莹。她的人生,已不再仅仅属于自己。
她推开窗户,望着满天星斗,轻声吟道:“清皇不及奇女魁,救民水火京城恸...”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咚”,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沧桑与变迁。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周莹也将继续在她的商业道路上,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来源:作家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