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母亲七十大寿的宴席上,县城最好的饭店"红星饭庄"的包间里,满桌的亲戚都安静了,只剩下筷子碰到瓷碟的清脆声响。
三家轮流养老
"以后,三家轮流养老!"大嫂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惊起层层涟漪。
那是母亲七十大寿的宴席上,县城最好的饭店"红星饭庄"的包间里,满桌的亲戚都安静了,只剩下筷子碰到瓷碟的清脆声响。
母亲的脸色变了又变,她低着头,那双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搓着深蓝色褂子的衣角。
我是老三刘建国,在这个1988年的东北小城,冬天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去年,我刚从国营纺织厂下了岗。。
"减员增效",厂长拍着我肩膀说,"建国啊,你年轻,有手艺,出去闯闯准能行!"
就这样,我成了第一批"自谋职业"的工人。靠着打工时学会的修自行车手艺,在小区门口摆了个简易修车摊,勉强糊口度日。
媳妇儿张秀兰在街道食堂打工,一个月工资六十多块钱,每天回来手上都是洗洁精泡出的红疹子。
我们住在单位当初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楼里,客厅兼厨房,没有独立卫生间。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小卧室,儿子刘小东上小学三年级,睡在我和秀兰拼起的木板床旁边的小行军床上。
"老妈跟大哥家住了十几年,不是挺好的吗?"二哥刘建军放下酒杯,皱着眉头看向大嫂,"你这突然提什么轮流养老,多不合适啊!"
二哥在县五金商店当会计,婚后有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最宽裕。前年就买了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那可是全家第一辆私人自行车,二十八寸的大轮子,黑漆光亮,车铃清脆,二哥骑着上下班,那叫一个神气。
大嫂李淑芬放下碗筷,眼圈微红:"十五年了,我伺候老人家十五年了。"
她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有几缕散落在额前,显得特别疲惫。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大那点死工资,还得还房子贷款。况且老大的脾气你们也知道,这些年..."她话没说完,欲言又止地看了大哥一眼。
大哥刘建民是县棉纺厂的工段长,为人耿直,但脾气急躁,在家常发火。这些年,大嫂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全厂人都知道。
"谁家日子不难过?"二哥媳妇儿孙玉梅立刻接话,"我家那两个孩子正上学呢,大的初二,小的上小学,课外班费用一大堆。前年还买了学区房,每月光还贷就得一百多,压得喘不过气..."
母亲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她穿着我给她买的蓝底碎花褂子,盘着发髻,耳边的白发特别明显。
那双浸泡过无数次肥皂水的手,如今爬满了老年斑,手背上的青筋凸起,一如我记忆中她年轻时推着纺车,额头渗出汗珠的模样。
"行了,别吵了。"我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娘,跟我回家住吧。"
妻子张秀兰在桌下猛地掐了我一把,我装作没感觉。她常说我心太软,可我看着娘那双浑浊的眼睛,透着疲惫和无助,哪说得出拒绝的话?
那个初冬的早晨,第一场雪刚刚融化,地面湿漉漉的,我推着二八大杠,带着母亲从大哥家搬出来。
母亲的行李很简单:一个木箱,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个蓝布包,里面是她的针线活儿;还有一个小收音机,是去年春节我送给她的礼物。
"建国,真的不麻烦你们?"母亲坐在后座上,声音低沉。
"哪能啊,您养我们这么大,还怕这点麻烦?"我故作轻松,心里却在盘算着家里那狭小的空间怎么安置。
我和秀兰挪出唯一的卧室,把母亲安顿在里面,我们俩打地铺睡在外间。夜里能听到母亲在屋里轻轻咳嗽,不知是受了寒,还是不习惯新环境。
老旧的煤炉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散发着不多的热量。窗户缝隙里灌进的冷风,让挂在屋里晾着的衣服微微摆动。
"你就这么把老人接来,也不跟我商量。"那天夜里,妻子背对着我,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你说咋办?"我也背对着她,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娘把我们仨拉扯大,没有她,哪有我们今天?"
"可咱家这条件...太挤了,你那摊子挣那几个钱,儿子上学要钱,家里柴米油盐要钱..."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能理解她的难处。自从我下岗,家里经济一直捉襟见肘。上个月儿子的学费才勉强凑齐,这个月又得操心冬天的煤炭钱。
我蜷在地上,没答话,只是裹紧了被子。十一月的东北,地上冷得像块冰,骨头都快冻透了。
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夜,母亲把我和两个哥哥搂在怀里,一床单薄的棉被盖着我们四个人。她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我们挡风,自己睡在最外面,经常被冻得浑身发抖。
父亲去世早,那年我才五岁,大哥十岁,二哥八岁。全靠母亲一个人纺纱、织布,起早贪黑地干活,供我们仨读书。
"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啊,"她常对我们说,"你们爹走得早,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惦记着你们没出息。"
每当看到母亲半夜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底,我的心就揪成一团。那时发誓长大了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如今...
日子虽然紧巴,但也有温馨的时候。母亲住进来半个月后,家里的氛围悄然变化。
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烧上热水,准备早饭。豆浆的香味和玉米面粥的甜香,唤醒了沉睡中的我们。
"建国媳妇,多睡会儿,早饭我来做。"母亲常这样喊醒我们,声音温柔得像春风。
秀兰起初不习惯,总觉得别扭,但慢慢地,她也被母亲的用心打动。特别是看到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饭菜留给小东,自己却只吃点咸菜配粥,她心里那道坚冰开始融化。
母亲用积攒的布票给秀兰做了一件棉袄,蓝底印花布,虽然样式老旧,但针脚细密,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妈,这布票您留着给自己做衣裳多好。"秀兰试穿新棉袄,眼眶有些发红。
"我这老婆子穿啥都行,你还年轻,得穿得体面些。"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秀兰转过身去擦眼泪,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感到一丝欣慰。
儿子小东放学回家,总能看见奶奶站在楼下等他。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剥开皮就递给他。
"奶奶,这是从哪弄来的?"小东好奇地问。
"趁你妈上班,我去她食堂门口那小摊买的,才五分钱一个,可香了。"母亲笑得见牙不见眼。
看着小东和母亲亲热的样子,我心里暖融融的。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母亲在她晚年能享受天伦之乐。
腊月二十九那天,北风呼啸,雪花纷飞。秀兰放假回来,买了些肉准备包饺子过年。
"妈,您歇着,我来包。"秀兰围上围裙,在案板前忙活起来。
"哪行啊,我这手闲不住。"母亲笑着说,"我给你们包元宝饺,寓意来年钱财滚滚来。"
她卷起袖子,手法娴熟地和面、擀皮、包馅,一个个饺子在她手下成型,又快又好。
"建国媳妇,面要多揉一会儿,筋道,饺子煮了才不会破皮。"母亲一边包一边教秀兰。
厨房里热气腾腾,弥漫着肉馅和葱姜的香味。我在外间摆桌子,听着她们的笑声,突然觉得这个家终于有了年味儿。
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厨房传来。
"妈!"秀兰的惊叫声让我心头一紧。
我冲进厨房,看到母亲倒在地上,额头磕在灶台角上,鲜血顺着皱纹往下流,染红了她的脸。
"出啥事了?"我慌乱地问,看到满地的血迹,腿一软,差点摔倒。
"地上有水,妈可能滑倒了!"秀兰慌忙用毛巾按住母亲的伤口,"快,去找大夫!"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直奔街道医务室。幸好王大夫还没下班,听我说明情况,立刻拎着医药箱跟我回家。
"得去县医院缝合,伤口有些深。"王大夫检查后说。
我背着母亲,在飘雪的街道上奔跑,心跳得厉害。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轻多了,仿佛只有几十斤重。
医院缝了六针,医生说老人家骨质疏松,得多休息,不能再干重活了。这一摔,把我们家原本紧巴的日子摔得更紧了。
一下子多出医药费、营养费等开销,我晚上做梦都在算账。每天工作回来,还要照顾母亲,端水喂药,半夜还得起来看她。
秀兰也很辛苦,下班后还要做饭洗衣,脸色越来越差。但她没再抱怨,反而对母亲更加体贴了。
"给二哥打个电话吧,让他出点药费。"有天晚上,秀兰小声建议。
我犹豫了,不想开这个口,但实在撑不下去了。第二天,我顶着寒风去邮电局,排了半小时队打了个长途电话给二哥。
二哥来得很快,带了两斤苹果和五十块钱。他坐在床边,看着母亲额头上的伤口,眼眶红了。
"妈,您咋这不小心呢?"二哥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哽咽。
母亲笑了笑:"老了,眼花腿脚不利索,怪我自己。"
"三弟家太挤了,要不...娘还是去我家住段时间?"二哥转向我,"你看你们家这条件,卫生间还在楼道里共用,冬天上厕所多不方便。"
母亲摇摇头:"不用麻烦了,我在三儿家挺好。"
"娘,您老不能总偏心眼啊。"二哥有些急了,"咱家三兄弟,轮流照顾您是应该的。再说,老三家条件太差,您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住口!"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我很少见到的严厉,"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老三家虽然穷,但他心里有我。"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外面呼啸的北风声。
那句话刺痛了我,也刺痛了二哥。他默默地走了,只留下那两斤苹果和五十块钱。
年过得很冷清,但母亲的伤口渐渐好转。我每天早出晚归,多接些活计,为的是多挣点钱改善家里生活。
春天来临时,东北的冰雪融化,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了草木萌发的气息。小区里的几棵老杨树抽出嫩芽,孩子们在楼下玩耍,吵吵嚷嚷。
但我没心思欣赏这些。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咳嗽不止,有时夜里还发低烧。我给她熬中药,可效果不明显。
一天深夜,她突然高烧不退,嘴唇发紫,呼吸急促。我二话没说,背起她冲向医院。
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疗。输液、打针、拍片子,一系列检查下来,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你妈年纪大了,抵抗力差,得打好些的抗生素,住院观察。"医生交代道。
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的情况稳定下来,但医药费已经花去了我两个月的收入。秀兰悄悄典当了她的金耳环,还向单位借了一百块钱。
我不得不找大哥二哥商量。在医院走廊里,我们三兄弟难得聚在一起,脸色都不太好看。
"妈这病,还得继续治,医生说至少得住半个月院。"我低声说,眼睛盯着地面。
"要多少钱?"大哥问,他最近厂里效益不好,工资都拖欠了。
我报了个数字,三人都沉默了。
"要不...把老娘的房子卖了?"二哥最后提议,"那房子在老城区,虽然破旧,但地段不错,挺值钱的。够娘看病,还能剩下不少给我们分分。"
"那是娘的命根子!"我猛地站起来,声音不自觉提高,"那是爹留下的房子,娘说过要留给孙子们的!"
"你小点声!"大哥皱眉,"这是医院。"
他一直沉默着,最后开口:"老三说得对,房子不能卖。我那儿还有些积蓄,先拿来应急。"
大哥掏出一叠票子,有两百多块钱。二哥也不情愿地拿出一百。我接过钱,心里五味杂陈。
回家收拾母亲换洗衣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了一个旧布包。那是用蓝白条子布缝的,布边已经磨白了,线头露出来,显然使用多年。
我轻轻打开,里面全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布票、粮票,还有一些零散的钱,大概有六七十块。最让我惊讶的是,布包里分成三小包,每包上面都写着我们三兄弟的名字。
我的那份上还别着一张纸条:"建国的,他媳妇勤快,但手气不好,攒点布票给她做身衣裳。"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多少年的清苦日子,她把每一分钱、每一张票都攒下来,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帮帮我们。
我抱着布包,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想起小时候为了让我们读书,她省下钱给我们买本子铅笔,自己舍不得吃一块钱一斤的猪肉;想起她在寒冬里赤着双手洗衣服,冻得通红还坚持干活;想起她听说我下岗,连夜赶来,带着她攒的五十块钱要给我应急...
病房里,我把布包拿给母亲看。她有些虚弱地靠在床头,看到布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然后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暖阳,照进我心里最深处。
"傻孩子,娘没啥本事,就这点东西,留着给你们添置点家用。"她拍拍我的手,声音轻柔,"别争了,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她的手已经没有温度,苍白得几乎透明,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我握着那双手,百感交集。
两天后的清晨,母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她平静的脸上。
我守在病床前,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她哄我们睡觉的样子,会唱一首当地的小调:"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照在小河岸上岸上..."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本子,是早年工厂发的工作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破损。打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我们三兄弟的生日、喜好,甚至连我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二哥喜欢的豆沙包,大哥爱喝的烧酒,她都一一写下。
最后几页是她近年记的日记,字迹歪斜,但工整。
"今天是建国的生日,给他织了双袜子,冬天穿暖和。他下岗了,日子不好过,心疼这孩子..."
"建军来看我,带了两斤苹果,他最孝顺了,就是太忙,很少来..."
"建民脾气犟,跟他媳妇又闹了,我劝他要忍让,可他不听,愁死人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她住在我家后写的:
"在三儿家住着挺好,他媳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我的。小东长得像他爹,聪明伶俐。就是家里太挤了,我怕给他们添麻烦..."
"做了个梦,梦见老头子回来了,说来接我。我说再等等,想看看三个儿子和好,到时候一起吃顿团圆饭..."
我抱着本子,泪如雨下。这个操劳一生的老人,到死都还惦记着我们兄弟和睦。
葬礼那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县城火化场简陋的告别厅里,放着母亲的遗像。那是去年春节照的,她穿着那件蓝底碎花褂子,笑得慈祥。
我和两个哥哥肩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雨水打湿了衣襟,也模糊了视线。
"妈最怕我们兄弟不和。"大哥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二哥点点头:"记得小时候,我和老大因为一个玩具打架,妈把我们俩锁在柴房里,说不和好不许出来。"
我也想起小时候的事:"有次我发高烧,妈背着我去卫生所,路上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还是咬牙背我去..."
说着说着,我们三个大男人都红了眼眶。
"以后咱仨...还是常聚聚吧。"大哥拍拍我的肩膀。
"嗯。"二哥点点头,"娘在天上看着呢。"
回到家,秀兰已经把饭菜做好。桌上摆着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几样菜:醋溜白菜、炖豆腐、蒸南瓜。看着这些朴素的菜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妈,我给您盛饭。"我下意识地说,然后猛地意识到,再也没人回应了。
秀兰看着我,轻轻拍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她端来一碗白米饭,放在母亲生前常坐的位置上。
从那以后,我们三家人不再为"谁来养老"争执,而是常在周末聚到一起,做一桌娘爱做的家常菜,说说各家的琐事。
有时候大哥会带来一瓶二锅头,我们三兄弟就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喝上几杯,回忆小时候的往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年清明,我们三家人都会一起去看母亲,给她讲讲生活的变化,孩子们的成长。
有时候我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坐在桌旁,慈祥地笑着,看她的儿子们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就像她生前最大的愿望那样。
日历一页页翻过,转眼已是二十世纪末。那晚,我梦见母亲,她穿着那件蓝底碎花褂子,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朝我微笑。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