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二年,恢复高考才不过五年,知识的饥渴像山洪一样在我们这代人心中奔涌。
"再见了,不要找我。"这张纸条像一把钝刀,刺进我心里。
高考前夕,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这么一行冷冰冰的字迹。
一九八二年,恢复高考才不过五年,知识的饥渴像山洪一样在我们这代人心中奔涌。
那时候的高考,像是一条通向天堂的独木桥,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过去。
我和萍是高三同班,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李家的萍和张家的强从小学就同桌,是青梅竹马。
每天清晨五点半,县城里的街道上总能见到我们俩并肩急行的身影,书包里装着简单的早饭——一个发硬的粗粮馒头,两个咸鸭蛋,有时候还有萍妈妈腌的几筷子酸豆角。
萍家住在东街头,一排砖瓦房的最里侧,院子里种着几棵扁豆,夏天能爬满整个篱笆。
我家在西头,是祖父留下的老宅,屋前有口水井,每到夏天,邻居们都来我家打水,说我家井水甜。
"张强,你说咱俩能考上同一个学校吗?"有一次放学路上,萍问我。
那时的夕阳把她的脸映得通红,麻花辫一甩一甩的,像极了《红旗渠》电影里的那个女知青。
我拍拍胸脯说:"那肯定的!我得跟你考一个地方,要不然谁给你补习数学呀?"
萍不是最耀眼的女孩,但在我眼里,她专注看书时垂下的发丝,被铅笔墨染黑的指尖,还有唇边那颗若隐若现的小痣,都让我心生欢喜。
我暗暗发誓,考上大学后就向她表白。
可高考前一周,她没来上课。
"李老师,萍怎么没来学校?"我走进教导处,诚惶诚恐地问班主任。
李老师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听说家里有事,请假了。"
我放学后直奔萍家,却发现门锁紧闭,窗户上贴着新剪的窗花,院子里的扁豆秧却已枯萎,看样子离开有些日子了。
邻居王大娘递给我那张简短的纸条:"昨天他们一家人收拾行李走了,萍丫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去哪了?"我急切地问。
"听说是南边,具体哪里,没说。"王大娘摇摇头,"家里的缝纫机都卖了,看着挺着急的。"
那个夜晚,我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坐到了天明,手里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高考那天,我魂不守舍,做完题还剩大半个小时,但脑子里全是萍留下的纸条和她空荡荡的家。
最终,我高考发挥失常,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只上了地区师专。
入学报到那天,天下着小雨,父亲拎着缝缝补补的旧行李箱,穿着那件舍不得换的蓝色的确良衬衫,额头的皱纹里积着雨水。
"儿啊,能做个老师,已经光宗耀祖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满是欣慰,"你爷爷在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能出个读书人。"
师专的宿舍是六人间,床板下面塞满了各种书籍。
室友老刘是县城人,比我大两岁,因为家里变故耽误了学业。
他整天哼着《小白杨》的调子,说他哥当年就是听着这歌去的边疆,十年才回来一次。
"这年头,能上大学真不容易。"老刘常感慨,"我妹妹比你小两岁,今年高考,做梦都在笑。"
师专三年,我埋头苦读,却始终无法忘记萍消失的谜团。
每次翻开作业本,都仿佛能看到她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样子;食堂的酸豆角,总让我想起她妈妈亲手腌制的味道。
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了县边上的一所乡村中学。
学校办公室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语:"为国家培养有用之才,为农村点亮希望之灯。"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花白,说话慢条斯理:"小张啊,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国家重视教育了,我们学校明年要扩建呢。"
乡村的夜晚特别静,只有蛙声和虫鸣。
我常常点着煤油灯备课到深夜,窗外是漆黑的田野,偶尔有知了在树上鸣叫,像是在和我说话。
回家的路是一条泥泞的小道,每逢下雨,裤腿总会溅满泥点子。
我时常在这条路上走着,想着萍是否也在某个地方教书育人,她会不会也走在类似的乡间小路上,踩着一样的泥泞。
第三个年头,学校添置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会议室里。
每到放映《新闻联播》的时候,全村人都会聚过来,老老少少围在一块,有人还会自带小板凳。
我常想,要是萍在就好了,她最喜欢看新闻了,总说要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第五个年头。
因为成绩突出,我被调到了县城中学,教高三数学。
那是个春天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一位来接孩子的妇女站在校门口,花布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几个新鲜荔枝。
我一眼认出是萍的同桌小刘,她在初中时最擅长画画,经常帮我们做黑板报。
"小刘!"我快步走过去,"好久不见,你现在——"
"张老师!"她惊讶地看着我,"听说你在乡下教书,没想到调回来了。"
寒暄几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萍,你知道她去哪了吗?她……还好吗?"
小刘的脸色变了变,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萍?她没上大学。"小刘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她母亲那时突然中风瘫痪了,她是家里唯一能照顾的人。"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就高考前那阵子。"小刘叹了口气,"她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你。她说你一心想上大学,不能因为她耽误了。"
"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感觉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不太清楚,听说去了南边一个小镇。她弟弟偶尔会寄信回来,说是跟了个老中医学医术。"
这个消息让我辗转难眠。
想起那些共同备考的日子,她总说:"考上大学,才能给妈妈更好的生活。"却从未提过家中变故。
我好几次打算去找她,却不知从何找起。
南边的小镇太多了,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没有明确的方向,怎么找得到?
县城中学的教学任务很重,每天批改作业到深夜是常事。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但一到梅雨季节,总会想起高考前那个雨天,萍消失的那天。
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异常巧合。
七年后的一个下午,我班上转来一个叫李小海的男孩,瘦瘦小小的,眉眼间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他的转学证上写着"原籍泗阳县东桥镇",这正是萍的老家。
第一节课上,我注意到他特别认真,眼神专注得出奇,像极了当年的萍。
课后,我把他留了下来。
"老师,我做错什么了吗?"男孩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得像蚊子。
"没有,只是想问问你适应得怎么样。"我笑了笑,"你是从东桥镇来的?"
"是啊,我姐姐说您教书最认真。"他脱口而出,然后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闭上了嘴。
"你姐姐是......"我的心猛地一跳。
男孩低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李萍。她让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粉笔折成两截。
"你姐姐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我强压着内心的波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个午后,在一间空教室里,我听男孩讲述了萍这些年的故事。
为了照顾瘫痪的母亲,她放弃了高考,独自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
她跟着一位从西北来的老中医学习草药和针灸,慢慢在乡下成了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
靠着一把草药和一颗热心,她帮助了无数乡亲,村里人都亲切地叫她"小萍医生"。
"姐姐整天忙得不行,有时候半夜都有人来敲门看病。"小海说,眼里满是骄傲,"她还自学了很多书,屋里堆得到处都是医书。"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仿佛看到了萍在煤油灯下翻看医书的样子,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我问。
"去年冬天走了。"小海低下头,"姐姐守了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
"姐姐曾经偷偷看过您。"见我不说话,小海突然说道,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就在去年冬天,您在操场上指导同学们跑步那天,她站在校外的大槐树下,一直看,看了好久。"
我猛地想起那个寒冷的下午,总觉得有人在远处注视,却因为天色已晚,没能看清是谁。
原来,我们曾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又酸又涩,像是含着一颗青梅,既苦又回甘。
小海在我班上读书,成绩中等,但特别用功。
每次发试卷,我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渴望和不安,那神情和当年的萍如出一辙。
我开始给他补课,经常放学后留下来讲解难题。
有一次,我看见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片干了的草药。
"姐姐总怕我生病,让我随身带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祛寒健胃的。"
在又一个春去秋来后,小海的成绩突飞猛进,数学从倒数第五跃升到了前十。
期末考试那天,他交完卷,站在我桌前欲言又止。
"老师,姐姐说……想见见您。"他小声说,"下周日,她来县城,在医院值班。"
十年的时光,终于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交汇。
县医院门口,我送完生病的学生,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穿着朴素的白大褂,正安抚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大爷,血压药要定时吃,别总忘记,不是打一针就好的,明白不?"
那语气温柔中带着坚定,就像当年她教我背英语单词一样,不厌其烦又不容推脱。
声音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十年时光不曾流逝。
"萍。"我轻声唤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回头,眼中先是惊愕,继而泛起涟漪。
十年沧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纹,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再没有了那个麻花辫,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当年一般清澈。
"张强。"她轻轻念出我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好久不见。"
仿佛我们只是昨日才别离。
我们在医院旁的小店坐下。
店里放着一台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电影海报,《牧马人》《严凤英》,都是十年前热映的老片子。
萍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那姿势我太熟悉了——每次她思考难题时,都会这样捧着茶杯,仿佛那样能汲取智慧。
"小海在学校还听话吗?"她先开口问道,眼里满是关切。
"很好,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点点头,"数学进步很大,期末考了全班第八名。"
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我就怕他不适应,给您添麻烦。"
"怎么会呢?教书育人是我的本分。"我顿了顿,忍不住问出了压在心底十年的疑问,"萍,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眼神暗了一下,低头搅动着茶杯。
"妈妈是突发性脑溢血,来得太突然。"她轻声说,"那时我弟弟才十岁,家里就我们娘几个,没有别的亲人。"
她讲述了母亲病重、弟弟年幼的艰难岁月,讲那些不得已的选择。
"那时候,总想着读完大学才能更好地照顾妈妈,可命运不等人啊。"她说着,眼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尽沧桑后的平静。
"可你应该跟我说啊,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店里几个人回头看我们,萍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强,你那么优秀,我不想拖累你。"她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你一直想考北京的大学,那时以为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窗外,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溅起一串水花。
"我没考上北京,只上了师专。"我苦笑道,"看来我也没那么优秀。"
"我知道。"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歉疚,"听小刘说你高考那天状态很差,我一直很自责。"
原来,她一直在通过各种途径了解我的消息。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后来呢?你怎么会学医的?"我转移了话题。
她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刚开始只是为了照顾妈妈,自学了一些护理知识。后来村里来了个老中医,看我肯学,就收我做了学徒。"
她说起跟着老中医走村串户的日子,如何熬过艰难的冬天,如何在缺医少药的乡下用土方子救人。
"最难的时候,连煤油都买不起,只能点着松油枝看书。"她笑着说,但我能想象那画面有多心酸。
"你呢?"她反问,"当老师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点点头,"看着学生一天天进步,比什么都有成就感。"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里面是一枚已经褪色的红领巾。
"这是你初中时借给我的,说是你最喜欢的一条,因为是爷爷参加国庆观礼带回来的。"我轻轻放在桌上,"我一直想亲手还给你。"
她接过,眼中闪烁着泪光:"你都还记得。"
"怎么会忘呢?"我轻声说,"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卸下了十年的重担。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褪色的红领巾,眼泪终于滑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哽咽着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像当年我们一起看过的无数个黄昏。
十年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却在这一刻静止。
我们相对而坐,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十年前的影子,也看到了岁月留下的沧桑。
"小海很有出息,他数学学得不错。"我说,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他身体不太好,肠胃总是不舒服,是不是从小落下的病根?"
"嗯,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小时候营养跟不上。"她眼中流露出感激,"多亏了你。他信里总说张老师对他特别好,说你是最好的老师。"
"那是我应该做的。"我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萍,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不能——"
"张强。"她轻轻打断我,眼神复杂,"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但也很充实。村里的老人孩子都离不开我,我也放不下他们。"
我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既失落又释然。
"我懂。"我点点头,"只是别再消失了,好吗?"
她笑了,那笑容像春风拂过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不会了,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临别时,我们在医院门口驻足。
她说要回去照顾病人,我要赶回学校备课。
就像十年前一样,我们各自有放不下的责任。
"萍,不管以后怎样,别再不辞而别。"我认真地说,"现在有火车,有信,有电话,世界没那么大了。"
她点点头,笑容温暖:"我答应你。对了,小海下学期升高三了,麻烦你多关照。"
"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帮他。"我郑重承诺,"我会让他考上一所好大学,完成你的心愿。"
"谢谢。"她说,眼中满是感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青春的遗憾不必填补,生活的沟壑不必跨越。
十年的时光里,我们各自承担了命运交付的责任,也在不同的道路上收获了成长。
有些爱,不必相守;有些情,只需懂得。
第二年夏天,小海参加了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被省医学院录取。
录取通知书送到学校那天,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萍。
听筒那头,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一遍遍地说:"谢谢,谢谢你。"
。
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我们都曾遭遇挫折,但终究没有被命运打败。
生活的脚步匆匆,带走了青春的容颜,却磨练出了更加坚韧的灵魂。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在雨中消失的女孩,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认真读书时的样子。
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穿着白大褂,温柔而坚定地嘱咐老人吃药的女医生。
那才是真正的萍,经历了生活的风雨,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善良和坚韧。
也许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答案:没有永恒的遗憾,只有不同的选择;没有错过的爱情,只有各自精彩的人生。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坚定,走得精彩,不辜负流逝的时光,也不辜负彼此的期待。
。这就够了,不是吗?"
是的,这就够了。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