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谁又知晓,那张被我无意间从书房暗格里翻出的药方,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我从美梦中彻底打醒。
都说我苏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嫁给谢临川这般温润如玉的夫君。
成婚三载,他为我调理身子的汤药,从不假手于人,一日未曾间断。
可谁又知晓,那张被我无意间从书房暗格里翻出的药方,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我从美梦中彻底打醒。
它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我,这三年的情深意浓,不过是他为我精心编织的一场镜花水月。那日复一日灌入喉中的苦涩汤药,并非为了让我开枝散叶,而是要我,此生此世,都无法孕育他的骨血。
而就在昨天,我还傻傻地抚着小腹,为自己终于有了身孕而满心窃喜。
你说,这桩桩件件,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1.甜蜜的毒药
谢临川下朝归来时,恰逢天边晚霞烂漫,如血色泼墨。
他玄色的官袍上还沾染着几分暮色中的寒气,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清隽。可当他步入内室,望向我的那一瞬,周身的疏离便如同春日暖阳下的冰雪,悄然融化。
“挽挽,药可还温着?”
他的嗓音因一路风尘而略带沙哑,一边解着身上的披风,一边缓步向我走来。
我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颔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侍女早已识趣地将那只温热的药碗端上。药汁漆黑如墨,散发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浓重苦味。
我面不改色地接过,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
一千多个日夜的浸润,我的味蕾早已对这苦涩麻木。
几乎是同时,一颗裹着莹白糖霜的蜜饯便被递到了我的唇边,是他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我顺从地含入口中,丝丝甜腻在舌尖漾开,恰到好处地冲散了那份挥之不去的苦。
他用指腹为我拭去唇角的药渍,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易碎的珍宝。
“今日身子可有不适?”他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安心地倚着他。他身上那股独特的龙涎香与书卷墨气混合的味道,是我贪恋了三年的气息。
他待我,一如往昔,体贴入微。
唯一的憾事,便是成婚三年,我这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2.镜花水月的喜悦
近来,我的身子总是懒洋洋的。
起初只是贪睡,后来竟发展到闻见小厨房飘来的油腥味,便会忍不住一阵反胃。算算日子,月事也迟了半月有余。
我悄悄将手覆上小腹,心底一抹难以抑制的喜悦如春水般荡漾开来。
莫非……是谢临川日日为我调理的那些补药,终于起了效用?
我将要有我和他的孩子了。
这个念头让我的四肢百骸都变得轻盈起来,连带着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也因喜不自胜而染上了动人的光彩。
镜中人影绰绰,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风雪夜。
那时,我尚是教坊司里一个身份卑微的伶人。天寒地冻,我抱着琵琶从喧闹的酒席上退下,为了抄近路回住处,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也就在巷口,我脚下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
借着灯笼昏黄的光晕低头细看,才惊觉那竟是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身下的皑皑白雪都被染得一片猩红,气息已是微弱不堪。
那个人,便是谢临川。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终究狠不下心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回我那四处漏风的陋室,拿出自己卖唱积攒的全部身家为他延医问药,又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半月。
他醒来后,什么都没说,只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我。
待他伤愈离去,我原以为这不过是我死水般生活中投入的一颗石子,不想一月之后,当朝新科探花,尚书府的嫡长子谢临川,竟带着十里红妆,敲响了我那扇破败的院门。
他立于人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要娶我为妻。
“挽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面对他与我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我起初是惶恐退却的。可他却像是认定了,顶着整个谢氏宗族的巨大压力,力排众议,也要将我迎娶进门。
他于谢家祠堂,于满朝文武的非议声中,字字铿锵:
“苏挽,是我谢临川此生唯一的妻。此生,唯她一人,绝无二心。”
他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里,唯一照亮他的那颗明珠。
婚后三载,他确实践行着当初的诺言。婆母嫌我出身,屡次三番寻衅滋味,甚至当众指着我的肚子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他都坚定地将我护在身后,冷声回绝:“母亲,有挽挽此生足矣,我心意已决。”
他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让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卑微的过往。
“夫人,该喝药了。”
一声温柔的轻唤将我的神思拉回。不知何时,谢临川已端着那碗熟悉的汤药,坐到了我的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白玉汤匙,细心地吹凉,递至我唇边。
我顺从地咽下,心中那个巨大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想立刻与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临川,我有一件事……”
“好。”他含笑应允,眼神温柔得能溺出水来,仿佛无论我提出何种要求,他都会无条件地满足。
我话到嘴边,却又临时改了主意。这样大的喜讯,总该寻个更郑重的时机,给他一个惊喜才好。
我顺势坐上他的腿,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俏皮地低语:“是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宠溺地在我鼻尖上轻轻一刮,“你呀,是存心要让为夫心痒难耐了。”
3.绝嗣汤
翌日,趁着谢临川上朝的间隙,我怀着雀跃的心情溜进了他的书房。我想寻一方他亲手写下的字帖,与我早已备好的平安锁包在一起,作为送给我们第一个孩子的礼物。
书房里,一如既往地燃着他最爱的檀香。我俯身去够书案最下层的抽屉,记得他往日的书画墨宝都收纳于此。
许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手肘不慎撞到了桌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案下方,竟弹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暗格。
好奇心驱使下,我伸手探了进去,指尖触到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展开一看,上面是他那手风骨遒劲的字迹,开具的是一张药方。上面的药材我再熟悉不过,正是我 日日饮下的“补药”。
我不由失笑,这人当真是谨慎,连一张方子都如此珍藏。
正欲将其放回原处,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药方顶端,用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
“绝嗣汤”。
刹那间,我如遭雷击,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
我机械地将它翻了过来,纸的背面,是他更为冰冷决绝的字迹,笔锋凌厉,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贱籍之女,妄想吾之后嗣,绝无可能。”
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满室的檀香,瞬间变得令人作呕。方才被他哄着喝下的那碗汤药,此刻正在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尽数呕出。
三年的浓情蜜意,一碗碗暖身的汤药,到头来,竟是绝了我此生为人母的希望。
多可笑,他说我是照亮他的明珠,可他却亲手将我推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4.伪君子的假面
那一日,我不知在书房枯坐了多久。临近谢临川回府的时辰,我才将那张药方小心翼翼地折好,恢复原样,关上了暗格。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他归家时,我正躺在榻上假寐。他走过来,习惯性地从身后拥住我,下巴亲昵地搁在我的肩窝,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今日怎么不等我便睡了?”
我闻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檀香,胃里却是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有些乏了。”
他并未起疑,只是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握住我的手,眉头微蹙:“手怎么这样凉?”
说着,便如往常一般,将我的手拢在他温热的掌心,放在唇边哈着气。那曾让我无比贪恋的温暖,此刻却只让我觉得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舐,恶心得我几乎要立刻抽回。
我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垂下眼帘,轻声道:“许是坐久了,有些发麻。”
他没再追问,起身去端那碗雷打不动的汤药。
我望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温柔,指尖却控制不住地一颤。“哐当!”一声脆响,滚烫的药汁泼洒在他玄色的官袍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狼藉。白玉碗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立刻低下头,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
没有恼怒,没有不悦。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立刻蹲下身,紧张地握住我的手反复查看:“可有伤到?烫着没有?”
随即,他轻叹一声,将我揽进怀里,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无妨,一碗药罢了,人没事就好。”他甚至还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尖,“瞧你,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我让下人再去煎一副便是。”
再去煎一副……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下人利落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谢临川将我抱回榻上,俯身与我鼻尖相抵,嗓音喑哑:“挽挽说的那个秘密,现在可以告诉为夫了吗?”
我心底泛起无尽的酸涩,只能摇头:“再等等,再等等……”
5.最后的稻草
几日后,谢临川正耐心地位我描眉,我状似无意地提起,府中来了个娘家的远房亲戚,是个略通医理的老嬷嬷,顺道帮我瞧了瞧身子。
“那位嬷嬷说,我这补药的方子……似乎有些不妥,药性太过霸道了些。”
他描眉的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随即,他放下眉笔,伸手将我圈入怀中,轻笑出声:“傻挽挽,民间的赤脚大夫,能懂什么。这方子可是宫中御医亲开的,最是温和滋补。你安心喝便是,听话。”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坦荡,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等养好了身子,我们就生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姑娘。”
我那时才发觉,他最厉害的,从来不是朝堂之上那些锦绣文章,而是对着我,撒了三年滴水不漏的弥天大谎。
6.玩物
我没有声张,只寻了个借口,说想念教我弹琵琶的师傅,要回一趟从前的住处。这是我一贯的习惯,谢临川并未起疑。
趁此间隙,我偷偷临摹了一份药方,去了城中最负盛名的回春堂。
坐诊的老国手须发皆白,只瞥了一眼药方,便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指着药方,手都在抖:“夫人,此乃虎狼之药!是哪个庸医给你开出这般阴狠歹毒的方子!女子久服,气血耗损,胞宫酷寒,这是要……要彻底断了您的生机啊!”
见我面色惨白如纸,他于心不忍,又补充道:“至于您所说的喜脉之兆,不过是气血两虚,经脉紊乱所致的假象罢了。恕老夫直言,您的身子……此生,怕是再难有孕了。”
走出回春堂时,天色灰蒙,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回府的马车上,我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马车行至长街,我无意间掀开车帘,远远地,竟看见了谢临川。他正与几位同僚立于垂柳之下,谈笑风生,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
一阵风过,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送入我的耳中。
一位同僚打趣道:“临川兄,你当真打算让那教坊司出身的女子,为你谢家诞下子嗣?”
我看见谢临川执扇的手微微一顿。
随即,他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凉薄与疏离,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也冰冷刺骨:“权宜之计罢了,一个玩物,诸位何必当真。”
玩物。
原来,我不过是个玩物。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心中那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被他这句话彻底碾碎,只剩下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冰凉。
7.生路
心死过一次的人,再睁开眼,便只剩下清醒和决绝。
我不再是那个沉溺于虚假爱意中、天真愚蠢的苏挽。
从那天起,我开始扮演一个更加完美的谢夫人,对他愈发温柔体贴,言听计从。他对我越是爱怜,赏赐的金银珠宝便流水似的送进我的院子。我照单全收,转头就托了从前教坊司的姐妹,帮我悄悄变卖成最实在的银票。
我深知自己身份低微,此刻与他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能做的,唯有等待。
那碗绝嗣汤,我再未喝过一滴,每次都趁他不备,悉数倒进了窗外的花盆里。那盆他最爱的兰花,不出半月,便彻底枯死了。他为此惋惜不已,我却只是在他身后,无声地笑着。
与此同时,我借着探望师傅的名义,一次次前往回春堂,让老国手为我调理身子。以毒攻毒的过程痛苦万分,却也让我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转机,出现在一次外出采买药材的途中。
我的马车在街角与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险些相撞。对方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
“哟,这不是谢大人的掌上明珠么?”
是当朝的闲散王爷,慕容珩。我认得他,他曾是教坊司的常客,出手阔绰,却从不为难我们这些伶人。我曾在他亡母忌日那天,为他弹过一曲他母亲生前最爱的《长相思》。
他显然也记得我。他跳下马车,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将我打量:“谢夫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去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他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笑声里满是了然与嘲讽。
“有趣,有趣!谢临川那个伪君子,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说吧,想让本王……怎么帮你『求生』?”
我没想到,半开玩笑的一句话,竟成了我逃离谢府的生路。
9
半月后,是我的生辰。
谢临川包下了整艘画舫,要与我泛舟游湖,共赏月色。
湖心之上,月色溶溶。
他贴心地为我斟酒,眼含笑意:
“挽挽,生辰欢喜。”
“今日可以告诉夫君是何秘密了吗?”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心中一片平静。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也是,今日自是该告诉他。
起身时,我故意将一支白梅簪遗落在桌上。
那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他说我像寒冬的梅花,坚韧不屈。
如今,我将这坚韧还给他。
我走到船舷边,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临川,谢谢你。”
谢谢你三年的虚情假意。
让我看清了人心。
谢谢你一碗碗的绝嗣汤。
让我彻底死心。
“秘密就是,我们……再也不见。”
下一秒,我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可真是演了三年的戏,竟将自己陷入戏中了吗?
湖水刺骨,却也像一场洗礼。
将我身上属于“谢夫人”的一切都冲刷干净。
黑暗中,一双手将我捞起。
迅速拖上了一艘早已等候在暗处的小船。
慕容珩的人接应了我,将我送往千里之外的江南。
后来我听说,谢临川的爱妻在生辰这日不幸失足落水,尸骨无存。
谢大人悲痛欲绝,在湖边寻了三天三夜……
最后只在船上找到了夫人留下的一支白梅簪。
他为我办了一场风光无限的葬礼。
葬礼上,他长跪不起,悲痛欲绝。
赚足了满京城的同情与唏嘘,成了人人称颂的深情典范。
他甚至在我的衣冠冢前长跪不起,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那落寞悲伤的背影,被传为一时佳话。
而我,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为我的新生,点了一支庆贺的香。
我死过一次了,在我亲手跳下那片湖的时候。
如今活着的,是新生的苏洛。
苏挽被困在了湖底,再也出不来。
10
慕容珩为人义气。
将我那段时日变卖的银票一一捎给了我。
是而我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差。
休整了半月后。
我在江南最繁华的街上开了一家香料铺。
取名“晚香堂”。
我娘去世前曾是远近闻名的调香师。
她陪伴我的七八年里。
我受她熏陶,加上我对药理和香料的独特理解。
调出来的香竟别有一番天地。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江南小有名气的女商人。
身边再无情爱纠葛。
只有日日忙碌贴心的下属和越积越厚的银票。
这日子,可比当什么谢夫人要爽快多了。
11
我“死”后的第二年。
江南的雨季格外漫长。
晚香堂的生意却并未因此清减。
反而因这连绵的阴雨,让安神助眠的香料卖得极好。
我坐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手中捏着一枚黑玉棋子,迟迟未落。
对面,慕容珩摇着他那把万年不变的玉骨扇。
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苏大掌柜,又在听京城传来的『佳话』了?”
我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还能有什么佳话。
无非是说。
新晋的内阁学士谢临川,权倾朝野,却至今孑然一身。
京城里关于他的传闻,总会断断续续地飘进江南。
说他府中陈设一如往昔,亡妻住过的院子。
连一根草木都未曾动过。
还说他拒了太后亲赐的婚事。
言明此生再不续弦。
说他夜夜抱着亡妻遗落的那支白梅簪入睡。
形容憔悴,情深不寿。
他成了全天下最深情的男人,一个活着的牌坊。
满京城都在传颂他的深情,说他是当世罕见的痴情种子。
每每听到这些,我只是笑笑。
我活着,就是对他那场深情表演最大的讽刺。
我将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堵死了他的生路。
“王爷,该你了。”
京城里的那个“我”,不过是他谢临川用以粉饰自己、博取名声的工具罢了。
我至今仍旧想不明白。
当初厌恶我至深却还同我演了三年的戏。
这救命之恩,就这般沉重?
再说,这救命之恩没人规定必须以身相许吧。
若早知同他这般境遇。
那我当初还不如径直越过失血的他。
我是真的悔了。
“对了。”
慕容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你那款『晚来香』,如今在京城可是千金难求。听说有位江南的富商,为了巴结谢大学士,特地献上了一盒。”
我的指尖微微一顿。
晚来香是我某次失眠时,凭着记忆调出来的。
那是我从前,专门为谢临川调制的安神香。
配方同当初为他调制的那味安神香一模一样。
两年过去,时机正好。
那香方,是我当年亲手为他调制的。
如今,是我抛下的饵。
我巴不得这香能被他发现。
我知道,他闻到的一瞬间,就会认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慕容珩便带来消息。
“京里有人在查晚香堂,动静不小。”
他一边落子,一边云淡风轻地说。
“是谢临川的人。”
我执黑子的手顿也未顿,应声落子。
吃掉他一大片白棋。
“让他查。”
我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
两年前凭空出现在江南,精通医理香料,出手阔绰,不喜见客。
线索环环相扣,每一条都指向那个他亲手埋葬。
又在梦里千百遍肖想的人。
我等着他来。
等着他亲眼来看。
他所以为的深情,有多可笑。
我倒想看看,当他亲手揭开自己编织的谎言时。
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害我此生再无法有孕,若他再娶得佳人,过得风光安生……
那我心里便过不去。
我便静看他演两年的戏,时日已过,
该他痛不欲生了。
12
他来的那天,江南正下着缠绵的春雨。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我正在晚香堂的二楼,与慕容珩对弈。
这厮,不愧是闲散王爷。
一年到头,有一半时间都停留在江南。
是而,他来寻我的日子占了大半。
窗外雨声淅沥。
室内熏香袅袅。
窗外,一顶青呢小轿停在街角。
轿帘掀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没有撑伞,就那样站在雨中,仰头望着我的方向。
我无意间一瞥,便看到雨幕中。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街对面。
正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窗口。
两年不见,他清瘦了许多。
一身风尘仆仆,官袍都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身上。
那双曾让我沉溺的眼,此刻布满了血丝。
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我拿起茶杯,对慕容珩淡然一笑:
“王爷,这盘棋,你怕是要输了。”
13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
我的护卫拦住了他,他却像疯了一样往里面闯。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冲上了二楼。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谢临川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俊朗的脸颊滑落。
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
直直地钉在我身上,他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狂喜、悔恨、痛苦、不甘……
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让他看起来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
“挽挽……”
他哑着嗓子,唤我的名字。
下一秒,他疯了似的朝我冲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皱一下眉。
我只是抬起眼,用一种看陌生人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神。
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我轻声开口,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位大人,请自重。”
他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身边的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将他架了起来。
他终于开始挣扎,像条离了水的鱼,徒劳地伸着手。
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
“挽挽!是我!我是临川啊!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夫君啊!”
我坐在原处,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吹了吹。
看着他被护卫拖拽着,消失在楼梯口。
可笑吗?
真是太可笑了。
14
谢临川用尽了所有手段。
他买下了我晚香堂对面最大的一座宅子。
日日站在窗前,就那么看着。
他送来的金银珠宝、奇珍异宝,堆满了我的店铺门口。
我命人原封不动地扔到街上,任人拾取。
江南的官吏被他逼得轮番上门。
只为替他说情,求我见他一面。
我一概不见。
见我无动于衷。
谢临川到底还是动用了权势。
他将我堵在了一处僻静的别院。
那是我去城外梅园必经的路。
他遣散了所有人,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他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一身锦袍穿得松松垮垮。
他看着我,一步步走近,然后,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个曾经何等骄傲的男人,当朝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就那样卑微地跪在尘土里。
锦袍上沾了泥,发冠也歪了。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颓败。
“挽挽……”
他仰头看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与哀求。
“你留下的那封信……我……看过了……”
信,我当年自是留给他了。
不过里面只有一行字。
重头戏是里面夹了一份我早已签好字的和离书和我临摹的那份药方。
那行字,也姑且算得上是一封信吧。
内容是:
“恩断义绝,夫妻情断,死生不复相见。”
他避重就轻。
“挽挽,你听我解释……”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把官位辞了,把家产都给你,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给你做牛做马……只求你,再看我一眼。”
他卑微地,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没有半分波澜。
我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以为我想要的,还是他施舍的爱,是他附加的那些权势财富吗?
我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日赚了多少银两。
“谢大人,你知道那碗『补药』,药性有多烈吗?”
他猛地一震,瞳孔骤缩。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我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寻遍了古籍偏方。他们都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看到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我忽然就笑了,很轻的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看,你曾经最不想要的东西,如今,我也给不起了。”
“不……不会的……”
“挽挽,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哽咽着,终于说出了那个我早已不感兴趣的真相。
“是我母亲……是她,她以你的性命要挟我。”
“她说,乐籍之女,绝不可诞下谢家长孙。若你敢有孕,便是你一尸两命之日。我怕护不住你……我只能……只能用那个法子,先保住你的命……那药方是我做给母亲看的,绝非我本意啊!”
我听完,却只觉得荒谬。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忍不住笑出了声。
“所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用一碗碗的毒药来保护我?毁掉我的身子,断绝我做母亲的可能,来保护我?”
“在你的选择里,要么我死,要么被你亲手灌下毒药,慢慢被你毒害,最终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非要娶我,将我卷入这场无妄之灾里!”
我上前一步,俯视着他那张充满乞求和痛苦的脸。
“谢临川,你管这叫保护?”
“或者,你管这叫报恩?”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最后的辩解和伪装剥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我是因为……我爱你啊……”
“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有没有办法,你该最清楚的,不是吗?”
“若知晓后面之事,我绝不会在那个雪夜救下你。”
他最看重的后嗣。
被他从他声称最爱的人身上。
永远地夺走了。
他整个人瘫软下去,伏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呜咽。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别院。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谢临川。
他没有再来江南。
15
一个月后,慕容珩再度回到江南之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谢临川回京后,散尽家财,辞去所有官职。
将自己关在了府中。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京城谢府挂满了红绸,仿佛一场迟来的婚宴。
他穿着大婚时的那身红衣。
独自一人去了城郊,去了那座为我立的、空无一物的衣冠冢前。
他命人熬了十倍剂量的“绝嗣汤”。
在那座他亲手为我打造的坟茔前。
将那碗浓黑的、曾被他哄我喂了三年的药,一饮而尽。
他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感受我的痛苦。
可就算加了百倍剂量又如何,总归他不是女子。
那种痛苦,他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可他还是死了。
不是因为那加大剂量的汤药。
而是死于我两年前为他日日端上的参茶里。
里面早就被我加上了慢性毒药,深入肺腑。
那药方是我特意花了大价钱寻来的。
毒在谢临川不知不觉间被他喝了进去。
那药性很缓慢。
两年后才会慢慢毒发,过程很痛苦,便是验尸也验不出来。
当初我亲手为自己报的仇,此刻终于结了果。
死讯传到江南时,我正在自己的梅园里。
修剪一株新开的红梅。
我接过慕容珩递来的信,是谢临川的血书。
也是最后一封。
我没有看,直接将它扔进了手边的火盆里。
信纸在火焰中卷曲,化为灰烬,就像那段不堪的过往,终于尘埃落定。
江南的梅花开了,满园清香。
“你会觉得遗憾吗?”
“你……当真一点都不恨了?”
慕容珩站在我身边,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看着满园傲雪的梅花。
坚韧,不屈。
这曾是谢临川赋予我的形容。
如今,
却是我自己活成的模样。
我轻声说。
“谈不上恨。”
“只是觉得,不值得。”
为他耗费的三年青春,为他流过的眼泪,为他空怀的希望。
以及这副再也无法孕育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用一句“不值得”来概括。
最是恰当。
14
谢临川死后不久,京城谢府派人送来了一口沉重的红木箱子。
说是谢老夫人对我这些年的“补偿”。
我让来人打开。
里面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大部分都是谢临川从前送我的那些我没来得及变卖的那些金银珠宝。
除此之外,里面有个小木盒子。
我示意打开,里面放着一枚同心结和一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物件。
我笑了笑,托慕容珩把箱子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只留下了一样东西。
是小木盒子里那只我用了三年的黑漆药碗。
来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当着他们的面,走到院中,从墙角挖了一捧湿润的泥土。
将那只碗填了进去。
然后,将我前几日从山野里挖来的一株不起眼的野生梅花树苗。
小心翼翼地栽了进去。
我的圆满,再与子嗣无关。
我终于同自己和解。
谢老夫人若知晓谢临川真正的死因。
只怕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
哪还会有为我千里迢迢送来金银之举呢。
她并非后悔从前那般对我。
只怕自己的儿子在下头无法安心罢了。
不过,那都与我无关了。
又是一年冬天,我在铺子门口看到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个孩子。
那般孤苦无依。
我收养了她。
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山间的溪流。
我为她取名,苏安。
平安的安。
她笑着扑进我怀里。
软软地叫我:“阿娘。”
江南的梅花又开了。
安儿在梅树下追逐着蝴蝶,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
我坐在廊下,为她缝制新年的小袄。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岁月静好,人间安稳。
这,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15
慕容珩后来同我闲聊。
问我可曾爱过谢临川。
我想了很久,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
过去的那几年……
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也就忘了。
至于那场梦是美梦还是噩梦。
谁还记得呢。
我的人生或许有永久的缺憾。
但我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
至于谢临川是谁?
我端起酒杯。
看着碗中荡起的层层水圈。
恍惚间,觉得这个名字。
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管他是谁。
我的人生肆意而活。
就够了。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