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雅禾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因为凡事都有第一次,她还沉浸在自己杀了人的冲击中,而我在承受着另一种冲击。
我爹是最不要脸的将军,抄家那天,他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完)
成恕君。
他没有走,他竟然带着爹的亲卫,一直守在暗处,守在连我都不曾发觉的地方。
原来爹娘早就留了人保护我们,原来成雅禾一直所坚信的人真的会来。
我一直知道自己没心没肺,所以我只记得他们是天朝的将军,但爹娘却未有一刻忘却,他们是我们的亲人。
成雅禾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因为凡事都有第一次,她还沉浸在自己杀了人的冲击中,而我在承受着另一种冲击。
死里逃生,我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兴。但这次我能察觉到,我的高兴不只是因为死里逃生。如果我能再敏锐一点,就会知道这一刻的感情是感动。
「你怎么会来?」这是明知故问,是我从前绝不会用的句式。
成恕君对我的主动搭话受宠若惊:「你跟小禾在这里,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来?爹娘说,把你们留在京城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如果连你们的安全都不能保证,那就不叫保护,而是抛弃。婉君,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互相抛弃呢?」
成雅禾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去抱住成恕君,哭得很大声:「你怎么才来呀,我都要吓死了,救人还磨磨唧唧的,你到底会不会当哥哥呀?」
成恕君摸着她的头,又是安慰又是解释:「我们埋伏的地方比较偏一点,既要防着大越人,还要防着被圣上的暗哨发现。唉,也是苦不堪言呀。」
所以……皇上不知道成恕君偷偷从边境回来了?
擅离职守,就是逃兵。挪兵私用,就是越权。哪一项罪过都不轻,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成恕君一手拉着一个:「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小禾,婉君,我们走,去南境。」
我是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情况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反倒是成雅禾醒过味儿来:「动静已经闹大了,我们就这么走了,皇上那边怎么交代?」
成恕君继续转述爹娘的话:「爹说就这么把你们带走确实不是为臣之道,但是圣上明明有能力阻止还是为了诱敌不管你们的死活,这事儿皇上干的也不地道。所以就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怨不着谁。」
这次是真把我人听傻了。什么叫各打五十大板?就算真的是各打五十大板,板子是在皇上手里握着呢。怎么打还不是人家说了算?
怕只怕这板子打下来,人家毫发无伤,我们就灰飞烟灭了。
我一言不发,直到坐上了马车,确定左右没有外人,才敢向成恕君确认:「哥,你跟我说实话。咱家不会是准备造反的吧?」
成恕君前一秒还沉浸在被我叫了一声「哥」的喜悦中,简直有些飘飘然了。直到听完整了我的问题,脸色速变:「你这说的什么抄九族的话?!」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么说有问题:「咱爹干的就是抄九族的事儿啊,不然一会儿城门那关你怎么过,靠脸吗?」
成恕君风轻云淡:「据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是个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人。之所以放任你们送死,是因为那样更保险,对结果更有利,并不是对你俩的命多有兴趣。所以这次只要一举拿下大越,其他的小节皇上是不会计较的。」
这下连成雅禾都有些无语:「你一会儿是爹说,一会儿是娘说。就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见解吗?」
成恕君点头:「有啊,我的见解就是,爹娘说的很对!」
这次大摇大摆地带着我们出城,是一种坦诚,也算是一种试探。坦诚地告诉皇上我们并无二心,试探皇上有没有即刻发落的意思。
如果出城顺利,就代表皇上默许了现在的一切。只要皇上心够大,脸皮够厚。爹娘做的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遮掩过去。
我爹娘只是努力在平衡作为父母和作为臣子的天平,皇上用不着打破这种平衡。
因为天平并没有向哪一端倾斜,更因为现在他还用得上我爹娘。而且这种「平衡」的人,往往更好用。
皇上的速度真的很快,我们出城时已经有内侍在城门口候着,传圣上口谕。
接旨时本来我们是该跪的,但是那个内侍一再说不用。说他这次来只是替「子诚」向「未宣」传话,无分君臣之礼。
「未宣」是我爹的字,「子诚」大概就是皇上了。
年轻的内侍官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执行着传话的命令:
「对于帝王来说,有些事是必做的。比如用两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诱敌;但对于子诚来说,有些事也是必做的。就比如,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三个孩子出城。」
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和我爹一模一样的话:「今天发生的事就算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怨不着谁。可如果边境举事不成,无论是帝王还是子诚,都不会轻饶素放。」
直到出城走出好远,我们还只是沉默。虽然这可能只是皇上挽回人心的话术,但这回我相信我爹和皇上真是难得的好朋友了。
如果皇上不是皇上的话,他们应该能是更好的朋友。
马车走了一路,成恕君也忙了一路。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把自己给忙坏了。一路上他致力于一件事——端水。
假如他对我笑了一下,就一定会回头再对成雅禾笑一下。假如他左手给成雅禾递了一壶水,右手一定就在给我喂干粮。
他就差没掰着手指头数,今天对我说了多少个字,应该补给成雅禾多少个字了。
其实我真的不在意这个,但他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在意而选择忽略我。他在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企图给自己两个妹妹公平的、没有偏颇的亲情。
这种情况在他终于发现成雅禾已经不排斥我后,终于得到了缓解。
但是慢慢地,焦躁不安的人变成了成雅禾。
随着离边境越来越近,她开始频繁地望向车外,像是比对着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成恕君越问,她就越是不说,还总拿眼睛瞟我,我一看她,她就又把头偏过去了。
随着她的烦躁和焦虑达到顶峰,我看着地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地界在青州,成雅禾长大的那个青州,承载着她苦难的青州,埋葬了我们俩另一个共同母亲的青州。
我问成雅禾:「你想去祭拜她吗?」
成雅禾不说话,只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说点什么。但她所期望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话,注定不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去祭拜她。我和你一起,我想见一见她,也让她见一见我。」
成雅禾还在别扭着:「这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据实以告:「因为只有你才知道她葬在哪儿呀。你不同意我怎么去啊?」
她那么生气,那么别扭,只不过是想为那个养大她的妇人讨一句话,或者说一个名分,但又觉得这个名分不该由自己这个受害人来讨,她总在这种事上让自己陷入纠结。
成雅禾正襟危坐,可以算是拷问我:「你以什么名义去祭拜她?又为什么去祭拜她?」
我从来不走这些感情上的弯弯绕绕,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她是我娘,亲生的。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去,只是你不肯说。」
成雅禾就又不说话了,就好像那天晚上为娘亲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她。她似乎觉得,被一个欺骗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牵动感情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我一直觉得成雅禾的感情过剩了,过剩到有了感情羞耻。我就从来不觉得羞耻,以前是因为没有太多感情,现在才明白,根源在于我不要脸。
于是面对冷场,我不要脸地发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明明就很想让我去,干嘛都快把自己憋死了也不出声。」
成雅禾眼睛红了,低下头:「她毁了我的生活,骗了我十几年,还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她。还想促成她和亲生女儿相认,你说,我这算不算贱骨头?」
这种问题她问我算是问错人了,我答不出:「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也是最没有资格评判的那个人。
我只是觉得,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跟别人和解,但是要学会跟自己和解。如果恨一个人,恨到自己都很痛苦,不如好好问问自己,也许那并不是恨呢?」
成雅禾这次终于痛快承认:「我的确恨她,我恨她不爱我。或者说,她对我不够爱,也不够狠心。如果她是一个恶毒到底的人,是不是我就不用那么纠结了。」
我并不认同:「以我这段时间对你浅薄的了解来说,你又会想出新的点来纠结为难自己。成雅禾,我一辈子没那么哄过人,这次我求你,去不去?给我个准话。」
她像终于找到了就坡下驴的台阶,昂着头装高傲:「你都求我了,那好吧。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她的条件是不许带上成恕君,就我们两个去。
她说:「娘内疚了一辈子,如果见到成家人去祭拜她,一定会觉得羞愧难堪,我才不稀罕她的愧疚。」她一口一句恨,却连这种细节都为娘考虑到了,青州人的恨也这么独特吗?
端了一路水的成恕君要知道到头来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估计都要哭了吧。
顺着成雅禾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片荒冢,连墓碑都是那样简陋。
我看着墓碑上的字,原来我娘叫舒若湄,名字很好听。
成雅禾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面对这个亲手树立的墓碑,她失去了所有的戾气与怨恨,通通化作一个女儿的思念与依恋。
可是她什么话都没说,一句也没有。
我学着她的样子跪下来:「娘,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也谢谢你让我做了成家的女儿。所有人都有立场骂你,但我没有。我来是想跟你说,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成雅禾先站好,伸手拉我起来,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场交接:「我不会再来这里了,今天之后,我会先学着把她忘了,过好我自己的人生。所以啊,以后扫墓的活儿就交给你这个亲生女儿了。」
我也答应下来:「好,那就交给我。」
我们回到马车上,越来越接近边境,情形也越来越乱。
我爹的苦肉计异常成功,埋伏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不说,大越人越想越气,还成了主动挑衅的那个,送死送得异常丝滑。
我在车上闭目养神,一只箭忽地射穿马车从我发梢擦过去。我一惊,猛地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问成恕君:「咋的?你把马车赶到战场上来了?」
成恕君在车外传来声音:「是敌军!有一队被打散的溃兵居然渡河过境,如果不是这次被我们遇上,这座城的百姓就遭殃了。」
他掀开帘子:「不能放任他们这么走了,否则潜入城中,百姓后患无穷。我带一队骑兵追击,你们不要怕。」
我透过缝隙看见四散而逃的兵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喊住他:「哥,你先别去,回来!」
根本来不及,我思考的空隙,他带人都快跑出二里地了。不得不说我爹的兵训练还是太有素了,就是我爹的儿子脑子不太行。
成恕君显然把我的呼喊当做生离死别的不舍,于是他骑马而去的背影更加坚毅了,连速度都快了几分,杀敌的决心也愈发坚定。
面对我的挽留,成恕君不语,只是一味招手告别。
看来他对我的误会还是太大了,这段时间我是接受了不少情感,但还没进化出不舍这种东西,特别是在这种情景下。
如果真是溃兵潜入,见人就应该躲避,怎么会主动招惹,还放箭迎敌呢?
我二话不说,拉着成雅禾下车,骑上马就是跑,剩下来的侍卫不明所以,只能骑马在后面跟着。
成雅禾一边疾驰一边和我说话,灌了一肚子风。我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她肯跟过来完全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回我一句呀。兄长骑的是战马,我们剩下的马匹都是上个驿站的,脚力有天壤之别,肯定追不上。」
我一边挥动马鞭,一边回她:「事情不对劲儿,我们不能留在原地。哥哥带走了大半人马,剩下这几个护卫不够人家包顿饺子的。」
设计这场伏击的人可以说是阳谋,如果溃兵入城,哪怕只是癣疥之患,百姓也一定会受到惊扰甚至杀害,所以成恕君非追不可。
要么前方就一定有埋伏,等着成恕君去钻。要么就是调虎离山,等着网我们这两尾落单的鱼。
但考虑到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敌军会在对手老巢设埋伏的可能几乎为零,除非大越的将领和成恕君脑仁儿差不多大小。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我跟成雅禾才是他们的目标。
可是事情越来越不对,即便是驿站的马也不该这么慢,甚至马匹隐隐有要失控的预兆,除非马在驿站时就被人动了手脚。
同行的侍卫显然也发现了,急忙呼喊:「两位小姐,快停下来!」
我立刻弃马,把成雅禾扶下来:「连驿站都有他们的人,还真是准备万全。如果他们真有内应,哥哥那里可能已经被拖住了。成雅禾,今天免不了一场硬仗。」
三个护卫同时聚拢过来,把我们围在中间,呈保护的姿态。
我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禁祈祷来人是成恕君,即使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马蹄下飞扬的尘土散尽,我看见那人的衣着样貌,竟是京都世家公子的打扮。
如果不是他带着人,拿着兵刃。如果不是看清了他眼里的戏谑与侵略,我简直会以为遇到了转机。
护卫并没有因为他的穿着而掉以轻心,反而把我们护得更紧了。但我们都知道,和他带来的人手相比,那无济于事。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他们所谓的「内应」。
按照律法,边境重地不应有私兵入关。三品以下官员过城关可带仆从五人,护卫不配甲胄。三品以上仆从十五,甲胄兵刃五套。
若有皇族令牌,则仆从五十,甲胄三十。
怪不得我守城将士却毫无察觉,有谁会想到当朝的皇子竟然会和敌军勾结,只为了报复两个不属意于他,还令他颜面尽失的女子。
顾翊升疯了!
马上的锦衣少年微微欠身,明明在做一件危险至极的事,却不急不缓:「两位成姑娘,在下拓拔浠,幸会啊。」
已经明白跑不掉,我就刻意离成雅禾远了些,仰头问拓拔浠:「顾翊升开出了什么条件?竟然能让大越王族以身涉险,你就不怕这是我们请君入瓮吗?」
拓拔浠倒也坦荡,丝毫不隐瞒:「富贵险中求,令尊实在英勇,有了两位姑娘做人质,想必这场仗会打得轻松些。」
成雅禾也陪着我一起虚张声势吓唬人:「无知匹夫,这不过是二皇子与我兄长定下的计策。我父亲那招苦肉计的亏你还没吃够吗?不需片刻,我兄长带着大部队便来擒你。识相的快快逃命去吧!」
拓拔浠显然对成雅禾很感兴趣,身体略微前倾:「成小将军那里也有麻烦,只怕轻易脱不了身呢。你哥哥比不得你爹娘智计无双,那位二皇子自然也比不得你们皇帝深谋远虑。可见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朝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见成雅禾吃瘪,我便接住:「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祖上还有本事一连夺七座城池,到你父辈便丢了六座,如今到了你这一代,竟连守城都做不到,只能来玩弄这种无耻手段。」
拓拔浠的脸皮简直可以跟我一较高下,丝毫不受影响:「那也比不过你们二皇子,为了一己私怨,竟然甘心将胜局拱手相送。不过想想也是,一座还没收回来的城池而已,对他来说扔也就扔了。再说……」
拓拔浠刻意停顿,带着挑衅的恶意,「若是有朝一日他掌握了这江山,还可以再下令让你父兄用命去打回来呀。哈哈哈!」
他只轻轻一挥手,那些人便来围我们。拓拔浠眼睛盯着成雅禾,唇角一勾,手握缰绳而来,弯腰便将成雅禾提至马上。然后调转马头,又要来追我。
本在逃窜中的我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冲过去一刀扎在马的脖颈。
鲜血喷涌,他们两个也落下马来。拓拔浠反应奇快,所以他们摔得并不重,甚至还怜香惜玉地护了成雅禾一下。
我瞪着成雅禾,开始发挥演技:「这样都摔不死你,果然贱种就是命硬。」
成雅禾连缓冲都不需要,接戏接得完美无瑕,和我针尖对麦芒:「我被人偷了十几年好光景,若是就这么容易死了,岂不叫小人得意?你当然巴不得我死了,好让爹娘只你一个女儿。」
如果我们表现出对彼此的在意,只会被敌人拿来威胁对方。只有我们依旧装得势不两立,才是给予对方最好的保护,亦是对敌人最有利的迷惑。
成雅禾已经被拓拔浠制住,保护我们的侍卫都已经殒命,只剩我拿着刀还在反抗。
兵器不占优势,人数更是悬殊。为了不负伤,我果断束手就擒。全须全尾儿的才好逃跑,伤个胳膊,断个腿儿啥的就真死定了。
拓拔浠很满意我的识时务,奖励了我跟成雅禾一人一个手刀。
我比成雅禾醒得快,醒来时应该是在一个暗格里,挤得不行,晃得要命,我都快被成雅禾压扁了。
但暗格打开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天真了。屁的暗格,拓拔浠这个缺德玩意儿,为了掩人耳目,直接把我们俩塞在棺材里带出来的。
拓拔浠对成雅禾可能有点儿一见钟情的意思,快到敌方营地时,拓拔浠明显放松了警惕,强迫成雅禾跟他骑一匹马,悠哉悠哉,还唱歌呢。
至于我,我是被绑着双手拖在马后边儿跟着跑的那个……
我恨这个看人下菜碟的世界!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还没来得及收复的那座城池——峙城。
营中点了篝火,拓拔浠带着他的手下,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来给他敬酒:「少主英明,等敌军再来攻城,就把他这两个娇滴滴的女儿挂出去,到时候那小老儿的脸色,哈哈哈,想想我都觉得痛快。」
拓拔浠大口喝酒,伸手一挥:「不急,先把这两个美人儿藏几天,吊吊老匹夫的性子。他们越急,对我们就越有利。到时候谈判,才有利可图。」
无数道淫邪的目光划过我们的身躯,已经有人提议:「南国的美人儿嫩得能掐出水来,少主不如赏了给我吧。等交战时候我跳出去叫那老匹夫一声岳父,气也把他气死。」
拓拔浠把成雅禾往怀里一揽,享受着她的怒目而视,又看了看我。
之前他在我这里言语落了下风,表面不在意,却又想讨回来:「今天晚上这个真货是我的,至于假货,各位随意。她杀了我七个兵士还有一匹宝马,总该偿还的。」
成雅禾按捺不住,几欲张口,却又想起如今该和我势不两立,险些露了馅儿。眉头皱了半天,终于想出说辞:「你要是想到头来白忙一场,我当然不拦你。两个失了清白的女儿作为人质,在我爹眼里跟死了没有区别。他只会破城,杀得你们更狠。」
拓拔浠显然不信,掐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像在挑选一件商品:「哦?不见得吧?怎么我听说他为了这两个掌上明珠宁愿违背皇帝,也要带你们出城呢?」
我打量着他带着大越图腾标志的护腕,开口讽刺:「你父王也一定很爱重你吧。他爱重你骑射俱佳,爱你能征善战,爱你能为他开疆拓土;要是你文不成武不就,屡战屡败,百无一用。他又会怎么对你?爱总有个期限,总需要条件。」
拓拔浠挑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他起身拿给我一张弓和一支木箭:「你刀使得不错,不知道箭怎么样?」
我接过来,他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只要你能射中那面旗,我就放过你们,强者才值得受到尊重。」
话音未落,旗子已经被我穿透。拓拔浠却更开心了,他指着旁边的另一面旗,凑我更近了,像在观摩:「再来一次,你不是想成雅禾死吗?只要你能射中,她的命就是你说了算。」
刚才我跟成雅禾的一唱一和已经让他起了疑心,他在试探我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势同水火,试探我是不是真有要她死的决心。
而这次递过来的是一只铁镞箭。
我依旧拉满了弓:「何必多此一举呢?你若真有心,就应该让成雅禾来当我的靶子。我失手她便活,我射中她便死。岂不更有趣?」
拓拔浠被我反将一军,一时间踌躇不定。他不可能真把成雅禾的命交在我手上。否则成雅禾死了,我成了杀害爹娘亲生女儿的凶手,我们两个就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
我却刻意抓着不放:「犹豫了,拓拔少主果然怜香惜玉,只可惜是个言而无信的废物。你若真舍不得她,何不替她做我的靶子?总不会你既食言而肥,又胆小如鼠吧?」
在众人的劝阻声中,拓拔浠更宛如被架上了高台。一步一步走到原先自己指定的位置,眼神狠戾:「我做靶子,你尽管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有没有这个胆量。」
万军从中取将领首级,听着确实很英勇。但前提是我不能在敌军营帐里干这种事啊。一支箭只能杀一个人,他一命换我跟成雅禾两个人的命,怎么都不划算。
他身旁的将领已经手握刀柄,如果我真的命中,只怕会当场人头落地。拓拔浠就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把自己暴露在我的箭下。
我拉弓搭箭,急发一矢,箭矢却只划破了拓拔浠的脸颊,留下了一道血痕。以我刚才的准头来看,谁都知道我是故意的。
拓拔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怒极反笑:「怎么?没胆量要了我的命。」
我张嘴就是胡诌:「你这张脸长得俊俏,我舍不得。刚好你这次破了相就不好看了,所以再有下次,我这支箭会要了你的命。敢不敢再试一次?」
拓拔浠还没蠢到中我两次激将法,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摆在一个任人宰割的地位。他只是盯着我:「我倒是看走眼了,假货竟比真货还有趣。我说话算话,恭喜,你们今晚安全了。」
他刻意加重了说话算话四个字,以回应我刚才骂他食言而肥。
我跟成雅禾被关进了同一个屋子,巡逻紧密,守卫森严。屋子不大,更是连件用得上的东西都找不到。
我就说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成雅禾好好的,我却被上了枷锁,估计是知道我身手好,怕我逃跑。
趁没人时,我终于能和成雅禾正正经经说句话了。她却无心回应我,只在头发里摸来摸去,居然摸出一根钢丝。
她很高兴,要来撬我身上的锁:「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自从咱们上次在庄子里被围攻,我就开始往身上藏能防身的东西了。幸好这个搜身时没能搜到。」
我竟然不知道她还有这个技能,一时间目瞪口呆,然后跟她说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一定要教教我。
这时成雅禾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过的,当初为了筹钱给娘治病,我连小偷都做过。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派上了用场,你说,会不会是她在天上保佑着我们?」
她明明说要把青州和我的亲生母亲都忘干净,但我知道她从没忘过。
我看着她低头撬锁认真的样子,回复她:「本事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在保佑自己,现在还在保佑我呢。」
没了束缚,我活动活动手腕,开始观察这个可以称得上阔气的牢房。现在刚入夜,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商议怎么逃跑。
我们这一整天又是劳心又是劳力,身体已经累到极点,但精神依旧紧绷,根本睡不着。
我们俩凑着头想了半夜,什么办法都想不出,实在无事可干,我倒是把开锁学会了。
临睡前,我捡起锁链重新扣回腕子上,以免明天有人进来发现,藏着掖着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一旦等到开战就真的来不及了。已经过了一晚上,爹娘一定知道了我们被抓的消息。
如果将来谈判不顺利,我跟成雅禾一定会被杀掉祭旗。万一爹娘按耐不住,就会反过来被拓拔浠威胁,除非我们能在开战之前找到逃生之路。
人在费脑子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肚子饿,还好来了个送饭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怯生生的,也不怎么说话。身上还有伤,似乎经常被虐打。
我掰了一半饼子给成雅禾,却在里面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戌时起火,趁乱逃生。马厩,有人接应。」
我和成雅禾对视,神色未变,把字条就着饼吃了下去,有点儿喇嗓子,她咽得很费劲儿:「能信吗?」
我猛灌了一大口汤,为晚上的行动积蓄体力:「当然信呀,咱们现在是阶下囚,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值得人骗的?就算拓拔浠真这么无聊耍着人玩儿,我们也值得尝试一次。」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成雅禾发出了她的灵魂拷问:「这个破营地这么大,我们又一直被关在这里,怎么知道马厩在哪儿?」
我但笑不语,默默吃完了东西,抬手砸了她一个眼冒金星,开始大喊大叫原地发疯:「你这个荒郊僻壤出来的贱人,凭什么你骑在马背上,我就得被拖着跑?凭什么你高床软枕,我就得被用锁链锁着?别以为我手脚不便就打不死你。」
我说这些话虽然是作戏,但成雅禾挨的那一下可是真真切切,一时间她的火气也上来了,那是真下狠手:「都是你活该,在家爹娘都偏疼你,如今你见有人对我好了就看不过眼。你才是野种,你才是多余的那个,你还好意思问凭什么?」
这场闹剧持续了好一会儿,拓拔浠才慢悠悠过来看热闹,他似乎很有兴趣看两个阶下囚的互相撕咬。看着我手上的铁链自鸣得意:「对嘛,这样才公平,打得有来有回才好看,不然就不好玩儿了。」
成雅禾第一次没有瞪他,反而带着小姐做派的刁蛮,提出自己的诉求:「我不要被关在这里,我不要跟她关在一起。」
拓拔浠刚好很吃这一套,还故意逗她:「我军营里可没有空闲的地方,你非坚持的话,就只有住柴房了。」
成雅禾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柴房就柴房,我就算去住老鼠洞,也不要和这么讨厌的人一起。」
「我怎么舍得让成小姐去那种地方呢?我的主帐地方大,成小姐可否赏脸啊?」拓拔浠说着,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是想找个借口出去勘察地形,但绝不是让成雅禾做那么危险的事。我想阻止,她却在衣袖遮挡住的地方轻轻扯了扯我。
她有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决定信任她,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成雅禾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只不过用了半天时间,拓拔浠就给了她自由行走的权利。她甚至还能来看我,「落井下石」。
我简直顶礼膜拜:「你怎么做到的?」
「我把自己伪装成一颗命苦无依,倔强不屈,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我还对他一见钟情,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问缘由偏爱我的人。我的光,我的救赎,我的缘分。」成雅禾复述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如死灰,甚至有点儿想哕。
我大受震撼:「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成雅禾继续:「不止呢,我还跟他说别打仗了,咱们握手言和。让爹去和陛下商议,我嫁给他,两国结秦晋之好。这座城池,就是我的嫁妆。」
这就有点儿扯淡了,我不理解:「这种话他都信?」
成雅禾尴尬得脚趾抠地:「当然不信,但是他说我傻得可爱。」
我就说拓拔浠怎么那么放心让成雅禾瞎转悠呢,合着这姐妹儿花一上午把一个傻子演得淋漓尽致。
拓拔浠在我爹手里屡战屡败,现如今轻而易举地收获了敌人女儿的「崇拜与爱情」,简直是对他那变态自尊心极大的满足。为此,所以他不介意给成雅禾一点儿甜头。
但是也没人告诉我,这甜头是拿我给的呀!
为了哄成雅禾开心,拓拔浠把作为成雅禾死对头的我拉出来取乐。
我被放置在围场中间,四周不断有人拿木箭射向我,不会致命,但是很痛。我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住,只能狼狈躲窜。
拓拔浠的笑声传得很远,也很刺耳。他看向成雅禾,像逗弄宠物一样问她开不开心。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组这种自嗨局。拓拔浠完全把我们当做客体,宣泄他的不满,也是对自己无能的规避。
他恨我爹,却又惧怕我爹。于是他一边享受成雅禾的示弱,把这当做一种对敌人资源的掠夺,一边享受我的狼狈与挣扎,把这当做对我爹尊严的羞辱和践踏。
我身上的于伤越来越多,成雅禾也越笑越开心,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法子,她歪头对拓拔浠说了些什么。
拓拔浠应下,立刻叫停,命人把我押去了马场。我表面一脸屈辱,心里已经开始放烟花了。成雅禾果然靠谱!就是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理由。
我刻意抗拒,走得磨磨唧唧,把路全都记在心。
成雅禾那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开始对我颐指气使:「我要骑马,你去牵一匹来。」
等牵了马,她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你挑的这匹马太高了,我缺个上马凳,跪下来,我踩着你上去。」
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看这场我们俩自相残杀的羞辱。就像笼子外的人在看一对蛐蛐互相撕咬,高高在上又漫不经心。
我不肯跪,便有人来强按住我。我挣扎得更加厉害,在成雅禾上马时狠狠摔了她一跤。
成雅禾气急败坏,把我撕扯起来就是一巴掌:「成婉君,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悄悄接过她趁机递来的铁丝藏在袖口,回嘴道:「这算哪门子敬酒?那换我敬你一杯,你来趴地上呗。」
我被重新关回房间是酉时,离字条上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我跟成雅禾暂时见不到面,只能到时间趁乱去马厩汇合。
来送饭的不是上回那个小女孩儿了,人走之后,我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次并没有夹带什么私货。
时间越来越近,我用铁丝悄悄打开锁链,把链子其中一端缠在手上。
当走水的呼喊声传来,的确引起了一阵骚乱,因为被点燃的地方离粮仓很近。
机不可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了。现在太乱,人人赶着去救火,我门口只有两个人守着。我冲出去将帐篷外的两个守卫撂倒,一个是砸晕的,一个是勒晕的。
大概他们也想不到,禁锢我自由的链条,此刻成了我破开樊笼的武器。
天刚擦黑,只有远处火光缭绕,我潜在夜色中,尽量避免与人遭遇。
靠近马场时,我看到了成雅禾,她衣角带血,一副跑脱了命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想必也不会比我容易多少。
马厩这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以及他的马粪车。如无意外,留字条的应该就是他。事态紧急,老者什么也没解释,只打开了马粪车的盖子。
根本来不及矫情,我俩一头扎进马粪车里。但是在屎到淋头的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怀念曾经的棺材车。挤是挤了点儿,起码不臭。哕!
不知道走了多远,马粪车突然被拦下。我着实没有想到大越人竟然变态到连粪桶都要查,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不仅是吓的,也是熏的。
盖子刚被掀开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喊声:「抓住她,就是她放的火,小丫头片子,上次我就该把她打死!」
检查的那个人就放下盖子,挥了挥手放我们走。
粪车继续走着,直到把刀刃刺入皮肉和小女孩儿微弱的呼救声抛得越来越远。只剩下老者的哽咽悬在我们头顶,越来越清晰。
救我们的老人叫王铮,这个计划制定得匆忙又仓促,粗陋到有人赔上了性命。却又那么细致,连换洗的衣物都替我们准备好了。
王老把我们藏在家中,很客气,也很周到,我们却越来越不安:「送字条的那个小姑娘,她……」
「她叫喜儿,是个可怜娃。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被呼来喝去。」王老叹了口气,眼泪已经在打转,「是我这把老骨头没用,连累了她。现在人死了,都没法给娃收尸……」
我到现在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回神。
她还那么小,我们只见过一面,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却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自认为已经懂了很多感情,却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死呢?
「自从大越人占了峙城,就把峙城的南国人贬为奴隶。这里明明是我们的家,却到哪里都低人一等。我们成了奴隶,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隶。奴隶就要没日没夜地做活,挨打,受欺负。喜儿她爹就是活活累死的。」
说到这里,王老捂住脸,已经泣不成声:「喜儿……喜儿那孩子,她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南国人。」
峙城早在喜儿出生之前就已经沦陷,她明明是南国人,从生到死,却没有一刻成为完完整整的南国人。
王老细细数着:「二十七年了,我就盼着。十二年从前李将军和成将军一起收复六郡,我还盼着,可是唯独把我们落下了。今天,在我这把老骨头闭眼之前,我终于是盼到了。」
成雅禾已经先我一步哭了出来,哭得比老人家还大声。哭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谢谢,一会儿又说对不起。
王老倒反过来安慰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将军在前线替我们杀敌,夺回家园。我们就要保护好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是应该的吗?
以前我好像总说这句话,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这么让人想哭。
我擦干眼泪,小声地说着谢谢。我们现在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谢谢说得越多,反而越单薄。
面前的老人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真要谢那可谢不完。只凭我们两个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哦。主意是刘夫子给出的,喜儿的打火石是王伙夫给的。你们俩这身儿衣裳是杨裁缝赶出来的,还有……」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又一个人名,他们是被战争隔绝出南国的失家者,成为峙城一颗又一颗不起眼的沙砾。这些沙砾却汇聚起来,筑起属于自己的高楼。
我把他说过的人一个一个记在心里:「老人家,我都记住了。如果我们能逃出去,等有一天我带着兵马杀回来,一定会报答你们。」
王老说他不需要报答,他想的只有那八个字:「复我国土,还我家园。」
直到半夜,成雅禾终于哭完了,她擦干了眼泪,自己哄自己,对我说:「我决定谅解陛下的所作所为了,因为峙城必须拿回来,无论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我觉得她谅解的简直莫名其妙:「不相干,收复城池那是他作为皇上应该做的,不耽误咱俩闲下来的时候骂他祖宗八辈儿。」
终于有人能懂我这种天打雷劈的幽默感了,成雅禾应和我:「皇上的祖宗八辈儿应该都在太庙里,那咱俩得上太庙翻牌子去,翻到哪个就骂哪个。」
嗯,好主意!谁能说翻灵牌就不是翻牌子呢?
我还没想好先翻哪个牌子,门却突然响了。很轻,很慢,很有节奏。王老打开后门,只见一人一马。
那人走得极快,只将马留在这里。王老大喜过望:「终于来了,两位小姐快上马吧。」他说着,手里不断把王大娘给的干粮,和周画师绘的地图交给我。照着地图,有一条险路,可以绕过关卡排查。
事不宜迟,拓拔浠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开始搜查。如果我们在逃亡路上被抓,死的顶天是我们俩,万一在王老家中被堵了个正着,那些帮我们的这些人可都保不住了。
这匹马是难得的好马,脚力竟然比一般战马还要强些,驮着我们两个都毫不费力。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们一路狂奔。
只可惜天蒙蒙亮时还是遭遇了搜寻的队伍,还好离得够远,而且我们已经在城外了,他们的援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只要马儿争气,甩掉他们不成问题。
身后的箭矢破空而来,我拼命赶着马儿。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直到后面彻底没了追兵的踪影,我才把缰绳交给成雅禾,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防止自己掉下去:「我抓不动了,你替我吧。」
虎口脱险的成雅禾心情大好,还有心思打趣我:「我肩膀那边怎么湿湿的?成婉君,你不会偷偷哭鼻子了吧?」
我直接承认:「是啊,我在哭呢。」
成雅禾顿时炸毛:「啊?那你不会连鼻涕一起擦在我衣服上了吧?很脏的!」
我看着染在她身上的血渍,道歉:「嗯,下次……我赔你一身衣裳。」
马儿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成雅禾发现我不对劲。就这么倒霉,我背后中了一箭。
天道好轮回,我射过拓拔浠一箭,如今被还回来了。
我的伤根本经不起在马上长时间的颠簸,否则还没等见到爹娘,我的血就流干了。成雅禾果断选择弃马,我就是怕她会这样才强撑了一路。
我跟她仔细分析:「你用两只脚走着,还要拖我这个伤员。万一那些追兵不死心还在追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赶上的。我还受伤了,顺着血腥味儿最容易追。」
骑马死一个,不骑马死一双。这个账总不会算不明白吧?
成雅禾嘴唇咬得死紧,仔细研究着地图:「不走原来的路了,咱们进林子。林子里一定有草药,能治你的伤。而且深山老林好藏人,他们想找也找不到。」
深山老林是好藏人,还好吃人呢。先不说山里有没有豺狼虎豹,只迷路一条就够受的。
她完全没有听我任何意见的意思:「在京我都是听你的,因为你会跟人猜心眼儿。但在外边儿你得听我的,因为我最知道怎么跟这些山啊林啊的打交道。」
她把我背起来,走向了自己认定的道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醒了晕,晕了醒。极少有时间是清醒的,如果清醒了,那一定是被疼醒的,因为成雅禾又找了不知道什么草药给我敷。
我意识昏沉时,成雅禾就自言自语,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在给自己打气:「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上山采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
我记得,那个故事她并没有讲完。
这回她续上了:「那次一根树枝贯穿了我的胸口,就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可是我活下来了,成婉君,活下去!既然我能活下来,你一定也可以。别总想着自己会死,求求你了,要不然我一个人害怕。」
这里没有大夫,箭又拔不出来,成雅禾那点儿皮毛医术能做的简直少得可怜。其实我知道她也怕,她比我更怕我死了。
我垂眸看见了她的脚,鞋已经磨破了,脚上也有血。林子里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何况她还要多背负我的重量。
赤身走遍千里,光脚寸步难行。我说要跟她换,她也不乐意。她说我失血容易冷,脚上保暖很重要。
我闭上眼,其实她抱着我的时候,也没有很冷……
我再醒来时还是在营地,但这次是我爹娘的营地。我在军医的帐篷里,但我总有一种置身于驴棚的错觉。
因为成恕君和成雅禾的哭声二重奏实在很像一群驴在乱叫。以前我会觉得他们吵闹,现在我只觉得热闹真好。
成恕君喋喋不休地跟我讲,他是怎么识破顾翊升的缓兵之计,怎么力破群雄,枪挑奸官,但是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云云。
成雅禾滔滔不绝地跟我说,她是怎么找到了止血的草药,怎么一个人背着我找到娘的援兵巴拉巴拉。
只有娘看着我,她什么都没说。
算起来我跟娘有半年多没见面,但是昏迷的时候我梦见她了。我梦到了那些早已被我淡忘的记忆,梦到她抱着我,给我唱曲子听。
那时候只以为是我伤得太重,已经开始人生走马灯了。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是我又学会了一种新的东西——思念。
后来我才知道,成雅禾能遇到娘的援军不是幸运,而是娘已经组织了小队。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我们抛弃的那匹马一直在林子外面打转,她原本是准备夜袭敌营的。
在她身上,军职和母职从来不是相悖的。娘不会向敌人妥协,但更不会放弃女儿的性命。
「娘,我好想你。」半年时间还是太长了,以至于我娘打死都想不到这句话能从我嘴里说出来。
这一句话让我娘从震惊、欣喜、反复震惊,再到惊恐,然后怒气值爆表:「我不管你是谁,快从我们婉君身上下来。把我女儿还我,还我!」
于是我又闭嘴不说话了,因为我伤口还疼,就算不疼,我也懒得解释。
看我这个样子,娘反而放心了:「对嘛,这才是婉君。」
俗话说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我这里脱离了危险,成雅禾就向娘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之前为什么把我和成婉君扔在京城,就算边关有再多危险,难道我们两个不是可以一起陪你们面对的人吗?」
受了冤枉的我娘眼瞪得老大:「我完全没那么想,只是如果我们五个一起南行的话,你一定会联合我们三个孤立婉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成雅禾想起以前对我的排斥,心里暗暗点头,但还是嘴硬:「那她……也会主动来接近我的嘛。」
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偷偷看我一眼,自以为很小声:「不,婉君只会以一己之力孤立我们四个。」
这次换我点头。不得不说,娘还是太了解我们了。
估计是失血让脑子变慢了,热闹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爹呢。
「娘,我爹呢?」
我娘一如往常,一提起打仗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他叫城门去了,一群属王八的,挂免战牌有个屁用,照打不误。王八壳都给他干碎!我们都说好了,今天他要是打不下来,明天就换我上。他们敢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要不把他屎打出来,老娘就不姓李。」
我娘一向彪悍,不然也没有带个小队就敢夜袭敌营这样的胆色。她说把敌人打出屎,那就是真的是实际意义上的打出屎。
说到最激动处,我娘的声音却小下来,带着点儿心虚:「而且吧,这回阵仗要是不大点儿,就不太好交差了。」
成雅禾比我还八卦,因为真的很难想象是什么能让我娘心虚:「怎么了怎么了?」
成恕君接过话头:「虽然没什么证据,但当时我们都知道是顾翊升在捣鬼,娘又比较耐不住性子。虽然他离得远伸不上手,但是他巡视的地方刚好是娘的老家……」
我已经不耐烦了:「说重点!」
千言万语被转化成一段话:「娘让两个舅舅每天去他的住处哭丧,专挑他进门出门的时候哭,情到浓时还撒一把纸钱。他要是换地方了就追着他哭。搞得他那副王爷仪仗往那儿一摆跟殡丧队似的。」
一顿操作直接给成雅禾整傻眼了:「这……都没人参他们吗?要是有人借题发挥,说是诅咒皇家都不为过吧?」
成恕君点头:「参了,舅舅说是他养了一群狗,平时都当儿子养。最近不知道怎么接二连三地死。他那是给他儿子哭丧呢,也是顾翊升倒霉,每次出门都能赶上他儿子出殡。」
怪不得我娘那么着急挣军功,毕竟我们又拿不出证据,这样无缘无故地针对顾翊升太显眼了。
成雅禾吃完了瓜,默默举手:「那个,证据我有。」她举起来的,是顾翊升给拓拔浠用来度关的皇家令牌。这都不是铁证了,这是金证,纯金的。
这次我是真的刮目相看:「你什么时候拿到手的?」
令牌在成雅禾手中晃了又晃:「你以为我白在拓拔浠身边演二傻子了?顾翊升本来派人想销毁证据,拓拔浠则是想留着这个继续拿捏他。他们俩推来拉去,倒是被我给偷到手了。」
成恕君那尘封的小脑瓜终于动了动:「我手里倒是还抓了一个受顾翊升指使,故意拖延我回去的官员,等我撬开他的嘴。顾翊升他不就死定了吗?」
我娘要被她脑子不开窍的儿子气疯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教:「你把人和东西都交给来巡查的钦差,什么话也别说,什么话也别问。让皇上自己查去。他自己查出来的才可信,否则从臣子口中说出皇子通敌,那叫构陷。」
我哥不服气:「你现在知道讲君君臣臣了,又不是你指使舅舅跟着人家哭丧那会儿了。」
不服气的结果就是挨了一顿爆锤,而且我娘立刻上表请求陛下撤职成恕君。不得不承认,成恕君能打,但这脑子当将军还是太勉强了。
如我娘所说,我哥把人和东西都交了。顾翊升犯的事儿太大了,但凡皇上脑子清醒一点都知道此子断不可留。
钦差回去复命时,说需有一人,押送犯事官员回京。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件事儿了结以后,京城里需要一个新的人质。
否则我们这一家五口都在边关,时间一长,皇上就算是真没有疑心也免不了多想了。
成恕君自告奋勇,呲着大牙傻乐,乐得好像不知道回去是当人质的。从下决定的那天开始,成恕君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和顾翊升勾结的那个官员,生怕人跑了。
我去找他时,正遇上那个奸官在蛊惑人心地对他说风凉话:「啧啧啧,连两个女娃子都留在这里。你就这么甘心,放弃大好前程回京城?成小将军你未及弱冠便封将,多难得呦,可惜了……」
成恕君对这份阴阳怪气完全免疫:「前十五年里,婉君过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怎么没听你们说一句可惜?留守的是女人,便断定她养尊处优;留守的是男人,便感叹他壮志未酬?无论哪一种,这都是偏见。」
「不是偏见,是真知灼见!」那人都身陷囹圄了,居然还有心思争论这些,「女人在边关能做什么?在家做个米虫就是享福了。」
成恕君是真被他气到了:「我娘也是女人,若没有她抗击外敌,哪有你在京城的福可享?小爷我就乐意回去当个米虫,你管得着吗?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害虫!」
那奸官嗤笑一声:「是是是,小公子肯为家人牺牲至此,和我们这些小人当然不一样。」
成恕君睨他一眼:「我之所以跟你不一样,是因为我不会剥夺她们原可以得到的东西,再昧着良心说她们不配。」
眼看成恕君越说越气,我推门进去:「别跟他说了,这种人眼盲心瞎,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被关在女人为将的营房,居然还扯着嗓子问女人能做什么?
能做你娘!
送成恕君走的那天,他跟我说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脑子笨,所以之前一直也想不明白,拓拔浠既然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怎么就把我放走了呢?」
说到这里他停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你快问问我!」
我很给面子:「为什么?」
「因为他们欺软怕硬,在他们眼里,我有反抗的能力,我是威胁,是变数。欺负两个女人,让他们觉得『安全』,可就是这两个女人,突破了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营房,将来这两个女人还会攻破他的防守,砍下他的头颅。」
这段话把成雅禾说得热血沸腾:「好,借你吉言。等破城的那天,我给你写信。」
养伤时,我和成雅禾聊起了天,我问她当初受伤时,是不是也这么疼?
成雅禾沉默了一瞬:「我骗你的,我当时从悬崖摔下来没有伤那么重。箭镞和树枝能一样吗?我要真摔那么狠,全身的骨头都得碎完了吧?我就是怕你撑不下去。我怕你跟娘一样,只留我一个人……」
我知道,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明知故问:「你不是说,要把她忘了吗?」
成雅禾终于不再为此感到羞耻:「我又想起来了……成婉君,等这件事了结,我们再一起去给她扫墓吧。」
我依然答应:「好。」
现在就是等着, 等我的伤养好。等着看顾翊升和拓拔浠到底谁先倒大霉?
我万万没想到,这三件事是一起来的。
峙城地势特殊,易守难攻,拓拔浠又从心底里怵我爹, 王八战术一用就是许久。
我伤口愈合的那天, 京城传来消息,顾翊升被彻底剥夺一切,贬为庶人, 终身幽禁,非死不得出。幽禁不到三天,庶人顾翊升自绝于府内。
那天, 也正是破城的最后关头。我陪爹娘一起冲阵, 将拓拔浠活捉,我特意留了活口, 是因为有事想告诉他:
「你之所以那么怕我爹,无非是以为当初我爹打败了你那个号称大越战神的叔父, 枭首示众。可当年逃回去的那个传令兵消息有误。在我们南国, 连黄口小儿都知道, 那时斩你叔父的, 是我娘亲。如今杀你的人,会是我。」
我接过成雅禾递过来的弓箭, 踩住他的后背, 箭尖直抵要害:「我说过, 若有下次,一定要你的命!」
有拓拔浠的鲜血铺路,我再次踏入了峙城,以南国人的身份, 踏入南国人的领地。
在列队欢迎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王老,他捧着一个小盒子。他说,这是喜儿。
喜儿, 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南国人了。
我娘说她当年走这条路非常艰难, 之所以能咬牙撑过来,就是想在那群老东西说什么「没有女人打仗的先例」时, 她能跳出来, 理直气壮地当这个先例。
没想到她铺的这条路,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自己的女儿。真好!
边关换防都以三年为期, 这三年,我和成雅禾都没有回京都, 她整天和军医泡在一起,别误会,军医年纪够当我俩爷爷了。
成雅禾致力于从半吊子变成真正的医者。当初看着我亲生母亲病重死在眼前, 一直是她的心病。从救了我开始, 她想救更多的人。
为此, 她成了给军医正式敬过茶的徒弟。
而我顶替成恕君,做了另一位成少将军。以后,南国女子就有两个先例可援了。
我以前从不相信我也会守护别人, 但是从今往后,我想试一试。
因为曾被素不相识的人守护过,所以我也想试着守护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人。
【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