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是1965年的春天,我才十岁,正是淘气的年纪。大伯从公社供销社买回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可是当时村里独一份的稀罕物,黑色的外壳上有个红色的五角星,天线能拉得老长。
"认亲"
"大伯,我想认你做父亲。"我站在病床前,双手递上调令,嗓子里像堵了块石头。
冬日的北风刮得窗户咯吱作响。1982年末,我站在大伯家门前,手指冻得发红,却迟迟不敢敲门。
十七年了,这扇木门对我来说,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工程师证书,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老家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青砖灰瓦,院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院子里的那口水缸依旧在老地方,只是缸沿已经缺了一角。
记得那是1965年的春天,我才十岁,正是淘气的年纪。大伯从公社供销社买回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可是当时村里独一份的稀罕物,黑色的外壳上有个红色的五角星,天线能拉得老长。
大伯把收音机摆在八仙桌正中央,请左邻右舍来家里参观,引得村里人啧啧称奇。"老程家出息了,有收音机听新闻了!"大伯得意地捻着胡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这可是半年工资啊,你们小崽子们离远点。"大伯总是这样警告我和表弟,生怕我们把他的宝贝弄坏了。
那天下午,父母下地干活,我和表弟程建在院子里玩弹珠。表弟比我小两岁,总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远哥"。他那会儿才八岁,瘦瘦小小的,鼻涕经常挂在嘴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特别招人疼。
"远哥,咱俩偷偷听收音机好不好?"程建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本想拒绝,可想起下午广播里要说书《岳飞传》,心里痒痒的。"行,咱俩小声点,别让大伯知道了。"我拍了拍胸脯,像个小大人似的。
我们蹑手蹑脚地溜进屋,趁没人偷偷摆弄收音机。我笨手笨脚地转动旋钮,收音机里传出滋滋啦啦的杂音。表弟在旁边好奇地看着,突然不知怎么,一不小心碰倒了板凳。
"咣当"一声,我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收音机从桌上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土坯地上,里面发出零件碎裂的声音。
表弟吓得哇哇大哭,我慌忙捡起收音机,拍打着上面的土,可那收音机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大伯回来时,我正蹲在墙角发抖。他一进门就看到自己心爱的收音机摔坏了,火气一下子冲到头顶,脸涨得通红。
"谁干的?谁把收音机弄坏了?"大伯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表弟吓得直往我身后躲,小声说:"是、是哥哥弄的。"
大伯二话不说,拿起院子里的扫帚就朝我打来。"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这多贵重吗?老子省吃俭用半年才买得起!你这个败家子!"竹条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
我哭着说对不起,可大伯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嘴里不停地骂:"你爹娘早死了,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你连个收音机都保不住,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从今天起,你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滚出去!"
大伯一边打一边骂,邻居王大娘闻声赶来,想劝阻却被大伯喝止:"别管!这小子欠收拾!"
那一晚,我在村头的祠堂过了夜,嘴唇冻得发紫,一宿没合眼。第二天天不亮,揣着几个窝头,我一瘸一拐地跑去了邻村姑姑家,再也不敢回去了。
姑姑心疼我,但姑父不愿多事,怕得罪大伯。住了一个月后,我被姑父送到了百里外的农场做小工。那时正赶上困难时期刚过,各个生产队都缺人手。
从此,我在外漂泊,辍了学,跟着一群大人干农活。夏天顶着烈日割麦子,冬天踩着冰雪去修水渠。山芋咸菜就着窝头,就是我的日常饭食。晚上睡在集体宿舍的大通铺上,听着别的孩子喊娘,我总是把被子蒙在头上偷偷抹眼泪。
十七年里,我辗转农场、工厂,苦读夜校,考上技校,再到工厂做技术员。没有父母的孩子,早当家,所有的苦我都尝过了。
那些年,粮票、布票就是命根子,我省吃俭用,从不铺张。工厂里其他小伙子周末去看露天电影、跳舞,我却总是抱着从别人那借来的书本苦读。就这样,我自学成才,去年终于评上了工程师,拿到了去省城工作的调令。
这些年,家乡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表弟程建参军入伍,去了西北边防,三年后传来牺牲的噩耗。大伯一夜白头,成了孤家寡人。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却始终没勇气回去看看。
如今故地重游,村里变化不大,还是那条泥巴路,还是那些低矮的房子。唯一不同的是,村口多了个喇叭广播,正播放着《今日新闻》。
在村口的小卖部前,我遇见了记忆中的王大娘,她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背已经驼了。她正从小卖部买回一袋盐和几根火柴,看见我,愣了半晌,突然红了眼圈。
"老程家的远儿?真是你回来了?都快认不出来了!"王大娘颤巍巍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
"大娘,您还认得我呢。"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可不!你小时候多淘气啊,老往我家院子里偷杏吃。"王大娘笑着说,随即叹了口气,"你大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啊!"
"大伯......他还好吗?"我嗓子突然发紧。
"哎呦,你大伯这两年不行啦,腿脚不便,整日卧床。你表弟走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成天念叨的都是你啊!"王大娘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你知道吗,你大伯这些年跑遍了附近的农场和厂子找你,写了不知多少封信,还特意去县城照了你小时候的照片,挂在墙上。"
"真的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骗你做啥!你大伯去年还让广播站播寻人启事呢!老头子一辈子就这么个心结,你可得去看看他。"王大娘说着,竟有些哽咽。
我心头一阵刺痛。离开村子十七年,从来没想过大伯会这样惦记我。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子比记忆中小了许多。院角的石磨上落了一层薄雪,枯黄的葡萄藤爬满了西墙,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草药的气味。
屋内昏暗潮湿,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我走近一看,竟是我小时候的模样,有上学背书包的,有在院子里玩耍的,还有和程建坐在门槛上吃冰棍的。这些照片我从未见过,不知大伯何时拍下,又是如何保存至今。
靠窗的小屋里,炕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毛巾被盖着双腿,炕桌上放着几瓶药和一杯冷掉的菊花茶。阳光透过窗户上贴着的报纸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张曾让我害怕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苍老无助。
大伯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纵横交错。他正靠在炕上翻看着一本旧书,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谁啊?是小李家送煤来了吗?"
"大伯,是我,程远。"我声音有些发抖。
老人愣住了,手中拿着的旧书掉在了炕上。他颤抖着戴上放在枕边的老花镜,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怕我是幻影一般。
"远儿?真是你吗?"他的声音沙哑颤抖,"你、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那些准备好的话语突然全都忘了,只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大伯突然老泪纵横,佝偻着身子要下炕,我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打你,不该赶你走......"
我扶他坐回炕上,看见枕头下露出一角纸张。轻轻抽出来,是一叠发黄的寻人启事,上面贴着我十岁时的照片,有的已经模糊不清,字迹却依然工整:寻找侄子程远,十岁,1965年离家......
我的心一阵抽搐,从没想过大伯会这样寻找我。想起那天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满脸悔恨的老人,心中的怨恨竟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
"你走后,你表弟总问我,远哥什么时候回来。"大伯颤抖着手从枕下摸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我和程建的合影,那时我们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搂着程建的肩膀,笑得露出一排白牙。
"我没脸告诉他,是我亲手把你赶走的。程建总说长大要当解放军,像你一样勇敢。后来他真的当兵走了,说是要替你保家卫国。"大伯的眼泪顺着皱纹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让他咧了咧嘴,"他走前还说,一定要找到你,把你带回来。可他再也......再也没回来......"
老人忽然抓住我的袖子,声音哽咽:"远儿,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爹娘不是死了,是出车祸,你娘当场走了,你爹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半年,后来也走了。那时你才六岁,我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就骗你说他们早死了。"
大伯抹了抹眼泪,声音低沉:"我没护好你,没把你抚养成人,对不起你爹娘......你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把你养大成人。可我没做到啊!"
我心如刀绞,十七年来的委屈和思念涌上心头。原来,我不是没有父母,而是父母真的因意外离开了人世。而大伯,是带着对兄长的承诺,抚养了我六年。
"那台收音机......"我轻声问道。
"那台收音机,其实是为你准备的。"王大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门口说道,"你大伯看你成绩好,想让你听广播里的课程,学更多的知识。他攒了半年工资才买下那台收音机。"
大伯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天我是太心疼钱了,说了许多混账话。可打你之后,我就后悔了,找了你三天三夜,跑遍了周围的村子和镇子,可就是找不到你。"
我呆呆地站着,原来那台收音机竟是为我准备的。。
王大娘接着说:"你走后,你大伯去找过你姑姑,可你姑父说你已经被送到农场了。你大伯骑自行车去农场找你,结果你已经被调到别处。这些年,他跑了多少地方啊,磨破了多少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却暖融融的。我从包里拿出水壶给大伯倒了杯热水,又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封调令,递到大伯手中:"大伯,我被调到省城机械厂当工程师了,这是我申请的两人间宿舍。您跟我一起去吧,省城的医院条件好,能治您的腿病。"
大伯颤抖着接过调令,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一片:"远儿,大伯没脸见你爹娘了......我对不起你......"
我握住他粗糙的手,这双手曾经打过我,却也在十七年里不停地寻找我。这双手曾经握过锄头,砌过墙,缝补过我破旧的衣裳。如今,这双手布满老茧和皱纹,再也没有当年的力气了。
"大伯,您别这么说。这些年,是我不懂事,一走了之,从来没想过您会这么挂念我。"我轻声说,"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您还记得程建最喜欢听我讲什么故事吗?"
大伯眼睛一亮:"《岳飞传》,他最喜欢岳飞的精忠报国。"
"是啊,程建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了。作为他的哥哥,我应该继承他的遗志,好好工作,建设祖国。"我顿了顿,"而且,我也该尽孝道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人在身边。现在,我想认您做父亲,照顾您的晚年。"
老人浑身一震,泪水顺着满是褶皱的脸颊流下,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远儿说得对啊,老程!你们爷俩在一起,程建在天上看了也会高兴的。"王大娘抹着眼泪说。
"那......那俺得收拾收拾东西。"大伯突然回过神来,挣扎着要下炕。
"不着急,大伯,明天一早咱们再走。今晚我陪您好好说说话,这些年的事,我都想跟您说说。"我扶大伯躺下,帮他掖好被角。
那天晚上,我和大伯说了很多话。我告诉他,这些年我如何自学成才,如何从一个小工人变成工程师;他告诉我,程建如何参军入伍,如何在边境保卫战中英勇牺牲。
"你表弟牺牲的时候,就埋在边境线上。政府发来了烈士证书和奖章,我都收着呢。"大伯指了指墙角的木箱子,"他临走前给我捎了封信,说一定要找到你,让咱们一家团聚。"
我翻开那个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程建的遗物:一本发黄的日记,一枚铜质的军功章,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军装,还有几封信。我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亲爱的大伯,请转交远哥。
颤抖着打开信,里面是程建熟悉的字迹:
"远哥,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里。我参军快三年了,马上要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听说你在外面过得不错,已经当上技术员了,我真为你高兴。
大伯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他后悔当年对你发脾气。你知道吗,他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每天都看。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还会给你准备一副碗筷,说万一你回来了呢。
远哥,原谅大伯吧。他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啊。他脾气是急,但心地很好。你回来看看他吧,他老了,需要有人陪伴。
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请你替我照顾大伯。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也是大伯唯一的亲人了。
程建 1979年8月"
我拿着信,泪如雨下。程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伯的。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大伯简单的行李,用毛巾被把他裹得严实,背起他出了门。村里的人都来送行,有的还塞给大伯一些腊肉、土鸡蛋之类的土特产。
"老程,到了省城别忘了写信啊!"
"程远,照顾好你大伯!"
"有空常回来看看!"
雪已经停了,村道上留下我们一大一小的脚印,深深浅浅,蜿蜒向前。大伯趴在我背上,像个孩子一样轻。
"大伯,前面路滑,您抓紧了。"
"好,好,儿子。"大伯在我背上轻声回答,声音里满是释然。
天空放晴了,远处的山头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十七年的隔阂,在这个冬日的下午冰消雪融。
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愈合,有些亲情也需要勇气重建。
村口的老槐树下,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生活了十年的院子,十七年来第一次感到内心安宁。大伯的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他背我回家那样。
"大伯,到省城后,咱们先去医院看看您的腿。"我走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冰滑的地方。
"不急,不急,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大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小时候,我也是这样背你回家的。那时你才这么点高,一下雨天,鞋子就灌满了泥水。"
我笑了:"我记得,您还给我做过一双小布鞋,鞋底是用废旧轮胎做的,特别结实。"
"你还记得啊!"大伯惊喜地说,"那是你爹留下的一件军装,我舍不得扔,就做成了鞋子。"
走到村口的公路边,一辆绿皮大巴车正好停下。我小心地把大伯扶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了,渐渐驶离了村庄。大伯紧贴着车窗,目光留恋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家乡。这里有他一辈子的记忆,有他的欢笑和泪水,有他对兄长的承诺,也有他对侄子的愧疚。
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大伯最后一次看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伯,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等您的腿好了,咱们还回来看看。"
大伯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嘴角却挂着微笑:"好,好,咱们还回来。儿子,谢谢你原谅大伯......"
"大伯,我想认你做父亲。"我再次说出这句话,这次声音坚定而有力。
大伯望着我,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庞,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刻在记忆里。他点点头,声音哽咽:"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了。"
车窗外,家乡的景色渐渐远去,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十七年的隔阂终于化解,血浓于水的亲情终于战胜了曾经的伤痛。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照在我和大伯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就像我们的未来。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