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8年盛夏的一个晚上,厂区宿舍的走廊上闷热异常,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只是搅动着热浪。
"娃娃亲"
"小林,娃娃亲的事,就此作罢吧。"小芳爸爸红着脸,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散白酒。
那是1978年盛夏的一个晚上,厂区宿舍的走廊上闷热异常,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只是搅动着热浪。
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这个闷热的夜晚。
我默默地攥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片在我的手心里变得湿漉漉的,墨迹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许是为了壮胆,小芳爸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脸涨得通红:"咱们两家是老交情了,我也不绕弯子。芳芳考上大学了,以后是要做老师的人,你们这娃娃亲的事情......"
话没说完,但那意思,谁都明白。
我爸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和小芳的娃娃亲,是两家父辈在我们尚未出生时定下的。
那是1959年,大跃进之后的日子。我爸和小芳爸爸在县机械厂同一个车间上班,一个是钳工,一个是电工,一个老实寡言,一个爽朗健谈,关系却是铁得很。
那会儿两家挤在厂里的大杂院里,一家一间房,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院子中间是一棵大槐树,夏天的傍晚,大家都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乘凉,男人们摇着蒲扇谈工作,女人们一边剥豆角一边拉家常。
听我娘说,小芳娘怀孕那阵子,正赶上食堂改革,伙食不好。我娘就把自己攒的鸡蛋分了一半给她补身子。
"虽说是个闺女,也得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来有福气,二来也能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子啊!"我娘笑着说。
这话半开玩笑半当真,两家也就这么说定了:若是生了一男一女,便结为秦晋之好。
六零年,我出生。六一年,小芳呱呱坠地。
两家父母按照老规矩,写了娃娃亲契约。红纸黑字,就连划押的拇指印都格外鲜艳,仿佛是两家的血脉都交融在了一起。
契约一式两份,各执一纸,从此我和小芳的命运,就这么被捆在了一起。
记得小时候,小芳总爱哭鼻子。一到集体劳动的时候,她手上没几下就起了血泡,疼得直掉眼泪。
我就悄悄把自己的活儿也一并干了,还不让别人看出来。
"怎么今天干得这么多?"老师问我。
"手脚麻利呗。"我嘿嘿一笑,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坐在角落里缠创可贴的小芳。
那会儿,她圆圆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像熟透的苹果,让人看了心里直痒痒。
文革那会儿,上学成了奢侈品。
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老师们有的被批斗,有的被下放,课也上得断断续续。
我和小芳都只念到初中就辍学了。我去了父亲所在的机械厂当了学徒,每天和机油、铁屑打交道,累得腰酸背痛。
小芳在家帮着照顾弟妹,偶尔到街上的副食店帮忙,一天下来也是满手冻疮。
虽说两家住得不远,但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只是每逢过年过节,两家还是会聚在一起,大人们喝酒,我和小芳就坐在一旁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
偶尔我们的目光相遇,她就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得像腊月里的苹果。
好在苦日子没过多久,七七年,高考恢复了。
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学习热潮。。
记得那年冬天,小芳敲开我家的门,手里捧着一摞发黄的课本,书角都磨得毛了边,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小林,咱们报名参加高考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李老师说了,像咱们这样有基础的,补一补课,考上大学不成问题!"
她那副兴奋劲儿,让我心里一热。但很快,现实的冷水泼了下来——厂里正忙着完成年底的生产任务,我每天加班到深夜,双手上的机油都洗不干净,哪有时间复习功课?
"你先准备着,我得等厂里不忙了再说。"我搓了搓沾满机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行,我先开始复习,有不会的也好问你。"小芳却没有太多失望,反而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从那以后,她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图书馆,晚上打着手电筒看书到深夜。有时候,她还去找以前的老师请教问题,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认真地记下每一个知识点。
而我,则省下了买香烟的钱,给她买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这花了我整整半个月的工资。
"买这么多书干嘛?自己都没时间看。"厂里的老张看我抱着一摞书,忍不住揶揄道。
"给对象买的,她要考大学。"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哟,你那个娃娃亲啊?她要是考上了,可就是大学生了,到时候还认不认你这个工人师傅可就难说了。"老张吐了口烟圈,意味深长地说。
我没搭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都有。
那段日子,小芳瘦了一圈,眼睛下面总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嘴唇也干裂了。但她的眼神却越发坚定明亮,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小林,你等着瞧,我一定能考上大学!"每次见面,她都这样跟我说,声音里满是坚定。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我知道,一旦她考上了大学,我们之间就会有看不见的距离了。大学生和工人,虽说都是劳动人民,但在那个年代,身份的差距却是实实在在的。
高考那天,我请了假,骑着自行车送她去考场。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她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上,显得格外耀眼。
"小芳,加油!"我在考场外喊了一声。
她回头笑了笑,眼角还有没睡醒的印子,却掩不住那份自信和期待。
那个笑容,在我心里定格了很久很久。
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地在厂门口等着她。远远地看见她骑着自行车过来,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准考证和文具盒。
"考得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
"还行吧,就是最后一道数学题没做完。"她撇撇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你呢?有没有报名?"
我摇摇头,有些愧疚:"厂里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
其实,是我不敢面对。我怕自己考不上,更怕自己真的考上了,却和她分隔两地,最后物是人非。
七月中旬,成绩出来了。小芳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分数比录取线高出了二十多分。
那天,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向小芳爸爸表示祝贺。老王头还特意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大前门",给工友们每人发了两根。
"闺女有出息啊,以后是大学生了,当老师,吃商品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是羡慕的神情。
而我,那天晚上躲在厂房后面的小树林里,一个人喝了半瓶散白酒,又苦又涩,却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看着满天的星星,不知为何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我和小芳在大槐树下捉迷藏,她总是藏不住,一笑就露出了踪迹。
现在想来,那时的日子虽苦,却单纯得让人怀念。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厂区。邻居王婶子见了我,意味深长地说:"小林啊,现在的年轻人一旦读了大学,眼界就不一样了,这婚事恐怕悬了。"
?人家姑娘将来是大学生,能看得上你这个车间里的小工人?要我说啊,趁早放手,免得将来难堪。"
我不吭声,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中的空洞。车间里,钻铁屑的声音"嗤嗤"作响,机油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却冲不散我心中的郁闷。
八月的一天,小芳爸爸登门造访。一进门就说要喝酒,我爸拿出珍藏的二锅头,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没一会儿,小芳爸爸的脸就红了。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小林,娃娃亲的事,就此作罢吧。"
屋子里一片寂静,连蝉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吵得我耳朵发疼。
"芳芳现在是大学生了,你们之间......"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老张,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明白你的意思。孩子们的路,还是得他们自己走。"
饭桌上,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却怎么也活络不起来。
我低着头,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小芳爸爸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你是个好孩子,但人各有志,各有各的路要走。"
我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知了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我从枕头底下掏出那张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是县里职工夜校的,早在小芳备考的时候我就偷偷报了名。
本想着等她考上后给她个惊喜,证明我也不比她差。可现在,这张纸好像变得没什么意义了。
我把通知书揉成一团,又舍不得丢掉,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展平,放回了枕头底下。
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了县图书馆,在自习室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高中的课本从头翻到尾。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看我一个大小伙子这么用功,忍不住问:"小伙子,考学啊?"
"嗯,考职工夜校。"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职工夜校有什么好考的,你这样用功,完全可以考大学嘛。"老太太笑着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慈祥的面容,心里一热:"真的吗?我......我是工人,能考上吗?"
"怎么不能?现在国家不是提倡又红又专吗?你们工人考上大学,那是最正宗的工农兵大学生!"老太太语气里满是鼓励。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打开了一扇窗,阳光照了进来。
小芳开学前一天,我鼓足勇气去了她家。她正在收拾行李,一件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蓝布大包里。
见我来了,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局促:"小林......"
"我来送你。"我递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些干粮,路上饿了可以吃。"
她接过包袱,眼圈有些红:"谢谢。爸爸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他是......"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他是为你好。"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地址,你有空的话,可以给我写信。"
她接过信封,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复习时做的笔记,你拿去看看吧,对考学挺有用的。"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要考学?"
"我猜的。"她狡黠地笑了笑,眼角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你不是一直想当技术员吗?"
第二天,我没去送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但我站在厂房的屋顶上,远远地看着她和她爸爸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车子渐渐远去,扬起一路黄尘,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但很快,我就振作起来。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小芳走后的第三天,她托她表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生怕弄坏了里面的内容。
"小林,我知道爸爸去找你家退了娃娃亲。我不怪他,他是担心我们的将来。但我想说,请你等我,等我四年毕业。这四年,我会努力学习,而你,也要加油。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心里有数。爱你的芳芳。"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直奔职工夜校报到。
接下来的四年,我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去夜校学习,周末还抽时间跟着老师傅学新技术。
那段日子,忙得连轴转,却充实得让人感到幸福。
厂里刚分了新宿舍,我和几个年轻工人住在一个大通铺上。每天晚上,大家都累得倒头就睡,只有我点着煤油灯,趴在床头看书。
"小林,你就这么拼命学习,值得吗?"老孙曾经问我。
"值得。"我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要证明,工人也能有出息。"
不知是被我的劲头感染,还是出于善意的鼓励,老工人们开始主动教我技术,连一向吝啬经验的老刘都手把手地教我调试机器。
每次有疑难问题,大家都会先问问我的意见,仿佛我已经成了车间里的"小专家"。
小芳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信里详细地描述着大学生活,还不忘鼓励我几句。
"宿舍里有六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方言都不一样,有时候交流起来可热闹了。"
"教授讲课特别有意思,他说'为人师者,首先要明理晓义,其次才能教书育人'。"
"学校旁边有个小湖,傍晚的时候,夕阳照在湖面上,特别好看,真希望你也能看到。"
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会反复读上好几遍,然后仔细地回一封,告诉她我的进步。
"现在学徒工也能自己修机器了。"
"工长说我的技术提高得快,下个月要带我去市里学习新设备的操作。"
"厂里评选先进个人,我得了名次,奖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你那边的广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地书信往来,竟也成了一种别样的甜蜜。透过那一个个方正的字体,我仿佛能看到小芳在宿舍里挑灯夜读的身影,她也一定能想象出我在机床前忙碌的样子。
厂里的人渐渐不再议论我们的事,反而有些人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小林这孩子,是个有志气的。"厂长在一次会议上这样评价我。
"工人里也有能人,小林就是咱们厂的活教材。"连最爱挖苦人的会计老张也改了口风。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像机床上的齿轮,一格一格地转动,看似缓慢,却坚定有力。
1982年的春天,我终于通过了技术员的考核,从学徒工升为了正式的技术人员。同年,我也在夜校拿到了机械专业的文凭。
虽然不是大学文凭,但在当时的工厂里,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成就了。
我把这两个好消息都写进了信里,寄给了小芳。回信比往常来得快,信中满是欣喜和祝贺,还夹了一张她和同学们的合影,背面写着"等我"两个字。
1982年的夏天,四年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尽头。小芳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教育局工作。
这时的我,已经从学徒工升为了车间技术骨干,工资也从三十多块涨到了六十多块,在厂里也算是"香饽饽"了。
小芳回来的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的确良衬衫,骑着厂里刚发的凤凰牌自行车,去车站接她。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站台上人头攒动,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站台上,头发剪短了,扎了个马尾辫,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显得清新又干练。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是装着整个夏天的阳光。
"你瘦了。"她上下打量着我,有些心疼地说。
"你更漂亮了。"我由衷地赞叹,心里却在想,她这么优秀,真的会嫁给我这个普通工人吗?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着说:"我爸前几天去你们厂视察工作,听说你现在可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连厂长都夸你呢!"
"是吗?他没说要退婚了?"我半开玩笑地问。
她轻轻地拍了我一下:"当然没有。他现在可骄傲了,到处跟人说他女婿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呢!"
我愣住了:"他真这么说?"
"当然是真的。"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其实那天他去退婚,是我爷爷的主意。老人家说要考验考验你,看你是不是真心的,有没有上进心。"
"啊?"我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别生气嘛。"她拉着我的手,温暖而有力,"这不是都过去了吗?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了,而且,都没有辜负对方的期望。"
我握着她的手,突然觉得这四年的等待和努力,都是值得的。不是为了争一口气,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能够无愧地站在她身边,成为她的骄傲,正如她是我的骄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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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在两家人的祝福下,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厂里的同事,小芳的大学同学,还有两家的亲戚朋友,都来分享我们的喜悦。
婚礼很简朴,但却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婚礼上,小芳的爸爸喝得微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纸包,里面是当年两家签订的娃娃亲契约。
"当年退亲,是觉得小林配不上芳芳,"他红着脸说,嗓门大得整个屋子都能听见,"没想到这孩子争气,自己也考上了学校,还在厂里当了技术员。我那会儿其实是在考验他,看他有没有决心。现在看来,我这个老丈人,是捡了个宝。"
我爸也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份契约,两份纸放在一起,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份约定却愈发清晰。
"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种!"我爸难得幽默了一回,引得众人大笑。
小芳的爸爸把两份契约交到我们手中,笑着说:"真正的良缘不在纸上,而在相互成就的岁月里。你们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真心,比什么娃娃亲都强。来,咱爷俩喝一个!"
我握着小芳的手,看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突然明白了:爱情最珍贵的不是一开始的誓言,而是一路上的共同成长。
那些被质疑的日子,那些默默努力的时光,那些遥遥相望的思念,都是我们爱情最真实的见证。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小芳在教育局工作,我在厂里负责新设备的调试和维护。虽然工作忙碌,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聊着各自的一天。
有时候想起当年的娃娃亲,我们都会会心一笑。那个约定,看似是命运的安排,却因为我们自己的坚持和努力,最终变成了我们自己的选择。
正如小芳常说的:"命运给了我们相遇的机会,但能不能走到最后,却是靠我们自己。"
窗外,夏日的蝉鸣依旧此起彼伏,就像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夜晚。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有惆怅,只有满满的踏实与幸福。
日子还在继续,我和小芳的故事也在继续。我们会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会有工作上的挑战,可能还会面临更多的困难和挑战。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手牵着手,就没有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
因为我们不只是一纸娃娃亲的约定,而是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真正的良缘。
来源:一薪一亿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