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她的胳膊往肩上一搭的时候,夜风正从高架桥底下钻过来,像冬天没关严实的窗缝,呼啦啦打在耳背上。
我把她的胳膊往肩上一搭的时候,夜风正从高架桥底下钻过来,像冬天没关严实的窗缝,呼啦啦打在耳背上。
她说,慢点,我头有点晕。
我说,行,别看手机,省得更晕。
她往我这边偏了偏,鞋跟在地砖上敲两下,像点节拍。
这一路,从江边的小酒馆到她的单元楼,出租车窗玻璃上挂着一层薄雾,司机把暖风开到二挡,后视镜上垂着一串小葫芦。
司机放着老歌,磁带似的音色,低低的,像从布口袋里传出来。
司机叹口气,说这歌我九八年就听了。
我笑笑,说九八年我还背着书包,穿着我妈缝的蓝校服,膝盖上打着补丁。
司机说,那会儿好啊,豆腐五毛一块,葱花不要钱。
我说,唉,老哥你这个说法,在我们那儿叫拉呱儿。
司机嘿嘿笑,说你们东北的嗑搭就是多。
她没说话,靠着车窗,暖气把她脸颊烘得粉扑扑的,像刚出锅的馒头。
她平时眼神干净利落,话到点子上,今晚在应酬里被人轮番敬了几杯,是为了项目。
她让团队先撤,她说你们都走吧,小高送我就行。
说实话,我心里既紧张又有点自豪,像拿着一件瓷器走过石子路。
下车时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我伸手扶着,袖口碰到她掌心,凉凉的。
她家在一栋九十年代末的老高层,灰白色外墙有一条细缝,从一楼爬到顶,像一条老蜥蜴伏在墙上。
这片小区当年可算气派,传呼机的蜂鸣在楼道里此起彼伏,楼下有露天的小卖部,挂着玻璃珠帘。
如今电梯里贴着快递广告和社区公益海报,楼道灯换成了感应的,亮一下,灭一下,像跟人眨眼。
她掏钥匙时晃了一下,我伸手挡在她背后,钥匙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里不乱,简洁干净,沙发靠背被岁月磨得发亮,茶几上摆着文件夹和一只缺了小口的搪瓷缸。
搪瓷缸白底蓝边,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少了半个“服”,露出灰黑的底色。
缸里还留着昨晚的水,杯沿上有一圈浅浅茶渍。
她踉跄着坐在沙发边缘,手撑了一下茶几,视线忽然落在我身上,紧了紧。
她吸口气,手伸进包里,摸出钱包,啪地一声,把一沓钱扔在茶几上。
她说,你留下,这些都是你的。
她的眼神里有戒备,也有疲惫,像拉紧的弓弦被风吹了一下。
我愣住了,半句你先喝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
这种时候,人心里有两股劲儿,一股是要脸,一股是要稳当。
要脸的那股说你把我当啥了,要稳当的那股说别惹事拿了钱走人。
我耳朵里忽然响起我妈的声音,她说办人家的事,别拿人家的命根子,钱是命根子,顺手的人情拿了就变味儿了。
我妈爱用搪瓷缸泡茶,缸子磕了口也不扔,她说磕了口不耽误喝水,缸有沿,人有分寸。
我把那一沓钱往她那边推回去,手指肚被纸边蹭了一下。
我说,您先别急,喝口热水缓缓,钱我不能拿,我就把您送到家。
她眯了眯眼,像要把我看清楚,说,你拿着,省得我欠你。
她这话我懂,她从基层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知道社会上做人处事的规矩,先把价码摆明,免得不清不白。
欠钱好算,欠人情难还,她不想让谁抓着话头。
我也是穿补丁裤长大的,知道钱该拿的时候拿,不该拿的时候拿了会烫手。
我把那一沓钱码好,压在她的牛皮纸笔记本下面。
笔记本角上起了毛边,封面用过的地方有光,像河床被水常年冲刷过。
我拧开电热水壶盖,接了半壶水,按下开关。
热水壶开始以规律的频率嘶嘶作响,像我爸年轻时在车间合闸的声音。
我又绕着客厅扫了一圈,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九十年代的,她穿蓝毛衣,站在露天旱冰场,铁栏杆上挂着“电器大酬宾”的条幅。
照片里她笑得很纯,眼睛里有亮光。
电视柜旁边放着一台熊猫牌收音机,天线弯了一截,用透明胶带裹着。
收音机机身灰里透蓝,旋钮旁边的数字刻度有点掉漆。
抽屉半开,露出一角旧票据,像粮票的样式,可能是收藏的纪念品,上面印着“粮票”字样。
我没动,只把抽屉推回去,轻轻的。
水开了,我关掉电源,端到她面前。
她迷迷糊糊接过,呷了一口,皱了皱鼻子,像小孩被逼着喝藿香正气水。
她说,苦。
我说,热水不苦不甜,您困了。
她摆摆手,说,你走吧。
我说,我在门口等一会儿,等您躺下我再走。
她没再说话,把头偏过去,额发垂下一缕,遮住了眼角。
我在客厅里找到一条毯子,给她搭在膝头,边角捋平了。
她手臂靠在沙发扶手上,有一条浅浅的划痕,像被纸片刮过。
这些细细的痕迹,比任何自述都说明一个人的生活曾经用力过。
我站在玄关,瞧见鞋柜上一个红色的塑料苹果钥匙扣,褪色了,只剩粉,钥匙圈上还挂着一枚旧公交卡。
钥匙扣上印着座机号,前面带区号,这是座机时代的证件。
她的世界里有过这些东西,我的世界里也有。
我在门口写了一张纸条:热水在壶里,窗关了,电源记得拔。
我又写:钱压在笔记本下,烦请安心休息,明早记得喝点糖水。
我落款:——小高。
我姓高,单位里不少人叫我老高,其实我三十七,不算老,顶多算个耐用的。
我的父亲是厂里的车工,手上老茧厚得像树皮,九十年代末厂子效益下来了,他跑去给人打零工。
我上初中那会儿,母亲抱着老式缝纫机,给附近小学缝课桌布,穿针引线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家里那只搪瓷缸跟了我们好多年,冬天用蜂窝煤,屋里待久了也冒一股淡淡的酸气。
传呼机的年代,我替人送过急事,骑二八自行车,顶着风,一脚深一脚浅。
有一次我跑错了楼,肚子里像塞了一只活兔子,跳个不停。
我妈说,跑错了也没事,认个路,下回就对了,做人都得摸着石头过河。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单位。
我把昨天的表格从E盘拖到共享里,抬头的时候她推门进来,眼睛有一点浮肿,但很清。
她没看我,先把早会开了。
她说话的时候字字落地,像往桌上码砖。
会散时,她在门口叫住我。
她说,昨晚的事,谢谢。
我说,不客气,顺路。
她顿了一下,说,钱我看到了。
我笑笑,说,那是您的,离我远着呢。
她点点头,转身回办公室,步子像往前压着风。
午后办公室里有风,从空调口钻出来,吹动百叶窗轻轻响。
有人在群里发了两句打趣的话,说昨晚谁谁喝多了,口气不算难听,但尖。
我把手机调了静音,继续对着屏幕里的格子填数字,像对着晾衣绳一件件夹衣服,不能掉一件。
傍晚项目评审出了岔子,打印资料里两页顺序错了,评审专家问责谁负责。
负责人是她,我本能地起身说,是我打印的,我疏忽了,我马上重新排。
她看了我一眼,像在力所能及地挡开飞来的风,说,是流程出了问题,我来解释,材料马上补正。
她把矛头柔和地挡住,往自己身上揽了一分,像雨天把伞往我这边倾了一点点。
我心里一热,背心渗出细汗,脚底像踩在开着的暖气片上。
会后专家点头,说你们下次注意流程,其他都好,项目思路清楚,继续。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觉得嗓子眼儿也顺了。
散会后,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她忽然停下回头,像要抓住个念头。
她说,小高,昨晚我做得不妥,钱是我多心。
她又说,我一路走来,学会了把价码摆明,以为这样干净,后来才知道,人情这东西不全能用价码衡量。
我说,我也常想多了,怕越界,也怕不够力。
我说,我留了纸条,算不算冒昧,我拿不准,但我知道关窗总没错。
她笑了一下,笑意很轻,说,算你能说会道。
她转身进办公室,推门声像收音机上调频时的轻“沙”一声。
那天晚上我回家,买了小瓶强力胶,翻出母亲寄来的杂物箱。
里面有一只旧搪瓷缸,跟她家那只像孪生兄弟,只是边上也缺了口儿。
母亲寄的时候说,城里也用不上这个了,你留着泡茶吧,别嫌老。
我把口儿对齐,滴了两滴胶,用棉线顺着边缠了几圈,放在窗台上吹干。
窗外风把晾衣绳吹得当啷当啷,楼下有人喊孩子,快点儿回家,饭要凉了。
孩子拖长了声音回一句,知道啦,带着点东北味儿,听着亲切。
第三天我去她办公室送材料,趁她不在,把修好的缸放在她桌角,旁边放了两包红糖和一小袋枸杞。
我写了张纸条:热水里加点甜,嘴里就不苦,缸虽磕过口,装水一样热。
我落款:——小高。
她那天没有回话,下午开会她照常安排任务,语气平稳。
只是中途她看了一眼茶水间的方向,像想起了什么,又把目光收回来。
后来项目落地,公司在年中会上表扬了团队。
我拿回一个“年度进步”的小牌子,亮闪闪的,上面烫着字。
我回家把它挂在墙上,母亲视频里看见,不住地点头,说行嘞,儿啊,你这挂啥都好看。
她还是抱着缝纫机,只不过现在缝的是小孙子的围兜。
她说话时背后有一只旧收音机,播着评书,咵咵的,人就不困。
她问我单位伙食怎么样,我说现在都点外卖,菜名花里胡哨,味道都差不多。
她说,城里会整名堂,你记住,嘴里有咸就行,心里别咸。
我笑,说记着呢。
我们这座城这些年变化快,地铁线一条条往外伸,站名也换了几次,越叫越文雅。
街边小卖部改成了便利店,收银台摆着扫码支付的小牌子,孩子们的零花钱不再叮当响,都藏在手机里。
我偶尔去旧货市场逛,摊位上摆着泛黄的路由器、录像带、搪瓷盆。
我看着那些东西,总想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想拿起。
人的一生多半就是这样,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重要的是清楚该握住什么。
转年春天,公司搬了新址,新楼玻璃幕墙闪闪的,像把云切成一块一块。
电梯里有镜子,大家在镜子里整理衣领,有人揉眼睛,有人把工牌别正。
我也看了看自己,额头有两条浅纹,像田地里两道浅浅的垄。
她站在我旁边,手里夹着文件夹,指间那条浅浅的小疤还在。
她对镜子里的我点了点头,我也点头。
这个点头像街坊早晨碰面,说句吃了没,不多不少,刚刚好。
中午物业搞消防演习,广播一遍遍重复,像老式收音机信号不好。
我去茶水间倒水,瞥见她桌上那只修好的搪瓷缸,里面泡着两三粒枸杞。
她看见我,指了指那缸,说,牢靠。
她说“牢靠”时嘴角微微上扬,不是客套,也不是夸张,是对一个物件的肯定,顺带肯定了修缸的人。
我心里觉得踏实,一种很实在的踏实。
月底公司组织团建爬山,山不高,台阶修得平整。
我和几个同事走在后头,喘着气。
她走在前头,步子不快,偶尔停下等大家。
同事打趣说,领导体力真好。
她摆摆手,说,年轻时锻炼过。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问,也像说,人不能只盯着前方跑,时常回头看看人。
山风吹过,带一点树脂的香。
有同事说,凉飕飕的。
我说,东北那边冬天可比这狠,出门能把眼泪冻成小冰碴子。
有人笑,说你别打岔。
我举手,服,咱不争这个理儿。
下山时她跟我并排,脚下稳,我忽然说了句心里话。
我说,那一沓钱,我没拿,不是想让您记我好,是怕以后做人心里别扭。
她嗯了一声,说,我懂。
她又说,那晚我把钱扔出来,是怕,怕欠谁,怕被说,不如先把话挑明,后来想想,不是所有门都该拿砖头挡着。
她视线望向远处,像在看山那边要下去的路。
我没有接茬,风把话吹散,吹进松林里,冷却了,但不消失。
秋天到了,单位旁边法桐落叶扎成堆。
保洁阿姨推着扫帚,纸板上写着“落叶集中”,四个字像朴素的规矩。
我下班从楼下便利店经过,老板把橙色汽水放进冰柜,瓶子透着亮。
我买了一瓶,拎着走,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脑门起一层凉意。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九十年代末的夏天,我在院里吃冰棍,父亲在树荫下用旧报纸给我扇风,扇子哗啦哗啦响。
屋里我妈的缝纫机顿顿地敲,一下一下,像我现在键盘下的敲击。
这些声音在时间里相互应和,像年轮,一圈一圈向外推。
年末公司搞公益活动,让大家自愿捐款,去帮扶一所乡村小学。
我去了趟银行,把那晚她扔出来的那一沓钱换成了几笔小额捐款。
名字一栏填的是单位公益账户,不署我的名,也不署她的名。
我希望钱像水,去浇谁家窗台上那盆干嗓子的绿萝。
活动结束那天,HR发了本笔记本,封面烫金两个字,步履不停。
我把捐款清单夹在里头,送到她桌上。
我没署名,只在清单背面写了一句:人帮人,天不忙。
她打开看了,抬起头,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了一圈,落到窗外的天空上,又落回我这边。
我低头倒水,装作不知。
我承认自己有点别扭,别扭让自己记得分寸,也不坏。
年底评优,她得了“优秀负责人”,台上灯把她眼睛里的光照得更亮。
她接过奖杯,说了一段感谢的话。
她说,一个人再能,也要有人相互托举,一个团队再忙,也要忙得清清楚楚。
这两句像两块平整的砖,码在一起,稳当。
我在台下拍手,掌心涨红,心里踏实。
年后的一天早上,我进电梯,手里拎着早餐,豆浆暖暖的,油条露头。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
她看了我一眼,点头,我也点头。
她问,吃了没。
我说,刚买的,您要吗。
她摆摆手,说,不吃油的,容易起痘。
我说,那您还是喝热水吧,枸杞加两颗就够,别多,容易上火。
她轻轻笑了一下,不言。
电梯到了,她先出,我后出。
走廊很长,阳光从一头铺到另一头。
我忽然想起那晚她扔出的那一沓钱。
那是一道门,也是一次试探,更是一个误会。
我们没有用砖堵,而是学着把门把子握稳,轻轻推开,进出有度。
门外是冬风,门内有热水。
我们都留下了,不是留下钱,是留下体面,还有一点点信任。
剩下的,让时间自己去进退。
后来我偶尔会想起她墙上那张九十年代的照片。
露天旱冰场,铁栏杆,蓝毛衣的她笑得直率。
那时候的我们,都刚刚长大,信车票也信口头约定。
再后来社会变快,口头约定要落在纸上,纸上又变成了系统里的勾选。
人多了一个选择键,也多了几分谨慎。
但谨慎里也能留温度。
比如窗要关,水要热,话要说在点上,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比如走廊里打招呼的点头,电梯里让半步的位置。
比如把别人交给你的信任,放在心头,不显摆,也不丢。
我有一次去老小区探望搬走的朋友,顺路在楼下的小店买了几样东西。
老板娘认出我是以前常来买烟的小高,她说,小高你瘦了点儿。
我笑,说人到中年,该瘦的瘦,该稳的稳。
她说,话虽这么说,别亏着。
我说,不亏。
买单时她拿出一本旧账本,封皮油亮,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数字。
我忽然就想到单位的共享表格,人名和数字也是密密麻麻。
时代从账本翻到表格,笔从圆珠换成键盘,人的心愿还是那点儿,盼日子稳当,盼人和气。
春天有一次加班,窗外落雨,细到看不见的那种。
办公室里人不多,键盘声缀成一片轻响。
她站在窗边看雨,手里捧着那只修好的搪瓷缸。
我走过去放下一份整理好的资料,她低声说了句辛苦。
我说,不辛苦,心里踏实就不辛苦。
她点头,说,嗯。
那一刻我注意到她的发尾有几根卷起的小毛,雨天空气潮,把人的边角都软化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必要去猜。
有些心思像雨后的泥土,自己会冒气。
五一前夕,单位组织去给社区里的孤寡老人打扫卫生。
我们分到一位老先生家,屋里摆着老旧木柜,角上磨出圆亮的弧度。
老先生戴着老花镜,说年轻人辛苦。
她蹲在窗边用报纸擦玻璃,动作仔细,边角都不落下。
我在厨房清洗碗柜,抬头看见她把报纸折成四层,正好能擦窗框的缝。
她眼神认真,像开会时看报表。
老先生说了句,年轻人干活利索,手脚也稳。
她抬头笑了一下,笑里不见疲惫。
结束时我们把带去的米面油摆好,老先生非要塞给我们两颗糖。
我接过来,给她一颗,她犹豫了一下接了,剥开,薄荷味轻轻散出来。
人活着,很多甜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层,放在舌尖上,慢慢化。
端午节那天我回老家,火车窗外一路田野绿得明亮,路基上开着小花。
我到家时母亲正蒸粽子,铝锅盖咣当咣当地跳。
她问我工作还顺不顺,我说顺,她就笑,眼角的细纹往外开,像蒲公英的絮。
晚上我们坐在院里吃饭,邻居搬了个小板凳来,递给我一瓶啤酒。
他问我城里变化大不大,我说大,地铁多了,快递多了,人也忙了,但忙里还是有热乎。
他笑,说有热乎就行。
我把手机拿给妈看照片,她看到了我办公室里的一角,看到了那只搪瓷缸。
她问,这是你买的。
我说,是我修的,放在同事桌上。
她哦了一声,说,看着就结实,结实最要紧。
我知道她说的是缸,也是人。
中秋前夕,公司做了一个小小的内部分享。
轮到她的时候,她讲的是项目复盘,讲到一半,她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她说,人做事要有边界感,但边界不是墙,是线,线是可以移动的,移动的时候要顾念对方的体面。
会议室静了一瞬,接着大家点头,像风过麦田那样一茬一茬地顺。
我坐在最后一排,心里把这句话抄了一遍。
很多话听着简单,落在生活里,就成了拐点。
临近年末,城市夜晚冷了下来,街角的麻辣烫冒着白汽,年轻人围着笑。
我下班晚了,从单位门口出来,见她站在道路边等车。
路灯把地面照得发白,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
她见到我,点头。
我走过去说,等车吗,要不一起顺路坐地铁。
她说好。
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说话不多。
地铁口有一位志愿者在发反诈宣传册,声音很响,提醒大家保护好财物。
我接了一份,她也接了一份。
我们在安检口分开,彼此挥了挥手。
人海里说再见,不必隆重,点到就好。
年底的公益募捐又开始了,这次我没有再去银行换钱。
我用手机捐了一小笔,数额不大,但这是我愿意从日子里扣出来的一口热气。
我忽然想起那晚她说的钱是用来挡门的砖头,心里又把这句话拿出来照了照。
不是所有门都该用砖头挡住,有些门只需要轻轻拉上,风进不来,人心也不乱。
那一晚我把这些话写在笔记本上,字不大,慢慢写。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拿了那一沓钱,故事会不会变成别的样子。
可能单位里会多一些说法,可能我心里会多一些不安,可能她会把那晚归入“有价”的一组事件里。
可现在的样子也不错,像旧缝合处的线迹,虽不精致,却牢靠。
冬至那天,公司食堂包饺子,面案上排着长队。
我和同事站在队尾,前面有人在说家乡的口味,韭菜的、白菜的、酸菜的,讲得热闹。
她戴着一次性手套,和大家一起包,捏褶子的时候两手对称,褶子工整。
有人问她会不会包,她说,会,年轻时跟人学的。
她把一个包好的饺子举起来,笑着说,这个能过关。
我站在旁边,看着蒸汽从锅里翻涌出来,像云。
饺子下锅的声音咕嘟咕嘟,隔着热气,我听见自己肚子在叫。
晚上回到工位,我打开电脑,处理完最后一份报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窗外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有人一盏盏点。
我端起杯子,走到茶水间,给自己续了水。
我看见那只搪瓷缸安安静静地搁在一边,像一个会守约的人。
我忽然就觉得,很多东西是能留下影子的。
比如一只缸,比如一个纸条,比如一回沉默的帮衬。
时间一久,这些影子就成了我们心里的家具,摆在那儿,顺眼。
大年三十我回了家,屋里贴上了新春联,红得很。
母亲把年夜饭一盘盘摆出来,炖鱼端上来时冒着热气,鱼眼亮亮的。
她说,尝尝今年的咸淡。
我夹了一口,说咸淡正好。
她说,人活着也就图个“正好”。
我们吃到一半,电视里开始放春晚,小孩在屋里跑来跑去,笑声像一串风铃。
我在心里给过去一年做了一个简单账。
没有大风大浪,也有小小波折,但整体顺。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能这样就很好。
正月初七上班,电梯里人多,我站在角落里,听见有人在聊年货和车票。
她也在,挤在两个人之间,手里夹着文件夹,目光安静。
我们彼此点了点头,各自让出半步,让电梯门开合有余。
到了楼层,门一开,办公室里熟悉的灯光和键盘声都在。
我回到座位,打开电脑,手指在键上落下,像从旧时代走入新一天。
我想起一句话,人帮人,天不忙。
这一句不是口号,是我这几年一点点过出来的理儿。
在亲情里,在婚姻里,在邻里里,在职场里,在人生的每一个转折口里,它都成立。
它不吆喝,不夸张,不绝对,像冬天里一壶温热的白开水,喝下去,心里慢慢暖。
有一次她把一个旧文件夹递给我,封皮边缘磨出毛,里面夹着我们第一版的项目材料。
她说,留着吧,给新人讲流程时用得上。
我接过来,闻到一丝纸张的味道。
我说,行,我给它找个地方。
回到座位,我把它放进柜子最里面的层板上。
东西放好了,人便有信心。
这几年里,我逐渐学会和生活握手,不抢,也不躲,能帮就帮,能让就让。
有一次晚高峰,我在地铁口见她拎着一袋水果,提手勒出白印。
我上前说我来吧,她说不用。
我说我和您顺路,手就接了过去。
她略一迟疑,松开了手。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信任是被一次次不言的“我来”积出来的。
不是为了表扬,也不是为了计较,是因为被信任的人会更愿意把自己站稳。
清明前后我回老家扫墓,风把坟头的纸花吹得沙沙响。
我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爸,我在城里还行,您别担心。
回来的火车上我靠窗坐,耳机里放着老歌。
我忽然想到司机说九八年就听这歌,心想,不怕老,老也能把人心往回拽。
歌声把我拉回一串串生活的碎片里,传呼机,自行车,蜂窝煤,缝纫机,搪瓷缸。
我想,时代换了样,人的心意若能留一分,事情就能走得稳。
端午过后,单位新来了两个小同事,眼睛亮亮的,手脚很快。
我给他们讲流程,讲到文件校对踩点的步骤,讲到备用方案的预案。
他们点头,记笔记。
我说,技术是骨头,分寸是筋,骨头硬,筋要柔。
他们笑,说老高你讲话有味儿。
我说,都是从磕磕绊绊里抠出来的。
他们问我和领导相处有什么要紧。
我想了想,说别急,干净做事,明白说话,遇到误会别忙着解释,先把事做好,风一过,沙就落下。
他们点点头,眼神里有亮。
夏天的时候,公司组织篮球赛,我在边上给队员递水。
她也在场边,拍了几张照片发到群里。
有人投进一个三分,全场叫好。
她轻轻拍了一下手,幅度不大,却看得出认真。
我想到那只搪瓷缸,想到那一沓钱,想到电梯里的点头,都不惊人,却都在,像砖一样,码着码着就成了墙。
这面墙不是隔开谁,是挡风用。
秋分过后,凉意明显,办公室里多人备了小披肩。
她换了一个发卡,细细的银色,夹在耳后。
我在复印机前整理稿子,她从我身边走过,说小高,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
她看我一眼说,今天早点回,明天一早开新项目会。
我说好。
晚上我回到家,煮了一碗挂面,水里打了一颗鸡蛋。
端起来时热气往上冒,眼镜上起了雾。
我用手指抹了一下镜片,想起她办公室那次泡枸杞的水汽。
生活就是这些反复的热气,升腾,散去,再升腾。
冬初的一天,我们去一个合作单位汇报,路上风很大,车窗被吹得唰唰响。
她翻着材料,问我某一页的附表有没有核对过。
我说核过三遍。
她点头,说那就稳了。
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是稳的。
车到楼下,保安挥手示意进入,她把围巾往上拢了拢。
我们进到会场,灯光亮,人都到齐。
汇报进行得顺利,提问也都答上了。
结束时对方负责人说,贵组风格严谨,合作舒畅。
她笑说谢谢,共同成就。
我跟在旁边,心里有一股柔和的自豪。
回程路上她看着窗外,路边的行道树叶子黄了一半。
她忽然说了一句,小高,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稳定。
我说,不客气,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在撑着。
她点点头,视线落在自己手心。
那一刻我看见她指尖那条浅浅的小疤,心里一阵温热。
一个人的成长,不光在奖杯上,也在这道小小的痕迹里。
腊月里天气更冷,风把人脸吹得紧。
我买了两双薄手套,放在办公室里备用。
她有一天忘了带手套,我递了一双过去。
她接过,说谢谢。
我说不客气,手暖了,字才写得稳。
她笑,说这话有道理。
临近年关,单位做暖冬志愿,给环卫工人送热水和姜糖。
我和她站在路口,一杯一杯递过去。
风切脸,我鼻子尖发红。
环卫师傅接过杯子,说谢谢,笑容里全是诚恳。
我忽然觉得那晚没拿的那一沓钱就站在风里,换成了这一杯杯热水。
它不再是烫手的,而是暖手的。
夜色下我们收拾完物资,她把空箱叠好,说走吧。
我说好。
回去的路上,她说了一句,幸好那晚你把钱压回去。
我说,这样更自在。
她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有些事,过了很久再提,心里反倒更明白。
过年那天我给她发了条短信,祝新年顺利,身体安康,字数不多。
她回了一句,也祝你平安顺遂。
消息框里的两个小气泡停住了,像两只安静的茶杯。
我把手机放下,去厨房帮我妈择菜。
我妈说,你这孩子手还在城里转。
我笑,说回来了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就好。
窗外鞭炮噼里啪啦,孩子们在院子里跑。
我忽然就知道了,什么叫留下。
留下的不是钱,是体面,是信任,是说得出口的谢谢,是说不出口也存在的理解。
第二年春天,我们又在电梯里遇见。
她从工位出来,手里抱着一摞材料,步子稳。
我按住电梯门,等她进来。
她说谢谢,我说不客气。
电梯向下的那几秒静得很。
我看着数字一格格跳,心里有一种不喧哗的踏实。
电梯停了,门开了,她先出,我后出。
走廊尽头阳光正好,我在那光里看见她的背影干净利落。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放在心里:人帮人,天不忙。
故事大概就到这儿为好。
它像冬天的一壶温水,不烫嘴,也不冷,刚刚好。
你要说后来呢,也不过是生活照常。
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把手头的事做稳,把话说清,遇到误会就用时间去化。
电梯里偶尔相遇,一个点头,一个笑,像街边雪后清晨的第一缕炊烟,淡淡的,真切。
我们彼此知道,生活不会天天敲锣打鼓,但总有一点暖意值得留下。
留下的,是体面,是信任,是稳稳当当往前走的心气儿。
再后来我偶尔想起她那只搪瓷缸,想起缸沿的那道细口,想起我滴下的两滴胶。
两滴胶不多,却能让一只缸重新装起热水。
人和人之间,不也就靠这两滴胶。
不喧,不闹,恰到好处,刚刚好。
我把这个理儿记在心里,像把一只修好的缸放在看得见的地方。
渴了,就倒水喝。
冷了,就捧在手里。
至于那一沓钱,它回到该去的地方,变成了几张薄薄的捐款单。
纸轻,心不轻。
这是我愿意留下的。
余下的,就让时间往前推,像春天里河道里的冰,化了,再流。
我们都懂,日子要一天天过,脚要一步步落。
留一点善,留一点稳,留一点不必声张的热。
也就够了。
来源:朴实精灵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