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会儿是七十九年初春,刚过完春节不久,我们石榴村的土地还带着几分湿润的气息,远处的山冈上,零星点缀着几簇油菜花的嫩黄。
"喂,老王头,咋没算好人数啊?八桌变十六桌,这满月酒办得够隆重!"
院子里热闹非凡,满是乡亲们的笑声。我手忙脚乱地安排着桌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说实话,我王长河从没想到,退了村长三年后,二孙子的满月酒能有这么多人来捧场。
那会儿是七十九年初春,刚过完春节不久,我们石榴村的土地还带着几分湿润的气息,远处的山冈上,零星点缀着几簇油菜花的嫩黄。
村里刚刚开始尝到改革的甜头,家家户户的日子比前几年红火了不少。我家那台崭新的"红灯"收音机还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是去年孩子们给我六十大寿买的,每天早晨我都要听上半小时的新闻和戏曲。
正忙活着,村里的生产队长小李子背着手,踩着那双磨得发亮的解放鞋走过来,一脸笑意:"老王头,你这桌子不够了,我让人从大队部搬几张来。"
"哎呀,真是麻烦你了。"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的面子总是要顾的。
"说啥呢,当年你带我们修水渠那会儿,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小李子拍拍我的肩膀,声音有几分哽咽,"你待我们石榴村的人,那都记在心里呢。"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阵发热。那会儿修水渠是什么光景啊,七二年大旱,我刚当上村长不久,眼看着庄稼一天天蔫黄,村里人愁得连饭都吃不下。
"李子啊,你说这些年,咱村变化大不大?"我看着他已经泛白的鬓角,不由得感慨万千。
"大啊,比天还大!"小李子挥挥手,指着村口那条笔直的水泥路,"老王头,你还记得那会儿下雨天,咱们村的路是啥样不?齐腰的烂泥巴,一脚踩下去,拔都拔不出来。"
我笑着点点头,又想起来:"去年生产队分红,家家户户都领了钱吧?"
"都领了,比前年多了三成呢!"小李子扬了扬下巴,眼睛里闪着光,"这都是老书记带出来的好路子。老王头,你的劲头儿,我们可是学不来。"
屋里,我媳妇和儿媳正忙着切菜、淘米,厨房烟火缭绕,传来阵阵葱姜蒜爆锅的香气。老伴头上包着蓝印花布的头巾,见我进来,使了个眼色:"去门口迎迎客人,瞧你那样,跟个泥猴似的。"
说着拿过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给我擦汗。五十多年的日子,她总是这样,看着凶,心里软得像棉花。
"老头子,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准备的菜够不够啊?"她低声问我,眼神里带着几分忧虑。
"够,肯定够。"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让小满去供销社加买了两斤肉,又让他二叔家送了十几个鸡蛋来。再说了,咱家的白菜萝卜倒是不缺。"
老伴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围裙上沾着面粉和菜叶,背影比往年又弯了几分。
大孙子小石头抱着刚满月的弟弟,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爷爷,爷爷,来了好多人,都说是来看您的!"
我蹲下身,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他那乌黑的头发手感极好:"胡说,明明是来看你弟弟的。"
小石头咯咯笑着跑开了,像只欢快的小麻雀。看着他穿着崭新的蓝色的确良衣服,比起我们那代人小时候穿的破布衫,真是天壤之别。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带着村民们挖渠的情景,那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就为了能让村里的庄稼多打粮食,让孩子们能吃饱肚子。
那时,我们村一到夏天就缺水,井里的水越挖越深,却越来越少。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邻村有条小溪流过,心里别提多羡慕了。
院子外面,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开来,车斗里坐着十来个人,全是隔壁三个村的老熟人。我快步迎上去:"哎呦,这大热天的,你们也来凑这个热闹。"
"老王头,没想到咱们能赶上,路上还怕误了你孙子的喜事呢!"下来的头一个是三里湾的老刘,曾经和我有过不少争执的老伙计。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干净的灰色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英雄"钢笔,显然是特意收拾过的。
"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见外了不是。"我看着老刘手里提着的一只大竹篮子,里面装着几只活蹦乱跳的土鸡。
老刘憨厚地笑道:"这不是我家那口子说了,去看人家满月,总不能空手去,让我带几只老母鸡,下的蛋可好吃了,给你们家坐月子的媳妇补补身子。"
这番朴实的话语让我心头一热。村子里人情味就是这样,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却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这会儿太阳正毒,院子里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我引着大伙儿到树荫下坐着,小满从屋里搬出几条长凳,老大媳妇端来白瓷碗,倒上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水面上漂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散发出清凉的气息。这是我们农村待客的老规矩,简单却不失热情。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谈着这些年村里的变化。从七五年那场大地震说到七八年的大丰收,从土路变成石子路再到现在的水泥路,从点着煤油灯到通了电,家家户户装上了电灯泡。
"咱们村的变化可不小,庄稼年年丰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老张笑呵呵地说道,他是我当年在公社开会时认识的老朋友。
"那可不,当年要不是老王头带着大伙儿凿山引水,哪有现在的好光景。"老刘端起碗,猛喝了一口水,水珠顺着他皱纹纵横的下巴滴落在蓝布衣襟上。
他这么一提,让我想起了那段苦日子。那时候,我刚当上村长不久,正赶上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村里的庄稼都干枯了,看着瘦骨嶙峋的孩子们,我心如刀绞。
于是我拿出参军时的那股拼劲,带着全村的壮劳力,硬是在石头山上凿出了一条三里长的引水渠,把邻村小溪的水引到了我们村的田地里。
那工程何其艰难!没有机械,全靠一锤一钎,手上的血泡结了又破,破了又结。有人半夜里偷偷哭,说实在是太苦了,可天一亮,又默默地拿起了工具。
三个月后,当清澈的溪水哗啦啦流进我们村的田地时,所有人都哭了,我也哭了。那一年,我们村虽然减产,却没有一个人饿肚子。
正说着,我儿子小满从里屋走出来,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喜色:"爹,客人都到齐了,咱开席吧!"
小满已经三十出头,在县里粮站工作,是我们村第一个吃上"商品粮"的人。他今天特意请了假回来,帮我操办这场满月酒。
院子里摆了整整十六桌,村里的、邻村的,甚至县里的老同事都来了。看着这些熟悉而沧桑的面孔,我心里一阵酸涩。
当年卸任村长时,心里那股不舍劲儿又涌上来。那时候,我把村长印章交给了年轻的继任者,回到家,老伴递给我一碗热茶,说:"你终于能歇歇了。"
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突然被抽走了筋骨。三十年的村干部,早就把村里的事当成了自家的事。那之后的几个月,我常常半夜醒来,下意识地要去村部看看,又想起自己已经退休了。
我摆摆手,把这些思绪赶走,高声招呼道:"来来来,大家都坐,今天咱们不讲究,能喝的就喝点,不能喝的就吃好。"
几个村里的妇女帮着上菜,大盘的红烧肉,一盆盆的清蒸鱼,还有家常的炒青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我们农村最真诚的待客之道。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烈。老李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老王头,记得当年你带我们开荒那会儿不?天没亮就起来,喊着大伙儿带上锄头镢头,一干就是一整天。"
"咋能不记得,那时候咱们村缺水,眼瞅着庄稼都快旱死了。"我眯着眼睛回忆道,"那会儿我年轻气盛,非说要把山那边的水引过来,村里人都说我发癫了。"
"可不是,那会儿谁也不信能成,背地里都说你王长河得了失心疯。"小李子笑道,"可后来咋样?还不是被你说中了,那水渠一修好,咱石榴村就没缺过水。"
坐在对面的老刘笑着接话:"可不是嘛,谁能想到你带着全村男女老少,硬是在那石头山上凿出了一条水渠。那叫一个苦啊,手上的茧子厚得跟牛皮似的。"
他卷起袖子,给大家展示手掌上的老茧:"瞧瞧,这都三十多年了,这茧子还在呢,那是咱们村的'功勋章'啊!"
桌上的人都笑了,有几个老伙计还伸出手来比划,看谁的茧子更厚实。这简单的比较中,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记忆和骄傲。
我笑笑不说话,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村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那时候,我刚当上村长不久,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就想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
小满突然从厨房跑出来,神秘兮兮地招呼大家:"来来来,今天有特殊节目!"
只见他抱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这是我们村第一台电视机,是去年村里集体购买的,平时放在大队部,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给大家看。
"哎呦,还有电视看啊!"老人们纷纷放下筷子,好奇地围了过去。有的甚至还从来没见过电视机是啥样呢!
小满熟练地接上电线,调试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然后慢慢显现出画面——是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虽然画面有些模糊,但那个播音员清晰的声音和标准的普通话,还是让在场的人啧啧称奇。
"瞧瞧,这个新时代啊,真是了不得。"老张感叹道,"咱村里也有电视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家家户户都能看上呢!"
这时,老刘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王,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小溪改道的事不?当时你死活不同意,村里好多人都埋怨你,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啊。"
席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很多人都放下筷子,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那是我任期内最有争议的一件事。
当时上游来了个工程队,说要把流经我们村的小溪改道,承诺给村里一笔不小的补偿款。村里人都眼红那笔钱,恨不得立马同意。
可我翻了地形图,发现改道后会影响下游三个村的用水,坚决不肯签字。为这事,村里人骂我不识好歹,甚至有人半夜往我家门口泼粪,我的小女儿上学时还被人欺负。
那段日子,我几乎夜夜失眠,老伴心疼地劝我:"要不就算了吧,大伙儿都等着那笔钱呢。"我却摇摇头:"决不能因小失大,断了兄弟村的水源。"
"我哪里是料事如神,"我苦笑着摇头,"只是觉得水乃生命之源,动不得。再说了,咱们村富了,不能让别村的兄弟们受苦不是?"
老刘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筷子都跳了起来:"就是这股子劲儿!当年我还骂你是老顽固,现在想想,要不是你拦着,咱们这几个村的关系还不知道僵成啥样呢。"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七五年地震那会儿,要不是下游三个村的人连夜来帮咱们,咱村能有几个人活下来?那会儿要是因为水的事结了仇,他们能来救咱们?"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啊,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原则,有些坚持。我宁可当时背负骂名,也不愿意村里人因为一时利益而失去邻里之间的互助。
我儿媳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红烧肉走过来,看着我们严肃的表情,有些诧异。她小声地凑过来,在我耳边说:"爹,听说村里准备推选您当生产队顾问呢,大伙儿都说,有您在,心里踏实。"
我一愣,正要说话,只见老刘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绸缎包袱,打开来是一面绣着"公心为民"四个大字的锦旗,那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老王头,这是我们三个村的乡亲们一起送你的。当年你保住了那条小溪,可没少受委屈,这么些年了,我们都记在心里呢。"老刘的声音有些哽咽。
院子里响起一片掌声。我站起来,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锦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着围坐在桌前的乡亲们,那些曾经年轻的面孔如今都爬上了皱纹,但眼神依然明亮如当年。这些是和我一起苦过、累过、笑过、哭过的兄弟姐妹啊。
"今天是给我孙子办满月酒,你们咋弄得像是给我过寿一样。"我故作埋怨地说道,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我那个在外地当兵的小儿子小军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军装,显然是刚刚赶到。
"爹!"他一把抱住我,那股子军人特有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我请了三天假,就为了赶回来看看我小侄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好好好,能回来就好。来,快坐下吃点。"
小军在我身边坐下,低声对我说:"爹,我听说村里要给您当顾问的事了。我们连长说,您这是'退休不褪色',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呢!"
我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虚名,哪有那么好听。"
"不是虚名!"小军突然提高了声音,"爹,您知道吗?我们部队有个首长来视察,听说我是石榴村的,专门问我认不认识王长河。我说您是我爹,他握着我的手说,你爹是个好干部,当年修水渠的事迹,他都听说过呢!"
这番话引得四周一片惊叹。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脸上发烫。
"小军啊,你爹这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张接过话头,"你还记得那年大雪封山,你奶奶病得厉害,你爹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去县医院,半路上摔断了腿,愣是咬着牙把你奶奶送到了医院?"
小军摇摇头:"这事我不知道,爹从来没跟我说过。"
"哈哈,你爹这人就这样,好事不张扬,有啥难处自己扛。"老张笑道,"我记得那年你上学没钱交学费,他偷偷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只老怀表,也没告诉你妈。"
这些往事一件件被翻出来,我坐在那里,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这些事我哪里还记得,可乡亲们却一件件记在心里,这让我既感动又惭愧。
天色渐晚,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那是新换的电灯泡,比煤油灯亮堂多了。客人们陆续散去,我站在院子门口,一一送别。
老刘走时用力握住我的手:"老王头,人走茶不凉,你那些事,大伙儿都记着呢。"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这就是农村,这就是乡亲,简单质朴,却真心实意。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独自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是我当村长第一年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
当年栽树时,村里人还笑话我:"种这树干啥?又不结果子,又不能当柴烧。"我却笑着说:"种树就是种希望,等你们老了,有棵树乘凉,不也挺好?"
如今三十年过去,这树果然成了村里老人纳凉的好去处。每到夏天傍晚,树下总是坐满了摇着蒲扇、拉家常的老人们。
夜色渐深,满月如盘,银辉洒满了石榴村的屋舍。远处,村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是星星落在了人间。
想起今天那十六桌人,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些年担任村长,有苦有甜,但从未后悔过。
最苦的时候,是七二年大旱,为了省口粮,我带着全村人上山挖野菜,自己却饿得两眼发黑;最甜的时候,是七八年大丰收,村里人家家户户粮囤满满,脸上洋溢着笑容。
如今退下来三年,原以为会被人遗忘,没想到乡亲们还记得我、尊重我。这份情谊,比什么都珍贵。
我转身望向村里,正好看见小满抱着二孙子站在院子门口,朝我招手:"爹,回来吃饭了!"
院子里,老伴正忙着收拾桌子,儿媳妇在洗碗,小石头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在暮色中格外温馨。
我慢慢走回家,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也许我这一生平凡得很,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我问心无愧。
我为村里人办了实事,带领大家度过了难关,保住了村里人的尊严和希望。这就够了。
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摸着粗糙的树皮,想起当年栽树时对村里人说的话:"这树啊,咱们这一辈人栽下,是为了给下一辈人乘凉。"
回望院子里亮着的灯火,我知道,真正的威信不在职位,而在人心。那朴素的为民情怀,才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财富。
就像这棵老槐树,默默扎根于土地,只为了给后人一片绿荫。也像这石榴村,经历了多少风雨,依然生生不息,从贫瘠走向富足。
我轻轻抚摸着口袋里的锦旗,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岁月匆匆,人生苦短,能得到乡亲们这样的认可,我这一生,值了!
"爹!快来呀,妈说饭凉了!"小军在院子里又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走向那片温暖的灯光,走向我的家,走向我深爱的这片土地。
来源:优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