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天回老家,是爹托人捎话让我回去的。一下车,就看见二伯在村口那座小楼前忙活,晒麦子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看,老曾家的大学生回来了!"
春天回老家,是爹托人捎话让我回去的。一下车,就看见二伯在村口那座小楼前忙活,晒麦子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看,老曾家的大学生回来了!"
我拎着那个用了六年的帆布包,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路上。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两旁是刚刚返青的麦田,远处几棵老槐树依旧守护着村口。
六年没回来,家乡变化不小。记忆中贫瘠的土地上,现在青麦浪翻,鸡鸭成群,甚至还有几户人家盖起了红砖房,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最令我意外的是,昔日寒酸的二伯家居然盖起了两层小洋楼,院子里还养着一群肥硕的鸡。而当年全村骄傲的大学生张明,如今却住在村东头那间快要倒塌的旧土屋里。
"娃儿,回来了就好啊!"爹站在门口,鬓角白了不少,但笑容还是那么慈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的陈设几乎没变,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墙上挂着我上大学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边角还卷了起来。
爹从灶台上端出一碗刚出锅的南瓜粥,热气腾腾,上面还漂着几粒红枣。"尝尝,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这熟悉的香气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我接过粥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那味道,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二伯家发达了?"我问,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满身泥土、憨厚老实的身影。
爹吹了吹粥上的热气,慢悠悠道:"你二伯啊,养鸡发家了。那张明,唉,可惜了。"
我放下碗,好奇地问:"张明怎么了?他不是考上省农大了吗?"
爹叹了口气:"书读得再好,不接地气也白搭。这孩子心气太高,不懂得弯腰捡粪食才能养肥鸡的道理。"
张明,我记忆中的榜样。初中时他就是全县的三好学生,那年县里广播站还专门表扬了他,我们全村人都跑到大喇叭下听广播,脸上美滋滋的,仿佛被表扬的是自己家孩子。
。那时候,村里人谈起他,眼里都是羡慕。八十年代末,一个农村娃能上大学,简直是全村的光荣,比过年还热闹。
村委会主任还特意敲锣打鼓请他去讲经验,张明站在村部的台阶上,穿着崭新的白衬衫,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斯斯文文的,台下的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
村里人常说:"看看人家张明,书读得好,前途无量,不像咱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少娘们儿还惦记着把自家闺女许配给他,认为那是"攀了高枝"。
二伯在村里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他没读过多少书,说话粗声大气,浑身是泥土味儿。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常年干活落下的老茧厚得能扎针。
记得爹常笑他:"老二啊,你这人就是不开窍,一辈子就知道刨土,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二伯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就这点本事,能有啥出息?种地喂猪养鸡,凑合过日子罢了。"
吃完饭,我踩着村里泥泞的小路去看张明。春日的阳光洒在田野上,几个老人正在田埂上闲聊,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老曾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城里好吧?"
推开张明家摇摇欲坠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发霉的气味。屋内昏暗潮湿,墙皮剥落,几张发黄的农业技术资料贴在墙上,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台边,映照出墙上的蜘蛛网。
一张简易木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笔记,旁边是一张破旧的竹椅,椅子上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角落里的火炉上,放着一个满是黑垢的铁锅,锅里漂着几片菜叶。
张明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稀疏,眼角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透着执着和固执。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
"曾子,你回来了。"他递给我一杯浑浊的茶水,饭桌上只有几个咸菜和半块发硬的玉米饼,"城里好吧?想必比这儿强多了。"
我点点头,不知如何开口问他为何落魄至此。那个曾经光彩夺目的青年,现在竟像个隐士一样住在这破屋子里。
张明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你一定很奇怪,我这个大学生怎么混成这样了吧?说出来都是泪啊。"
他倒了杯劣质白酒,一饮而尽,眼睛微微发红:"那年毕业,单位分配我去市里农业局,条件不错,有宿舍,有工资,有前途。可我心里惦记着家乡,想着学了这么多年农业知识,不就是为了改变家乡面貌吗?"
茶几上放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是张明大学毕业时的模样,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现实与照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满腔热血回来,想带领乡亲们走向富裕。"张明苦笑道,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可现实太难了,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寂寞感,墙角的收音机里传来隐约的戏曲声,如同一段跨越时空的叹息。
我听说他曾尝试过多种项目。先是推广新型种植技术,建议村民改种优质稻,但大家不敢冒险,担心减产;后来又搞养殖场,引进良种鸡,因为管理不善,一场鸡瘟让他赔了个精光;再后来办农产品加工厂,因为不懂市场,产品卖不出去,落了一身债。
"村里人说我高射炮打蚊子——瞄得高,打不中。"张明神情黯淡,"他们宁愿相信你二伯那种老把式,也不信我这个大学生。二伯养的土鸡,不知为啥就卖得好,我引进的优质品种却没人要。"
张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农村现代化实践》,翻到被标记的部分:"你看,按理论说,我的方法没错啊!可为什么现实这么不讲理?"
那本书已经被翻得起毛边了,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显示了主人的勤奋。但理论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又岂是勤奋就能填平的?
正说着,一阵嘈杂声从外面传来。有人大喊:"下大雨了!粮仓要漏了!"
我和张明冲出屋子,只见天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村民们慌乱地朝公共粮仓跑去,有人抬着箩筐,有人扛着塑料布。
粮仓是村里的命脉,存放着全村的口粮和种子。在这个还没完全告别短缺的年代,粮食就是命根子。如果粮食受潮发霉,全村人都要遭殃。
到了粮仓,只见二伯已经爬上了屋顶,用塑料布盖住漏洞。他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但动作麻利,一点也不含糊。"快!把粮食往安全的地方搬!"二伯吼道,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洪亮。
村民们排成一条线,手忙脚乱地往外搬粮食。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抱着麻袋,都朝村委会的大房子跑去。我也加入了进去,麻袋沉甸甸的,沾了水更重了。
张明站在一旁,指点着:"应该先疏通排水沟,这样雨水就不会倒灌了!粮仓周围要挖个沟,引水走向别处!"
没人理他。一位戴着草帽的老人不耐烦地说:"少废话,赶紧搭把手!光说不练假把式!"
"我说的是科学方法!"张明急得满脸通红,"你们这样只是临时解决问题!"
二伯从屋顶滑下来,浑身是泥,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先把粮食保住,其他的后说!张明,你读过书,一会儿告诉大家怎么防潮保存。"
这一句话,让张明愣住了。他没想到二伯会这样说。迟疑了一下,他也加入了搬运的队伍,只是动作有些生疏,没多久就气喘吁吁。
风雨过后,粮食安然无恙。村民们松了一口气,都夸二伯反应快。张明开始讲解怎样防止粮食受潮发霉,这回大家都认真听了,还有人拿小本子记。
但等村民们散去,张明又恢复了落寞。他独自走开了,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像一株被风雨打弯的芦苇。
晚上,我去了二伯家。穿过那个整洁的院子,院墙边种着几棵果树,树下摆着几张自制的木凳,想必是夏日纳凉用的。
二伯正在院子里收拾被雨淋湿的鸡舍。木制的鸡舍虽然简陋,但设计合理,通风良好。院子虽不大,但井井有条,墙角堆放着饲料和工具,一切都显得朴实而实用。
"二伯,你养鸡这么多年,有什么秘诀吗?"我问,看着那些健康肥壮的鸡,不禁好奇。
二伯擦了擦汗,笑道:"没啥秘诀,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先养十只,熟悉了再养百只,再养千只。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嘛!"
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泥土,但这双手创造了村里人眼中的"奇迹"。二伯拉着我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但很干净。墙上挂着几张老式挂历,桌上放着一台小收音机。
"我不像张明那样有文化,但我懂得脚踏实地。"二伯给我倒了杯烧酒,"小步子也能走远路,慢牛也能耕深田啊!"
我惊讶于二伯对张明的评价竟没有恶意,反而透着一种朴素的智慧。在农村,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并不少见,尤其是当一个人成功后,常常招来闲言碎语。
二伯继续说:"张明是好娃子,就是太心高气傲。他那些点子不是不好,是不接地气。农村人,祖祖辈辈种地,习惯了一种方式,哪能一下子就改变?他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农村哪有那么快的事?"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烟草味,二伯的烟袋锅里的火星时明时暗。墙角的老式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仿佛在记录着岁月的流逝。
"再说了,他那些新方法,我们老百姓也不懂啊。万一赔了,那可是真赔啊,不是纸上谈兵。"二伯喝了口酒,"我这人没啥大志向,就想着一年比一年日子好点就行。"
二伯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个发黄的本子:"这是我记账的,你看看。"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不少,却分门别类,一丝不苟。
最让我吃惊的是,账本上还标注着不同时期鸡的生长状况和饲料配方的调整。"春天多加点绿料,夏天注意防暑,秋天增加营养,冬天保暖要紧。"这些朴素的语言背后,是多年积累的经验。
"我识字不多,但这些年自学了不少养鸡知识。遇到不懂的,就骑自行车去县里找兽医问。一开始人家不理我,我就带着自家的土鸡蛋去送,慢慢地就熟了。"二伯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村里人养鸡有问题都来问我了,谁家鸡得病了,半夜都来敲门。"
账本最后几页有一个特别的记录,标着"特殊支出"。细看之下,是他资助村里三个贫困孩子上学的费用。名字中就有张明的弟弟张勇。
"这个事别说出去,"二伯压低声音,眼神有些躲闪,"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张明。他那个人爱面子,他弟弟的学费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出的,他会过意不去。"
二伯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朴实的光芒:"我这辈子没娶上媳妇,没有孩子,看着村里娃娃们上学,心里高兴。我挣钱不容易,但花在娃娃们身上,值!"
我怔住了,没想到看似粗犷的二伯,内心如此细腻。这个连媳妇都没娶上的老光棍,却默默资助着村里的孩子,甚至包括他"竞争对手"的弟弟。
第二天,我在张明的土屋里发现了一摞日记。那是几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征得他同意后,我翻阅了几页。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他对乡亲们的失望和对自己处境的不甘。
"1992年4月15日,今天又一次被村委会拒绝了推广新型农药的建议。他们宁愿继续用那些高毒农药,也不愿尝试更安全有效的新产品。村民们思想太落后了,不理解科学种植的重要性。"
"1993年7月8日,养鸡场因资金短缺停工。向银行申请的贷款被拒,说我没有抵押物。可笑,我有知识和技术还不够吗?他们宁愿相信迷信,也不愿接受新技术。"
"1994年12月25日,又一次失败。为什么我的努力得不到认可?难道知识在这里真的一文不值?连老陈(二伯)那样没文化的人都能成功,我为什么不行?"
我合上日记,心里五味杂陈。窗外,黄昏的阳光洒在田野上,农民们弯着腰在地里劳作,远处是二伯那座不起眼却结实的小楼。两个世界,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播报着改革开放的喜人成就。这个正在快速变化的时代,给了所有人机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抓住。
恰好那天县里来人举办农业技术培训会,邀请各村致富能手分享经验。我拉着张明一起去了,他起初不愿意,说那些都是"老一套",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
会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主办方邀请二伯上台分享养鸡经验。二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色中山装,局促地站在台上,手足无措,显然不习惯当众讲话。
"我没啥理论,就说点实在的。"二伯挠了挠头,朴实的开场白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我养鸡,主要靠'望闻问切'四个字。"
台下有人好奇:"老陈,那是啥意思?"
二伯咧嘴一笑:"望,就是每天早晚观察鸡的精神状态,健康的鸡眼睛有神,走路有劲;闻,闻鸡舍有没有异味,异味是病的前兆;问,就是和其他养鸡的人交流经验,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切,就是定期给鸡检查,发现问题早处理。"
台下响起一阵掌声。二伯继续讲起如何根据季节调整饲料配方,如何预防鸡病,如何观察市场行情决定出售时机。虽然语言朴实,常常用"这个啥"、"那个啥"来代替专业术语,但字字珠玑,台下的农民频频点头。
"最重要的是,养鸡和养娃娃一样,得用心。鸡也有脾气,也会生病,也需要人关心。"二伯说到动情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没娶上媳妇,这些鸡就是我的家人。"
台下又是一阵会意的笑声,但没有人嘲笑他,反而充满了尊重。
我偷偷看向张明,发现他专注地听着,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录。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谦虚的一面,那个曾经目中无人的大学生,现在正潜心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老农学习。
会后,张明主动走向二伯:"老陈,我想跟你学习一下实际操作经验。你那套'望闻问切'很有道理,比书本上讲得还实用。"
二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行啊,你有知识,我有经验,咱们互相学习。你那些新品种鸡,确实生长快,但咱们这儿的人习惯吃土鸡,觉得味道好。不如咱们合作,你出技术,我来教你怎么和乡亲们打交道?"
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一个粗糙如树皮,一个因长期翻书而生了茧,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回城前一天,我骑着从村里借来的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穿行。春风拂过麦田,泥土的芬芳混合着野花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远处,我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张明和二伯站在田间,一个拿着书本,一个拿着农具,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张明指着书上的图表,二伯不时点头,然后用手中的农具比划着,做着实际演示。
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融入了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两条平行线奇迹般地交汇在一起,知识与经验的碰撞,理想与现实的融合。
临别时,爹送我到村口。那辆从县城进村的老旧班车已经等在那里,车身上的漆斑驳脱落,却依然忠实地承载着村民们的希望和梦想。
我忍不住问:"爹,你觉得谁的路子对?是二伯还是张明?"
爹望着远处忙碌的村民,抽了口旱烟,缓缓道:"各有各的道理。张明有知识但缺经验,二伯有经验但少知识。要是两人早点携手,村里早就不一样了。其实啊,不是谁对谁错,而是咱们这地方,既需要新思想,也离不开老经验。"
火车启动时,我透过窗户,看见张明和二伯站在田埂上,一个指着远方,一个点着头,像是在规划着什么。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泥土的芬芳似乎也飘进了车厢。
两个月后,我收到张明的信。他写道:"曾子,你走后我和老陈合作开了个鸡场,采用了新技术饲养本地土鸡,既保留了土鸡的味道,又提高了产量。乡亲们现在都愿意跟我们合作了,连村委会也支持我们办个小型加工厂,做真空包装的土鸡产品卖到城里去......"
信的末尾,是张明的感慨:"以前我总觉得农村太落后,乡亲们不理解我。现在才明白,是我不理解他们。书本上的知识要落地,必须接受现实的检验和调整。老陈虽然没文化,但他懂人情世故,知道怎样一步步实现目标。我想通了,真正的乡村振兴,不是照搬城市模式,而是发挥乡村自身的优势......"
我合上信,想起了离别时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我的心却飞回了那个宁静的村庄,飞回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知识若不能落地,再先进也只是空中楼阁;经验若不能提升,再丰富也难以应对变化。
而生活的富足,首先源于心灵的富足。这份富足,恰恰蕴藏在那些被我们忽视的平凡生活中,在那些被岁月打磨得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里,在那些朴实无华却充满智慧的乡间谚语中。
正如二伯常说的:"慢牛也能耕深田,小溪也能汇成河。"人生的道路上,不必羡慕别人的飞驰,脚踏实地地走好每一步,终会到达理想的彼岸。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