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人说,她这一生命苦: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少年寄人篱下,婚后又尝遍丧子与离别。
有人说,她这一生命苦: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少年寄人篱下,婚后又尝遍丧子与离别。
可若真细细看去,她并非一味卑微。
她有过心动,有过温暖,也在风雨飘摇中,用一枚旧荷包,撑过了漫长岁月。
1、
李晚娘十一岁那年,父亲去世了。
那天,冬日里难得晴朗,田埂上人声喧哗,可锣鼓声却干巴巴地响了两下就散了。棺材停在村口,草草下土,翻起的泥土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扑在棺木上,衣裳满是泥污。村里人摇头叹息:
「李家完了。」
「一个女人带着丫头,守不住的。」
「迟早要改嫁,这丫头只会拖累。」
这些话,全落进晚娘耳里。她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袖子,心里慌乱,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夜里,屋子冷得像结了冰。油灯摇晃,母亲坐在床边,翻着父亲留下的几本旧书。指尖一页页抚过,神情木然,纸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晚娘蜷缩在床角,把十岁生日时父母给的绣花荷包紧紧贴在胸口。彼时父母笑呵呵地说:「晚娘要长大了,要懂事了,要变成大姑娘了。」
可如今荷包的布料早已褪色,针脚松散,她仍舍不得松开。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变好。家里没了男人,母亲每日早出晚归,替人缝补换口粮。饭桌上,常常只有一碗稀粥。
邻里偶尔来帮衬,有人叹气:「孤儿寡母,不知怎么熬。」
但更多的是冷声嘲讽:「再过几个月,看她改不改嫁。」
「有个丫头片子也是不好再嫁了,这以后的日子啊~」
母亲听见,只是揭开锅盖,让热气扑在脸上,把眼泪逼了回去。
春去夏来,晚娘偶尔会在井边遇见赵杏花。
杏花比她大一岁,性子活泼,总爱笑。看见她冻得手通红,就塞半块窝头过来:「快吃,别让人看见。」
窝头又硬又冷,却比什么都香。晚娘小声问:「你咋总帮我?」
杏花咧嘴笑:「我家兄弟多,少我一口没人管。我还要你带我去采野菜呢!」
晚娘鼻头一酸,把眼泪咽回去,把窝头啃得干干净净。
村里还有个少年,顾长生,比晚娘大三岁。夏日傍晚,他常赤膊在田里挑水,肩膀结实,步伐带风。村里的姑娘们总爱偷看。
每次路过,晚娘心口都会莫名一紧,慌忙低下头。她不敢同他说话,只远远听见人夸:「顾家小子有出息,将来准能撑起一家。」
那句话像小石子丢进水面,在她心底泛起涟漪。可这点心思,她谁也不敢说。
秋末,母亲还是改嫁了,嫁给隔壁镇当个续弦。说是隔壁镇,但也是三百里的距离,这辈子很难见上几面了。
那天,村口热闹起来。几个人驱着驴车进门,驴车上还贴着好些个「喜」字,轱辘碾得院中尘土飞扬。母亲眼睛红肿,临走前将荷包又塞到女儿手里,只说:「要懂事。」
说完,转身上车,再没回头。
院子里,晚娘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荷包,像攥着最后一点余温。
周围人低声议论:
「总算找着去处了。」
「那丫头呢?送舅家去吧,一个小丫头,迟早要嫁人的。」
风一吹,树上剩余的叶子散尽,院子安静得只剩她急促的呼吸。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懂事」,可还是觉得不要懂比较好。
2、
李晚娘被送到舅家。
舅舅常年在外做木匠,家里只剩舅母王氏掌事。王氏当着邻里还算客气,背地里却难免嫌弃:「多一张嘴,白吃饭,将来还得操心嫁妆。」
自此,晚娘成了家里最忙的人。
清晨,天未亮,她就得起来挑水。井口冰冷,木桶沉得几乎要把人拖下去,手腕勒出道道红痕。冬日最难熬,水凉得像刀子,她咬牙一步步走回院子。王氏听见动静,总会在灶间冷声嫌弃:「女孩子笨手笨脚,将来怎么讨人喜欢?滚过来看火!」
吃饭时,她只能等大人孩子都吃过,才拿起碗,王氏还要冷嘲:「能吃就吃,别挑嘴。」
但三个表弟都是在长身体的年纪,总是剩得不多,可每样都会剩下一些。
夜里,她睡在灶下的草铺。风从门缝里灌进来,薄被盖不严。她只能把荷包紧贴胸口,借着母亲留下的一点余温,慢慢安下心。
偶尔,赵杏花会悄悄来找她。
杏花总会带点吃食——半块窝头、一把炒豆子。她笑着塞到晚娘手里:「快吃,别让那个抠门鬼瞧见。」
晚娘低声道谢。
两人一同去溪边洗衣时,杏花常常兴奋地凑近低语:「听说顾长生去镇上念书了,他娘逢人就夸,说这回要出息了。」
晚娘只是轻声「嗯」了一句,垂下眼皮,手上搓衣的动作却慢了。
年节时,村里人聚在一起闲话。
有人说:「李家那丫头,在王氏家里,怕是日子苦。」
另一个人接话:「苦点没啥,女孩子早晚要嫁人。」
「王氏家里也不好过,愿意收留也是个好的了。」
但也有人在背后打量她,低声笑道:「模样还算清秀,若不是家底薄,说不定能找个好人家。」
这些话钻进耳朵,她只觉得肩头一阵发凉,下意识缩着身子,不敢抬头。
十四岁那年,媒婆登门。
媒婆穿着红底短袄,笑声在院子里炸开:「王嫂子,我来给你家侄女说门亲事。」
王氏眼神里立刻透出轻松:「正好,她也大了。」转眼又愁了点:「但是她到现在也没有成人。」
媒婆说:「还有好些日子呢!你喂她吃一阵子好东西,再吃点土方子不就好了。」
王氏静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道:「也就几个月,那些土方子太作贱人。」
媒婆又说:「男家是赵文举,一个读书人,家境不富,却清白门第。」
王氏听得嘴角直抬:「读书人好,能出头。」
邻居们听说了,七嘴八舌:
「读书人不中,也得吃饭。」
「再苦再累,总比在舅家强。」
「王氏巴不得早早打发出去呢。」
晚娘低着头,手心全是汗。她想起顾长生在田里挑水的模样,心口微微一颤,可很快,她垂下眼睛。
不几日,婚事就定下了。王氏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旧衣裳按照晚娘的身形改了改,又拆下一床旧被换个新面子。陪嫁不过两只小箱子。有人摇头:「这样出门,抬不起头。」
王氏冷笑:「那你帮我添几件东西?」那人连忙讪讪摆手。
十五岁,李晚娘出嫁。
那天阴雨,路滑,嫁妆车摇晃,轮子陷进泥里。舅母送到门口,叮嘱:「进了门,要懂事,婆婆说啥就应,别惹人嫌。日子都这样,熬一熬就都过去了。」
舅舅不在,临时接了个大单出了远门,但是提前悄悄塞了一对银耳环当嫁妆。
李晚娘掀开车帘,很巧地远远望见顾长生在田埂边挑水,衣裳被雨水打湿。心口一酸,手里下意识攥紧荷包。
赵家门口,木门漆色斑驳,婚礼简单。拜堂时,她手心全是汗。
新郎赵文举掀开盖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却仍笑着说:「往后日子慢慢过,总会好的。」
她没回答,只低头,把荷包紧贴胸口。心里惶恐,却也生出一点点稚嫩的希望。
3、
婚礼过去没几日,赵家屋里还留着红纸与爆竹灰。桌角堆着的喜酒坛子,散发出淡淡酒香。村人来道喜,嘴上夸:「赵家娶了个能干的媳妇。」
转过头,又压低声音:「读书不中用,书本能当饭吃不成?也是要苦了她了。」
晚娘低着头,端茶倒水,不敢抬眼。她听得分明,却只能把声音吞进心里。
婚后头几日,赵文举待她极好。
清晨,他不让她早起:「新娘子,歇一歇也无妨。」自己挑水归来,额头沁着汗,还笑着递她一碗温水。她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心底涌起久违的安稳。
夜里同榻,她起初拘谨还是很怕疼,背对着他,呼吸小心翼翼。他却伸手将她揽过来,低声说:「往后日子慢慢过,总会好的。」
她听得脸发烫,心跳急促。
白日里,她仍要做活:扫院子、烧火、照看婆婆。婆婆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前些日子还能勉力做些日常活和饭食,晚娘进门后就像吊着的那口气散了,人也就离不开床了。
赵文举在屋里读书,声音时断时续。她在灶前添柴,听着那声音,心里竟生出几分踏实。
婆婆体弱,晨起常咳。晚娘熬粥时,舍不得多放米,只添几片野菜。婆婆喝下去,微微笑:「有你在,家里也算是有了人烟了,有个家的样子了。」这话让她眼眶发热,只低声应了一句「是」。
午后闲暇,她坐在婆婆床榻边上纳鞋底。赵文举偶尔放下书,走到她身边:「针脚细得很,好手艺。」
婆婆道:「你是个好命的,娶了个很好的媳妇。」
晚娘抬头,见他眼里带笑,心口一颤,脸上泛红。她低头继续缝,手却因紧张抖了一下,针尖扎破指尖。血珠渗出,他立刻抓过她的手,皱眉:「小心些。」
这举动,让她心里暖得发酸。
日子慢慢地走,夜晚屋子更是不同。
初时的生疏渐渐散去,两人之间多了肌肤的亲近。赵文举总在黑暗里低声哄她:「你是我娘子,这一生,我护你。」
话语简单,却像落在心口的火苗,让她酸楚,又被填满。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
她偶尔还会想起顾长生,可那只是淡淡影子。眼前的丈夫,比任何人都更近、更真。
又几日后,她在溪边遇见赵杏花。
杏花已是待嫁的姑娘,发间插了朵绒花,模样更俏丽。见了她,笑嘻嘻打趣:「成亲的人不一样,脸上有喜气。」
晚娘羞得耳根通红,手上搓衣的动作慢了。杏花又凑近,低声说:「是不是他待你极好?我娘说,男人若心疼媳妇,那才叫过日子。」
晚娘没回答,心口却忽然一热。
杏花:「希望我以后的日子和你现在一样。」
「会的。」
农忙闲暇时,村里人能说道的就是那点家里长家里短,刚新婚不久的晚娘就是最近的交谈热点:
「赵文举虽不中,却疼媳妇。」
「李家丫头命苦有命苦的福,起码遇上个厚道的。」
「看样子就知道最近过的不错,也是不错。」
这些话传到她耳里,让她心里第一次生出几分安定。却又转头听到了晚娘母亲的事情:
「但是她娘属实是命不好,听说前几天没了,就急匆匆下葬了。也没来通知晚娘和晚娘她舅舅家。」
「她舅舅不是已经去了吗?」
「也是命不好,前三胎都好好的,这次就难产了。」
后面的话,晚娘不想再听了,连忙从浣洗衣服的角落站了起来,吓到了几位还在嚼舌根的人。
中午的时候,赵文举陪着晚娘去了舅舅家,舅舅看了一眼急匆匆的外甥女便也懂了,说:「去和你舅母说说话吧,你娘给你留了点东西。」
王氏给了她一个绣着金黄桂花的荷包说:「你娘给你的,里面还有点体己钱。」看着不出声但眼泪不停的晚娘,王氏伸手慢慢将她抱进怀里道:「哭吧哭吧,以后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呢。」
「舅母~」
夜里,枕边有人低声说话,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暗暗想:若日子一直如此,哪怕再苦些,也认了。
这一年的春夏,她渐渐适应了新生活。柴米油盐虽琐碎,婆婆的病也需照料,可丈夫的眼神与温言,足以让她心里多了一份依赖。
她不再夜夜揣着荷包才能入睡,而是把两个荷包放在枕边,像个护身符。真正安定她心的,是身边这个人。
4、
秋风起,县里县试放榜。
赵文举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眼神暗沉。晚娘忙迎上前,接过包袱,低声问:「郎君,可是累了……」
他甩开手,苦笑一声:「不中。」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恼意,却仍故作镇定。她心口一颤,只得轻声安慰:「来年再考,总会好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坐下。
头一两日,他还勉强自解,常自言自语:「圣人云,学而不厌……不中,也算磨砺心性。」
可夜深时,他独自坐在油灯下,翻书翻得急,眉头却紧锁,指尖常常在书页上顿住。灯影摇晃,他的背影显得孤零。
晚娘替他端茶,他偶尔还能挤出一丝笑容:「你别担心,我再试就是。」
她心里生出几分怜惜,悄悄加紧针线活,盼能为他添点补贴。
然而,消息传得很快。
村人们背地里议论:
「赵家的不中秀才,又白折腾一年。」
「书能当饭吃不成?早早种田,倒踏实。」
「媳妇是个好的,可惜跟了个不中用的。」
这些闲话渐渐传进赵文举耳里。
起初,他还能装作未闻,强自安静读书。可次数多了,他的笑容越来越少。
再过些日子,他常在饭桌前长吁短叹:「一事无成,叫人笑话。」
晚娘低声劝:「世人冷言,不必放在心上。」
他却冷冷一笑:「你懂什么?妇道人家,只知柴米,怎晓得男儿志向!」
这话像钝刀一样,钝钝割在她心口。她不敢辩驳,只把头低得更低。
秋夜渐凉,书房里,他伏案良久,纸页被墨点染得狼藉。偶尔,他抬眼望见远处镇上人家的灯火,马车驶过,罗绮飘摇。便也应着同窗的邀请参加了几次聚会,每每参加完聚会回来总是烂醉如泥,身上还有些花香。
从此,他待她渐渐不同。
从前会夸她一声「针脚细巧」;如今,却嫌她线迹歪斜。
从前夜里会揽她入怀,低声道「有你便好」;如今,却常常背对着她,叹息「世事无常」。
晚娘察觉到了。
她做得更勤快,盼能换回几句温言。可换来的,往往只是冷淡的目光,让她夜里对着冰冷的背影时,泪水浸透了枕席。
就在这时,赵杏花出嫁。
一早,唢呐声震天,锣鼓喧闹。杏花坐在花轿里,红盖头压得低低。村人纷纷道喜:「嫁到镇上屠户家,衣食不愁。」
也有人压低声音:「屠户脾气大,杏花小日子怕不好过。」
晚娘被人群推挤着,看见花轿抬过。轿帘下的一瞬,杏花似乎望见了她,隔着红纱露出一抹笑,笑意里却带着不安与勉强。
晚娘心口一酸,那一夜,她辗转反侧。
一日,她端来亲手熬的鸡汤,轻声说:「郎君,补一补身子。」
赵文举皱眉推开:「放在一旁,没心思喝。」
「可你近来总觉头晕……」
「烦不烦?!」
他猛地一拍书桌,汤碗险些洒翻。
她怔在当场,声音低下去:「我去收拾。」
背后,他喃喃一句:「若是有个懂我的人,便好了。」
秋风萧瑟,院里那颗新婚种下的梧桐叶片片坠落。她立在廊下,看着丈夫孤僻的背影,只觉胸口堵得发疼,几乎要窒息。
5、
婆婆的病一日比一日沉重。夜里常常咳得厉害,难以成眠。
赵文举嫌吵,索性搬去远一点的书房睡,把照料的担子全丢给了晚娘。
她日夜守在婆婆榻前:煎药、熬粥、翻身擦拭,甚至半夜起来为老人拍背。指尖冻得僵硬,她也从不怨一句。
邻里见了,叹息:「赵家媳妇真是个孝顺的。」
也有人摇头:「这病拖久了,怕少不得人命。」
偶尔,赵杏花抱着侄子来打发时间。她眼圈青黑,叹气道:「我夫家脾气暴,夜夜喝酒骂人。你比我强,起码郎君读书写字,不动手打人。」
晚娘只是抿唇一笑,笑得似哭:「也就这点好了。」
「他准备继续考?」
「嗯。」
杏花一边安抚着怀里要出去的孩子,一边皱眉道:「婆婆病了,他又没个收入,你这日子要怎么过?」
「公婆早些年攒了不少钱,都是留着读书用的。」
杏花看着一身朴素的晚娘,叹了口气:「好歹比以前的日子好了。」
婆婆终于还是没熬过去。
临终时,她拉着晚娘的手,气若游丝:「有你在……家里不冷……要好好过……」
泪水模糊了晚娘的眼。等手心彻底冰凉,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榻边哭得静默。
葬礼那日,她跪在灵前,哭得眼肿如桃。村人看在眼里,低声议论:
「这媳妇,真心待婆婆。」
「秀才不中,却娶了个好妻子。」
「怎的也还没个孩子,老人家那点盼头都没有,怕不是……」
这些话不知怎的传进赵文举耳里,他却只觉得心口发闷。
归家后,他冷声道:「你倒好,人尽皆夸贤惠。可我呢?人人说我不中用!」
晚娘忙低声劝:「人言不足信,咱只顾自己过日子。他们也没个事,总是说些有的没的。」
他甩袖而去,夜里竟连家也不归。
从此,屋子愈发冷清。
夜深,她独自坐在灶前,火光映得眼眶通红。柴火「噼啪」作响,她抱着膝盖,仿佛连呼吸都沉重。
秋收时节,杏花又来串门。她手上多了几道青紫,支支吾吾不肯细说。
晚娘心疼,悄悄塞给她些药草和绷带。杏花眼眶发红:「咱们女人啊,就是命贱。娘家回不去,夫家又不待见。」
两人相对无言,只剩灶火跳跃的声响。
晚娘想起自己曾经短暂的欢喜,那些细碎的温言与怜惜,如风吹过的火星,一闪便灭。
如今,能支撑她的,只剩一句话:「日子要继续。」
6、
晚娘出嫁时,不足十六岁。第二年,婆婆过世,她才刚学会掌理家务,刚懂得在邻里间低头顺从,却忽然察觉自己有了身孕。
消息传开,舅母王氏特意来走一趟,送了些鸡蛋红枣,嘴里不停念叨:「你年纪轻轻,就要当娘了。也是好事,赵家有了香火,总算抬得起头。」
邻里也纷纷议论:
「这丫头才十七不到,就要生孩子了。」
「女孩子命就是如此,早早嫁,早早生养。」
「若生个儿子,赵家可得笑开花。」
晚娘听在耳里,只是红着脸低头。她心里却害怕极了。夜里辗转反侧,手常覆在还未隆起的小腹上,既忐忑,又好奇。
怀胎的日子并不好过。
清晨,她依旧挑水、扫院、烧火;夜里,还要纺线织布。腰酸背痛,常常走几步便要歇。
赵文举偶尔劝她:「少做些活,留些力气。」话虽温和,大多数时候,他依旧埋首书卷。
婆婆已逝,屋里只余他们小两口。邻居偶尔来帮衬,却终究帮不了长久。舅舅舅母也常常让表妹来帮衬些许,可毕竟家里还有成年男子,许多时候,她只能一人撑着。
她常常想:若娘还在,一定会教我如何养胎、如何调养。可如今,无人可问,她只能听街坊婆子七嘴八舌的指点。
八月怀胎,转眼到了产期。
那一夜风雨交加,屋檐滴水如线。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她咬破了唇,手死死抓住床边。接生婆子满头是汗,不断叮嘱:「忍着,忍着,就快了!」
屋外,赵文举来回踱步,神情焦灼。邻居们守在门口,听见屋里撕心裂肺的喊声,摇头叹息:「年纪太小,怕是难熬。」
终于,伴随一声清脆啼哭,屋子亮起了笑声。婆子高声道:「是个儿子!」
赵文举推门而入,眼眶湿润,喜极而泣:「我赵家有子了!」
襁褓中的小小生命,被放到晚娘怀里。她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孩子皱巴巴的面庞,哭声嘶哑,却让她觉得整个心都被填满。泪水模糊了眼,她低声喃喃:「我的孩儿……」
赵文举在旁,眉开眼笑,逢人便道:「我赵家香火有了!」
邻里口中恭喜:「好福气,好福气!」
产后,她虚弱到下不了床。常常头晕目眩,睡去就是半日。可只要孩子一哭,她便立刻撑起身子,将襁褓抱在怀里,轻声哄唱。
有一次,她边哄边打瞌睡,手一松,孩子险些滑落。她惊出一身冷汗,紧紧抱住,泪如雨下:「娘不在,我什么都不会……可我一定要护住你。」
7、
孩子满月后不过几日,忽然发起高烧。
额头滚烫,小手软绵绵地垂着,啼哭声嘶哑,渐渐微弱。
晚娘心慌如乱麻,急忙去请郎中。郎中把脉良久,摇头叹息:「天生底子薄,这病怕难熬过去。」
那一刻,她只觉天塌地陷。
她不信命。日夜守在孩子身边,烧水煎药,一遍遍用湿帕擦拭额头。灯油一盏接一盏地点着,她撑着眼皮不敢阖眼。只要孩子轻轻一咳,她便惊醒,立刻抱在怀中。
赵文举在屋外踱来踱去,焦躁不安,除了叹息,什么也做不了。他喃喃:「若我有功名,能请城里大夫,也不至此……」
晚娘听到这话,却咧开嘴笑了,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邻居们来探望,送些米面,口中安慰连连:「小孩子身子弱,熬过去就好了。」
「命苦啊,才做娘,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还年轻,还会有的。」
这些话传进耳里,她心口揪得更紧。几夜不眠,孩子终于还是没能撑住。
那一声哭声骤然停下,屋子顷刻陷入死寂。
晚娘扑在襁褓上,眼泪流得声音都嘶哑。赵文举红着眼,却只是僵坐椅上,半晌挤出一句:「命薄,留不住。」
葬礼草草。小小襁褓还未捂热,便埋在后山。村人摇头叹息:「可怜啊,才当上娘,就失了。」
夜里,她回到空荡的屋子。
襁褓仍放在床头,却是空空。她坐在炕沿,泪水一行又一行落下。
镜中照出她憔悴的脸,鬓角竟已生出几缕白发。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仿佛瞬间老了数岁。
她怔怔抚摸那几根白发,喃喃道:「孩儿,娘护不住你……」
此后的日子,她常常独坐窗下。
听见村里孩子的笑声,心口一阵发酸。背后有人议论:「这丫头命硬,克了亲娘,又守不住孩子。」
闲言如针,她只低头不语。
夜深时,手还会下意识伸向身侧,仿佛孩子仍在。直到摸到冰冷的空被褥,她才失声痛哭。
赵文举渐渐将心思重新寄托在书卷上,不愿再提孩子。别人问起,他只淡淡一句:「夭折了。」
晚娘看在眼里,对待赵文举又淡了许多。
8、
长子夭折后,晚娘的心口仿佛空了一块,许久不敢再提「孩子」二字。
两年后,她又怀了身孕。
消息传开,邻里纷纷道喜。有人说:「老天开眼,这回必能长寿。」
也有人提醒:「还是得小心,前头的伤太重。」
晚娘心里既惶恐,又暗暗祈求。每一次伏在佛龛前,她都低声念叨:「阿弥陀佛,求你护住他,让他平安长大。」
这一回,是个男孩。
孩子出生那日,天光正好,窗外鸟鸣清脆。赵文举抱着襁褓,喜极而泣:「我赵家有子了!」
邻居口口相传:「这一回该是长命的。」转头给晚娘送了些护身符,自家孩子的旧物。有传闻说命硬孩子的衣服穿在小孩子身上,可以让勾魂的找不到小孩子。
晚娘低头看着小小的脸庞,泪水止不住滑落,不住地道谢。孩子哭声洪亮,手指紧紧勾着她的衣襟,她心里像被填满一般。
次子自幼体健,性子活泼。学走路时跌跌撞撞,却很快爬起,跑得比谁都快。晚娘常常追得气喘吁吁,却忍不住笑。
他渐渐长开,眉眼已有几分像父亲。八九岁时,常和一群孩子跑到田里抓蝉,浑身泥土回家。晚娘明面上责备,心底却暗暗宽慰:至少,他活得像个孩子。
赵文举对他寄托极深。
书桌前,总把孩子唤来,逼着背《千字文》《论语》。背不熟,便罚他跪在地上。
「你必须读书!为父不中,全指望你光耀门楣。」
孩子性子倔强,皱着眉说:「爹,我不想天天念书,我想去外头看看。」
赵文举勃然大怒:「不成器!你是赵家唯一的根苗,怎能不读书!」
屋里气氛紧张,晚娘夹在中间,急得落泪。一边劝丈夫:「孩子还小,慢慢来。」一边轻声安慰儿子:「你爹是为你好,忍一忍。」
可孩子眼神里的坚定,不像个孩童。
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开口:「娘,我要去外头闯荡。」
晚娘心口一紧,泪意涌上眼眶。
赵文举怒不可遏:「你敢!踏出家门一步,便不是我赵家的儿子!」
晚娘跪下哀求:「郎君,让他走吧。孩子有自己的心思,拦不住的。」
赵文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离开总是始料未及的。朝廷发了征兵通知,次子赫然在列。
儿子背着行囊站在门口,低声却笃定:「娘,我走了。」
晚娘捧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落下:「孩子,要小心,安全回来就行。若能记得,就常写信回来。」
他点头,不敢久留,怕看见母亲哭得更厉害。转身迈步,跟上了稀稀拉拉的征兵队伍。镇上有能耐的人家都连夜搬走了,空了许多户,赵杏花似乎也走了。
起初,还有次子信寄回,寥寥几句报平安,还说自己新学了什么招式。村人酸酸议论:「赵家小子怕是要当将军了。」
「读书不中了,儿子从军也是个出路。」
晚娘小心翼翼把每封信叠好,藏在木匣,夜里常常一遍遍翻看,直到泪水模糊字迹。
后来,信渐渐断了。
一年、两年,还是消息全无。
赵文举冷声道:「早说他不成器!」转身再不提。
只有晚娘,偶尔到黄昏,会走到村口,望着远方的土路。
邻居劝她:「别盼了,世道乱,外头凶险。」
她只是摇头,轻声说:「他若活着,总会回来。」可话音未落,泪水已滑落下来。
9、
次子从军无音讯后,屋子愈发冷清。
晚娘常常独自坐在窗下,手里捻着针线,耳边只余风声。
就在这样的寂寞里,女儿一点点长大。女儿是在次子五岁时生下的,生下来就玉容可爱。
女儿自小乖巧。五六岁时,就会端小木桶帮娘舀水,跌跌撞撞,却总坚持。十岁时,已能在灶前添柴煮粥。
邻里常夸:「赵家的女儿心灵手巧,将来必是个好媳妇。」
晚娘听在耳里,心口一酸,却也欣慰:若儿子们都不在,至少还有这个女儿,能陪在自己身边。
女儿十五岁那年,媒婆登门。
她笑容满面,开口便道:「镇上的小商贩,家境殷实,愿娶你家女儿。」
赵文举几乎没犹豫,连声道好:「早早嫁了,也免得惹事。」
晚娘心头一紧,急忙劝:「女儿还小,再等两年也不迟。」
赵文举冷声:「女子迟早是别人家的,留在家里,只是多一张吃饭的嘴。」
这话如刀割,她看见女儿低垂眼眸,泪光在睫毛下闪烁。晚娘难得强硬了一回,挡住了媒婆的介绍,也挡住了赵文举的冷嘲热讽。
主要还是因为赵文举读书的钱用光了,而晚娘勤快还有些经商的头脑,盘了个铺子卖吃食,还雇了两个小厮,有了些积蓄。家里也渐渐变成了晚娘做主,全家都搬到了镇子上,买了个宅子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
但女儿到了十八岁,遇到了个自己喜欢的人,婚事就很快定下。
女儿常常偷偷拉着她的手,低声哭:「娘,我不想离开你。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得陪着你。」
晚娘揽着她,泪水打湿女儿的发丝:「傻孩子,哪家的女子不是要出嫁?若有人疼你,便是好命。」
可话到最后,她自己也哽咽,声音颤抖。
出嫁那日,村口锣鼓喧天,唢呐声长。
女儿一身大红嫁衣,几根鎏金簪子压得沉甸甸,步履缓慢。晚娘将这些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她太明白了,手里还是有些钱最好。
邻里七嘴八舌:
「赵家女儿模样好,将来定能当家。」
「只是呀,嫁走了,娘心里怕是空落落的。」
花轿停在门口。女儿扑进母亲怀里,哭声带着颤:「娘,我舍不得你。」
晚娘抱紧她,泪如雨下:「娘也舍不得,可你这大好青春没必要……」
媒婆催促:「吉时已到!」
女儿被人搀上轿,临走前,回望母亲一眼。那一眼里,满是泪水与不舍。
红绸飘荡,轿子渐渐远去。
晚娘跌坐在门槛上,哭得不能自已。
婚礼过后,屋子更显冷清。
夜里,她独自坐在炕头,望着空荡的院子,心口仿佛被挖空。
邻里劝道:「也就是隔壁镇上。」
10、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浊气。舅舅和舅母前后脚都走了,晚娘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收拾过屋子了,窗纸还破了几道缝。
赵文举卧病多日,面色灰白,咳嗽不止。
晚娘坐在炕沿,手里端着一碗黑浓浓的药汤。苦味刺鼻,她俯身低声道:「郎君,该吃药了。」
赵文举睁开眼,目光浑浊,扫一眼药碗,眉头立刻拧起:「又是这苦药?我这一生,什么都没得着,如今还要受这份罪。」
她默默把碗送到唇边。
他偏过头,声音带着怨气:「早知如此,当初若是娶了王家的姑娘,或许就不一样。她家有钱有势,哪像你,除了生几个不中用的孩子,还能给我什么?也没落个儿子在身边。」
她放下碗,手指微微颤抖,却没有回嘴,只是转身去添炭。火光跳跃,映得她面容发亮。她背影佝偻,却仍一针一线地补着旧衣。
赵文举喘息着继续喃喃:「长子早夭,次子不知死活,女儿又远走……赵家香火算是断了!我一生读书,却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命薄,全是命薄啊!」
声音渐高,带着不甘。
院外,偶有犬吠与邻家孩童的笑声,风里传来断断续续。她听在耳里,只觉格外遥远。
她忽然想起,自己明明才四十出头,本该是最能操持家务的年纪,却因日日操劳,鬓角已生白发。再怎么遮掩,也藏不住。
曾经,她也憧憬过:与丈夫相敬如宾,儿女绕膝,一家团圆。可现实如风沙,把这些一点点吹散,剩下的,只是残破的屋舍、病重的丈夫,以及做不完的针线与苦药。
夜里,赵文举在炕上辗转呻吟。她为他掖好被角,又坐回火塘边,拿起母亲留下的荷包。
布料因多年摩挲,早已褪色,却依旧牢固。
她轻轻抚摸,低声叹息:「娘啊,你说得对,女子的一生,真是辛苦。」
火光映照,她的神情里,既有疲惫,也有说不尽的苍凉。
11、
自打赵文举卧病在床,院子里便再没了往日生气。
屋檐下挂的风铃早已生锈,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沙哑断续。
晚娘每日都一头埋进自己的生意中,煎药、喂食、算账,日子像粗麻绳般一圈圈勒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
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远走无音。
女儿初嫁的头一年,还常回门探望。后来娘家、婆家事务渐多,渐渐也少了。偶尔回来一趟,坐不了多久,便要匆匆离去。
有一次,女儿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儿回门。孩子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笑得眉眼弯弯。晚娘忙伸手去接,满心欢喜。可孩子一到她怀里,立刻哭得撕心裂肺,伸手要回娘的怀抱。
女儿浅然一笑:「娘,孩子还小认人。」
晚娘鼻尖一酸,想把孩子还回去。女儿却拦住了她,道:「你是他姥姥,你多抱抱他,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晚娘笑了,本来已经给孩子一个银项圈了,又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逗他:「喜不喜欢这个?」
小孩子看着面前晃荡的小玩意就高兴地伸手抓,如此另外两母女就很高兴地逗弄了起来。
日子也就这样慢慢过。
只是赵文举病情时好时坏,脾气却越发暴躁。
有时晚娘晚了一步添火,他便厉声呵斥:「你就不能快点?连这点事也做不好?」
她只低头,从不辩解,也懒得辩解。
偶尔,邻里来串门,带些粗粮野菜。见赵文举这副样子,常摇头叹息:「妹子,你受苦了。」
晚娘笑道:「病人要人照料,能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不管。」
邻里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可你也要保重自己。你若倒下,他又靠谁?」
这话让晚娘笑了笑,最后招了个包吃包住的外乡孤儿来照顾赵文举。
冬日最难熬。
客人也不多,她索性就关了店,自己和那个孤儿蜷在火塘边守夜。一边指导孤儿认些简单的字,这还是早些年赵文举教她的。一边绣好些个荷包,晚娘手巧,可以换些银钱。
镇上人偶尔提起她的名字:
「赵家的婆娘命真苦,但是是个能干的,心地也好。」
「儿女不在身边,男人又卧病,靠她一人撑着。」
「唉,这就是女子的命啊,再能干,也只是熬日子。」
这些话,她不是没听见,却都当作了没听见。毕竟日子都是自己在过,那些话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
那年正月,元宵突然大雪。
她带孤儿去集会看灯会,高高兴兴地猜了些灯谜,还买了些零嘴。
回来的路上冷风割脸,棉衣裹紧身子,却仍冻得直打哆嗦。
回到家时,天已黑透。屋里比出去前冷了许多。赵文举在炕上喊:「怎么才回来?我都快冻死了!一整天没喝水了!」
她当没听到,先是往火塘里添了炭,暖和了身子。倒是那孤儿很是麻利,等水烧开了就倒了一壶放在赵文举边上。
晚娘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孩子!」
夜深,她独自坐在火塘边,把母亲留下的荷包拿出来。布料因多年的摩挲已旧得发白,针脚也补了许多回。
又拿出了孤儿送她的荷包,针脚着实可笑,却很牢固。她轻轻抚着,有了更深的暖意。
12、
岁月推移,孤儿愈发大了。晚娘给他取名赵平安,晚娘的外孙也会叫这个大五岁的男孩——舅舅。
赵平安是个很努力的苗子,赵文举起先并不搭理他,后面也开始指点他读书。
像是有了些奔头的样子,还和颜悦色地和晚娘商量将赵平安送去私塾读书,为此赵文举舍下身段接了好些抄书的活。
春去秋来,世事无声地更替,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日子。所有人都拧着一股绳,在往一个方向努力。
赵平安十八岁的时候中了秀才,是镇上最年轻就中秀才的人。赵文举白天还高高兴兴地和人喝酒,晚上就安静地去了。
晚娘倒没有很难过,只是安静地走完了葬礼。
后来赵平安还去了两回乡试,没中就放弃了。一则是晚娘年纪大了,赵平安也该娶妻生子了;另外也是乡试和读书的花费太多了,赵平安不想继续了。
赵平安也当起了私塾老师,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一个有才识又很娴静的女子。
晚娘的晚年生活很安逸。女儿虽远嫁但总会来看望,儿子虽不是亲生的但本性纯良,更是娶了一个很好的女子。
邻里偶尔提起,说似乎有人在外乡见过她的次子,却谁也不敢断言。
她听了,只是默默点头,不问,不追。心底那点盼望,早已收拢成一声叹息。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