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稼宇:AI视域对文学人物形象的重塑——再探哈姆雷特的复仇延宕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10 17:50 1

摘要: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主人公的复仇延宕之谜是文学史上的经典问题,也构成了理解该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切入点。以AI模型为对象,通过设计三阶段问题框架,重新审视这一难题,可以尝试对比AI文学批评与经典文学批评对人物形象的理解。相较黑格尔美学,AI技术在精确分析与

摘要: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主人公的复仇延宕之谜是文学史上的经典问题,也构成了理解该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切入点。以AI模型为对象,通过设计三阶段问题框架,重新审视这一难题,可以尝试对比AI文学批评与经典文学批评对人物形象的理解。相较黑格尔美学,AI技术在精确分析与客观评判上显长,却于哲学洞察的深度、全面视角及历时性理解上略逊一筹。当前,人工智能正在重塑人文社科图景,欲使其臻于完善,需在哲学思考、学科交融及伦理考量上寻求突破,以此推进“后学科”时代,让技术与人文相得益彰,共同推进文学解读达到新高度。

关键词:哈姆雷特 复仇延宕 AI文学批评 黑格尔美学 跨学科融合

作者谈稼宇,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南京210023)。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5年第1期P136—P145

责任编辑:许可

01

愁绪、犹豫与冲突:复仇困局的三个阶段

艾略特有言,哈姆雷特这一人物形象堪比文学领域的“蒙娜丽莎”。在英美文学的殿堂里,一个被反复探讨且极具奠基意义的议题便是:哈姆雷特为其父王复仇的行动为何一再延宕?基托的研究指出,哈姆雷特研究的关键转折点,源自1736年托马斯·汉莫的一问:为何哈姆雷特未即刻向克劳狄斯复仇?此问之后,各种解读纷至沓来。俄国学者总结道:“哈姆莱特为什么拖延呢?这是莎士比亚批评中的中心问题。就在这一点上交叉着无数莎士比亚学者的不同意见,他们都努力想揭露这出悲剧的本质。是什么阻挡了哈姆莱特去完成他的使命呢?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会转变成哈姆莱特的个性的问题。全剧的一些基本问题都是和这问题分不开的”。

自汉莫的询问至今,关于哈姆雷特复仇延宕及其性格柔弱的解读蔚然成林,各抒己见。文学探究作为人文学科之典范,倾向于构筑非自然科学式“硬理论”的“软理论”,旨在孕育多元假说,促进观点的丰富多样与激烈碰撞。每种解读难免局限,却无不在“相对说服力”上奋力探索。

四百年来,哈姆雷特的“无为”“拖延”和“沉默”如影随形,萦绕文学批评史。诸多哲学家对此各有高见,尤为显著者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运用辩证法深挖哈姆雷特心魂,揭示其悲剧本质:内心冲突与外界现实的剧烈对峙。其解读不仅开辟了莎剧哲学解读新径,更揭示出现代性危机下理想与现实的撕扯裂痕。继而,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以酒神精神寓言其超凡斗争;弗洛伊德借“俄狄浦斯情结”剖析其延宕动机;拉康则通过无意识透镜,揭露角色内心的矛盾逻辑。由此可见,哈姆雷特复仇的延宕,宛如人文思潮的多棱镜,折射出无限的阐释空间。

基于莎士比亚的戏剧文本,哈姆雷特复仇之延宕可大致划分为三阶段,每阶段对应独特戏剧情势与内心挣扎,逐步揭开主人公性格演变的深层逻辑。

第一阶段,哈姆雷特开始陷入愁绪,尼采言之,“……由于优柔寡断,不妨说由于可能性的过剩,才不能走向行动”,此乃其生活信念首次遭受质询之始。笔者认为,哈姆雷特初期的袒露心声,交织着对现实的倦怠与对死亡的憧憬,同时反映出道德羁绊下的心灵挣扎,徘徊于生死边缘与真伪之间。面对连串重击,他坚持真理探索与自我省察,其心理波动不仅铺设了后续行动的基石,也奠定了剧作深入挖掘“伪装与真相”核心议题的走向。尤其在第二幕第二场中,通过对白深刻展现了这一复杂心态:

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

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

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

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

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

才来向我作祟,

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

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

凭着这一本戏,

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

进入第二阶段,哈姆雷特的显著特征是行动上的踟蹰与犹豫,正如瓦格纳所言,“哈姆雷特以为,反思之能反成桎梏,盖因难以预见‘行动之终’”。此特点在第三幕第一场中尤为突出,哈姆雷特的诸多追问便是有力佐证: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在奋斗中结束了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是更勇敢的?

……

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

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

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第三阶段则揭示了哈姆雷特内心深层的矛盾冲突。他被赋予复仇使命,力求正义,然而“时间错位”,既为“正义者之诅”,亦是“现实之原罪”。正是“思想与意志的分裂,愿望与实践的分裂,理想与现实的分裂”,令他痛失复仇时机,步向悲剧深渊。这一转折点聚焦于第四幕第四场和第五幕第二场,此处戏剧张力达到顶峰:

哈姆雷特:……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鹿豕一般的健忘呢,还是因为三分怯懦一分智慧的过于审慎的顾虑。……

啊!从这一刻起,让我摒除一切的疑虑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满在我的脑际!

……

哈姆雷特:锋利的刃上还涂着毒药!——好,毒药,发挥你的力量吧!(刺国王)

……

哈姆雷特:好,你这败坏伦常,嗜杀贪淫,万恶不赦的丹麦奸王!喝干了这杯毒药——你那颗珍珠是在这儿吗?——跟我的母亲一道去吧!(国王死)

……

雷欧提斯:他死得应该;这毒药是他亲手调下的。尊贵的哈姆雷特,让我们互相宽恕;我不怪你杀死我和我的父亲,你也不要怪我杀死你!(死)

哈姆雷特在剧中频繁流露出犹豫与徘徊,屡次错失复仇的黄金时机,这一行为引得历史上产生无数诠释。不同时代的评论家各执一词,提供了多样化的解读视角。那么,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能否借由AI的技术理性“透镜”,探寻对这一经典难题的新解呢?这无疑为传统讨论开启了新颖的思考路径。

02

理性、意志与存在:AI多维透视的哈姆雷特

计算文学分析(Computational Literary Analysis)作为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这一新兴跨学科领域的重要分支,主打利用算法对文学遗产进行量化剖析,为古典文学研究带来新视角与方法论革新。然而,正如迈克尔·加文在《文学数学》中批判指出,此类方法因忽视了语言的细腻层次而偶致偏颇结论。幸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正在开拓新径,力图破解上述困局。自2022年末以来,生成式语言模型引领了科研领域的革新风潮,为数字人文研究注入了强劲动能。生成式语言模型凭借强大的语言理解和生成能力,为突破计算文学分析瓶颈带来新契机。

鉴于此,本研究将经典之作《哈姆雷特》作为匹配的研究素材,据此依托生成式语言模型A(以下简称模型A)与生成式语言模型B(以下简称模型B)两大尖端模型,搭建人机对话体系,于2024年6月中下旬采集对话数据,旨在挖掘智能辅助下文学批评的新维度。

关于问题设计框架的总体目标,本研究立足于20世纪初哈姆雷特行动迟疑所激发的哲学、文学及综合分析三大流派的深刻对话,既承续哲学派对悲剧源流的深挖,亦接纳文学派文本细读与历史语境之法,通过AI视角的引入,旨在超越单维解读,在宏观社会文化视域下探讨哈姆雷特性格缺陷与其命运的内在联系,揭示经典形象之现代启示。

针对问题设计的理论基石,哲学派以黑格尔为首,聚焦哈姆雷特内心与外在的冲突,揭示悲剧之源;文学派细究文本与历史,其中艾略特强调形式美,威尔逊则致力于历史语境下的艺术形象重构;综合派力求超越界限,其中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发掘文本深层意义,瓦格纳的行动理论揭示哈姆雷特困境的现代价值。基于上述理论维度,可以大致分化出如下的问题框架:

1.莎士比亚如何刻画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是否使用了“延宕”“徘徊”“优柔寡断”等词汇?

2.哈姆雷特的内心世界是如何被描绘的?莎士比亚是否运用“疯癫”“悲伤”“心灵创伤”等词汇来展现其内心脆弱?

3.莎士比亚是否通过哈姆雷特的独白来揭示其复杂性格?这些独白如何反映他复仇延宕的心理过程?

4.在塑造哈姆雷特形象时,莎士比亚是否使用了“反英雄”“悲剧性”等标签?这些特性如何体现在剧本中?

5.莎士比亚是否通过对比哈姆雷特与其他“复仇者”形象来凸显其独特性?这种对比如何深化了对哈姆雷特性格的理解?

基于前述框架,本文进一步将其辐射至哈姆雷特复仇进程的三阶段。

关于第一阶段,有如下代表性的提问和回答:

提问:“啊,但愿这一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这反映了哈姆雷特怎样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的根源是什么?

回答:

模型B: 这句感叹反映了哈姆雷特极度悲伤、绝望的心理状态。他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沉重的负担。这种状态源于父亲突然离世和母亲匆忙再婚,彻底打破了他原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模型A: 这句感叹反映了哈姆雷特深陷绝望和痛苦的心理状态。他希望自己的肉体消失,表现出对生命的极度厌恶和无助。这种状态源于他对父亲之死和母亲再婚感到的巨大悲伤和愤怒,以及对整个丹麦王国腐败堕落的不满。

提问:哈姆雷特对鬼魂的怀疑反映什么心理状态?这种怀疑对他的行动有何影响?

回答:

模型B: 哈姆雷特对鬼魂的怀疑反映了他谨慎、理性的思考方式。他不愿轻信鬼魂的话,担心这可能是魔鬼的诱惑,利用他的软弱和忧愁来毁灭他。这种怀疑体现了哈姆雷特的主体能动性,他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寻找真相,而不是盲目地服从鬼魂的指示。然而,这种怀疑也导致他在行动上的迟疑和延误。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证实鬼魂的指控,这延缓了他复仇的进程。哈姆雷特的理性思考虽然让他免于轻率行事,但也成为他行动的阻碍。

模型A: 哈姆雷特对鬼魂的怀疑反映了他内心的矛盾和不安。他不确定鬼魂的真实身份,担心鬼魂可能是魔鬼变成的。他害怕被欺骗,特别是在自己情绪低落和精神脆弱时。这种怀疑使得他迟迟不敢采取果断的行动,表现出他深思熟虑、追求证据的性格特点。他的行动因此变得更加谨慎,延缓了他对复仇的直接行动。

在第一阶段,AI解析聚焦哈姆雷特心迹,深刻描绘他在家庭剧变下的心灵苦楚与求真意志。模型B着重个人创伤的直接影响;模型A则剖析社会腐化对主角潜移默化的侵蚀。人际互动层面,模型B视主角内心为关系疏离与吸引并存的矛盾体;模型A则强调其孤独境地对情节的驱动力。关于幽灵应对策略,模型B认为哈姆雷特的审慎疑惑彰显理性和自主;相反,模型A指出此乃内心冲突的产物,导致行动迟缓。模型B借哈姆雷特自省透露其对脆弱的认知与犹豫;模型A则强调这增强了自我质询,映射内心的剧烈斗争。概览AI见解,哈姆雷特的形象跃然纸上:一位在亲情破裂与世界混沌中求索的青年,对真理的不懈追求与对外界的深深猜忌,不仅加深了个体的孤独绝境,亦为剧情初期铺设了坚实的动态基石。

第二阶段有如下代表性的问题和回答:

提问:哈姆雷特与传统复仇者有何不同?体现出他何种人格魅力和悲剧意蕴?

回答:

模型B: 哈姆雷特与传统复仇者的差异,一方面展现了他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塑造了一个立体而生动的悲剧形象。他不是简单的复仇机器,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鲜活个体。另一方面,正是他的优柔寡断和行动迟疑,构成了这出悲剧的核心冲突和张力来源。正因为他性格缺陷与理想追求的矛盾,才酿成了这出波澜壮阔的人性悲剧,他的命运因此具有了更加深刻的象征意义。

模型A: 这种差异体现了哈姆雷特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悲剧意蕴。他不仅是一个复仇者,更是一个深刻思考人生和人性问题的哲学家。他的犹豫不决和行动迟疑使他成为一个复杂而矛盾的角色,这种复杂性和深刻性赋予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悲剧意蕴。他的内心挣扎和深刻思考使他在文学史上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经典角色,反映了人类存在的深刻困境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

提问:“啊!从这一刻起,让我摒除一切的疑虑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满在我的脑际!”这一誓言标志着哈姆雷特心境的怎样转变?

回答:

模型B: 这一誓言标志着哈姆雷特的一个重大转变:他决心抛开一切犹豫和顾虑,将复仇作为自己的唯一使命。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否则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这一转变预示着他将以更加果敢和决绝的姿态去推进自己的复仇计划,为最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伏笔。

模型A: 这一誓言标志着哈姆雷特心境的重大转变,他决定从此将复仇作为自己唯一的思想和行动目标。这一转变使他在后续的行动中更加坚定和果断,不再犹豫不决。他将复仇视为自己生命的唯一价值,从而在行动上表现出更大的决心和力度,推动剧情向复仇的高潮发展。

第二阶段的AI论述有一个共识,揭示出哈姆雷特徘徊于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漩涡,同时深陷个人与社会矛盾核心的处境。模型B从外部条件剖析其犹豫,展现其个人困扰;模型A则深入挖掘哈姆雷特性格内部的理性束缚,指出其过度思考限制了其行动力。两者共同强调,哈姆雷特超越传统复仇角色,其对人性的深刻透视,既是睿智的象征,亦成为其心灵撕裂的催化剂,映射社会深层矛盾。于理智与现实的撕扯之下,哈姆雷特的个性冲突益发显著,直至福丁布拉斯的坚定决心促其毅然复仇,此番转折亦悄然预告其悲剧命运的收场。经AI剖析,此阶段的哈姆雷特是内外交困的复杂象征:他同时面对伦理困境与权力危机,深邃的人性与社会洞察更添其精神负荷,生动展现了社会变革时期个体思想与行动间的紧张关系。

第三阶段有如下代表性的问题和回答:

提问:雷欧提斯死前揭示了克劳狄斯的阴谋,哈姆雷特认识到自己和母亲都是国王阴谋的牺牲品。他如何看待自己之前的延宕以及后果的?

回答:

模型B: 哈姆雷特深刻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犹豫导致了惨痛的后果。这种认识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也促使他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勇敢地面对真相,采取行动。

模型A: 哈姆雷特对自己之前的犹豫产生了深刻的反思。他认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犹豫和拖延,才导致了更多的悲剧和无辜的死亡。这种认识激发了他内心的强烈悔恨和愤怒,使他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报复克劳狄斯。

提问:哈姆雷特的死亡是由于其性格缺陷所致?他的悲剧命运多大程度上折射了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

回答:

模型B: 哈姆雷特的死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身性格中的优柔寡断和过度思考导致的。他在行动中的迟疑和拖延,使他失去了许多扭转局势的机会,最终酿成大祸。同时,他的悲剧命运也折射了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面对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人们常常陷入思想和行动的困境,难以做出果断的抉择。

模型A: 哈姆雷特的死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身性格缺陷导致的。他的犹豫不决、过度思考和内心的矛盾使他在复仇行动上拖延,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然而,他的悲剧命运也折射了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在面对正义与邪恶、生命与死亡、行动与思考等重大问题时,人类往往陷入困惑和矛盾,难以做出果断的选择。

进入第三阶段,模型A与模型B在探讨哈姆雷特面对死亡的情感演化、哲学沉思及其悲剧命运时,见解趋同而又各具特色。两者均精准捕捉哈姆雷特情感的曲折路径,由哀悼的哀愁转为哲学的沉吟,终至透彻的人生理解。它们一致认为,哈姆雷特的悲剧是人性共通的镜像,不过在具体解读中展现出细微差异。模型B细致解析哈姆雷特在觉察自身犹豫与惨痛后果时的内心挣扎,强调此为性格缺陷与人性困境的双重觉醒,深化了其哲学探索的维度。相比之下,模型A聚焦这一场景对哈姆雷特情感世界的强烈震撼,凸显生死观念转变带来的深层心灵激荡。论及母丧,模型B着重描绘哈姆雷特内心的愤懑、悲痛及揭秘的决心,与前之迟疑形成强烈对比,勾勒性格成熟的轨迹。而模型A则从哈姆雷特对恶的憎恶及对真理的执着出发,强调极端状态下的决策力飞跃,彰显角色绝境中的果敢。综观第三阶段,AI视角下的哈姆雷特,是在死亡阴影下进行深刻自我探索与哲学反思的丰满形象。哈姆雷特虽终未避免悲剧结局,但他在逆境中展露的勇气、决断及对生命根本问题的哲理思考,铸就了一位力量与启迪并存的悲剧英雄,其故事在文字的演绎下获得不朽新生。

03

哲思、批评与对比:从黑格尔到AI的比较

文学批评史上,哈姆雷特复仇延宕的动机与行为一直是争议的焦点,形成了繁复的知识景观。

在此之中,黑格尔作为德国古典哲学巨擘,其视角尤为独特。18、19世纪之交,黑格尔就像是一个现代性的预言家,借道德与历史哲学的双重棱镜,深入剖析了哈姆雷特的复仇延宕之谜。有如学者指出,哈姆雷特的徘徊、犹豫,恰似黑格尔的“负性”概念。其优柔背后,实则是精神内在斗争的动态表现,映射出自我实现的艰难求索。最终,哈姆雷特将自我抉择的舵柄,交予了命运的偶然之风。

首先,黑格尔细致入微地探究了哈姆雷特性格与其延宕行为的内在联系,强调哈姆雷特心灵境界高尚,却相对缺乏直观的生活实践感:他坚守内心的沉思世界,因而在行动时,往往陷入深思,行动迟缓。黑格尔如是说:

这行动的主体因而就发现他自身陷于知道和不知道的对立。他由他的性格决定他自己的目的,并且知道这目的是符合于伦理本质的……因此有一种意识……它对于父亲自身的鬼魂所作的关于杀他的罪行的启示,不忙于立即采取报仇行动,而还须寻求别的证据……伦理实体的正义性既然坚持现实在与绝对法则的对立中本身是毫不足道的……它的法则只是它的性格的法则……

黑格尔视戏剧为人性冲突的镜像,悲剧作为其基本形态,映射出主角身上伦理追求与现实法则(家庭与国家)的剧烈冲撞。悲惨收场震撼人心,正义终归复位,个体虽遗憾陨灭,却在悲剧性终结中与伦理达成和谐,成就了“永恒正义”。对于哈姆雷特的悲剧,黑格尔尤为强调其现代特质,其母无辜,叔父弑兄篡位,构成罪责核心,“所以真正的冲突不在于哈姆雷特在进行伦理性的复仇之中自己也势必破坏这种伦理,而在他本人的主体性格,他的高贵的灵魂生来就不适合于采取这种果决的行动,他对世界和人生满腔愤恨,徘徊于决断,试探和准备实行之间,终于由于他自己犹豫不决和外在环境的纠纷而遭到毁灭。”此论点揭示,哈姆雷特的悲剧核心,在于主体内在的深刻斗争,超越了外在冲突的古典框架。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虽出身于中世纪背景,却蕴含现代性寓意。哈姆雷特的复仇延宕,实为内心复杂冲突的体现,映照出个体向主体自由及精神升华的艰辛旅程。其悲剧性死亡,表面上偶然,实则必然,“事实上在哈姆雷特的心灵深处一开始就已潜伏了死机。有限事物所立足的沙滩并不能使他满意:从他哀伤和软弱,忧愁和愤世嫉俗的表现,我们一开始就看得出他生在这种残暴世界中是一个死定了的人”。

尽管黑格尔的悲剧哲学及其对哈姆雷特复杂悲剧性的剖析引来诸多争议,其古典哲学视角下的独到见解无疑为理解哈姆雷特的复仇延宕提供了深刻洞见。在此基础上,本文意欲深入,结合AI提供的新颖批评视角,通过对比分析,探析两者间的异同及各自的优缺点,进一步丰富对哈姆雷特悲剧哲学的理解维度。

笔者发现,黑格尔与AI在剖析主人公的性格矛盾及其悲剧命运上,共鸣显著。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二者均深刻揭示了哈姆雷特内心的复杂矛盾。其次,双方均强调了性格缺陷与悲剧结局的内在联系。最后,二者都将哈姆雷特的悲剧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框架中考量,视其为道德混沌与转型时期个体冲突的缩影。

而AI之所以能与黑格尔在批评视角上有所相似,其核心在于技术的革新力量与新颖的解析视角。“解释学AI”概念,如亚伊尔·纽曼所述,“可以揭示一种并非一目了然、可能从未被探索过的意义深度”,旨在“破译文本在人类身上引发的反应——将经验转化为算法过程”,虽缺乏亲身情感体验,但这恰好赋予其解析优势,“因为它消除了人类阐释者将文本意义塑造成主观偏好的冲动”,确保分析的客观公正。相似之处不赘述,笔者继续探讨二者解析路径的差异性。

对比AI文学批评与黑格尔经典批评的理论底蕴及哲学视角时,笔者发现两者之间仍存在显著差异。在探究哈姆雷特延宕的第一阶时,黑格尔倚重哲学美学视角,将哈姆雷特的悲剧置于个人与社会伦理的张力之中,视其冲突为精神层面的深刻越界,触及绝对伦理的核心。相对地,AI分析侧重心理学与语言学,通过剖析言语细节,揭示哈姆雷特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及其性格的复杂层次,特别是其在“似是而非”间的细微差别。黑格尔运用哲学思辨,将哈姆雷特的悲剧嵌入广泛的伦理与人性议题,探讨个体行为与道德规范的辩证统一。AI则采取微观文本分析,通过台词细读揭示深层心理,将哈姆雷特的生死哲学置于文艺复兴背景下对个体存在、人生意义及宗教道德的普遍质疑之中,展现了两种截然不同却又互补的解读路径。

黑格尔在分析《哈姆雷特》第二阶段的关键场次时,通过与古希腊悲剧的对比,揭示了哈姆雷特性格的现代性特质及其悲剧冲突的独特性。他指出,悲剧核心聚焦于人物性格而非传统的伦理复仇,特别是哈姆雷特内省的特质导致了其行动的迟缓。AI分析则倾向于心理学与哲学深度,解读“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时,模型B认为这映射了哈姆雷特的软弱,复杂环境加剧其心理困扰。模型A补充说,他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虽显示智慧,却也增加了内心的重负和行动迟疑。

对于哈姆雷特犹豫不决的最终阶段,黑格尔点出哈姆雷特的高贵灵魂不适于果敢行动,他对生活之厌倦使其悲剧结局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这是内外困境交织的必然结果,映射出个体在世事无常中的脆弱与有限。AI则剖析哈姆雷特在墓园场景中的心灵变迁,从对死亡的哲思到人生观的深刻转变,展现了角色内心世界的成长与挣扎。至剧情高潮,哈姆雷特在一系列冲击下,由犹豫转为决断,AI指出这一转变凸显了其性格的复杂矛盾以及在理智、情感、责任间挣扎的普遍人性困境,认为哈姆雷特的悲剧虽根源于其性格弱点,却也深刻反映了人类面对世界复杂性时的普遍挑战——抉择的艰难与行动的踟蹰。

综上对比参照,黑格尔视哈姆雷特为高贵而行动乏力的悲剧象征,其性格的孤寂与内心的倦怠,在外部纷扰与自我迟疑中导向宿命的陨落,映射个体在特定历史与文化框架内的无力感。而AI聚焦哈姆雷特内心世界的深度剖析,展现其在理智与情感冲突、个人与社会职责间的激烈挣扎,通过其悲剧终结强调性格缺陷与普遍人性困境的交集。

更深层次上,两者的评价反映了不同思想取向。黑格尔批判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惋惜其高尚心灵未能积极行动,认为这展示了个体面对复杂社会时的悲剧性局限;AI则倾向于从人性共性出发,将哈姆雷特的挣扎视为普遍精神困境的体现,强调在现实压力与道德冲突中人的理性局限,揭示莎士比亚作品中蕴含的广泛人性反思。

此一比较和参照,揭示了AI批评虽在细节解析与客观性上有其优势,但也暴露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局限性。主要有:其一,视角局限性。AI侧重心理学与语言学,对《哈姆雷特》的解读偏向文本细读与心理剖析,未能如黑格尔般,将作品提升至哲学美学高度,从时代精神、民族文化等广阔视角深挖,导致理解层次相对狭窄。其二,整体观照不足。AI擅长捕捉细节,但在全面把握作品结构与深层冲突上显得力有不逮,微观分析人物言行丰富,却忽略了对悲剧结构及冲突本质的宏观探讨,不及黑格尔那般统揽全局,从个人与社会伦理的交织中揭示悲剧的深刻必然性。其三,人性深度挖掘不足。尽管尝试以普遍人性视角解读,但AI在揭示人性的复杂多维与内在矛盾上,仍未能达到黑格尔那般深刻。黑格尔对哈姆雷特性格的剖析深刻犀利,展现了更为深邃的人性洞察力,而AI更多停留于心理层面的浅表描绘。其四,思想立场不够鲜明。AI追求客观中立,却因此显得立场模糊,缺乏像黑格尔那样的鲜明观点和价值导向。黑格尔对哈姆雷特性格的直接批评与对其悲剧命运的深刻同情,彰显了批评家的独特见解与人格魅力。其五,历史视角不充分。AI在将作品置入具体历史背景中分析时显得力道不足,尽管尝试联结文艺复兴时期,但未能如黑格尔那般,将《哈姆雷特》视为古典与现代悲剧的转折点,深刻探讨其反映的时代精神变迁与文化氛围的转移。

那么,如何去拉近AI与大师级见解的差距呢?笔者尝试提出一种创新策略:以黑格尔对《哈姆雷特》的精辟评述为基点,引导AI进行二次阐释,便可融合两者之长。不同于直问文本的传统,这种“黑格尔式的AI文学批评”以习得黑格尔哲学思想为起点,再回到文本进行重新解读,实施步骤如下:

1.学习黑格尔思想精华:选取黑格尔《美学》《精神现象学》等中关于《哈姆雷特》性格、悲剧与时代精神的洞察,构建AI理论根基,内化其哲学体系。

2.回归文本细读辨析:以黑格尔理论为指引,引导AI重返《哈姆雷特》文本,聚焦哈姆雷特独白、行为及人际互动,寻理论实践之据。

3.批判反思与再定位:激发AI审视黑格尔理论边界,鼓励AI细读原著基础上,对黑格尔观点提出挑战与补充,实现权威话语的再评估。

4.多元视角融合创新:在黑格尔与AI解读的基础上,引入其他哲学与文论视角,如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等,构建多元互释的思想场域。AI将通过综合分析,实现理论互鉴,深化对人物性格、悲剧本质等问题的创新理解。

在模型B中尝试以上操作后,得到的凝练核心逻辑阐述如下:

哈姆雷特的迟疑与软弱,实则是内心纯洁理想与冷酷现实剧烈碰撞的产物。面对道德困境与外部世界的腐朽,他既怀抱正义愿景,又困于复仇所需的不义手段,内心冲突使之行动踟蹰。黑格尔视其为高尚人格在现实压迫下的悲剧象征,其犹豫与拖延,皆源自内心理想与外在世界的深刻裂痕。因此,哈姆雷特的性格软弱,非个体缺陷,而是时代与理想错位的必然反映,彰显了一个美好灵魂在残酷世态前的无奈与悲哀。简言之,哈姆雷特的悲剧,是精神追求与现实妥协间不可逾越鸿沟的体现,深刻揭示了特定历史时期人性的困境与挣扎。

这种逐级攀登的设想实际对应文学批评的三个维度:

文本解析维度,是AI基于大数据的自发性探索,AI依赖其庞大的数据储备回应,着重考验其自我分析与信息整合技巧。此法固然能呈现丰富的直接文本例证,全面勾勒角色的多维特性,但缺乏深邃理论框架的支撑,使得解析停留在文本浅表,未能触及更深层的逻辑结构。

理论阐释维度,获得黑格尔理论指引后,AI的分析更趋精准,虽在信息搜集上有所收束,却极大提升了阐释的深度。借助黑格尔的辩证法与精神现象学视角,AI深入剖析了哈姆雷特的犹豫特质。

统合研究维度,则是理论与文本的完美交融,融入黑格尔原著引述作为样本后,AI在解析《哈姆雷特》时紧密联结广泛文本例证,深刻揭露了主角的无为、心绪煎熬、审慎及周遭疑忌等多维特性。借由密集的原文引用,分析层次愈发细腻饱满。此法逻辑性地融合文本细节与理论体系,不仅勾勒出主人公内心的纠葛与行动迟疑,还深挖其行为动因——内心愿景与外界现实在个人意识中的碰撞。

因而,AI文学批评欲达经典批评之境,需在深化哲学思考、强化逻辑论证、深化形而上探讨及创新道德视角等方面取得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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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融合与超越:AI开启文学研究“后学科”时代

AI技术,特别是Transformer模型的进展,正在革新文学与艺术领域。它依托庞大的数据库与先进的技术与理论,不仅通过数学手段剖析文本内在联系,还在语言生成上展现非凡能力,为文学研究开辟了互动探索的新路径。尽管无法全然取代传统方法,但AI对大规模文学资料的量化剖析已能揭示深藏不露的结构与关联,为文学批评注入新颖视角与佐证。在此基础上,技术的跃进正逐步消融学科界限,预示着一个融合多元研究取向的新时代的到来。佩塔尔·拉马达诺维奇指出,“如果我们要建立一个跨学科的大厦并依靠它来进一步发展知识,学者就不能只关注处境和教育背景相似的同行所做的事情”。AI正在逐步消融学科界限,为综合运用多元研究方法创造条件。未来的文学艺术研究将不再局限于单一维度,而是趋向一种集文本分析、哲学探讨、社会学考察等多重视角于一体的综合范式。

然而,AI介入文学批评的同时,也触发了哲学沉思与伦理困境。其发展根植于对心智本质的长久探求,映射出机械唯物观与技术乌托邦理想的交锋。科技进步虽承载了解决现实难题的希冀,却也催生人性异化与主体性危机的忧虑,此即汉内斯·巴霍尔从人性异化和主体性挑战的角度阐述的“普罗米修斯式焦虑”(Promethean anxiety)。当前,艺术领域已演化为衡量人机差异的最前沿战场,也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焦虑”的一大源泉。人们的困扰更深层次地体现在这一替代过程对自我认知的根本性冲击,以及对以人类标准衡量机器合理性的深刻质疑。

目前,面对数字人文的浪潮,学术界往往急于以既有的哲学框架理解和界定,却忽略了每一项新技术独有的媒介属性,需在传统与创新间寻得平衡。进一步说,AI可被视为一种正常的迭代产物,在某种程度上是现代先验思想的直接结果。它并非完全的异类,而是前几代文理认知不断铺垫和发展的产物,其根源深植于哲学对人类形态和心理的恐惧和担忧。

因而,笔者认为,我们应视“AI寒冬”为一次反思与蓄力的契机,而非发展的绊脚石。它赋予我们深入探究AI核心价值的空间,为跨学科的深度融合铺设道路。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脑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内卷”与飞速的社会步伐不断侵蚀着人性的根基。而AI仿佛一块“人脑的外置硬盘”,为情感与价值观提供了缓冲地带,使我们在追求效率的同时,仍能坚守人性本质,不失自我。人工智能对于人类,就好比霍拉旭对于哈姆雷特一样,既信任但又存在距离感,实际上可以帮助我们审视人文学科在智能时代的角色定位,探索科技与人文深度融合的可能性。

来源:中国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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