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又到年关了,村口的杨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枯黄的树干在寒风中摇晃。我换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棉马甲,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手里捧着那本红色的账本,心里五味杂陈。
又到年关了,村口的杨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枯黄的树干在寒风中摇晃。我换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棉马甲,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手里捧着那本红色的账本,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三叔昨天交给我的。
三叔不是我亲叔,是我爹那辈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村里人都习惯叫他”三叔”,连我爹都这么喊他。他比我爹大两岁,今年已经七十出头了,腰板却还是直的,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去地里转一圈。
记得七年前那个春天,三叔敲开我家的门,手里提着两瓶散装的白酒和一小篮子自家腌的咸菜。那时候我刚从城里回来没多久,在县城开了十几年的小超市,生意不好做了,关门回了村。老婆早些年就不在了,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老李啊,坐坐坐。”我把三叔让进屋,倒了杯热水。
屋里的老式电视机正播着《西游记》重播,声音开得很大。三叔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说话。我赶紧把声音调小了。
“来拜托你个事儿。”三叔搓了搓手,“你家那块地,靠近小溪那边的,荒着也是荒着,能不能借我种点菜?”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块地。那是一亩多地,我爹在世的时候种了几年玉米,后来我去城里做生意了,地就荒着。每年政府的补贴我都让村委会的小王代领了。
“三叔,你家不是有地吗?”
“唉,我家那块地去年让村里征了,说是要建个什么休闲观光农业园。”三叔叹了口气,“给了点补偿,但是我这把年纪了,闲不住啊。”
我记得三叔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改革开放后就在家种地。他有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老伴十年前就走了,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
“行啊,那块地你就拿去种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三叔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那我就先谢谢老李了!”
他起身就要走,我拦住他:“三叔,别急着走啊,喝杯酒再走。”
“不了不了,得赶紧去整地,这个季节再不种就晚了。”
我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三叔,咱们是不是该签个合同什么的?”
三叔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老李,你在城里待久了!咱们村里人,一句话的事,还用得着签合同?”
他走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等收了菜,我给你送点来。”
就这样,三叔开始种我家那块地。我偶尔路过那里,看见三叔弓着背在地里忙活,种的全是些青菜、萝卜、茄子之类的家常蔬菜。
三叔很勤快。天不亮就去地里,太阳落山才回家。有时候下雨,我从窗户看出去,能看到他穿着塑料雨衣在地里忙碌的身影。
第一年春节前,三叔提着两袋蔬菜和一只自家养的老母鸡来我家。
“老李,这是我地里种的菜,新鲜着呢,这鸡也是自家喂的,你尝尝。”
我推辞:“三叔,用不着这么客气,那地本来就荒着。”
“这可不行,说好了的。”三叔固执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还不忘说一句:“等会儿还得去地里看看,昨晚风大,怕吹坏了大棚。”
从那以后,每年春节前,三叔都会来送礼。有时候是自家腌的咸菜和腊肉,有时候是刚杀的鸡和鸭,还有时候是一袋子各种时令蔬菜。
第二年,他送来一罐自己酿的米酒和几斤红薯干。
“这酒可是好东西,我老丈人传下来的手艺,喝了暖胃。”
第三年,他送来腌了大半年的酸菜和一只熏得金黄的腊鸭。
“这酸菜配米饭,贼香!”
第四年,他带着两条自己在小溪里钓的鲫鱼和一袋刚挖的莲藕。
第五年,他捧着自家做的豆腐和一大包新鲜的香菇。
我每次都想拒绝,但看着三叔那双期待的眼睛,又说不出口。我知道,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尊严。
去年春节,儿子难得回来一趟,正好赶上三叔来送礼。儿子看着满桌子的土特产,有点不解:“爸,这老人是谁啊?咱们家欠他什么吗?”
我解释了一下情况,儿子摇摇头:“一亩地,按现在的行情,一年租金起码得一千多。您这七年,光凭这点东西,怎么也亏了七八千块钱吧。”
我没接话。儿子在省城工作,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很多事情他已经不理解了。
“爸,要不我帮您跟那老头说说,从今年开始,要么按市价租,要么您把地收回来,租给别人。”
我瞪了儿子一眼:“什么叫’那老头’?那是你三叔!你懂什么?”
儿子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嘀咕了一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就去房间玩手机了。
今年,正月还没到,三叔就来了。
昨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理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剪刀,三叔推开半掩的院门走了进来。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两袋子东西,另一只手却紧紧抱着一个红色的本子。
“老李,今年我给你带了点自家腌的腊肉和一些萝卜干。”他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我有些疑惑,看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本红色的账本,双手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先收着,等过几天我再来找你说。”三叔说完,又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把账本放在桌上,先没去翻它。院子里有个破旧的鸟笼,是我爹留下的,里面的画眉鸟早就不在了,笼子却一直挂在那里。冬日的阳光透过枯萎的爬山虎,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晚上,我才想起那本账本。
打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李家地租账本”。
我愣住了,继续往下翻。
每一页都详细记录着每个季节种了什么菜,收获了多少,卖了多少钱。三叔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数字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年:春种白菜、萝卜,收入380元;夏种茄子、辣椒,收入420元;秋种土豆、红薯,收入350元;冬种大蒜、韭菜,收入150元。全年共计:1300元。
后面几年的记录也是如此详细。每年底,都有一个总数。
第二年:1450元 第三年:1280元 第四年:1620元 第五年:1380元 第六年:1520元 第七年:1400元
最后一页,是一个总数:9950元。下面还写着:“待付:9950元。”
我的手微微发抖。七年来,三叔一直在记账,把种我家地的收益都记了下来,一分不少。而他每年送来的那些礼物,在他心里,大概只是表达感谢的方式,并不是抵消租金的。
合上账本,我突然想起三叔家的情况。他那三个儿子很少回来看他,据说是嫌他老房子破旧,住着不舒服。村里人都说,三叔把儿子们打工寄回来的钱都存起来了,准备留给孙子们上学用。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儿子临走时留给我的五千块钱。我又找出积蓄,凑了一万块,装在信封里。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三叔家。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三叔正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择菜。
“三叔。”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是我,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老李,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就是来还账本的。”
我把账本和装钱的信封一起递给他:“三叔,这钱你收着。”
三叔愣住了,然后使劲摇头:“不行不行,那地是你家的,我种了这么多年,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些钱是我应该给你的。”
“三叔,”我苦笑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收你钱的人吗?”
“这不一样,”三叔固执地说,“做人要讲道理。地是你的,我用了就该付钱,这是规矩。”
我看着三叔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里一阵酸楚。
“三叔,那我问你,你这七年,春节送我那么多东西,算什么?”
“那不一样,那是人情往来,这是租金,不能混为一谈。”三叔理直气壮地说。
我终于明白了,在三叔的世界里,人情和账目是分得清清楚楚的。送礼是情分,付钱是本分。他从来没想过用那些礼物来抵消租金。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我说:“这样吧,三叔,钱我是不会收的。但我有个提议:我们把这钱捐给村里的小学,怎么样?”
三叔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也行。不过得署上你的名字。”
“那就写咱俩的名字吧。”我妥协道。
三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释然。
走出三叔家的院子,我回头看了一眼。三叔站在门口,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身影显得那么瘦小而又坚韧。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块地。冬天的田地光秃秃的,只有几畦青菜还顽强地生长着。地角落里,有一个用废弃塑料瓶做的简易风车,在冬风中呼呼地转着,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过了几天,我和三叔一起去了村小学,把钱交给了校长。校长是个年轻人,听说这事后,非要给我们写一份捐赠证书。三叔坚持只写我的名字,我则坚持要写上他的。最后的证书上,印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校长把证书装在镜框里,挂在学校的荣誉墙上。三叔看着那个镜框,眼圈红了。
回来的路上,三叔突然说:“老李,我想再向你借那块地,再种十年。”
我笑了:“三叔,那块地本来就是你的了。”
他摇摇头:“不行,那是你家祖传的地,怎么能是我的?我就借着用。”
我知道,在三叔的世界里,规矩就是规矩,人情就是人情,这两样东西,他一辈子都分得清清楚楚。
“那行,三叔,我再借给你十年,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以后别再记账了,那块地的收成,全归你。”
三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行,不过每年春节,我还是得送点东西来,这是规矩。”
我没再反对。对三叔这一辈人来说,送礼是一种仪式,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他们的尊严所在。
回到家,我把那本红色的账本放在柜子里,和我爹留下的老照片放在一起。窗外,冬日的阳光照进来,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儿子说的话,心里暗自摇头。有些东西,是用钱衡量不了的。就像三叔借地这件事,表面上看是一亩地七年的租金问题,但实际上,那是两代人之间的情谊,是乡村生活中最朴实也最珍贵的人情往来。
院子里,那只没有鸟的笼子依然挂在那里,风一吹,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某种无言的故事。
今年春节,儿子又要回来了。我想,到时候一定要让他和三叔好好聊聊,让他明白,在这个越来越快的世界里,还有些东西,是值得我们慢下来去珍惜的。
那本红色的账本,就是最好的见证。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