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席卷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我,王大明,纺织厂的一名修理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加上妻子林小芳在厂会计室的三十八块,勉强够我们在职工食堂每天买两份带肉的饭菜。
铜圈缘
"二十万卖给我!这铜圈的价值远不止这些。"陌生人递来一张名片,眼神灼灼。
妻子却攥紧手腕上的铜圈,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席卷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我,王大明,纺织厂的一名修理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加上妻子林小芳在厂会计室的三十八块,勉强够我们在职工食堂每天买两份带肉的饭菜。
那会儿住的还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夏天闷热冬天漏风,但在那个年代,能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算是不错了。
小芳总爱念叨:"咱什么时候能住上带卫生间的楼房啊?"每当这时,我就会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再等等,等我有出息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却也有着自己的味道。
那个周末,我骑着二八大杠去废品收购站换了几个灯泡零件,准备修理那台总是闪烁的台灯。无意间,我在一堆杂物中发现了那枚铜圈。它通体古铜色,上面有些磨损的花纹,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子岁月的厚重感。
"这玩意儿,啥东西啊?"我拿在手里掂了掂。
站长老张头停下手中摇着的大蒲扇,眯着眼睛瞧了瞧:"那破玩意儿,谁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给十块钱就拿走吧,反正放这也是占地方。"
十块钱在那年可不是小数目,够买四斤猪肉了,还得排队去肉铺掰着指头数着肉票买。但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票子,把铜圈揣进了怀里。
回家的路上,春风裹挟着棉絮般的杨柳絮,在街道上飞舞。路边的自行车排成长龙,车筐里装满了工厂发的春节福利:花生油、挂面和一两块肥皂。铃铛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吆喝声和收音机里传来的《东方红》乐曲。
我骑着二八大杠,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小芳解释这笔"糊涂账"。光景不好过,她最心疼钱了,每个月的工资都要分门别类装进贴着标签的信封:伙食费、水电费、零用钱、存款,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大明,你这是......"小芳看着我手里的铜圈,秀眉微蹙。她刚收拾完屋子,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泛着微微的汗珠,穿着厂里统一发的蓝色工作服,显得格外朴素。
"给你的,当手镯戴。"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挺别致的,比那些小摊上卖的塑料手镯好看多了。"
小芳将铜圈套在手腕上,出乎意料地合适。她举起手腕在四十瓦的灯泡下转了转,铜圈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泛着温润的光,"真好看!"
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像是绽放的山花,明亮得让我心头一暖。比十块钱值钱多了。
"花了多少钱?"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睛却舍不得离开手腕上的铜圈。
"不贵,废品站淘的,就几块钱。"我随口撒了个谎,心想这钱得从我的烟钱里扣了。
"你呀,就会疼我。"小芳笑着说,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那晚,我们听着隔壁传来的电视机声音——《新闻联播》刚结束,开始播放《西游记》。小芳枕在我的胳膊上,铜圈在她手腕上闪烁着微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铜圈成了小芳的心头好,天天戴着上班。厂里的女工们都羡慕不已,围着她问东问西。我们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早上骑车一前一后去上班,晚上在厂食堂打两份饭菜回家。偶尔周末,会去人民公园划半小时船,或者在露天电影场看一场《小花》、《芙蓉镇》之类的片子,再到小摊上买根冰棍,慢慢地吃,边吃边聊着未来的小日子。
那时候,大院里邻居关系亲近,家家户户门常开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大人们搬着小板凳在树荫下唠嗑。钟大娘总爱夸小芳:"瞧瞧,这闺女多有福气,大明对你多好啊,还送你这么好看的铜镯子。"
"是啊,比俺家那口子强多了,啥时候送过我东西?就知道搁裤兜里藏私房钱买烟。"李婶子酸溜溜地说,惹得院里人哈哈大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温馨。直到那天,一个穿着笔挺的确良衬衫、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
"请问是王大明同志家吗?"男人礼貌地询问,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挺有知识分子气质。
"我就是,您是......"我警惕地打量着他。
"我叫孙广宇,是省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男人递过一张名片,字迹工整,"听说您家有一枚清代铜圈?"
"不是清代的,就是个普通铜圈。"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破铜圈难道真有来头?
"能让我看一下吗?"孙广宇的眼睛发亮。
小芳正好下班回来,听到我们的对话,摘下手腕上的铜圈递给了孙广宇。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铜圈不简单啊,花纹、做工都很有特点。一万块,我买您这个铜圈。"孙广宇开门见山。
一万块!那可是我和小芳两年的工资总和。我差点没站稳,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彩电、冰箱,甚至是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楼房。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小芳却拒绝了。
"对不起,这个不卖。"她的语气出奇地坚定,把铜圈重新戴回手腕上。
"您再考虑考虑,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孙广宇苦口婆心地劝说。
"不用考虑了,真的不卖。"小芳坚持道。
送走了失望的孙广宇,我忍不住问小芳:"为啥不卖?一万块啊!"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像样的礼物,我舍不得。"小芳低着头,轻声说道,"再说了,我总觉得这铜圈跟咱俩有缘分,戴上它,心里就踏实。"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爱情最珍贵的见证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这样一个朴实无华的铜圈。
孙广宇没有死心,隔三差五就来敲门,价格也从一万涨到了五万、十万,最后到了二十万——一个在当时几乎可以买下一栋小楼的天文数字。
邻居们也都知道了这事,见了我就打趣:"大明啊,你可要发了,那铜圈值二十万呢!"
"可不是,要搁我,早卖了,还住这筒子楼干啥?"刘师傅嘬着烟袋锅子,眼神里满是羡慕。
"是啊,听说那孙先生是省城来的,有的是钱,你这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吗?"钟大娘也跟着起哄。
整个院子里都在议论这事,小芳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平静地生活,铜圈日日戴在手腕上,甚至睡觉都舍不得摘下。
与此同时,厂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改革开放带来了新鲜血液,但国营企业却步履蹒跚。纺织厂效益下滑,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只能发些代金券,工人们排队领取劣质的布料和肥皂作为补偿。车间里的机器老化严重,我这个修理工越来越忙,一天到晚跑东跑西,却也挽救不了大厂的颓势。
"听说咱们厂要精简人员了。"吃饭的时候,我小声对小芳说。
她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嗯,会计室也在传这事,说是要减员百分之三十。"
那晚,我辗转难眠。窗外,大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望着天花板,想着我们的未来,再看看熟睡中的小芳,她的手腕上,铜圈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二十万啊,那可是一笔改变命运的钱。
"大明,要不......咱们卖了吧。"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终于开口了。灯光下,小芳正在缝补我那件起了毛球的毛衣,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爱与期盼都缝进去。
"这二十万能干多少事啊!咱们可以开个小店,再不济也能买套房子,再也不用住这筒子楼,去新建的小区买一套带卫生间的楼房,再添置些新家具......"我看着屋内斑驳的墙壁,霉变的角落,和那张几乎要散架的木床,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崭新的生活图景。
"不行!"小芳突然提高了嗓门,这在我们十年婚姻中极为罕见,"这铜圈对我很重要,不是钱的事!"
"什么比二十万还重要?"我一下子也火了,"难道你要看着咱们吃救济粮不成?李师傅家孩子都上不起学了,张师傅婆娘病了大半年,家里借债借得到处都是债主上门......"
"你不懂......"小芳的眼圈红了,手中的针线活也放下了。
"我怎么不懂?我觉得是你不懂!"我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茶水溅在了桌布上,晕开一片暗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一个破铜圈而已!"
"你知道吗?李师傅去年就下岗了,现在推三轮车送煤气;张师傅的肺病愈发严重,光药费就掏空了家底;还有王麻子,前阵子跳楼了,就因为厂里拖欠工资三个月,孩子上学的学费交不上......"我列举着周围人的困境,嗓门越来越高。
"我们不会那样的!"小芳执拗地反驳,脸色苍白,"我相信咱们能挺过去,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困难都不怕。"
"凭什么不会?就凭这个破铜圈吗?"我情绪失控,一把抓过小芳手腕上的铜圈,"看看这是什么?就是块破铜而已!能当饭吃吗?能治病吗?"
"别!"小芳惊呼,想要阻止我,却已经晚了。
铜圈从她手上滑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然后"咔嚓"一声,竟然裂成了两半。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我们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广播声——那是大院里的喇叭在播放晚间新闻。
我俯身捡起断成两截的铜圈,在灯光下,内侧隐约可见几个刻痕。我凑近细看,竟然是工整的小字:"同甘共苦"。
"这是......"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芳慢慢地拿过铜圈,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她的衣领,"那天你去废品站后,我也去找老张头问了这铜圈的来历。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老两口一辈子没分开过,连文革那会儿老张头爹被下放,他娘都跟着去了,就因为这铜圈上的四个字——同甘共苦。"
"老人家走得早,临终前把铜圈给了老张头,说是他们一生的见证。可老张头守寡多年,觉得留着这铜圈只会勾起伤心事,就把它混在废品里处理掉了。"小芳的声音哽咽着,"当我听到这故事,就觉得这铜圈一定是认准了你,才让你把它带回家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哑然,心中既是愧疚又是不解。
"我想给你个惊喜。"小芳擦了擦眼泪,强打起精神,"记得咱们结婚那年,你说等有钱了给我买金手镯。十年过去了,日子还是这么紧巴巴的。我想着与其等那可能永远不会来的金手镯,不如珍惜眼前人送的铜圈。它虽然不值钱,但对我来说,比什么都珍贵。"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大明,咱们这些年,不也是'同甘共苦'过来的吗?"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对这个铜圈如此珍视。不是因为它可能值钱,而是因为它承载了我们的感情,就像那四个字——同甘共苦。那刻字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见证着老张头父母的一生,如今又见证着我们的婚姻。
"小芳,对不起......"我紧紧抱住她,感受到她瘦弱的肩膀在我怀中微微颤抖,"我太急功近利了。"
"没事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小芳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咱们会挺过去的,一定会的。"
那晚,我们相拥而眠,破碎的铜圈放在床头,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芒。
第二天,孙广宇又来了。见到破损的铜圈,他反而更加兴奋。
"内侧有字?让我看看!"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原来如此!这不是什么清代文物,而是民国初年著名铜匠刘德山的作品。他一生只做了七枚这样的铜圈,每一枚都送给了自己深爱的人。这铜圈的材质特殊,是用民国时期的铜钱融化而成,据说佩戴此物的人会得到幸福的眷顾。"
"那您为什么出那么高的价钱?这又不是什么古董......"我不解地问。
孙广宇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我在收集关于刘德山的一切。他是我的外祖父,我外祖母去世前一直念叨着那枚遗失的铜圈——她曾经有一枚,就是这个样式的,但在动荡年代丢失了。我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就是想找到那几枚散落在民间的铜圈。"
"可是,我们的这个是老张头父亲的啊......"小芳疑惑地说。
"那可能是刘德山把技艺传给了他的弟子,而老张头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孙广宇解释道,"你们看这工艺,这花纹,和内侧的刻字位置,都和我外祖父的作品一模一样。"
他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子,手腕上戴着一枚铜圈,和我们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我外祖母年轻时的照片,您看,她手上的铜圈,和您这个是不是很像?"
我和小芳仔细对比,确实无比相似。
。"孙广宇说着,眼睛湿润了,"我外祖父外祖母的爱情故事在我们家代代相传,成为我们家族精神的象征。"
听完孙广宇的解释,我和小芳相视一笑。
"孙先生,实在抱歉,这铜圈我们不能卖。。"
"我理解。"孙广宇点点头,不再坚持,"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记录下这枚铜圈的信息,作为我研究外祖父作品的资料。"
"当然可以。"小芳痛快地答应了。
临走前,孙广宇留下一张名片:"如果您有机会去省城,欢迎来博物馆找我。我正在筹备一个关于民国工艺品的展览,也许您会对那些老物件感兴趣。"
那年夏天,我果然被厂里裁员了。那天,车间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份文件和一个装着遣散费的信封,神情尴尬:"大明啊,实在对不住,厂里效益不好,上面要求精简人员......"
我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收拾了工具箱,和朝夕相处的机器告别。它们像是沉默的老友,目送我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车间。
出乎意料的是,凭着我修理机械的手艺,我在家附近开了个小修理铺,专修自行车和缝纫机,生意出奇地好。那时候,改革开放已经深入人心,大家手里的钱多了,但还舍不得买新东西,修旧利废成了主流。我的小店门前常常排着长队,有时候忙到深夜才能合上店门。
小芳则继续在厂里工作,空闲时来帮我记账。日子虽然依旧清贫,却比从前踏实了许多。
那两截铜圈,我们找了老街上的铜匠重新焊接,虽然留下了细微的痕迹,但反而给它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韵味。焊接的地方恰好在"同甘共苦"四个字之间,仿佛在提醒我们:生活中的裂痕可以修复,爱情的本质永不改变。
小芳依然每天戴着它,只是更加小心翼翼。有时候,我会看到她独自一人的时候,轻轻摩挲着铜圈,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岁月的沉淀,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大明,你说咱们是不是很幸运?"一天晚上,小芳突然问我。
那时,我们已经搬离了筒子楼,住进了城郊的一套小两居。房子是用我修理铺的积蓄加上小芳的工资一点点攒下来的,虽然简陋,但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放下手中的报纸。
"我总觉得,自从有了这铜圈,咱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了。"小芳看着窗外的月光,轻声说,"你还记得孙先生说的话吗?。"
"那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啊。"我笑着说,"你不是常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吗?"
"嗯,但有时候也需要一点缘分和运气。"小芳靠在我肩膀上,"就像你捡到了这铜圈,又送给了我。"
有时候,我会想起孙广宇说的话:"真正的珍宝,不在于它的市场价值,而在于它背后的故事和情感。"
铜圈不过是块金属,却因为承载了情感而变得珍贵。就像我们的婚姻,平凡无奇,却因为彼此的陪伴和坚守而熠熠生辉。
九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越吹越猛,我的修理铺也跟着时代的步伐不断扩大。从最初的一个人修修补补,到后来雇了三四个徒弟,开起了"大明修理部",生意越做越大。小芳辞去了厂里的工作,专心帮我打理店铺账目,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如今,已是一九九七年,我和小芳都已经步入中年,鬓角泛起了丝丝白发。但每当我看到她手腕上那枚饱经岁月的铜圈,心中依然会涌起一阵暖流。
前些日子,我们去了趟省城,特意拜访了孙广宇。他在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民国匠人展",专门辟出一个小角落,展示了铜匠刘德山的作品和故事。我们的铜圈也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展览中,成为"同甘共苦"爱情系列的一部分。
站在展厅里,看着那些老物件背后的故事,我不禁感慨万千。那些年的艰辛与共,那些看似平凡却又无比珍贵的日子,都凝聚在了这小小的铜圈之中。
"大明,我想把咱们的故事写下来。"回家的路上,小芳突然说。
"写下来干嘛?"我有些诧异。
"留给后人看啊。"小芳笑着说,"让他们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爱情可以有多么纯粹和坚定。"
那天晚上,小芳开玩笑说:"现在咱们条件好了,要不换个金镯子吧?"
我摇摇头,握住她戴着铜圈的手:"这铜圈,比黄金还珍贵。它见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是咱们最好的传家宝。"
窗外,杨柳依旧絮飞,却是另一个春天的故事了。那些年的风风雨雨,那些平凡却真挚的守候,都化作了手腕上那枚铜圈的温度,在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
来源:人间至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