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末秋初的清晨,村口小卖部已经有了三五个闲人。刘二蹬着自行车经过时,还扯着嗓子喊:“老陈今天咋没出门卖菜?该不会睡懒觉了吧?”
我活了半辈子,头一回见着老陈头笑得那么开怀。
夏末秋初的清晨,村口小卖部已经有了三五个闲人。刘二蹬着自行车经过时,还扯着嗓子喊:“老陈今天咋没出门卖菜?该不会睡懒觉了吧?”
这话问得奇怪,四十年来,老陈五点不到就出门,风雨无阻。我随口应了句:“可能身体不舒服。”
话音刚落,就见老陈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一缕一缕地,飘得很轻,像是飘向天上的信。平日里老陈出门急匆匆的,从不舍得烧火做饭,顶多咬两口昨天剩的窝头,就骑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出门了。
老陈家三轮车早就该淘汰了,后轮左高右低,车篮边缘卡着一截木棍,据说是拿来挡住蹦出来的卷心菜。我们村谁家要搬东西,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老陈和他那辆三轮车。他从不嫌重,有活就接,却从不多要钱,只收个十块八块意思意思。
“老陈啊,你这车也该换了。”我有一回这样劝他。
他蹲在地上,右手磕着旱烟管,烟丝掉了一地,稀稀拉拉的,像他那稀疏的白发。
“换什么换,这车好着呢,推个百八十斤不在话下。”他咧嘴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何况,这是小敏她妈留下的,换不得。”
小敏是他女儿,也就是今天让全村人议论纷纷的那个医生。老陈媳妇年轻时得了肺病,走得早,留下老陈和当时才七岁的小敏。有几个好事的,曾经撮合老陈再找个伴,可他总是摆手拒绝。“小敏还小,我得照顾她。”
后来才知道,那辆三轮车还有更深的故事。老陈媳妇走前,用攒了几年的零花钱买下了这辆车,对老陈说:“你要照顾好小敏,我不在了,你就靠这辆车养活她。”
所以四十年来,老陈每天清晨四点起床,骑车到十里外的镇上菜市场拿菜,然后再骑回村里挨家挨户叫卖。
夏天热,他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老茧滚落;冬天冷,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像是要裂开。那年腊月,下了场大雪,路面结冰,老陈摔了一跤,右腿至今还有些跛。
即使如此,他还是日复一日地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卖菜,供小敏上学。
小敏懂事,从小学习好,考上了县城高中,后来还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村可是新鲜事,大家伙都说老陈有福气。老陈只是笑,那笑容憨厚又自豪。
“老陈,你家小敏是不是念的师范?”有人问。
“是啊,师范好,毕业了好找工作,可以当老师。”老陈搓搓手,把烟头在鞋底擦灭。
谁也没想到,小敏不是学师范,而是偷偷报了医学院。这事儿要从昨天说起。
昨天一大早,村口停了辆黑色小轿车,车牌不是本地的。开始大家伙也没在意,直到那车一路慢悠悠开到老陈家门口,才引起了注意。
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整洁的衬衫,头发扎得一丝不苟。不少人认出来了,那是小敏。
小敏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村。偶尔过年回来一趟,待不了几天又匆匆走了。老陈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想女儿的,我们有时路过他家,能听到他对着小敏的照片自言自语。
“爸,我回来了。”小敏站在门口喊。
老陈正在院子里修那辆永远修不好的三轮车,听到女儿的声音,手里的扳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小敏啊,你咋突然回来了?”老陈惊喜得手足无措,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却把脸抹得更黑了。
我正好路过,站在篱笆外看着这一幕。小敏把车门打开,从副驾驶座上扶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步履蹒跚,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
“爸,这是李主任,我们医院神经外科的。”小敏介绍道,语气中带着敬意。
神经外科?医院?我愣了一下,老陈也愣了。
“陈叔叔好,我是小敏的导师。”老人伸出手,和老陈握了握,“听小敏说您腿脚不好,我特意来看看。”
老陈似乎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不、不用麻烦,就是摔了一跤,老毛病了。”
李主任坚持要给老陈检查,小敏在一旁帮着。我站在门外,听见李主任说腿伤积液已久,需要做个小手术才能彻底好。老陈连连摆手说不用,小敏却执意要带他去医院。
就在这时,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面对大家的疑问,小敏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我爸可能一直没告诉大家,我不是学师范的,我是学医的。”她顿了顿,“现在在省城第一人民医院当神经外科医生。”
全场一片哗然。
老陈坐在小板凳上,脸上神情复杂。“不是,小敏,我记得你说过要当老师的…”
“爸,我骗了您。”小敏单膝跪在老陈面前,握住他粗糙的双手,“我怕您知道了会担心,医学院学费那么贵,实习那么辛苦。”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
“我记得妈妈走的时候,是因为没钱去大医院治病。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当医生,要治好像妈妈这样的病人。”
老陈的眼眶红了,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小敏又说了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湿了眼眶:
“爸,您的三轮车可以退休了,从今天起,我要接您去省城住。这些年,您为我骑够了。”
一瞬间,谁也没说话,只听见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和老陈压抑的抽泣声。
那句话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村里的老人们都红了眼眶,因为他们都见证了老陈这四十年来的艰辛。
老陈低着头,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滴在裤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小敏的头,就像小敏还是个孩子时那样。
“你妈要是知道了,得多高兴啊。”他哑着嗓子说。
旁边的李主任笑着拍了拍老陈的肩膀:“您女儿可了不起,是我们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上个月刚做完一台高难度手术,救了一个和您差不多大的老人。”
我能看出老陈眼中的骄傲,那骄傲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走吧,爸,我们回家。”小敏轻声说。
老陈却摇了摇头:“等等,我还有点事没办完。”
他缓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前,摸了摸车把,又摸了摸车篮,像是在和老朋友告别。
“老伙计,咱俩一起走了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他轻声说,声音小得只有靠近的人才能听见。
然后,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老陈从车篮底下摸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叠发黄的存折和现金。
“这些年,我攒下的钱,原本想着给你将来结婚用的。现在你都这么出息了,不用爸的钱了。”他把布包递给小敏,“但爸还是想给你点什么。”
小敏打开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里面不止有钱,还有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老陈和他妻子,中间站着小小的小敏。照片背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小敏,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每卖一天菜,我就存一点。想着你结婚的时候,爸爸也能风风光光地给你办嫁妆。”老陈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没想到你自己就这么有出息了。”
小敏紧紧抱住老陈,父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周围的村民们也都擦起了眼泪,就连平日里最硬朗的村支书也红了眼眶。
李主任站在一旁,对我们说:“小敏是我见过最刻苦的学生,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一次值夜班,我看见她在办公室里哭,问她怎么了,她给我看了她爸的照片,说她爸为了供她上学,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卖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李主任擦了擦眼角:“她说,她一定要成为优秀的医生,让她爸过上好日子。这些年,她确实做到了。”
送走了围观的村民,小敏和李主任帮老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老陈执意要带上那顶褪了色的草帽,说是小敏妈妈给他编的。
临走前,老陈站在院子里,最后看了一眼那辆三轮车和种了四十年的菜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爸,该走了。”小敏轻声提醒。
老陈点点头,慢慢转身,却在这时突然看见了什么,蹲下身子,从菜地边缘摘下一棵小小的野花,小心地放进口袋。
“带给你妈看看,”他对小敏说,“她生前最爱这花了。”
黑色轿车缓缓驶出村口,带走了老陈和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与付出。那辆破旧的三轮车留在了院子里,车篮上落了一片树叶,风一吹,打着旋儿飞向远方。
村里人还记得小敏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也是让全村人都泪目的那句话:
“谢谢大家这些年对我爸的照顾,我爸用一辆三轮车把我推成了医生,现在,该我用双手托起他的晚年了。”
当天晚上,村里的广播里特意播报了这件事,表扬老陈的坚韧不拔和小敏的孝心。广播员念到动情处,声音也哽咽了。
后来,小敏专门请了设计师,把老陈的那辆三轮车做成了模型,放在她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有人问起那个模型的故事,她都会骄傲地说:“那是我爸的三轮车,他骑了四十年,把我从一个农村娃娃,变成了一名医生。”
也是从那天起,我们村里的孩子们有了新的梦想。他们不再只想着长大后离开这个小山村,而是明白了,无论走多远,家永远是心灵的归处。
有人问我,你见过最感人的孝顺是什么样的?
我会说,不是贵重的礼物,不是奢华的享受,而是像小敏那样,用自己的双手,去完成父母的心愿,让他们为自己骄傲。
老陈的三轮车退休了,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成为了这个小山村最动人的传说。
至于老陈,听说在省城过得很好。小敏给他买了新衣服,带他去看电影,还教他用智能手机。有时候,他会给村里的老伙计们发视频,笑着说:“你们也来省城玩啊,小敏说了,来的话,她给你们都检查检查身体。”
他笑得那么开怀,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幸福。那个曾经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陈,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而这,或许就是天底下做父母最大的满足吧——看着孩子长大成人,有出息,有担当,能够反哺父母,让他们骄傲。
昨天,我专门去了趟老陈家,看着那辆被阳光晒得发白的三轮车,突然想起老陈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啊,不就是推着车往前走嘛,再难也得走。”
是啊,再难也得走。只是老陈可能没想到,他推着车走了一辈子,最后女儿会把他接走,让他坐上了小轿车。
这大概就是生活最大的善意吧。
村口的老榆树下,我点燃一支烟,想起那句让全村人泪目的话:“爸,您的三轮车可以退休了,从今天起,我要接您去省城住。这些年,您为我骑够了。”
烟雾缭绕中,我似乎看见了老陈和他那辆三轮车的影子,在晨光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来源:楚天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