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明节的雨下得断断续续,他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衣服湿了一半。那束花包着层皱巴巴的报纸,花茎上还裹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旧毛巾——这是我妈以前织的那种,家家户户都有,谁家缺了就借谁家的,从来不当回事。
我开门的时候,没想到会看见大伯站在那里。
清明节的雨下得断断续续,他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衣服湿了一半。那束花包着层皱巴巴的报纸,花茎上还裹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旧毛巾——这是我妈以前织的那种,家家户户都有,谁家缺了就借谁家的,从来不当回事。
大伯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又像是哭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大伯,您吃了吗?”
他摇摇头,说:“不饿。”
那束花在他手里晃了晃,水珠顺着报纸滴在我家门口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我爸去世三年了。
这三年,大伯只来过一次,还是跟着村里人一起来的。他站在最后,手里提着两瓶散装白酒,和别人低声说着什么。我妈给他盛了碗汤,他就着窗边喝完,碗放在水槽里就走了。
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有点谢顶,但还算精神。
现在站在我门口的大伯,头发全白了,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那件深灰色的夹克我见过,是他十多年前就穿的那件,袖口边缘已经磨出了一圈白印子。
“进来坐吧。”我侧身让出一条路。
大伯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鞋,在门口的废旧报纸上蹭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像是怕弄脏我的地板。
我家的地板本来就不干净,客厅角落里还堆着昨天没收拾的外卖盒子。我妈要是在,肯定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这花…是给你爸的。”大伯把花放在桌上,手却一直没松开。
说起我爸和大伯的事,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堂哥上初三。堂哥学习特别好,县里的重点中学都给他寄了邀请信。但大伯家条件不好,堂哥妈几年前就走了,留下大伯一个人种田养猪拉扯堂哥。
村里人都说,堂哥长得像他妈,安安静静的,眼睛会说话。
我爸是村会计,那时候刚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每天骑着去镇上的煤矿上班。我还记得那辆摩托车是蓝色的,车把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塑料风车,那是我缠着他买的。
有天晚上,大伯来我家,带了两条自家养的鱼。他和我爸在堂屋喝酒,声音压得很低。我躲在门外,只听见大伯说:“弟,我是真没办法了…”
我爸沉默了好久才说:“行,哥,你放心。”
那晚上我爸喝多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宿烟。我偷偷从窗户往外看,只见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是在给谁发信号。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上,大伯是来找我爸借钱的,要给堂哥交高中学费。
堂哥真的很争气。
高考那年,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医的。村里人都羡慕得不行,说大伯有福气,儿子以后是大夫了。
大伯高兴得直搓手,跑去镇上照相馆给堂哥拍了三张照片,一张贴在他自己的床头,一张给堂哥带走,还有一张送给了我爸。
那张照片一直放在我爸的皮夹子里,皮夹子破了,照片的边角也磨损了,但我爸从来没换过。
堂哥上大学那年,我家刚好在盖新房子。原本计划盖两层,后来只盖了一层半,楼上的两个房间一直没装修完。我爸说等我考上大学了再说。
当时我不明白,只觉得新房子住着别扭,楼上总有一股湿乎乎的水泥味。妈晚上做梦还说听见有人在楼上走路,吓得好几天不敢一个人睡。
其实,钱都给了堂哥。
后来听村里人说,我爸这些年断断续续给堂哥垫了28万学费和生活费。那个年代,28万可以在县城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大伯坐在我家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茶几上的那束花。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说了声谢谢,却没碰那杯水。
“你爸过世这几年,我一直没好意思来。”大伯的声音有点哑,“老弟对不起我,我却没时间来送他最后一程。”
那年我爸因为脑溢血走的,走得很突然。电话打到大伯家,是堂哥接的,说大伯刚做完手术,他得照顾。
等我爸下葬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来了很多人,就是没见大伯和堂哥的影子。
村里人背后嘀咕,说大伯忘恩负义,我爸帮了那么多,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我妈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一家人,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懂什么?”
我妈是外村嫁过来的,平时话不多,但心里门儿清。她后来告诉我,大伯那段时间检查出肺癌,做了手术,怕晦气,不敢来奔丧。
“堂哥呢?”我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在大伯脸上划出一道难以察觉的痕迹。他抬头看了看我家客厅墙上的挂钟——那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的一个老物件,时针分针都有点锈了,但还走得准。
“毕业后去了广州一家大医院,后来…后来就联系不上了。”大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地板上的一处污渍。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沉默。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密码。
电视柜上放着我爸的照片,是他五十岁生日时照的,穿着件深蓝色的衬衫,笑得憨厚。照片旁边放着一只没洗的茶杯,那是我爸生前常用的,我妈一直没舍得收起来。
“你爸临走前,有没有…提起过他借我的钱?”大伯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大伯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沉重了。
“他这人就这样,帮了人从来不提。”大伯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当年我问他借钱,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连借条都没让我写。”
堂哥毕业那年夏天特别热。
我考上了省里的一所普通大学,爸妈高兴坏了,杀了只鸡,炖了一大锅汤。我爸拿出珍藏的二锅头,给村里来祝贺的每个人都倒上一杯。
正喝着,堂哥回来了。
他变了很多,高高瘦瘦的,戴着副金丝眼镜,说话带着一点点南方口音。他给我带了个礼物,是个进口的学习机,说是能帮我在大学里学英语。
我爸看着堂哥,眼睛亮亮的,一个劲地给他夹菜,说:“吃,多吃点,在外面肯定没吃好。”
堂哥说:“叔,我有工作了,广州一家三甲医院,科室主任亲自要的我。”
我爸一拍大腿:“好啊!你爸知道吗?”
堂哥摇摇头:“还没告诉他,想给他个惊喜。”
那顿饭后,我爸和堂哥在院子里聊了很久。我在厨房帮妈妈洗碗,透过窗户看见我爸点了根烟,在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很沧桑。
堂哥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去大伯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堂哥。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手有点抖。
“这是我给你爸的,欠条。”大伯说,“我写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机会给他。”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每一笔都标着日期和用途。最上面一行写着”欠弟弟钱款明细”,落款是十年前的日期。
“你爸借我的每一分钱,我都记着。”大伯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脸见他。现在…”
现在什么?我等着他的下一句。
大伯没说完,只是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支,手抖得点了三次才点着。他深吸一口,烟雾在他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气。
“你堂哥毕业那年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大伯盯着烟头的火光,“电话打不通,地址查不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有点惊讶:“没有任何消息吗?”
大伯沉默了一会儿,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泛黄。那是堂哥穿着白大褂的样子,背景是一家医院的标志。
“这是他唯一寄回来的东西,后面写着’爸,我很好,勿念’。”大伯把照片翻过来给我看,“邮戳是广州的,但查不到具体医院。”
堂哥失联后,大伯像变了个人。
他把自家的田地都承包出去,整天骑着三轮车去县城,挨个医院打听。县里人都认识他,那个找儿子的老头,风雨无阻,从来不缺席。
大伯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在各种寻人平台发布消息,但一直没有回音。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堂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人说他可能是不想还钱才躲起来的,也有人说他是不是有了新家庭,忘了老家的亲人。
唯独我爸从来不参与这些闲言碎语。每次听到村里人议论,他就找借口走开。有次喝醉了,他对我说:“人各有苦衷,别乱说。”
后来我爸查出脑溢血住院那阵子,大伯刚好也病了。听村里回来的人说,大伯查出肺癌晚期,堂哥的事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化不了。
我爸知道后,硬是让我妈把家里仅剩的一万多块钱送去给大伯做手术。我妈没少埋怨,说咱家已经帮够多了,可我爸就一句话:“他是我哥。”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算是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也不一定做得到。
“他哪走得安心呢…”大伯的眼圈红了,“欠了他那么多,钱没还,人情没还,最后连面都没见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给大伯又倒了杯水。
这次他接过去喝了一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
“这里是十五万,是我这几年攒的,还有卖猪的钱。”大伯把存折推到我面前,“不够28万,但我会继续还。你妈和你,是我弟弟的家人,这钱应该给你们。”
我愣住了。
大伯明明已经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这件事。我想起了我爸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可他从来没把大伯当”大爷”看过。
“大伯,我爸从来没提过这笔钱。”我把存折推回去,“他要是在,肯定不会要您还的。”
大伯摇摇头,固执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只好转移话题:“大伯,您的病…还好吗?”
他笑了笑,那种看透一切的笑:“大夫说拖不了多久了。我就怕走得太急,这笔账还不清。”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客厅的灰尘在光束中缓缓飘动,像是时间的碎片。
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他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件深色的风衣,手里拎着个公文包。
“请问…这是张家吗?”男人问。
我点点头,有点疑惑:“您是…”
男人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屋里张望了一下,突然愣住了。他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大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大伯也看见了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缓缓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小…小海?”
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大伯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伸出手想摸摸男人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不敢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爸…”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哽咽。
是堂哥。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我给大家倒了水,然后默默退到一边。这是他们父子的时刻,我不该打扰。
堂哥坐在大伯对面,两人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对方。一老一少,一个满头白发,一个眼角有了皱纹,时间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你去哪了?”大伯终于问出了这个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
堂哥低下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我辜负了您和叔叔的期望。”
大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堂哥深吸一口气:“毕业那年,我不是去了广州的医院,而是去了非洲。”
“非洲?”大伯和我同时惊讶地问。
“当时有个国际医疗组织在招募志愿者,去非洲的战乱地区工作。”堂哥说,“我…我一时冲动就报名了。”
大伯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堂哥的眼睛里有愧疚:“我知道您和叔叔为了我的学费付出了多少。按照计划,我应该去大医院工作,尽快赚钱还债的。但我去了那里,看到了太多失去医疗帮助的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我原本打算只去一年就回来,向您和叔叔解释清楚。但那里缺医少药,我走不开。一年变成了两年,两年变成了五年…”
“那为什么不联系我们?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大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里面有压抑多年的怨气。
堂哥从包里拿出一沓信:“我写了很多信,但都寄不出去。那里经常断网,有时候几个月才能和外界联系一次。后来…我越拖越没勇气面对您和叔叔。”
大伯的手在抖,他接过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看着日期——最早的一封写于十年前,最近的一封是三个月前。
“我一直记得您和叔叔的恩情。”堂哥说,“这些年,我攒下了一些钱,本来想等攒够了28万再回来,可是…”
他哽咽了:“可是听说叔叔走了,我再也等不了了。这里是35万,这些年的本金加利息,应该还不够报答您和叔叔的恩情。”
堂哥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大伯看了看那张卡,又看了看堂哥,突然扑上去抱住了儿子,放声大哭起来:“傻孩子,钱算什么?我和你叔只担心你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好好的…”
堂哥也哭了,父子俩抱在一起,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分离和思念都融进这个拥抱里。
我站在一旁,感觉鼻子发酸。我想起我爸生前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算清楚的是账,算不清的是情。”
清明节的雨停了。
大伯和堂哥站在我爸的坟前,把那束白菊花放在墓碑前。
堂哥跪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叔叔,对不起,我来晚了。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帮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
大伯在一旁默默擦着眼泪。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但脸上有了一丝释然。
回家的路上,堂哥告诉我们,他这次回来是打算留下的。非洲那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他申请到了县医院的职位。
“我想留在家乡,照顾爸爸,也算是报答叔叔的恩情吧。”堂哥说。
大伯听了,脸上露出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的笑容。
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点了根烟。
烟雾在月光下缓缓上升,像是某种无言的祭奠。我想起小时候看见我爸在这里抽烟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人生就像这烟,看似轻飘,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它会消散,但留下的痕迹和气息却长久地留在记忆里。
我爸帮助大伯和堂哥,从来没想过要回报。大伯和堂哥记着这份恩情,却一直没机会表达。三个人像是被命运捆在一起,却又被时间和距离拉扯着,直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交汇。
我掐灭了烟,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散了,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像是在冲我眨眼。
我想,我爸应该看到了今天这一切,他应该是满意的。
钱,28万也好,35万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都还记得彼此,记得那些无需言说的亲情与感恩。
这大概就是人间最珍贵的财富吧。
来源:易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