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去年秋收季节的事了。我记得那天刚下过一场雨,村头的泥路上印着拖拉机的轮胎印,一道一道的,像是鱼骨头。
那是去年秋收季节的事了。我记得那天刚下过一场雨,村头的泥路上印着拖拉机的轮胎印,一道一道的,像是鱼骨头。
王叔家的烟囱没冒烟,这在秋收季节有点反常。王叔家那老烟囱,砖都掉了几块,顶上长着一撮不知名的野草,要是天气好的时候,远远看去,那草就像王叔头顶那撮倔强的头发。
“不对劲啊,这个点了,王叔应该在做午饭了。”我嘀咕着,顺手从路边捡了个石子,在手里掂了掂。
我从小就叫他王叔,其实说起来,他跟我爹是同辈的。村里人都叫他”哑巴王”,因为他从小就不会说话。听村里老人说,他是被雷给劈哑的。那年他刚满五岁,在田里帮大人看牛,突然雷雨交加,雷公不长眼睛,一道闪电下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王叔家的院门虚掩着,那门是几十年前的老木头做的,上面的油漆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门轴处挂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环,每次推门,那声音就像是老人的叹息。
“王叔?王叔?”
没人应声。
我推门进去,院子里的杂草埋到了小腿。王叔的扁担斜靠在墙边,底下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胶鞋,鞋底磨得光秃秃的,洞还用铁丝缝了几道。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混合着陈旧的饭菜味。王叔平时收拾得挺干净的,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果然,我一进屋就看到王叔躺在地上,右手还抓着一个碗,碗里的米粒撒了一地。
“王叔!”我喊着冲过去。
王叔的脸色发白,眼睛半睁着,嘴唇干裂得像田里缺水的泥地。我慌忙掏出手机,一个劲儿地按急救电话。
手机那头说:“请问什么情况?”
“我们这是……”我突然卡壳了,看着王叔的脸,心里一阵发慌。
我跟王叔虽说是邻居,但说实话,我对他知之甚少。四十多年来,他就是那个低着头走路、独自种地的哑巴。不结婚,不凑热闹,只是闷头干活。村里人偶尔看他的目光里,有怜悯,也有嘲讽。
救护车来得挺快,山区小医院的车,旧得很,车身上的红十字掉了漆。两个小伙子抬着担架进来,动作倒是利索。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问我。
“邻居。”我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跟他爹是发小,他没亲人了,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这话说得心虚,其实王叔比我大十几岁,我哪看过他长大。但我总不能说我跟他四十年就打过照面,从没说过一句话吧。
上了救护车,王叔还是没醒。我看着他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一样。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里嵌着泥土,那是几十年与土地打交道的痕迹。
医院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破旧但干净。医生说王叔是低血糖昏迷,再加上劳累过度,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家属签个字。”护士推过来一叠表格。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反正我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跟着来医院的人,王叔这些年孤苦伶仃的,总得有人照应一下。
那天晚上,我坐在王叔的病床边,医院走廊上的灯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会熄灭。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不知道为什么,每隔十分钟就发出”咚”的一声,像是在提醒人时间还在走。
王叔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好了点。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用来盛药片的小碟子,碟子底下垫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报纸,上面的日期是2008年。
护士来换吊瓶的时候,忙中出错把药瓶碰倒了,瓶子滚到床底下去了。
“哎呀,对不起啊。”护士说着就要弯腰去捡。
“我来吧。”我说。
我低头去捡那个瓶子,却意外看到床底下有个铁盒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上面落满了灰。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护士。
护士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病人的东西吧。”
我犹豫了一下,把铁盒子拿了出来。盒子不大,也就普通砖头大小,但挺沉的。盒子上了锁,但锁已经锈得厉害,轻轻一掰就开了。
里面满满当当的,是一叠叠纸币,还有一些纸条和照片。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得有多少钱?粗略一数,怎么也有五六万吧。
“这是……”
护士也惊讶得不行:“这么多钱?”
这时,王叔突然醒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盒子,然后挣扎着想坐起来。
“王叔,您别急,您生病了。”我赶紧按住他。
王叔急切地比划着,那双粗糙的手在空中画着什么,我看不懂。他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抓过纸笔,颤抖着写下:“把盒子给我。”
我把盒子递给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这钱是哪来的?王叔平时在村里过得那么简朴,谁能想到他竟然藏了这么多钱?
王叔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黑白的,有点模糊。姑娘穿着五六十年代的衣服,扎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甜。
王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眼圈红了。
我突然想起村里老支书提过一嘴,说王叔年轻时候,曾经跟村东头的一个姑娘好过。后来那姑娘嫌弃他是个哑巴,跟着南下打工的人跑了。这么多年,村里人都以为王叔早就把这事忘了。
王叔又拿出几张纸条,递给我。我仔细一看,是收据。最早的一张还是八十年代的,上面写着:“收到王德贵同志捐款50元,特此感谢。”落款是县里的希望小学。
还有一张是九十年代的:“收到爱心人士王德贵同志捐款300元,用于贫困学生助学金。”
最新的一张是去年的:“感谢王德贵先生捐款5000元,用于山区教育事业发展。”
我翻着那些收据,一张张,一年年,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王叔这些年的捐款。从最初的几十块,到后来的几千块,竟然累计有近二十万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叔又写了一张纸条给我:“李老师家的孩子读大学没钱,你帮我把盒子里剩下的钱给他们送去。”
我这才知道,原来李老师是王叔当年的小学老师,早已经退休了,家里孙子考上了重点大学,但家境困难。
“王叔,您这是……”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王叔又写道:“我种地40年,除了自己吃的,其他都攒下来了。我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钱。”
他停顿了一下,又写:“那个姑娘,叫小兰,是老师的女儿。她教我写字,是唯一不嫌弃我是哑巴的人。”
看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王叔这么多年来的积蓄,大部分都捐给了教育事业。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小兰的姑娘,那个教他写字的老师的女儿。
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那里,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
“我是李老师,听说王德贵住院了?”她着急地问。
王叔一见到她,眼睛亮了起来,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李老师走到床前,拉住王叔的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照顾好自己?”
我赶紧把情况跟李老师说了一遍,包括铁盒子的事。
李老师听完,泪如雨下:“傻孩子,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李老师擦了擦眼泪,对我说:“王德贵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虽然他不会说话,但学习非常用功。他攒钱资助了我们学校好多孩子,这么多年,从没间断过。”
王叔急切地写下一行字:“小兰,她还好吗?”
李老师叹了口气:“小兰早就嫁人了,在南方生活得很好。她一直记得你,每次回来都问起你。”
王叔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了起来,写道:“她幸福就好。”
当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室打了个地铺。半夜醒来,看到王叔的病床边,多了一个身影。
是李老师,她坐在床边,轻声给王叔读着书,就像当年教他认字一样。病房外面的路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
后来王叔出院了,依然像往常一样,独自种着他的地。只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多了几分敬意。
那个铁盒子里的钱,按照王叔的意思,我送给了李老师的孙子。那孩子听说这钱的来历后,给王叔写了一封长信,承诺学成后一定回到山村,为家乡教育出一份力。
李老师开始经常去王叔家,有时候教他新字,有时候就坐在院子里,两个人什么也不说,看着夕阳西下。
村里的二流子老三有一次喝多了,说王叔傻,一辈子不结婚,钱都给别人。
我当时就火了:“你懂个屁!王叔这辈子活得比谁都明白!”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铁盒子,藏着最珍贵的东西。有人藏的是金钱,有人藏的是怨恨,而王叔藏的,是四十年不变的深情,和对下一代的期望。
昨天,我又去看望王叔。他正在翻修老屋的烟囱,把那撮野草小心翼翼地移到了院子里的花盆里。李老师坐在门槛上削苹果,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银粉。
王叔看见我来了,憨厚地笑了笑,递给我一张纸条:“今年的地,我想捐出一亩来,建个小图书室,你帮我去办手续。”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回家的路上,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报今年的好人好事榜,第一个就是王叔的名字。
一辈子不会说话的人,却用一生的行动,讲述了最动人的故事。
来源:月月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