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晨雾还没散尽,春桃已经蹲在井台边刷洗豆腐屉。竹屉的缝隙里嵌着昨夜的豆渣,她的指甲沿着篾条边缘刮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提着水桶过来时,发现她右手虎口裂了道口子,血丝混着洗豆水在木盆里晕开,像滴进清水里的红卤。
晨雾还没散尽,春桃已经蹲在井台边刷洗豆腐屉。竹屉的缝隙里嵌着昨夜的豆渣,她的指甲沿着篾条边缘刮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提着水桶过来时,发现她右手虎口裂了道口子,血丝混着洗豆水在木盆里晕开,像滴进清水里的红卤。
"小娟要回来了。"春桃突然开口,声音比井水还凉。
我手里的水桶晃了晃。去年跟着歌舞团跑县城的姑娘,回来准没好事。春桃把刷好的竹屉摞起来,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管,在肘弯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豆腐坊的土墙被晒得发烫。春桃在调酸浆,石膏粉混着老浆水在陶罐里发酵,冒出细小的气泡。她搅动木勺的节奏很特别——先快后慢,最后在罐沿轻磕三下。这是她娘教的法子,说是能让豆腐更嫩。
门外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抽打什么人的脸。
"婶儿!我回来啦!"
小娟倚在门框上,烫卷的头发用红绸带扎着,喇叭裤的裤脚扫着地上的豆壳。她嘴唇涂得艳红,像刚吃了生肉。春桃的勺子停在半空,酸浆表面泛起一圈涟漪。
"哟,还用手工点浆呢?"小娟踩着碎步进来,鞋跟陷进松软的豆渣里,"县城早用葡萄糖酸内酯了,做出来的豆腐跟奶糕似的。"
春桃的手背暴起青筋。陶罐里的酸浆突然沸腾,白沫子溢出来,在灶台上积成黏稠的一滩。小娟凑近看了看,突然"嗤"地笑出声:"发过头了,这锅豆腐准苦。"
"滚出去。"春桃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磨盘碾过的豆子。
小娟不退反进,从人造革挎包里摸出管口红:"给婶儿带的礼物。"她旋开口红,甜腻的香气立刻混进了豆腥味里,"晚上县文化宫有舞会,矿务局领导都来..."
春桃的巴掌落在小娟脸上时,灶膛里的火正旺。口红断成两截,在泥地上滚出刺目的红痕。小娟捂着脸后退,喇叭裤勾翻了盐罐,雪白的盐粒撒在断成两截的口红上,像给伤口敷药。
傍晚收摊时,刘寡妇偷偷塞来两包卫生巾:"春桃,听说城里有医院能...能补那层膜..."
春桃把卫生巾扔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来,照亮墙上糊着的《农民工权益保障法》。
夜里下起小雨,春桃蹲在檐下洗磨盘。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冲淡了地上的口红印。我递毛巾给她时,发现她腕上的檀木佛珠不见了——那串戴了十年的珠子,此刻正躺在排水沟里,被泡得发胀。
"酸浆坏了。"她突然说。
我望向灶台,那罐失败的酸浆还在静静发酵,表面结了一层皱巴巴的皮,像老人临终前的笑容。
腊月里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人脸生疼。春桃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手指冻得通红,正一张一张数着豆腐票。淡黄色的票面上印着"陕南县食品公司"的褪色红章,边缘已经磨得起毛,像被老鼠啃过似的。村里的大喇叭正在广播县里的新政策,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即日起取消...粮票、油票、豆腐票...凭户口本兑换新式购粮证..."
"作废了。"老支书把通告贴在树干上,浆糊刚刷上去就结了一层冰碴。
春桃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豆腐票散落一地。我弯腰去捡,发现其中一张背面用铅笔写着"德发欠三斤"——那是表哥的字迹,五年前矿上出事前写的。票面上的日期已经模糊,但那个歪歪扭扭的"欠"字却格外刺眼,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
豆腐坊的土炕烧得滚烫,春桃的高烧却迟迟不退。我熬了姜汤端进去,看见她正在撕那本票据存根。发黄的纸页雪花般落在被褥上,有些已经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像一块块溃烂的皮。她撕得很慢,每撕一张都要停顿几秒,仿佛在回忆什么。
"当年嫁过来..."她的嗓音沙哑得像磨坏的筛子,"彩礼就是三十斤豆腐票。"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得竹枝"咯吱"作响。磨房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我举着煤油灯去看,发现是表哥的搪瓷缸从梁上掉了下来。缸底还粘着1993年的矿工编号,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个数字"7"已经磨得几乎看不见,就像这些年被慢慢磨掉的希望。
后半夜春桃说起了胡话。她一会儿念叨"酸浆比例不对",一会儿又尖叫"别碰我的豆腐屉"。我拧了冷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突然摸到她枕下有个硬物——是那本作废的豆腐票存根,最后一页被撕得只剩半张,上面印着"1999年新式粮票兑换处"几个模糊的字样。天蒙蒙亮时,雪停了。春桃的烧退了些,正靠着窗棂梳头。梳齿刮开发间的一缕白发,在晨光中亮得像截断了的豆腐布。她望着远处新开的粮油超市,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小娟说得对,该换新家什了。"
灶台上的老酸浆罐裂了道缝,昨夜结的冰把它撑开了更大的口子。一滴浑浊的浆水正从裂缝里渗出来,慢慢爬向墙根——那里扔着半张通告,盖着鲜红的公章,像块新鲜的伤口。
开春后,村里来了几个穿蓝制服的人,开着辆漆皮剥落的小货车。他们在村口支起桌子,摆上几台崭新的机器。"电动磨豆机!"领头的男人敲着锣喊,"新时代的新农具!"春桃挤在人群最前面,身上穿着小娟从城里捎来的的确良衬衫——浅蓝色的,领口还绣着两朵小白花。她没系围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鬓角别了枚崭新的塑料发卡。
"这玩意要漏电!"王瘸子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指着机器喊,"当年矿上的鼓风机就..."春桃没搭理他,伸手按下了开关。机器"嗡"地一声启动,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连呼吸都屏住。春桃舀了一瓢泡好的黄豆,倒进机器的圆口里。豆子"哗啦啦"滚进去,像下雨似的。几秒钟后,乳白的豆浆从管子口喷涌而出,流进早就准备好的木桶里。"成了!"有人喊。王瘸子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老祖宗的手艺要绝了",却被机器的轰鸣声盖了过去。
石磨被搬到了墙角。春桃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掉磨盘上的最后一点豆渣。十几年的使用,让青石磨槽磨得发亮,像一条干涸的小河。我站在旁边,看着她把抹布拧干,又叠好,塞进围裙口袋里。"以后用不着这个了。"她说。我点点头,没说话。院子里,电动磨豆机还在"嗡嗡"地运转。小娟带着几个年轻姑娘围在旁边,嘻嘻哈哈地往机器里倒豆子,豆浆流得满地都是。她们穿着喇叭裤,烫着卷发,嘴里嚼着泡泡糖,时不时吹出一个粉色的泡泡,"啪"地一声炸开。春桃看了她们一会儿,突然转身进了屋。
傍晚,豆腐坊飘出了久违的豆香。新机器磨出来的豆浆比石磨的更细,点出来的豆腐也更嫩。春桃切了一块递给我,我咬了一口,舌尖立刻尝到一股陌生的甜味——她这次没用老卤水,而是换了小娟从县城带来的葡萄糖酸内酯。"怎么样?"她问。"甜。"我说。她笑了笑,没说话。灶台上的老酸浆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玻璃瓶,里面装着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添加剂。墙上糊着的旧报纸也被撕了下来,露出原本的黄土墙。院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小娟尖着嗓子喊:"婶儿!舞厅张老板说要订咱们的豆腐!"春桃擦了擦手,走出去应了一声。
我站在屋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磨盘还躺在墙角,磨槽里残留的豆渣已经干了,硬得像结痂的疤。夜里,春桃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啥一直用石磨吗?"我摇头。她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石磨转得慢,豆子是一点一点碾碎的,这样磨出来的浆才有魂。"我没吭声。电动磨豆机静静地立在院子里,月光照在金属外壳上,泛着冷冽的光。它不会懂得什么是"魂",它只会把豆子碾碎,然后吐出豆浆,又快,又干净,又无情。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春桃在收拾东西。她把那本残缺的豆腐票存根用红布包好,塞进了陪嫁的樟木箱最底层。箱子里还有她结婚时穿的红色嫁衣,已经褪成了粉白色。"要去趟县城。"她说,手指抚过嫁衣上精致的盘扣。小娟的摩托车停在门口,排气管突突地冒着黑烟。春桃跨上后座时,回头看了眼豆腐坊。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窗,照在那台电动磨豆机上,闪闪发亮。
王瘸子蹲在村口的石碾上,看着摩托车远去。他手腕上的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条僵死的蜈蚣。"变天喽。"他嘟囔着,往地上吐了口浓痰。老支书拄着拐杖走过来,望着尘土飞扬的村道,突然说了句:"那台石磨,是春桃她爹亲手凿的。"
三天后春桃回来了,带着一叠崭新的订单和几瓶进口的食品添加剂。她的头发烫成了小娟那样的波浪卷,脖子上多了条亮闪闪的项链。电动磨豆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村里人都说春桃豆腐坊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只有我注意到,她偶尔会站在墙角那台废弃的石磨前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盘上的凹痕——那是多年前一个醉酒的夜晚,表哥用酒瓶子砸出来的。
立夏那天,县里的电视台来拍"新农村新气象"的专题片。摄像机对着轰隆作响的电动磨豆机拍了又拍,主持人拿着话筒大声夸赞这是"传统手艺与现代科技的完美结合"。春桃站在机器旁边微笑,涂了口红的嘴唇像两片鲜艳的花瓣。当记者问起传统石磨时,她笑着说:"那都是老黄历了。"没人注意到她背在身后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把豆子,攥得指节发白。
夜里下起了小雨。我起夜时,看见豆腐坊还亮着灯。春桃蹲在墙角,就着煤油灯的光,用丝瓜瓤蘸着桐油,一点一点擦拭那台石磨。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磨槽里的旧豆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原本的纹理。雨滴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个清晨,豆子落进磨眼的声音。
天亮前,春桃把石磨推进了后院的柴房。她在磨盘上盖了块崭新的白纱布,就像给一个逝去的老友蒙上了脸。走出柴房时,她摘下手腕上最后一颗檀木珠子,埋在了门前的柿子树下。电动磨豆机的轰鸣声准时在寅时响起,和村里的公鸡打鸣声混在一起,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小娟带着舞厅的订单来取货时,春桃正在试用新买的封口机。塑料薄膜在热合刀下发出"滋滋"的声响,将一块块方正的豆腐密封得严严实实。"这下好了,"小娟笑着说,"再也不用担心豆腐变酸了。"春桃点点头,把封好的豆腐放进印着"春桃牌"字样的纸箱里。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和小娟一样的粉色指甲油,再也看不出曾经被豆渣染黄的痕迹。
我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去柴房看看那台石磨。青石表面渐渐蒙上了灰尘,但那些经年累月磨出来的纹路依然清晰。有时候,我会把手放在磨盘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早已消失的震动——那是春桃的手推着磨杆,一圈又一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出来的生活的滋味。
村里人都说春桃变了。她学会了用计算器算账,会和小娟一起看时尚杂志,甚至开始用洗面奶洗脸。只有我知道,她枕头底下还压着半张没兑换的豆腐票,票面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欠"字,就像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
电动磨豆机运转的第一个月,春桃给豆腐坊装了电灯。明亮的灯光下,那些曾经被煤油灯熏黑的墙壁显得格外斑驳。她买来石灰水,自己动手把整个屋子刷得雪白。当刷到原先糊报纸的那面墙时,她突然停下来,用手指轻轻抚过某个位置——那里曾经贴着《农民工权益保障法》,现在只剩下一片空白。
立秋那天,春桃收到了表哥从山西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她看都没看就签了字,然后继续打包要发往县城的豆腐。打包机的金属齿咬合时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像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彻底切断了。下午,她去邮局寄回协议书,顺便在隔壁的理发店剪了短发。
王瘸子还是经常来,但不再要免费的豆腐了。他手腕上的疤似乎比以前更明显,像条丑陋的虫子趴在皮肤上。每次看见那台电动磨豆机,他都会摇头叹气,说"老祖宗的手艺要失传了"。春桃只是笑笑,然后多给他切一块豆腐。
第一场霜降下来的时候,春桃在院子里支起了大铁锅,准备做今年最后一批霉豆腐。小娟蹲在旁边帮忙,红色的高跟鞋陷在泥土里。她们有说有笑地往豆腐块上撒辣椒面,鲜红的粉末在阳光下像一团团小小的火焰。我站在门口看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春桃教我怎么辨别最好的辣椒——要选那种细长的,皮薄的,在太阳底下能透光的。
现在的辣椒是从县城超市买的,装在印着商标的塑料袋里,每一颗都差不多大小。
电动磨豆机的声音从早响到晚,成了村里新的背景音。孩子们放学经过时,总会好奇地张望几眼。有时候春桃会切几块豆腐给他们,用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袋装着。孩子们道谢的声音清脆悦耳,和当年我们那一代人怯生生的"谢谢婶婶"完全不同。
腊月里,春桃给豆腐坊装了电话。第一个打进来的是县里的大酒楼,要订五十斤豆腐过年。她握着话筒,用我从没听过的流利语气谈着价格和送货时间。挂掉电话后,她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后院,从柴房里搬出那个蒙着白布的石磨。
雪又开始下了。春桃站在院子里,任凭雪花落满肩头。她轻轻揭开白布,露出青石磨盘上那些岁月的痕迹。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哭,但她只是用手掌擦了擦磨盘,然后又把它盖上了。
"该换新家什了。"她自言自语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电动磨豆机在屋里嗡嗡作响,像在回应她的话。
来源:幽默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