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复读一年,必定金榜题名。"那个夏天,大姐推开我的房门,递给我一个粗布包着的存折,声音坚定得让我不敢抬头看她。
我的姐姐
"复读一年,必定金榜题名。"那个夏天,大姐推开我的房门,递给我一个粗布包着的存折,声音坚定得让我不敢抬头看她。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像所有北方小县城的夏天一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知道高考分数那天,我连晚饭都没吃,一头钻进屋里。
农村娃考大学,是全家的希望。可我,差了二十三分。
爹妈都没说什么,只是爹的烟抽得凶了,黄牌大前门接连点了三根,烟灰抖在裤腿上也顾不得拍。妈的眼圈红了,手里的抹布搓了又搓,仿佛要把碗上不存在的油渍全部擦掉。
大姐下班回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上了二楼。木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上。
"弟,吃了再哭。"大姐用围裙擦了擦我的脸,厚实的手掌有纺织厂特有的棉絮气味和机油味。"二十三分,复读一年准能补上。"
"可是……"我知道她秋天要结婚。早在我高三时,姐夫家就把三转一响的彩礼送来了。那台上海牌缝纫机是大姐最喜欢的,二八自行车是她上下班用的,收音机放在我的书桌上,大姐不让我用,怕影响学习,还有一块上海产的手表,藏在她的小木盒里。
"别可是了。"大姐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粗布包,"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够你在县城一年的开销。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大好前程断送在这二十三分上。"
那天晚上,院子里槐花香飘进窗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大姐和娘在堂屋低声说话。煤油灯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映在院子的地上,像一条金黄的小路。
"婚期能不能往后推一年?"大姐的声音带着恳求。
娘叹了口气:"你大哥家建房子欠村里人情,村长家的砖瓦还没还上,你爹又指望你姐夫家姑爷帮着还账……你这一推,人家不得寒心啊?"
"爹啊,就是为了还账,更得让小弟上大学呀。"大姐声音低但坚定,"他要真考上,不就是咱王家第一个大学生么?往后到单位分配工作,一个月四五十的工资,够我们吃多少苦才能攒下?"
"那两千块彩礼,我来想办法还。"大姐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大不了我在厂里多上几个夜班,反正马上夏天厂里赶生产,夜班多着呢。"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时,大姐已经骑着自行车去纺织厂上早班了。灶台上,一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盖着块干净的白布,碗柜上放着两个荷包蛋,油汪汪的,边上还有几根腌黄瓜。
娘端着一盆喂猪的菜叶,看我起来了,叹口气说:"你姐五点就起来忙活了,说是你要补课,得吃好点。这油水大的,都给你留着。"
院子里老槐树下,姐夫蹲在石头上抽烟,看见我出来,憨厚地笑笑:"听说你要复读?行,男子汉大丈夫,考不上不算完。我支持你,婚礼往后推推也无妨。"
我鼻子一酸,双手给姐夫递了根烟:"姐夫,谢谢你。"
那时村里十里八乡的男人们动不动就说:"长嫂如母",但真正把这话记在心里的,没几个。姐夫大名王建国,比我大姐大两岁,在县粮站工作,那年月能在事业单位工作的,都是村里的香饽饽。他人老实,长得黑壮,做事也麻利,是远近有名的好后生。
八月底,我提着大姐给缝的新被褥,住进了县一中的复读班。一床蓝花布的被面,两条白毛巾,一把军用水壶,一个搪瓷脸盆,都是大姐从自己嫁妆里拿出来的。
宿舍里挤着二十几个和我一样的落榜生,大家心照不宣地埋头苦读。七张高低床,只有一个小桌子,大家轮流用。有人直接坐在床边,用行李箱当桌子。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五里地外就是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晚上总有人放露天电影,播送员扯着嗓子喊:"今晚八点,《红高粱》,欢迎观看!"但那与我们无关。二十块钱的月伙食费,一日三餐都在学校,不是窝头就是米汤。三十块钱的住宿费,八个人挤在一间只能放四张上下铺的房间。晚自习后,走廊里常有人点着蜡烛继续看书。
每个月十五号,是大姐来的日子。。有时还会带些纺织厂发的布票或者粮票,说是单位福利,其实我知道那是她省下来的。
"学习怎么样?"她总会问这一句,然后安静地听我说学校的事,看我做的题目。她虽然没上过高中,但喜欢摸着我的试卷,仿佛那是件宝贝。
有一次她翻我的语文作业,突然问:"这个'殊途同归'是啥意思?"
我解释后,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我做工,你读书,将来都是为了咱家过上好日子,对吧?"
我点点头:"对,咱殊途同归。"
九月底,天已转凉。一个周日下午,大姐突然来了,带着一件厚棉袄和一双新做的布鞋。"天要凉了,先备着。"她说。
我接过棉袄,沉甸甸的,棉花塞得实实的。大姐在纺织厂发的棉絮,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我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转身假装叠棉袄。
"冬天夜里冷,盖被子时把这棉袄搭在脚上。"大姐叮嘱道,"现在复习紧不紧张?还差哪门功课?"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全是冻疮,又红又肿,指关节处裂了口,还有黑紫色的血痂。
"你的手怎么了?"我心疼地问。
"没事,厂里最近多开了夜班,半夜车间冷。"她不在意地笑笑,把手藏进袖子,"你别管这些,好好学习。明天还要赶回去上班,我先走了。"
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忐忑不安。这两个月,大姐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嘴角两边有了细纹。
第二天上自习时,宿舍里的老乡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你知道吗?听说你姐的婚事黄了,你姐夫家嫌推迟结婚不吉利,要退亲呢。他媒人婶子就住我家隔壁,昨晚在村口唠嗑,都传开了。"
我那晚失眠了,想起大姐为了供我上学,十六岁就去了纺织厂,每月工资三十六块五,除了贴补家用,竟还攒下了那个存折。大姐没说存了多少,但看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的样子,肯定不是小数目。
我翻出她缝的棉袄,闻到了阵阵桂花香——那是大姐喜欢的香皂味道。棉袄领子上绣着一个小小的"旭"字,那是我的名字,王旭。大姐的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工夫。
冬天的自习课上,窗外北风呼啸,雪花簌簌落下。我正在解一道难题,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抬头望向窗外,看到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姐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隔着玻璃冲我招手。
下课铃一响,我就冲了出去。寒风割在脸上生疼,但我顾不得穿外套。
"听说你们班主任要点名收复习资料,我托粮站的人买了一套。"她递给我一沓厚厚的试卷,包得严严实实的,"刚下夜班,顺路来看看你。"
她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头发上还沾着纺织厂的棉絮。一件褪了色的蓝棉袄,领口上的毛都秃了。耳朵冻得通红,却没戴帽子。我这才知道,她每次所谓的"顺路",其实是凌晨四点下了夜班,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才到县城。
"姐,你的婚事是不是……"我鼓起勇气问。
"别听他们瞎说。"她打断我,"我跟你姐夫说好了,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再办喜事。他家要是不乐意等,那就算了。"
她说得轻松,但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我突然明白,二十三岁的大姐,已经是村里有名的"老姑娘"了。那个年代,女孩子超过二十二岁还不结婚,村里人就会指指点点:"怕是嫁不出去了。"
"姐,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回去上课吧。"她拍拍我的肩膀,"天这么冷,你跑出来也不穿件外套,冻病了怎么学习?"
看着她在雪地里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姐姐瘦小得像个孩子。
春天来临时,百花盛开,复读班的学习也进入了冲刺阶段。一天晚上,我在整理课本时,发现枕头下有一封信。那是一封老旧的信,已经被折叠过多次,信封上写着"建国收"三个字,是大姐的笔迹。
原来是大姐和姐夫的通信,被舍友从家乡带信时不小心混在一起带来了。一阵犹豫后,我还是展开了信。信中姐夫写道:
"雪梅,你弟弟读书是他的事,咱们成家是咱们的事。我家老人说了,再不结婚就退彩礼,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知道你疼你弟,但你也得为自己想想。我爹说了,不是退婚,就是推到秋后。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我这头挨骂的是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原来大姐一直在瞒着我,独自承受着压力。信的末尾,姐夫又写道:"其实我不在乎这些,就是家里老人天天念叨。你要是坚持,我就等你。"
第二天,我写了封长信给姐夫,说明年夏天我一定考上大学,请他再等等大姐,我会加倍努力学习,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信是托回村的同学捎回去的,我不知道姐夫收到后作何反应。
五月初,高考前的百日冲刺,我们连星期天也不休息。一场倾盆大雨后,教室屋顶漏水,水珠滴在课桌上,打出一个个小水坑。当天晚上,我发高烧到39度,浑身发冷,躺在宿舍里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喊:"王家的,你姐来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只见大姐浑身湿透站在宿舍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家里的搪瓷保温桶。
"听说你病了,给你炖了鸡汤。"她把桶放在床头,从兜里掏出几片药,"学校医务室开的,按时吃。"
我接过药,手指烫得发抖。
"姐,你不该来的。"我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喉咙发紧。她的裤腿全是泥点子,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
"没事,下午厂里调休。"她摸摸我的额头,眉头皱得紧紧的,"哎呀,真烫。我去打点热水来,你把药吃了。"
她忙前忙后,把宿舍收拾了一通,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干净的背心和一双袜子:"换上,别着凉。"
"姐,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我奇怪地问。
"上个月厂里发的工作服,我留着没穿。"她笑了笑,把汤碗递给我,"趁热喝了,有鸡腿。"
我喝了汤,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深夜,大姐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趴在床沿睡着了。宿舍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有桌上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我轻轻推了推她:"姐,你回去吧,我好多了。"
大姐一惊,直起腰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退烧了。"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最后一班车都没了,我今晚在镇上住我同事家。"她揉了揉眼睛,"你好好休息。。"
这句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接下来拼命复习的日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大姐是走了十多里夜路回村的,天亮时分才到家。
高考那天,我做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只觉得浑身轻松。校门口的槐树下,大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笑盈盈地望着我。
"考得怎么样?"她小跑过来,接过我的书包。
"还行。"我点点头,不想给她太大压力,"作文题挺好写的。"
"那就好。"她拉着我往校外走,"我和你姐夫说好了,今晚请你吃饭,庆祝你高考结束。"
我吃惊地看着她:"姐夫也来了?"
"嗯,他骑自行车来的,车子停在前面小饭馆那儿。"大姐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转过街角,果然看见姐夫站在饭馆门口,手里拿着两瓶汽水。看见我们,他笑着迎上来:"小舅子,考得咋样?"
"还行。"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走,今天敞开吃,想吃啥点啥。"姐夫拍拍我的肩膀,"今天是好日子。"
那顿饭很简单,一个红烧肉,一个青椒土豆丝,一个蛋花汤。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大姐还特意要了两个白面馒头给我,说是庆祝。
吃完饭,姐夫才说出了真实目的:"你姐想告诉你个好消息。"
大姐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姐夫接着说:"我们商量好了,不等你上大学了,八月初就把婚办了。你放心,学费的事我们早准备好了。等你录取通知书来了,咱们一块儿去报到。"
"可是,姐,你不是说……"我惊讶地看着大姐。
"你姐夫的单位分了一间宿舍,十五平米呢,不能再等了。"大姐小声说,"再说,你高考也结束了,我这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七月,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我正在院子里乘凉。村支书骑着自行车来送信,那红彤彤的大信封,一看就是录取通知书。我激动得手抖,好几次都拆不开。
突然,一辆拖拉机停在了门口,姐夫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瓶北京二锅头。
"小舅子考上大学了,我得敬你一杯!"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他对爹妈说:"雪梅心里装着弟弟,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样的媳妇娶回家,准不会亏待我爹妈。"
傍晚,大姐在厨房择菜,我悄悄走过去,把通知书塞进她围裙口袋:"姐,这是你的功劳。"
她笑了,眼里闪着光:"我就知道你能行。那句话咋说来着,聪明绝顶?"
"是——龙颜虎步!"姐夫从外面进来,逗得我们一阵大笑。
"对了,你考上哪所大学了?"大姐问。
"西安交通大学,电子工程系。"我骄傲地说。
"西安?那不是很远吗?"大姐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是挺远的,坐火车要两天呢。"我点点头。
"没事,有假期就回来。"姐夫宽慰道,"这不马上就要军训了吗?等你入学那天,我和你姐送你去火车站。"
八月中旬,大姐和姐夫的婚礼在村委会礼堂举行。按照当地风俗,新郎要去新娘家接亲。姐夫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带,车梁上搭着一块红缎子。
村里人都说,王建国办的婚礼真气派,不但请了县里最好的照相馆拍结婚照,还给宾客发了喜糖和喜烟。媒人婶子逢人就夸:"雪梅嫁得好啊,公婆老实厚道,丈夫有出息,长得还壮实,多少姑娘想嫁都嫁不上呢!"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那些之前嚼舌根说大姐婚事黄了的人听的。
婚礼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大姐穿上那件火红的连衣裙,头上戴着红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大姐的期望。
九月初,我要去西安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大姐和姐夫一起来送我。大姐给我收拾了一大包东西,从换洗衣服到牙刷毛巾,甚至连创可贴都准备了好几盒。
"大学里学习紧张,你别光顾着读书,记得按时吃饭、多喝水。"大姐唠唠叨叨的,眼圈红红的,"有啥困难就写信回来,别一个人扛着。"
第二天一早,姐夫开着单位的吉普车送我去火车站。大姐一路上不停地叮嘱,直到火车进站前,她才依依不舍地说:"去吧,别回头了,看着前面的路走。"
我点点头,背起行李准备上车。突然,大姐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和你姐夫的一点心意,到了学校再打开看。"
那晚在火车上,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二百块钱和一块上海产的手表——正是当年姐夫家给大姐的彩礼之一。
十年后,我从省城调回县城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帮大姐开了一家小裁缝铺。大姐的针线活在村里早有名气,以前常有人托她改衣服。如今有了自己的店面,她的笑容比年轻时还灿烂。
那年秋天,姐夫从山东出差回来,带了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质量比她原来用的上海牌还好。姐夫把机器放在裁缝铺最显眼的位置,对大姐说:"当年答应你的,今天兑现。"
大姐抚摸着崭新的缝纫机,笑得像个孩子。我知道,这是她年轻时最大的梦想。
裁缝铺开业那天,村里老支书来捧场,看着忙碌的大姐,感慨地对我说:"你姐这辈子值了,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还开上了自己的店,在咱们村谁家能比?"
我点点头,看向正在给客人量尺寸的大姐,她的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发,但眼神依然那么明亮。我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她的坚持,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
如今,大姐的女儿已经高三,每次我去她家,都会看到外甥女伏案苦读的身影。书桌上摆着一盏台灯,是我从省城带回来的,比油灯和蜡烛亮多了。
有一次,外甥女焦虑地问我:"小舅,我要是考不好怎么办?妈总说让我向你学习,可我怕自己考不上好学校。"
。就像当年,你妈为我所做的那样。"
外甥女好奇地问:"妈妈为你做了什么呀?"
我看着她单纯的眼睛,一时语塞。那些往事,那些艰难岁月,又怎能用几句话说清楚?
"等你长大些,我慢慢讲给你听。"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钱和名利,而是愿意为你牺牲、支持你的亲人。"
窗外,大姐收完衣服,转过身来冲我们笑笑:"又在说悄悄话呢?饭马上就好,先别学了,来吃饭吧。"
我站起身,望着大姐饱经风霜却依然慈爱的脸庞,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当年那个差了二十三分的少年,如今已是单位的中层干部,而那个为弟弟坚持推迟婚期的姐姐,也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岁月如梭,但有些情感,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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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我也想对大姐说:姐,你永远是我最敬爱的人。因为是你,把那二十三分的遗憾,变成了我一生的财富。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