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远山同志,组织上研究决定,你下岗了。"那是1994年冬日,北风凛冽,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厂倒了,我重新活过来了
"宋远山同志,组织上研究决定,你下岗了。"那是1994年冬日,北风凛冽,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人事科长把解雇通知递给我时,目光游移,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竟微微发抖。
鼻子一酸,但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特别是在厂里,在同事面前。
我原是国营轧钢厂的技术工人,家里三代务工,爷爷是建国初期进的厂,父亲接班,我从技校毕业后也顺理成章地进了厂。
二十年了,从十八岁懵懂少年到如今鬓角微霜的中年汉子,这厂区就是我的第二个家。
厂区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台机器的脾气,我都了如指掌。
可如今,改革的大潮来了,国企不再是铁饭碗,我们这些曾经的工人阶级骨干,顿时成了时代的"多余人"。
厂子连年亏损,银行贷款都还不上了,领导们开了一次又一次会议,最后决定裁员百分之三十。
第一批下岗名单上,赫然有我的名字。
同龄的马师傅抽着廉价的红塔山,拍着我肩膀说:"远山啊,咱们这些人,从进厂那天起,就以为是找到了靠山,抱上了铁饭碗,谁知道他娘的铁饭碗也会破呢?"
他的眼圈红了,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上学,老婆下岗在家已经三年了。
出厂那天,我把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柜子,又用抹布把我的工位擦了一遍,锁好柜子,然后把钥匙交给了车间主任老周。
老周是个直脾气的东北人,平日里吆五喝六惯了,此刻却说不出话来,只递给我一包白沙烟,欲言又止。
我摆摆手,接过烟揣进怀里,扭头就走,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眼里的泪水。
厂门口,几个刚下班的年轻工人有说有笑地从我身边经过,丝毫没意识到他们哪天也可能像我一样被厂子抛弃。
出了厂门,我站在马路边,望着熟悉的厂房,鸽子灰的墙面,红砖砌的烟囱,蓝色的厂牌,"光荣套"里的集体照片……二十年的青春,就这么画上了句号。
家就在厂子附近的家属院,走路不到十分钟,可那天我走了足足一个小时。
我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看着河水浑浊地流淌,飘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像我此刻漂泊不定的命运。
回家路上,我在想,四十五岁的男人,初中文凭,只会操作轧钢机和看几张简单的图纸,这个年纪去哪找工作?
家里还有上高中的儿子,有风湿病在身的老母亲。
这日子,往后该怎么过?
推开家门,媳妇李淑芳正在做晚饭,灶台上炖着白菜猪骨汤,香味飘满了狭小的厨房。
看见我回来,她递给我一双布拖鞋,从我脸色就猜到了结果:"真下岗了?"
我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却没了抽烟的欲望。
"别想那么多,吃饭吧。"李淑芳揭开锅盖,盛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
她是个贤惠的女人,我们是工厂组织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她在隔壁服装厂做缝纫工,比我小三岁。
结婚十八年,她从没抱怨过一句,无论是我们住的这间不到五十平米的筒子楼,还是我工资里每月给老母亲的一百五十元赡养费。
李淑芳比我强不了多少,每月工资加奖金六百多块,扣除五险一金后所剩无几。
她得知我下岗的消息后,半夜里默默哭了一场,第二天却擦干眼泪,坚定地说:"咱不能等靠要,不能光等那三百来块的下岗生活费,得自己想办法!"
她是个巧手,会做布鞋,从小跟着她奶奶学的,做的鞋又软又舒服,单位里的女同事都喜欢让她帮忙做。
"我看前几天报纸上说,火车站那边开了个小商品市场,咱去那摆个摊卖鞋,怎么样?"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提议。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那股子窝囊气顿时消了一半。
"行!咱不能被生活打趴下!"我一拍大腿站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集贸市场,买了些布料和鞋底,花了我们两百多块钱的积蓄。
晚上儿子做完作业睡了,老母亲也早早休息了,我和李淑芳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缝制布鞋,我帮着剪布、画样子、上胶水。
"这鞋底我垫了三层,结实,能穿好几年不坏。"她认真地说,额头上汗珠滚落。
我看着她专注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内疚:"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
她抬头笑了笑:"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再说了,这年月谁容易啊?单位小陈家两口子上个月都下岗了,连个摊都摆不起来。"
一周后,我们做好了第一批布鞋,一共十五双。
我借了邻居家闲置的小推车,天不亮就出发去火车站附近的小商品市场摆摊。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市场管理员看我是新来的,特意给我安排了个偏僻的角落。
我铺开塑料布,把布鞋一双双摆好,然后蹲在一旁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等待第一个顾客。
上午过去了,只卖出去两双鞋。
中午,李淑芳提着饭盒来看我,给我带了两个白菜肉包子和一瓶热茶。
"卖出去几双了?"她问。
"两双。"我有些沮丧。
"别急,这才第一天呢。"她宽慰我,顺手整理了一下摊位上的鞋子,让它们看起来更整齐好看。
下午三点左右,天开始飘雪花,我正想着再坚持一小时就收摊,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站在了我的摊位前。
她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穿着普通的黑色棉袄,梳着齐耳短发,不施粉黛却面容和善。
"小贵啊,老板?"她指着一双黑底蓝面的女士布鞋问道。
"三十六块。"我回答,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砍价的准备。
她拿起鞋子仔细端详:"这是手工做的吧?针脚很细密。"
"是啊,我媳妇做的,她从小学这个,做了二十多年了,结实耐穿,保证不会开线。"我有些得意地介绍。
她点点头,把鞋子放下,又看了看其他几款,然后突然说:"我全要了。"
我愣住了:"全...全要?"
"对,这些鞋子我全买了,多少钱?"
我有些结巴地算了一下:"一共十三双,三十六一双,那就是四百六十八块。"
她二话不说,从布兜里取出钱包,数出一沓票子递给我:"给,四百七十,不用找了。"
我接过钱,手微微发抖:"大姐,这…这也太贵了,我…"
她看着我,眼神柔和:"咱们都是被生活逼的人。"说完,她让我把鞋子都装进她带来的编织袋,然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在纷飞的雪花中渐行渐远。
我拿着那沓温暖的钱,心里又酸又甜。
那天回家,我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把卖鞋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讲给李淑芳听。
她激动地落泪:"老天爷还是眷顾咱们的!这么快就把鞋子都卖完了,咱们得赶紧做新的去!"
儿子从房间探出头来:"爸,你真厉害!"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老母亲也难得地笑了:"儿啊,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一晚,我们全家干劲十足,连儿子也加入了做鞋的队伍,负责给鞋子打包装。
老母亲坐在一旁,一边看着春晚重播,一边给我们剪线头。
那是我下岗后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和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摆摊,李淑芳下班后就赶紧做鞋。
我们做的鞋子越来越多样,有老人穿的千层底布鞋,有年轻姑娘喜欢的花布鞋,还有儿童的虎头鞋。
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候一天能卖出去七八双,有时一双也卖不出去。
寒风刺骨的日子里,我的手冻得像冰块,脚趾头也麻木了,但我从不喊苦。
每当我想起厂里那些还没找到出路的老同事,就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马师傅前两天还来我摊位前晃悠,说他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四十块,干得腰疼背痛,晚上回家连饭都吃不下。
三个月过去了,我的小摊有了些回头客,他们喜欢李淑芳做的鞋,说穿着舒服,经久耐用。
我也学会了一些做生意的门道,比如哪天进什么颜色的布料,什么款式更受欢迎,怎么和顾客讲价还能保持微笑。
生活,似乎正在慢慢好转。
忽然有一天,那位全部买走我鞋子的大姐又出现了。
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棉袄,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还记得我吗?"她笑着问。
"记得,当然记得!"我赶紧站起身,"多亏了您那次,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
她打开保温桶,是热腾腾的肉丝面:"冷天的,给你带点热乎的。"
我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她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面,忽然说:"我叫韩桂兰,想跟你合伙开个布鞋店,我出钱,你和你媳妇管理和生产,怎么样?"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惊讶极了:"大姐,您都不认识我,怎么能......"
她笑了:"我第一次见你摆摊,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
"再说,你媳妇的手艺确实不错,我那天买的鞋子送了不少亲戚朋友,他们都说好,问我哪买的,我说是在火车站摊位上,有人还专门来找过你哩。"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店面,在小商品市场的北门,人流量大,租金每月六百元,装修简单点一两千就够了,进货方面我有些关系,能拿到较低的批发价......"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姐,竟然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大姐,这......这太突然了,我得和家里商量商量。"我局促不安地说。
韩桂兰点点头:"理解,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
她写了号码递给我,又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李淑芳,她先是惊讶,继而疑惑:"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目的?现在社会上骗子可多了。"
我也有同样的担忧:"万一是骗子怎么办?我们可没多少钱。"
老母亲在一旁听了,摇摇头:"我看不像,那大姐第一次就把咱们的鞋子全买了,如果是骗子,早就下手了,不会等这么久。"
我们一家人商议到深夜,最后决定先去看看店面,再做决定。
第二天,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韩桂兰说的那个店面。
果然在小商品市场的北门,虽然只有二十多平米,但门口人来人往,地段不错。
我犹豫了一天,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韩桂兰的电话。
"喂,是韩大姐吗?我是宋远山......"
"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呢!"她爽朗的笑声从话筒里传来,"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想再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我谨慎地说。
"行,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们约在市场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见面,她已经等在那里了,点了几个家常菜。
"边吃边聊。"她招呼我坐下。
席间,我得知韩桂兰是我厂新提拔的副厂长冯向阳的妻子。
这个消息让我吃惊不小。
她看出我的惊讶,笑了:"怎么,没想到我是厂领导家属?"
我老实承认:"是有点意外。"
她叹了口气:"我丈夫是空降到你们厂的,去年才调来的,我知道厂里人对他有看法,觉得他是来'砍脑袋'的。"
"那天我从厂办路过,听见有人议论下岗工人的困境,说什么'卖红薯的让卖红薯的当了领导,卖红薯的还是卖红薯',心里不是滋味,就特意去火车站看看那些下岗工人在做什么。"
"我看见你蹲在寒风里,脸都冻红了,还在耐心地等顾客,就觉得特别心酸。我丈夫常说,改革是为了发展,不是为了让工人失业,可眼下的现实却是那么多人失去了工作。"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家里也是工人出身,我爸就是纺织厂的,我知道下岗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疑虑消散了不少。
"那您为什么选中我呢?"我好奇地问。
"我买走你的鞋子后,真的送给了亲戚朋友,他们都夸做工好,还问我哪买的。我想,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和产品质量,你们家的鞋子质量有保证,你这人又实在,值得合作。"
我被她的坦诚打动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大姐,我们也没什么钱投资......"
她爽快地说:"我出资金,你和你媳妇出技术和管理,利润五五分成,怎么样?"
"太多了!"我脱口而出,"您出资金又找店面,应该分七成才对!"
她笑了:"看吧,我就说你是个实在人。行,那就六四分吧,我六你四,这总行了吧?"
就这样,我们在小商品市场的北门租了个店面,开始了新生活。
店面简单装修后,取名"淑芳布鞋店",李淑芳辞去了服装厂的工作,专心做鞋,我负责销售,韩桂兰则帮忙联系了些单位订单。
开业那天,韩桂兰带着她丈夫冯向阳来了,这让我有些紧张。
冯厂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说话温和有礼:"宋师傅,厂里亏损严重,不得不裁员,对不住了。"
我诚恳地说:"理解,厂子也难。"
他环顾店面,点点头:"不错,自己创业才有出路。你们有手艺,又肯吃苦,一定能成功。"
临走时,他买了两双布鞋,一双给他母亲,一双给岳母,付钱时韩桂兰拦都拦不住。
"规矩就是规矩,"他严肃地说,"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
第一个月就收回了成本,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李淑芳的布鞋在附近很快有了口碑,特别是她做的千层底老人鞋,又软又暖,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
半年后,我们已经请了两个下岗女工帮忙做鞋,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一年后,我们开了第二家店,就在火车站对面的商业街上,专门销售旅游鞋和时尚布鞋,主打年轻人市场。
而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轧钢工人,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宋老板"。
我经常想,如果当初没有被厂子裁员,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或许还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过着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领着那三百多块的工资,为柴米油盐发愁。
那张解雇通知书,反而成了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生活把我推到了悬崖边,却也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每当我经过那座老厂,看见烟囱里不再冒出滚滚黑烟,铁门紧锁,杂草丛生,心中总是五味杂陈。
那里埋葬了我的青春,却也催生了我的重生。
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无数像我一样的国企工人被时代的浪潮卷入变革的漩涡,有人沉沦,有人崛起,命运的齿轮就这样无情地转动着。
韩桂兰后来告诉我,她丈夫冯向阳其实是被派去接管那个濒临倒闭的轧钢厂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挽救厂子,安置好职工。
"他每天愁得睡不着觉,"她说,"那么多家庭的生计啊,他不忍心看着大家没饭吃,但厂子确实经营不下去了。"
有时候,韩桂兰会来店里坐坐,我们就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
她总说:"人这辈子啊,不是你想往哪走就能往哪走,但走到哪儿,都得挺直腰板做人。"
我常想,在这个变革的年代,是我们彼此的信任和扶持,让我们在风浪中站稳了脚跟。
如今,我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老母亲的风湿病也有钱治疗了,李淑芳脸上的皱纹虽然多了,但笑容比以前更灿烂。
我们家从筒子楼搬进了新建的商品房,七十多平米,虽然不算大,但比起从前已是天壤之别。
而那座老厂,最终还是倒闭了,后来被一家私营企业盘下,改建成了小商品加工厂,许多老工友也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工作。
冯厂长调走了,听说又去了另一家困难企业;韩桂兰开起了第三家布鞋店,她常笑称自己是被我"带坏的",本来只想帮人一把,结果自己也成了商人。
每当有下岗工人来找工作,我都会尽力安排,因为我知道那种无助和彷徨。
马师傅就在我的第二家店当了保安,虽然工资不高,但总比风吹日晒地干苦力要好。
我常对新来的员工说:"咱们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但逼出来后才发现,天地原来这么大,机会原来这么多。"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张薄薄的解雇通知书,那个偏僻的摊位,那位素不相识的大姐,构成了我人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
1994年,对我来说,不仅是下岗的一年,也是重生的一年。
生活给了我当头一棒,但我没有倒下;命运关上了一扇门,但我找到了另一扇窗。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没有永远的失败,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生活,重要的是,在变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逆境中坚持前行。
我想,我的故事,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在改革大潮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中国人的缩影罢了。
我们被时代抛弃,又被时代拾起;我们失去了过去,却赢得了未来。
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代人最珍贵的财富。
来源:与无尽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