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贺家二郎亲自登门,他隔着一道屏风与我说,「江姑娘,贺某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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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退婚这日,是大寒,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贺家二郎亲自登门,他隔着一道屏风与我说,「江姑娘,贺某有个不情之请。」
我望着那抹影影绰绰,并未搭话。
「贺某无名,配不上江姑娘,婚仪之事并非儿戏,况我志不在此,还望姑娘三思。」
「那便祝公子,志得意满。」
他双手打拱,朝我行了一礼,遂而留下一封婚书,便踏出了我江府的门,从此再未见过。
坏事传千里,京城名门都笑我嫁不出去。
若是我兄长还在,他断然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耻辱。我们江家是将门起家,我父亲和兄长都曾策勋十二转。
可天有不测风云,我兄长为守住天门关战死,父亲年迈垂卧病榻,又逢新皇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家就没落了。
可同贺家的亲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亏本的生意谁都不想做,所以后来贺家又从外面认了一个孩子回去,就是这贺家的二郎。
众人皆想着喝掉毛的凤凰和半路草根的喜酒。
却不料,贺家二郎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这下,好戏虽然落幕,却还是留下了不少话柄。
流言不止,诸如「连草根子都瞧不上江家的嫡小姐」这类话传入我父亲的耳朵里,我父亲气急,还大病了是一场。
可那时没人知道,我们江家不会一直落寞,贺家二郎也不是什么草根子。
1
逢春三月,在草长莺飞的日子,宫里传旨,说要传我做新帝的奉墨女官。
众人皆奇,一个将门虎女,怎能去天子桌前奉墨打杂?
父亲却是忧心,宫门深深,圣心难测,我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吃的消?
但圣命难违,我只是安慰他,「我若是去了,算是天子家臣,便无人再敢议论我的是非。」
我父亲打开了江府广亮大门,送我出去。
那日杨柳醉春烟,百姓春日街游,杏花吹满头。
我上了前往宫廷的轿子,掀帘回望,我父亲站在人声鼎沸、笑靥如花中,哭了。
真正进宫见到当今圣上已经是夜里。
「抬起头来。」
声音从上位传来,散淡的威严里,透露出一丝凉薄,那是新帝的声音。
我弓着的脊背慢慢直起来,抬起了头,却不敢正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样子还是没变。」
此话何意?他见过我?心下疑虑促使我用余光瞟他,他很年轻,头发用玉带束着,眉毛粗长,眼眸明亮······我未见过他,他却生的好看。
我摇了摇头,将多余的心思撇出去,怎能轻易置喙天子容貌?
进宫第一件事,便是跟着教习姑姑学习宫规。
教习姑姑很凶,学不会就用厚厚的戒尺打我的手掌。我并不蠢,但从小在家里自由散漫惯了,宫规森严繁多,我一时半会儿记不住学不会,所以经常被打,有时候一天下来,我手肿的筷子都拿不了。
宫里的住所也远不如家里舒服,但好在物件齐全,吃穿不愁。
熟练掌握宫规后,才正式去御前伺候了几日笔墨。陛下并没有苛待我。其一,是他性格仁厚,对待宫人都算谦和有礼。
陛下还赐给我一支狼毫,笔杆之上克有「盛王之道」。我并不曾去问为何要赏赐我这支笔,也没去问笔杆上字的意义。教我宫规的姑姑说过,在宫里,少言为妙。所以我只是谢恩,将这支笔小心珍藏着。
其二,我书墨尚佳,一手小楷写的漂亮端正,墨也研得不错,在伺候笔墨上,没出过差子。
我虽是将门出生,年幼时,父亲便将我送进了国学府,那是江家较盛,我能与皇子公主一同读书。
兄长说,女孩子又不用上战场,教我骑射就是为个乐子,他总是教导我重心要放在文书上,虽是女儿身,我们江家不出文官也要出个文人。
与我一同共事的姓陈,是陛下身边的大监,年过半百,却没有其他宦官的尖酸,平时待我和善,也给了我诸多提点。
陈大监喜欢吃甜,我跟御膳房的宫女学了两日糕点,偶尔也会做了给他尝尝,算作回报。
这样的日子,虽比在宫外累了些,大体上还是能过的。我江家在朝中早就无人帮扶,江府如今也是个空壳子。我在御前做事一定要谨言慎行,好好当差,好让宫外的父亲颐养天年。
入宫小半年,除了伺候笔墨,陛下交给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摘录殿试中榜名单。
如今我要誊写的名单,是要公示天下的,我一定要好好干。
我将那御赐的狼毫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裹上墨水。
可看到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我顿住了。
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贺钦。
这个名字我认得,贺家二郎,要与我退婚的贺家二郎。
笔尖上的墨水经不住我的停顿,直直落在嵌着金丝的宣纸上,晕出一大块黑色。
我骤然回神,看着被浪费的宣纸,心中一阵心疼。
我重新铺纸落笔,在烛光下,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
纵然他让我难堪过,可他只是想要选择自己的人生,并无错处。再说,我入了宫门,他登科及第,这辈子,前朝与内廷,纵使相逢应不识。
2
我从未见过陛下发火,却在今日见识到了。
我从耳房里泡好茶,正准备送进陛下批奏疏的玉清殿,就被陈大监拦住,他讳莫如深地朝我摇了摇头。
很快,我就听见卷轴落地的声音,接着是砚台落地的声音。
「你给朕滚!」
陈大监朝我抬了抬下巴,我便知道是时候进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迈进玉清殿,没走两步便见一个人影匆匆而来,我来不及避闪,只觉得肩膀猛然一痛,我便被撞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还有一星半点儿落在了我脸上。
「啊···」我只叫了一半,便忍住了疼,殿前失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来者驻足,垂首看我,我也将他看了个全。
看样子,是前朝官员,一身曙红色的官袍被他穿得工整利落。
官帽之下,面容殊胜、芝兰玉树,浓眉稍稍上扬些许,自带傲气;眼眸狭长清澈,既显风流又显严肃。
他见我伏在地上,神情稍显松动,伸出手欲要扶我,却在将要挨到我衣襟时缩了回来。
他微微敛首,只道了「失礼」便拂袖而去了。
陈大监随后进来,见到这番场景,估计是心念我第一次掉链子,只是瞪了我一眼,便小跑着进内殿给陛下顺气去了。
我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地上的残渣,又去泡了杯茶。
「你们说,朕是昏君吗?」我递茶水时,陛下这么问。
我闻言,心中一悸,这杯新茶又被我打翻了。
「咚——」我和陈大监一同跪了下来。
这种论断君上的话题,怎么说都是死。
陈大监一个劲儿地高呼「陛下万岁」,而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低低地伏在地上,鼻尖都要触到地板了。
「罢了。」陛下叹了口气。
陈大监说,不得召见闯入玉清殿的是贺钦。他博闻强记、清正忠君,是前朝最得君心的,才短短两年,就已经官拜三品中书令。
「本能平步青云,却不料这时候犯了浑。」陈大监叹气。
只是后来,我再也没在玉清殿见过贺钦。
陈大监年迈,身体也不如从前,身体忽然抱恙,陛下准了他几日假。平日里他整理奏疏的活儿就落到我这儿。
我常听后宫碎嘴的那几个说皇后张氏干政,接手了奏疏才算真的对其了解了一二分。
每送往玉清殿的奏疏,都会先送往椒房宫,皇后会进行首批。
皇后的批朱字迹上留有淡淡的玉栀味,想来是用的口脂作墨。
为陛下整理了几日奏折,我才知晓贺钦为什么犯下大不韪硬闯玉清殿也要分说。
天下饥荒,广开国库赈灾,户部尚书张凌竟然贪墨,途有饿殍二不知发,导致灾情越来越严重。
贺钦每日的上书,都是陈列证据,要求下旨将其革职查办。
而他的每份奏疏,皇后都没有批朱,而陛下亦然视之不见。
因为,张凌,是皇后的兄长。
今日,我再次将贺钦的折子展开递了上去,陛下依旧只是轻微扫了一眼,便搁置在了一旁。
我读过《战国策》、《留侯论》。
我启唇,想为天下的公道说上一句。
可话在嘴边,我说不出口。
我也读过《仪礼》、《女则》。
我只是个奉墨女官,尊卑有序,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置喙这天下事?何况,我身后还有整个江家上下的性命。
陈大监病好了,陛下却又病了。
皇后派人传来懿旨,「陛下不宜忧劳,应以龙体为重。」于是所有的折子再也送不到玉清殿了。
陛下时常咳嗽,夜里咳得厉害,时常睡不着。
他命我挑了灯,却只是坐在案前。
「今日皇后派人给朕送了六颗鲜荔枝。」
我只是俯身侧耳,听着陛下无理无头的话。
陛下在暗处,抬眼看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底似乎闪闪的,像是映着月光,又像是······含着泪。
「江蘅,朕只有你了。」
陛下平日都会唤我一声「江女官」,这是第一次叫我的全名,我惶恐,马上开口,「陛下还有陈大监,还有天下万千子民。」
他咳嗽了好几声,才淡淡一晒,「替朕去看看中书令大人吧。」
我扬眉,以为是陛下病糊涂了,说的三句话竟然是毫无干系。
「他入了慎刑司,你与他是旧交吧,你说几句,他或许能听进去。」
3
慎刑司与玉清殿相聚甚远,当我走到时,暮色四合,只剩下远处一线亮色。
我给足了狱卒打点,故而他领我上台阶时也热情地给我唠了两句。
他说岭南给皇后敬献了二十八颗鲜荔枝,皇后垂青贺钦才华已久,为了招揽贺钦入自己的幕下,就赏了六颗荔枝给贺钦。
「可这个贺大人竟然公然拒了,将那六颗荔枝掀翻在了赐礼的公公身上,这么好的仕途就这样折损了,真是可惜。」
陈大监也这样说过,说他的仕途如此糟蹋,实在可惜。
是啊,可惜。
自岭南到帝都,有多远呢?要吃到鲜荔枝,中途造设的驿站、劳费的人力物力有有多少呢?不远万里,最后只有二十八颗乘上,那损耗的其他荔枝又该从何算起呢?
我悬身,站在台阶上回望着高而远的天幕,这个国家似乎将要沉浸在这片暮色中。
4
我第一次来慎刑司,我听宫女说过,这里,每日被酷刑折磨得死去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昏暗的过道里飘荡着血腥味,我忍着一路恶心,才终于走到关押贺钦的牢房,而这里,血腥味却更加浓厚。
他背着我,即便只是单纯和着一身囚服,也全然不显得单薄。
他并未回头,我将掌着的灯送近一些,他那后背被灯火一照,那遍布伤痕、血肉模糊入眼淋漓。
我侧目微微看向旁边的狱卒,「刑不上大夫,为何不予医治?」
狱卒抿了抿嘴,只是局促地低着头,并不答话。如今这宫里,有太多的微妙不可言。
「江姑娘。」他声音沙哑,「别来无恙。」
那声「江姑娘」一如大寒,我心生好奇,他既没转过身来,又没见过我,如何还能再认识我。
「贺公子。」我抬手将狱卒屏退,「原来志在牢狱啊。」
贺钦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那句「志不在此」,漠然的两声笑从他嘴边滑落,「辜负江姑娘那日期许了。」
我吹灭灯盏,放到了一旁,在他身后跪坐而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他全身的热气和血腥之气四散在我的鼻间,我忍住这股陌生感官所带来的不安,轻弹瓶身,让药粉便落进他的血肉里。
皮开肉绽,纵然他筋骨强劲,也忍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我依旧稳坐如钟,弹指挥洒。
他的脖颈、腰腹全都被逼出了冷汗,他尽然忍着没叫一声,只道了声,「江姑娘下如此重手,也算大仇得报。」
如此境地,他似乎不在意他的生死。
我看着他满背的疮痍,莫名想起了我兄长,他在身负重伤将要班师之时,却孤身一人,快马加鞭,疾驰了四天四夜,从沙场回到了江家只为了给我过一次生辰。
兄长衣甲褪去之时,那后背也是这般模样。
伤口一样,为国之志也是一样。
「很疼吧。」
我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神差鬼使地问了一句,连忙咳嗽了几声,试图掩盖刚才那句话。
贺钦偏头,似要看向我。
我垂眼看向地上的稻草,将药瓶放在了地上。
「为何······」
为何要来看他,是吗?因为圣命难违啊。
我缓缓起身,拿起我熄灭的灯盏,「为众木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贺公子亦如当年,行之果敢。可一条独木桥走到黑并非良策,有时候也要和光同尘、动心忍性。」
清正忠君,确实是甘棠遗爱,社稷之幸。如今的江山,不能没有贺钦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可他的行事与这样的世道朝纲,始终是相悖的。或许应该换一条路径才是。
不知是不是我那句临别箴言起了作用,贺钦没被皇后给处死,他从慎刑司出来之后经常出入大内,似乎得了皇后重用。
期间,他还来给陛下问过几次安。但我现下无暇分心再去关注贺钦,陛下缠卧病榻,见谁都是打不起精神。
太医开置的方子,陈大监每日都亲自监管熬制、亲自递送给陛下。明明悉心在调养,陛下的身子却就不见起色。
直到有一日,我才发觉,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皇宫里,情谊真是薄如蝉翼、吹弹可破。我也终于明白了陛下为何会说那句「只有你了」。
5
陛下病重,已然全在玉清殿休沐,前朝书房里却留着一些陛下用惯了了的笔墨,他差我去取。
从玉清殿至前朝大殿,要路过清茶园。据说那是先帝宠妃爱喝茶,里面种了一些花草茶树,只是后来宠妃犯了事、入了冷宫,园子便也荒废了。
这里人迹罕至,我却听见有人说话。
「不能再添了,陛下会熬不住的。」
「主子娘娘吩咐的事,你只管做就是。」
通过灌木间隙,我看见一个宫女给陈大监塞了一包什么东西。
我心蓦地一沉,脊背也忍不住发凉。
陈大监陪着陛下足足有二十多年,看着陛下从蹒跚学步到而立君子再到今日的九五至尊,我从没想过,陈大监会害他。
我掐住虎口,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临危不乱」,悄悄撤去。
本以为已经稳住心神,谁料在取完笔墨下台阶时,竟然直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纸笔散落一地,我狼狈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揉了揉生疼的手臂,却忽然感觉到鼻间一凉。
六月的天气,风雨无常,这便是要下雨了。
我来不及再自怜倒霉,迅速去捡旁边的宣纸笔墨。
雨开始下大,我只能尽量用身体护住。
突然,我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我抬首,只见贺钦的曙红官服在阴雨连绵中格外醒目——他正为我撑着伞。
我们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走到玉清殿门口,他才突然道:「他,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明明是谋逆之言,他却说得平静,就连他那双眼眸,都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我收紧了手中的纸,「那谁适合?椒房宫的那位娘娘吗?」
贺钦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没正面回答:「雨水深重,江姑娘快去交差吧。」
6
陈大监进来送药,我接过药碗,找了个借口将他支走了。
陈大监本有推辞,我撒起谎来却面不改色,他抓不住破绽,终究失去了。
陛下见我来了,从案前直起了身子,「今日怎么是江女官?」
我将汤药缓缓倒入室内的上阳花坛里,「陛下今日精神还算不错。」
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不问我什么要倒掉药,只道:「到朕面前来。」
我踱步走到陛下面前,他的案前正陈列着一副棋子残局。
「这是从前和中书令大人下过的一盘残局,朕这黑子已入死穴,江女官······」话音未落,他咳嗽了起来,「帮朕看看吧。」
年轻的帝王,面上是苍白的面容,陛下的不若贺钦,眉宇之间都是落寞愁容,明明身在万人之上,却没有一丝倨傲。
我真想问,明明他知道那是毒药,为何要如此隐忍?
千言万语到嘴边,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时局多变,我微如蝼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奴婢只是一介女流,不懂棋艺。」
「那就不要撤了这棋盘,留着慢慢观摩,朕如今有的是时间。」
陛下虽嘴上如此说,只是坐了一会儿便去乏了。我从玉清殿走出来是,月方爬出东山之上。
今日是十五,月亮格外圆,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了,不知父亲一人在家怎么样了。
我本以为自己能如往年一样得陛下恩准,在中秋之时出宫与父亲小聚,谁知却在玉清殿里等来了我父亲挂帅亲征的敕令。
北狄欲南进,檀州将要失守。
可我父亲已经年过半百,早年伤病累积,身体孱弱,如何能经受的了这万里奔波?
我跪在玉清殿里,我求陛下能开恩救救父亲。
陛下依旧无奈地看着我,只道:「朕有心无力。」
那敕令圣旨上,盖的是皇后的凤印。
是啊,陛下自己都救不了,如何能救父亲?
可朝廷之上,真无可用之人吗?
不是的。
六部之中,两部是皇后张氏的家族势力。而驻守京中的禁军,其统领和皇后张氏又是青梅竹马,朝中一直有传言,禁军统领久未娶妻还是对皇后心存念想。
若是再算上后来居上的贺钦,皇后在前朝的势力就是如此。
可想真正大权在握,还少了一样——兵权。
兵部尚书龚如海与我兄长是同窗,他向来董狐直笔,又是太后的亲外甥,得太后庇佑。故而皇后的爪牙伸不到兵部。
所以此次领兵打仗,龚如海不会让皇后的人得道升天。
皇后依着龚如海与我江家有交情这一点举荐了我父亲。
但我父亲,只是她功成的一具枯骨罢了。若是我父亲在这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她安排在军中的人便能迅速掌握兵权。
想清楚这些,天幕已暗。
我定睛看着石板上的蚂蚁,它正推着比自己重、比自己大的糕点碎沫儿缓慢前行着。
我在椒房宫前,从日出跪到了日落,皇后始终没让我进宫门。
「令尊能替国出征,也算是主子娘娘给你江家的恩惠。江女官,怎就这么犟呢?」皇后的掌事宫女走出来瞧了我一眼,便又回去复命了——她脚步移开后,那只小蚂蚁的尸体赫然在目。
我因膝盖痛,便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随后才起身跌跌撞撞往玉清殿走。
陈大监出来接我,「哎呦,我的姑奶奶欸,你怎么回事啊?陛下担心着你嘞,一直没歇下。」
我踱步进殿,只见陛下脸色不大好,我视若无睹,朝陛下行了个礼,「陛下,那盘棋还在吗?」
陛下皱着眉,眼底的怒火却最终被浇得熄灭,「在这儿。」
我抬手捏起一颗棋子放在了棋盘上,黑子一片全部盘活。
「陛下,下棋,不要忍,要杀。」
7
我在宫中当差,尽职尽责。
富贵迷人眼,我却从来没想过要争抢什么。
可兢兢业业的人只能像那只蚂蚁,被人一脚踩死。
那么争才是生存之道。
我若像保护我的父亲,就要有皇后对峙的实力,准确来说是权力。
我知道那是有违伦理的言论,却还是问了陛下,「您就甘心这样将前朝放置于皇后手上吗?」
陛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面色如常。
他屏退了陈大监,定睛看着我,「你想怎么做。」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肃清内廷。」
陛下大约是猜到了,我想拿谁开刀,不忍地叹了口气,「他陪着朕长大,也算是朕···」
我又拾起一颗白棋,轻轻搁置在棋盘上,白棋断尾求生。
陛下明白了我的意思,默许地点了点头。
谋大事者,要懂得割舍。
陈大监被杖刑的那日,他背后的鲜血是那样红,红得令我难以忘却。
我去看他时,他尚且还存着口气。
我记得他爱甜食,于是给他面前放了盘桂花糕。
他说:「我其实···不爱甜食,我只是爱窈娘做的桂花糕,窈娘,她是无辜的。」
我自是知道,走到他今天这一步,无非是卖主求荣或是授人以柄。陈大监,是后者。
他进宫前的喜欢的那个女子,叫做窈娘。
我是在御史台翻阅宗典看到的,我能查到,皇后自然也能查到,所以她以窈娘要挟陈大监。
「是啊,窈娘是无辜的。」我拾起一块桂花糕放进他嘴里,「那我父亲、那陛下又有什么错呢?」
陈大监看着我,那块桂花糕还没吃完,就咽了气。
陈大监,一个与皇帝朝夕相伴的太监总管死了,便足以让那些阳奉阴违的人畏惧。
内廷的人也终于看清,国玺,终究是在谁手中。
接下来,就是前朝。
「要定张凌的罪,只怕刑部······」陛下因没再喝皇后供奉的毒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可能是陈大监的死,他心中多少有些忧虑,说话时也提不起兴致。
「刑部尚书,见风使舵者。只要落实张凌的罪,他自然看得清形势。」我将石墨砚好,退到了一旁。
陛下提笔,却迟迟没落笔,「现如今早已错过彻查张凌的最好时机。」
「我看过之前贺大人的上书,张凌贪墨不在少数,这笔现银一定还在京中,查到就是。」我冷静分析。
陛下侧目看我,微微勾唇一笑。
「陛下笑什么?是奴婢哪里说得不对吗?」
陛下扭头,落笔写字,像是无意地回了一句,「你与朕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8
张凌的罪证很快查实,刑部将其革职,抓进大牢听审。
我正在玉清殿整理文书时,只听见一声清冷高贵的「本宫要见陛下」。
我抬头,只见来者头顶金玉芙蓉、水蓝暗纹凤袍,容颜姣丽、雍容华贵。
这是我第一次见皇后张氏,我从容不迫起身,恭敬地行了大礼。
她并不叫我平身,只是重复了一遍,「本宫要见陛下。」
「陛下正在小憩。」
她扫了我一眼,随即冷「哼」一声,便道:「没看出来,江女官巾帼不让须眉,还能干谋士的勾当!」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既知道是我的手笔,在行军打仗时想动我父亲也要掂量一下她在牢里的弟弟。
「江女官将门出生,家中就一儿郎兄长,《女则》未读、礼仪不知也就罢了,魅惑君上又是谁人教的?还是你那兄长吗?」她语调轻蔑。
「兄长在时,常年沙场征战,确无闲暇教奴婢礼仪。只是兄长也是先帝亲封的丹书铁券,还请娘娘慎言。」
听完我棉里藏针的话,又「哼」了一声便走了。
解决了户部,工部也好拿捏。
工部尚书因修建皇陵,耗费超支,做了假账,过往张凌为了笼络,直接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查。
皇后驭人伎俩,无非就是捏人软肋,她做得,我也做得。
虽不至于让工部完全倒戈,但也不敢在朝中为虎作伥了。
最难拿捏得的,便是京中禁军。
我看着陛下在玉清殿供奉的白玉观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太后。
陛下非太后所出,自陛下登基,太后久居佛寺,不问政事。
可她能为生母低微的皇子搏得这样好的一个前程,在前朝又岂会真的无权无势呢?
乐安寺里种了许多月桂,如今正值花季,清风送香。
我久在宫中,倒是很久没闻过这样的味道了。
服侍太后的嬷嬷从禅房里走出来,只道「太后不见客」,便又进禅房关上了门。
我叹了口气,正值此时,浮屠塔上传来钟声,雄厚浓烈、余音绕梁。
不知怎得,我心中蓦然腾起一股悲悯,忽而又想起陈大监身上的血迹斑斑······我最终还是走入了那供满神佛的寺庙,求了一箸香来。
我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双手合十。
愿······
「若江姑娘有愿望,不妨告诉我,怕是实现得快些。」
我愿望还没许完,清泉击石般的声音娓娓从身后传来。
9
我眼前的鎏金灯盏辉煌夺目,映着漆门外的雨幕,延展出一片潋滟的水光。
贺钦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衣裳,被雨丝漂湿了些许,看上去依旧如磨如琢。
我收回手,「贺公子是来求愿还是还愿?」
「钦不信鬼神,避雨而已。」他笑。
我想到他之前那句比肩神佛说要帮我实现愿望的话。
他是皇后的人,如今确实是万人之上,可我们正值对立。
同堂而立,气氛微妙。
我朝他笑了笑,踱步便想跨出佛堂。
「不知可否借姑娘车辇一用?」
我久未应承,他又补充了一句,「雨天路滑,江姑娘当真忍心看着贺某淋雨回京?佛祖可是看着呢。」
嬉笑之言,他却说得严肃,话间还不忘抬眼看佛像。
我想到他那日在宫里下雨时亦为我送过行,我便应了下来。
因与人同乘,我也不好端坐主位,于是我们相对而坐。
下雨路滑,山路颠簸间,我腰间香囊骤然坠落。
「这是什么?」贺钦抢先一步替我捡起来。
这个香囊,是我曾经为兄长求的平安福,可我还没来得急送给他,他便挂帅出征了,也是那次,他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我便系在了腰间,就当作念想。
正当我抬手要去拿我的香囊时,贺钦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往怀里一带,我耳边是一声尖锐的箭鸣声——那根箭破窗而来,擦过我的耳朵刺在了马车上!
有人要杀我。
惶急之间,我抓紧了贺钦的衣袖。
「别怕。」他护着我蹲下,下一刻又有几支利箭射来。
车夫已被射杀,马不受控制地狂奔。
我俩快速从马车上跳下来,说是跳,其实是滚,还一路滚下了坡。
幸亏贺钦帮我挡了几下,我只是溅到了泥水,没被石头磕碰到。
远处有几抹绰绰的黑影,我顾不得太多,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要跑。
「我断后。」贺钦未动。
他一个文官,他断什么后呐?我刚想说「咱们一起跑」,看着黑影逼近,我立马闭上了嘴先跑了。
跑了一里路,我突然觉得自己不配为江家女。
江家家训:忠君识义。
我父兄戎马一身,为天子守国门,而我怎能如此贪生怕死,舍弃救命恩人?
于是我又提着口气往回跑。
贺钦,你可千万要活着。
10
他的眼眸如同寒潭幽深泠冽,此刻却落入了几滴鲜艳的血。他宛若血浴的罗刹,身上全都是血,在雨幕里分外鲜红。
难怪他不信鬼神,他本就不是朝堂上的玉面儒臣。
他手起刀落,杀了面前最后一个人,「出来!」
他挥手一刀扔来,直径插入我藏身的石头上。
我怕极,连忙颤颤微微挪出来。
而在我看清他的那一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戾气好像又被雨水冲淡了。
天色渐晚,我俩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处村子,本以为有人,却是个荒村。
「男子充军、老少不得温饱,自留不得几人在。」贺钦漠然开口,「这就是你的陛下治理的天下。」
我撇嘴,「能致如此,还不是你家娘娘的兄长贪墨。」
贺钦瞅了我一眼,皱眉低吟了一声。
「怎么了?」我话一出口,便见贺钦左肩下方在汩汩冒血。
我连忙扶着我的恩人走进一间屋子,钻木取了火。
「江姑娘还会这些?」
「兄长教我的。」
我抱着膝盖,蹲在火边,外面小雨淅沥,蛙声一片,我根本毫无睡意,忍不住侧目看贺钦。
他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没有。火光落在他脸上,棱角分明,静静的。
他已经许久没说话,该不会是······死了吧?
我两步上前,手伸到他鼻梁下,他突然掀开眼帘,吓得我往后一个踉跄,幸而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我的腰身我才没倒下。
他定定盯着我,眉尾不可察觉地轻轻一扬。
我手缓缓滑下,无处可放,虚握成拳,悬在我和他之间,「我以为···」
「江姑娘秀外慧中,已经拿捏几部尚书,不知该如何拿捏我?」
我惊觉,抬眼看他。他的眼眸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变得沉郁暧昧,扶在我腰间的手也变得烫人。
「不如用美人计,可好?」他说。
11
贺钦的话,让我想起来,他终究还是皇后的人。
今日这场刺杀,若是皇后所为,贺钦又为什么救我呢?是不是皇后要杀我?
回神之际,贺钦早已凑过来,我惶急之下闭上了眼睛,谁知他的唇只是若有若无的擦过我的耳畔,伴有丝丝凉意。
良久,他才在我耳边道:「游园惊梦,是我失礼。」
我听着他戏谑的语调,直接推开了他,谁知他又皱了眉。
许是我碰到了他的伤口,无措一阵后,我才讪讪开口:「我方才也是游园惊梦,失礼。」
贺钦闻言,忽然浅浅笑了几声,便没了后话。
为早日回京替贺钦找大夫,即使没有马车,我俩也生生走了两日,也是到了京城。
山水一程,虽然艰难,但我头脑却异常清醒。
我急着朝宫门奔去,我已经知道是谁想要杀我,便要迅速布局才是。
进宫门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他,他如松如柏,遥遥望着我。
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贺钦。」
他未回话,只是稍稍点头。
那句「谢谢」要说出口时,我才发现其分量之轻,无法承受他的救命之恩。
于是我避重就轻:「若以后见我,叫『江蘅』就好。」
12
边关战事、境内饥荒,而上位者却玩弄权股、勾心斗角。
我也是权力漩涡的一角,踩着百姓的骨血,终究会遭到报应。
慎刑司的鞭子很粗,一下就能抽开我的皮肤,里面涌出的血液糊在伤口之间,下一刻又被狠狠抽开······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回到玉清殿的那天,还未进殿,皇后就派人扣下了我,她说她奉太后懿旨,说我魅惑君上,来清君侧。
是的,那日派人杀我的是太后。
太后虽然青灯佛寺,手中却一直牢牢握着兵部,却未曾掣肘皇后干政。
她要的,只是前朝和后宫一片混乱而已,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得出来主持大局。
我被押走时,陛下站在月台上望着我,那般高高在上,犹如一座冰冷的神祗,却给不了我一丝庇佑。
我以为他如今已然有勇气和皇后分庭抗礼,毕竟已经帮他拿掉了户部和工部。
可在慎刑司挨了那么多鞭子,我才清醒过来,将自己的命运交托他人又是何其愚蠢。
独坐牢狱时,我总会想到贺钦。
他也挨过这样的刑法,他也被陛下如此懦弱地割舍过。
所以他对陛下的失望,我此刻感同身受。
皇后并没有立刻杀我,我在劳中只是每日都挨着鞭笞。
「江蘅,只要你写下一认罪的服辩,就能给你一个痛快。」皇后的掌事宫女说。
我被狱卒拖到了地上,伤痕密布,我动一发而牵全身。
我伏在地上,说了声「不」。
若我写下服辩,我兄长用性命换来的江氏门楣将毁于一旦、我父亲远在边关就会成为连坐的罪人。
那宫女骂了一声,便离开了这牢房。
地上的干草硌着我得伤口,血染在上面,红得并不均匀。
父亲会用干草编蚂蚱,我手笨,没学会,而兄长熟能生巧,他在军营练兵完,回去的时候总会给我带用干草做成的蚂蚱来逗我······我抬手,想去拾一点儿干草,却痛得无能为力。
「你在我这儿许的那个愿望还作数。」
我抬眼,只看见一道长长的黑影。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我成了阶下囚,贺钦成了探监的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卯足了劲儿说话:「我希望,我的父亲可以平安归来······也不知道佛祖听到了没有。」
其实那日,我在佛寺里许的并不是这个愿望,我希望陈大监可以早日超度。可我如今已经命不久矣,自有机会下去给他赔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我的父亲。
若贺钦的许诺是真的,我还是希望,他等青云得势之时,可以照拂我父亲一二。若他只是句玩笑话,在这无边黑暗的牢狱里,我也要说出遗言才能安心。
那道身影蹲了下来,手探进槛栏里,放下了一个东西。
「佛祖听到了。」语罢,他的影子便消失在这片如墨的漆黑里。
13
贺钦留给我的,是那日我在马车上丢下的香囊。
我摸了摸,里面好似是有什么东西。
是一张字条:维钦云日心无斁,益励继绳志不遑。
贺钦字如其人,写的潇洒飘逸却内涵劲道。
他是想让我,维持初心,在这牢里撑下去吗?
小说名称:《血鞭忠骨》
来源:图聊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