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对门住着李家。李家的大姐叫李巧兰,我从小就喊她巧兰姐。巧兰姐今年四十有八,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眼角爬满了皱纹,但眼睛很亮,像是装了两颗星星。
我家对门住着李家。李家的大姐叫李巧兰,我从小就喊她巧兰姐。巧兰姐今年四十有八,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眼角爬满了皱纹,但眼睛很亮,像是装了两颗星星。
巧兰姐的丈夫王建国在十年前下煤窑没回来,矿上赔了九万八。村里人劝她再找一个,毕竟儿子王小明那会儿才九岁,一个女人带孩子不容易。巧兰姐只是笑笑,把赔偿款存进银行,打点行李搬到县城。
那时候我在县城卖水果,常见巧兰姐骑着电动三轮经过。她在建筑工地做饭,每天四点起床赶去工地,收了晚饭就去夜市卖盒饭。有天下大雨,我看她电动车熄火了,想帮她推车,她说:“不用了,车没电了,我回去做饭晚了。”说着就拖着车跑了,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大雨那天后,我好几个月没见着巧兰姐。后来听村里人说,她从工地辞了工,在县城接了个美容院的保洁工作,晚上还是去夜市卖盒饭。
这些年我没回村多少次,每次回去都会看到巧兰姐家门口的那棵枣树越长越高。枣树是王建国死后村里人帮着种的,说是要给王家招财进宝。枣树下总挂着王小明的书包——那孩子爱看书,村小没人能比。
王小明长得瘦,有他爸的轮廓,但眼睛像巧兰姐,又大又亮。他不爱说话,但手脚麻利,四年级就能给巧兰姐收拾家里的电器。
那年春节,我回村看到巧兰姐晒被子,她脸上有了笑容,告诉我王小明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全额奖学金。我说:“巧兰姐,你这些年辛苦了。”她摆摆手,指着晾衣绳上的校服说:“值得,这孩子比他爸聪明。”
校服上有个补丁,用不同颜色的线缝的,像是把几种线混在一起用完的。
县重点中学离村有十多里,王小明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冬天结冰,巧兰姐就跟着他走几里路,看他骑上大路才回家。
人们都说巧兰姐命苦,但我看她这些年过得很有劲头。村委会主任王老四说,嫁给巧兰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王建国命短。
有天,村里来了个卖保险的,找到巧兰姐家,说是给孩子上学买个保障。巧兰姐听了两小时,愣是没买,说手头紧。那卖保险的走的时候说:“大姐,您这么漂亮,这么能干,怎么不找个伴儿?”巧兰姐笑笑没答话,把门关上了。
李家隔壁住着刘婶,跟巧兰姐关系不错。刘婶老公是村小校长,对王小明特别照顾。刘婶常说:“这孩子有出息,跟他娘一个德行,硬骨头。”
王小明上高中那年,巧兰姐终于搬回了村里。她在村口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糖果、饮料、日用品。我问她为啥不留在县城,她说村里老人家多,需要个小卖部,再说房子也空着,回来住省钱。但我知道,是因为王小明上寄宿学校了,周末才回家。
巧兰姐小卖部的摆设很有意思。货架是王建国当年做的,有点歪但结实。角落里放着个旧收音机,天天播着戏曲,就是王建国生前爱听的那些。货架顶上还放着王小明小时候的照片,边角都泛黄了,是用塑料袋包着的。
那几年村里来了不少人找巧兰姐说亲,有开拖拉机的,有在镇上开小饭馆的,甚至有县城做生意的。巧兰姐都没同意,只是淡淡地说:“等小明上了大学再说吧。”
小卖部的招牌是我帮着写的,就一块木板,刷白漆,写着”巧兰小卖部”。字写得不好,但巧兰姐很满意,非要请我吃饭。吃饭那天,她拿出一瓶埋了十年的高粱酒,说是王建国的,一直舍不得喝。她倒了一小杯,放到门口,说是给王建国的。
“他要是在天有灵,该高兴了,”巧兰姐说,“儿子这么有出息。”
王小明高考那年,全村人都替他紧张。巧兰姐却很平静,每天照样开门做生意,只是晚上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村民路过,能看到她在灯下数钱、记账,偶尔抬头看看墙上王建国的照片。
照片框上挂着个红布条,已经褪色了,是王建国的遗物。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村里人都堵在巧兰姐家门口。王小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了。村里人放鞭炮,巧兰姐却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卖部里,手里攥着录取通知,眼里含着泪。
她没哭。
晚上,村里人给王小明办了个庆功宴。桌上有十八个菜,都是乡亲们带来的。巧兰姐破例喝了点酒,脸红红的,眼睛像是更亮了。王小明坐在一旁,还是不爱说话,但脸上挂着笑。
宴席散了,巧兰姐和王小明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八月的夜风吹过来,带着稻田的香味。村道上的路灯一闪一闪的,照着母子俩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就在这时,巷子口走来一个人,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近。路灯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件灰色的工装,像是从工地上来的。
王小明先看到了那人,愣在原地。巧兰姐也转过头,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
那人停在路灯下,抬起头。
路灯照在他脸上,是张饱经风霜的脸,有道长长的疤,从眉骨一直到下巴。
“巧兰…” 那人轻声喊。
巧兰姐颤抖着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脸,又缩回手。
“建国?真是你?”
那人点点头,眼泪就流下来了。
“爸?”王小明站在原地,声音发抖。
那人是巧兰姐的丈夫,王建国。十年前,他在矿难中被埋,但没死,被救出后失忆了,在外漂泊多年。前段时间,他在一家工地干活,看到报纸上王小明高考成绩的报道,记忆才慢慢回来。
他的左腿在矿难中受了伤,落下残疾,所以一直拄着拐。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事的。赶到巧兰姐家时,村里人已经挤满了院子。王建国坐在堂屋里,身边放着个破旅行包,里面装着这些年的打工证明和病历。
“我记不得自己是谁了,”王建国说,“医生说是创伤性失忆。后来在医院做保安,又去了工地,一直在找自己是谁。”
巧兰姐坐在一旁,眼睛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王建国的工作证。证件上的照片已经模糊了,但能认出是他。
王小明站在角落,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既陌生又熟悉。
那天下午,王建国独自去了王小明的房间。房间里贴着清华大学的校徽,墙上有个相框,放着王建国的旧照片。
“这些年,你妈给你讲过我什么?”王建国问。
“妈说您是个好人,说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考上大学。”王小明回答,声音低低的。
王建国摸了摸儿子的头,眼泪又下来了。
后来我单独找巧兰姐聊天,问她怎么看。她说:“人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我又问:“你相信他是王建国吗?”
巧兰姐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怀表。“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当年买不起整块,就买了一对断的,各自保管一半。他的那半块,背面刻着我的名字。”
她把怀表翻过来,背面刻着”巧兰”两个字。
“他回来时,口袋里装着另一半,上面刻着’建国’。”
王建国回来后,村里人七嘴八舌。有人说是好事,有人却担心是骗子。村委会主任王老四亲自帮着办了DNA鉴定,结果证实王建国确实是王小明的亲生父亲。
我问巧兰姐,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改嫁。她看了看门外正在收拾院子的王建国,说:“刚开始是为了小明,怕对不住他爹。后来是习惯了一个人,觉得挺好的。”
村里的枣树结果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王建国虽然腿脚不好,但手艺还在,帮巧兰姐把小卖部整修了一番,还做了新货架。
送王小明去北京前,巧兰姐做了一大桌菜。席间,王建国提议喝酒庆祝,拿出那瓶埋了十年的高粱酒。巧兰姐说那是给他的,他笑着说:“我回来了,还留着干啥。”
那晚,他们把酒喝完了。
火车站送别那天,天下着小雨。巧兰姐给王小明塞了一袋家乡的咸菜,说是让他想家的时候尝尝。王建国靠着拐杖,递给儿子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一块新手表。
“爸没什么本事,这些年也没陪在你身边。这表不值钱,但走得准,希望你在学校里一切顺利。”
火车启动时,巧兰姐拉着王建国的手,在站台上挥别。他们的身影在雨中逐渐模糊,但我好像看到巧兰姐靠在了王建国肩上。
回村的路上,我问巧兰姐感觉怎么样。她笑了笑说:“这日子,跟做梦似的。”
王建国在一旁说:“是啊,像梦一样。要不是看到报纸上小明的名字,我可能永远找不回来。”
巧兰姐看着远处说:“这些年,每到他爸的忌日,我就想,要是人还活着该多好。现在人真回来了,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王建国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
“辛苦啥,小明这么优秀,值得。”
村口的小卖部门前,挂上了新招牌:“巧兰小卖部”几个字换成了”建国小卖部”。旁边还加了一行小字:“清华学子王小明家”。
很多人来买东西,其实是来看王建国。他坐在柜台后面,腿上盖着巧兰姐缝的毯子,一遍遍地讲述这十年的漂泊。
矿难后,他被埋在地下三天,获救时已经神志不清。醒来后,记不得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会一些木工活。他在医院修养了大半年,然后开始打零工。
“那些年,我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但又说不上来。”王建国说,“晚上做梦,梦见一个女人和小孩,但醒来就忘了。”
巧兰姐听着,眼泪流下来,又被她抹掉。
王建国说,是县里报纸上的高考喜报让他有了感觉。“那上面写着’煤矿工人遗孤王小明’,我心里突然一动,就觉得这名字熟悉。后来看到照片,那眼睛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就是像你,”巧兰姐说,“倔脾气也像。”
日子一天天过去,巧兰姐和王建国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不同的是,现在家里墙上多了王小明穿学士服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他从北京寄回来的纪念品。
村里人说,巧兰姐命好,丈夫从地下回来了,儿子又这么有出息。巧兰姐只是笑,说是老天爷看她一个人不容易,给了补偿。
王小明放假回来,村里人又是一阵热闹。他长高了,也壮了,完全是个大小伙子了。他跟王建国学会了下象棋,两人经常下到深夜。
巧兰姐看着父子俩,眼里含着笑。她对我说:“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安排的?等小明有出息了,他爹就回来了。”
我说:“是缘分到了。”
巧兰姐说:“可不是。这些年我就想着,活一天是一天,把小明拉扯大就行。现在好了,一家人又团圆了。”
村里的枣树开花了,花瓣落在院子里,像下了一场小雪。巧兰姐扫着院子,王建国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自家的枣树发呆。
“当年我下煤窑,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小明读书用。”王建国说,“没想到折了自己,还让你们娘俩吃了这么多苦。”
巧兰姐放下扫帚,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苦也吃过了,现在好了就行。”
王建国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粗糙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了。”
巧兰姐笑了:“有啥对不起的,你不也受苦了吗?”
夕阳西下,照在他们身上,一男一女,一个拄着拐,一个弓着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屋里传来王小明的声音:“爸,妈,吃饭了!”
巧兰姐起身,拉起王建国的手:“走,吃饭去。”
我走过他们家门口,看见桌上有三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有些小菜。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说着话,笑着。门口的枣树下,挂着王小明的书包,风一吹,轻轻摇晃。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团圆。
来源:荷叶聊故事一点号